冬青应下后, 村长才跟上孙里正的脚步, 往城外去了。

目送村长离开,瑾瑜寻了一家客店,两人进得屋子, 放松身心,

冬青歪歪靠在床边闭目养神。

瑾瑜从包袱里抽出随身携带的书, 细细温习之前所看的内容。

过了片刻功夫, 听那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抬眼一看,冬青歪在床边睡着了。

今日从早上就开始走路,走了大半日,冬青应该是有些累了。

瑾瑜身强力壮,这点强度的运动,并没有让他觉得十分疲劳。

瑾瑜起身拉被子把冬青盖住,推门出去,找店里伙计打了盆热水上来,试过水温后给冬青擦了脸手,将冬青的脚放进去。

感觉到瑾瑜的动静,冬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嗯?我睡着了…”

“泡过脚你就睡吧,我看会儿书。”

“好。”冬青坐直身子,泡了一会儿,擦干水分缩进被子里。

闭眼感受烛光摇曳,瑾瑜翻书的声音仿佛就在耳畔,十分安心,遂沉沉睡去。

第二日,瑾瑜保持了按时起床读书的习惯,冬青左右没什么事,醒了也赖在床上不起来。

趴在床上直直看着瑾瑜,并未出声打扰瑾瑜念书。

窗外的晨光逆向射入,让瑾瑜变成一道剪影,边缘虚化。

两人如此静对半晌,瑾瑜觉得时辰差不多该吃午饭,便招呼冬青穿戴整齐。

“我们去县学找找陈君然如何?可以一起吃午饭。”

瑾瑜一行说一行将书本收拾好,塞进包袱里。

“好。”

冬青当即起床,把散乱的头发打理整齐。

两人问了路,来到学院门前。

县学处在县城边上,占地颇广,红墙青瓦,门上挂有梨木牌匾,上书山河书院。

四个大字润迹藏锋入木三分,磅礴大气中不失轻逸灵动,可见题字之人书法功底十分深厚。

山河书院前门空旷,后面依山,尽显钟灵毓秀。

上前找了门童通报,不久就看陈君然从门内跨出,满面喜意,身后还跟了李言卿。

“二狗哥!没想到你与嫂子到了县城,是准备来县城发展了么?”

瑾瑜二人迎了过去,“哈哈哈,不是,我与你嫂子进城是为了别的事,想着来找你一起吃顿饭。”

说着看向后面的李言卿,“这位是李员外家的公子,我们见过,如不嫌弃就与我们一起吃了吧。”

“不嫌弃,想来你们二人对县城算不上熟悉,不如我来带路。”

李言卿饶有兴致看了看眼前夫妻二人,没想到李二狗竟然与陈君然认识,看样子关系还不浅。

不出意外的话,这李二狗夫妻,就是陈君然时常念叨的二狗哥和嫂子。

陈君然兴致勃勃与冬青说着挑花刺绣在县城的市场,县城比明山镇繁荣,人流量大,生活水平也比较高,生意在这里做要赚钱得多。

李言卿率先走在前面,想起前几个月他父亲收到的那封信。

他父亲说过,是靠着那封信给的消息,将那林员外整治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看过那封信,字体根本没有任何特色,不容易辨认是谁的字迹,但信里提到是为了南巷那个点心摊。

如今看陈君然和这夫妻二人的关系,再联系李二狗是挑花刺绣的创造者,事情渐渐明朗起来。

李言卿脑袋聪慧,这接二连三的事情连起来,大约能猜到送信的人就是身后这个李二狗。

不禁又回头仔细打量瑾瑜,外貌着实出色,借刀杀人这个伎俩也玩得很溜,不伤一兵一卒,永绝后患。

李言卿留了个心眼,看样子李二狗人品德行是没有问题,若是有机会,不妨可以深交。

这个机会,自然是看李二狗能走到什么地步,如果一直是个农夫,那便没什么深交的必要,至多算得上有些小聪明,堪不得大用。

考虑到瑾瑜的家境,李言卿并未带几人去太贵的地方,而是找了一处物美价廉的饭馆。

“二狗哥,你与嫂子来县城做什么?”陈君然得知二人不是来县城打探消息的,对二人来此的目的有些好奇。

“是这样,我们这次来,是到县衙备案成亲的。”

瑾瑜把事情始末大致说了一下。

陈君然有些讶异,“所以,冬青现在算是我的妹妹?”

冬青点头,“可以这么说,我认了村长做干爹,还冠上了陈姓,我年岁比你小,确实要叫一声哥才是。”

“哈哈哈那今后二狗哥不就成了我妹夫?”

陈君然又想起一茬,“方才二狗哥说改了名字是吗?改做什么了?”

