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需要,也可