陈君然的名字在清水沟算是很好听的,因为他父亲好歹识字,也不信名字取得贱好养活这一套,给他们四兄弟分别取做君平、君安、君逸和君然。

所以他没有名字这方面的烦恼。

瑾瑜答道:“改做李全,取了字为瑾瑜,既然冬青叫你一声哥,日后你怎么顺口就怎么喊。”

陈君然想了想,“从小就叫你做二狗哥,叫了这么多年,一时半会儿的还难以改口,日后我尽量记着,叫你一声全哥。”

李言卿在一旁听着三人说话,心里好奇,既然改名字,为什么不改一个更好听的?

至少按他的眼光看来,这李全着实俗套。

不过,名字只是个称呼而已,总比李二狗来得好听。

若是李言卿问出来,瑾瑜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起取名字,他第一反应就相中这个俗套的全字,大概是因为好写。

饭桌上,瑾瑜向陈君然和李言卿讨教了县试的具体流程,应试需要准备些什么。

冬青倒是跟他说过大体制度,但因为冬青接触的都是高门子弟,与平民应试又有所差别。

之前陈君然只是告诉他县试每年二月开考,考试场次由县官决定,一般四场或是五场,无外是四书五经圣谕广训。

再说头场是正场,试四书文一至二篇,五言六韵试帖诗一首,文句通顺字体端正无错乱即可通过。

二场招覆,三场再覆,后为连覆,只要熟读四书五经,一般不成问题。

李言卿倒没推脱,与陈君然你一言我一语说着应试所需。

每年十二月底至一月开始报名,到县署礼房,上报自身姓名年龄籍贯,需填写往上三代履历。

考前一个月礼房便会贴公文告示,确定考试日期。

除此之外,还需要村子里四名村里人与一个廪生作保。

保证履历属实,未匿丧,不是冒名顶替,身家清白,方能参加考试。

瑾瑜低头沉思,现在十月中旬,距报名还有近两个月的时间,从村子里请四名担保人倒是不难,但要找秀才还得是廪生作保,好像没有什么人选。

想着,发现冬青已经看向了李言卿。

而后陈君然也转头看着李言卿,这就是个现成的廪生生员。

李言卿正寻思还有什么遗漏没有说,就感觉旁的三人都看着自己,顿时莫名其妙。

“怎么了?”

问完便反应过来,“哦…这个啊,看在君然的份上,我可以为你作保,但你最好不要有什么隐瞒,否则我会当场翻脸,你可能永世不得科考。”

陈君然笑道:“我与全哥是一个村的,他家为人我清楚。”

“那是自然。”

瑾瑜干脆的应下,他哪来什么好隐瞒的?他的父母祖祖辈辈都是清水沟种地的,虽然一贫如洗,但绝对身家清白。

用饭过后,陈君然与李言卿要回学院,瑾瑜二人准备慢慢悠悠走去县衙,时间也就差不多到了下午。

望着李言卿和陈君然离开,冬青长吁一口气,“真好,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瑾郎你可要加把劲,年底我陪你前来报名。”

“我尽力。”瑾瑜只能说他尽力。

他已经把四书五经背个滚瓜烂熟,靠记性的部分完全不虚。

但考试不止考帖经墨义圣谕广训,还考诗赋,这一点就让他心里没底。

冬青握住瑾瑜的手,认真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把当初作诗哄我,油嘴滑舌那些精力拿出来,考个秀才不在话下。”

“真的?”瑾瑜觉得好笑,什么叫他作诗哄她油嘴滑舌?那不过是由感而发。

冬青点头,“真的,我见过几个举人会试所作的五言八韵诗,也不见得比你强多少,你这只是县试而已,只需五言六韵,可不能未战先衰。”

“行,那就听我家娘子的。”

被冬青这一顿夸,还真是觉得自信爆棚,不就是作诗?而且每场考试都是一整天,一整天还憋不出一首诗也太过烂泥了,就别想着能更进一步。

冬青眼珠转了转,“这样吧,你背熟了诗经,我们再去买其他诗词鉴赏,你辛苦一些,把那个也记下来,一般就不会出现题目没见过的情况。”

“好。”

两人顺路缓行,遇到卖诗书笔墨的店子,便进去询问一番,将流传于世的诗词鉴赏都买了下来。

瑾瑜付钱后正准备离开,却被冬青拉住衣袖,指着一方青石砚台,“将那个拿来我们看看。”

入手沉甸,质感细腻,冬青看向瑾瑜,“如何?你还没有一方像样的砚台,日后你都是要考取功名的人,怎么能没有砚台?”

瑾瑜用茶碗磨了近一年的墨,前几日冬青磨墨时手滑,鹅卵石掉下去把碗砸碎了。

今日买书,冬青想起这事,觉着应该给瑾瑜买一方真正的砚,那茶碗终究很不方便。

冬青眼睛亮晶晶的,瑾瑜只得应下,“那就买下它。”

砚台塞进包袱里,冬青心满意足,跟在瑾瑜身后去了县衙。

大概王县令已经打过招呼,瑾瑜说了姓名,便有衙役带他们进门。

王县令见二人过来,拿出两张写有字的纸递给二人,“在上面摁个手印,你们二人都要摁。”

瑾瑜接过,发现两张内容相同,就递了一张给冬青看。

上面写了年份和日期,山河县明山镇清水沟人士李全,与妻陈氏于今时今日到官府登记迁户备案。

王县令见二人没人直接摁手印,还拿着看了一会儿,心里惊奇了一下,没想到深山沟里的夫妻二人都能认字。

不过也没有出声,看不看也就那样,所有来备案的夫妻写的内容都相同。

冬青确认无误,便用拇指蘸了红墨,往两张纸上自己的名字处伸去,手还微微带着些颤抖。

摁下这个手印,她就是李瑾瑜的妻子了,堂堂正正的,名正言顺的。

瑾瑜察觉到冬青的颤抖,轻轻握住冬青手指,坚定的摁了上去。

赶紧盖上戳,这辈子都别想抹掉。

王县令抬眼看着柔情蜜意的两人,干咳了一声,“咳,摁好了吗?好了拿给我。”

“好了。”

瑾瑜把两张纸整齐的放到王县令跟前的桌案上。

王县令拿起看了看,确认无误,拿起官印各自盖了一个印,一张夹在李二壮家的户籍册子那一页里归档,一张递给瑾瑜。

“拿去,你们的事已经完全办妥了,两清。”

说着把陈富贵和李二壮两家的户籍翻开放在桌上,都有陈冬青的名字。

瑾瑜接过那张纸收好,拉着冬青对王县令鞠了一躬,“多谢县令大人,您费心了。”

王县令一摆手,“去吧。”

出了县衙大门,瑾瑜拿着那张纸看了又看,露出一脸傻笑。

“这算是咱俩的成亲证书了是吧?官府盖戳的。”

冬青嗔了瑾瑜一眼,“瞧把你美的。”

瑾瑜仔细将纸张折起,放进怀里,“不不不,我不美,我媳妇美。”

冬青暗自偷笑,“天色还早,我们回家吧,应该能赶着戌时前到家。”

“嗯。”

夫妻二人并肩走在石板路上,西沉的日头将身影拉长,最终重叠合二为一。

回到家里,家里人忙询问事情结果如何。

得知冬青成功入籍,也成功在官府备案成为他们家的媳妇儿,李老汉夫妻笑得合不拢嘴。

翠枝十分欣慰,“这就好,这就好。”

彼时场景一一浮现,当初将装傻的冬青买回来,本想着好生哄着冬青,一家人也能安乐过一辈子。

哪成想变数太多,如今的光景比初时设想的,好不是一点半点,让翠枝感觉犹如梦境。

瑾瑜笑道:“我准备跟冬青成亲,给她穿上大红嫁衣,宴请父老乡亲,天地与父母为证。”

冬青愣住,其他人也跟着呆了一呆。

山里人娶媳妇,一般都是请了媒婆,开庚点香下聘礼,瞧个日子去把新媳妇接过来了事。

没太多时间和金钱用来办婚礼和宴请宾客。

清水沟也就是村头的张家和村长家娶媳妇办了,旁的根本没有这些事。

王氏问道:“那…那什么时候要办这事?要准备些什么?”

瑾瑜不假思索,“赶在年前吧,我去与陈叔通个气,既然冬青是陈家的闺女,瞧了日子后,成亲前三天让冬青在陈叔家,到了吉时我便去将她迎娶过来。”

“也行吧,那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什么嫁衣酒席的。”

冬青回过神来,看着瑾瑜与家里人商量成亲事宜,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其实不用这般麻烦,我们早就与真正的夫妻没差别,又何必做这些虚的?”

瑾瑜转身,看着冬青笑,“我执意如此,人生能有几次这种事?不过是一次而已,我不想委屈了你,也不想委屈自己。”

他活了两辈子,只娶一次媳妇,也是唯一一次,不想凑合。

冬青愣愣看着瑾瑜,心里明明开心到了极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想哭。

泪水迅速蓄满眼眶,刹那就模糊了视线,眼里只剩下瑾瑜高大的轮廓。

瑾瑜见冬青眼角滚落泪珠,顿时不知所措,慌忙抬手拭去那一条浅浅的泪痕。

“怎么了?”

冬青张口想说话,情绪却像决堤一般奔涌,泪水止不住的往外流。

瑾瑜顾不上旁边还有其他人,把冬青拉入怀里,让她伏在自己的胸膛,一下一下给冬青顺着毛。

“想哭就哭吧。”

冬青脸埋在瑾瑜胸膛泪流不止,整整十七个年头,她从未像这般情绪失控嚎啕大哭过。

她大约知道自己为何忍不住想哭,过去的十多年,她不曾拥有一个结实温暖的胸膛,从来没有家人可以依靠。

冬青哭了半晌,身子止不住一抽一抽的,不好意思抬起头来,她甚至能感受到四周家人关切的目光。

瑾瑜感觉冬青停止了哭泣,却没有直起身子,心里有些明白。

偷偷摸摸给家里人使了眼色,众人会意,转身各自回了屋。

“好了,起来吧,你是打算长在我身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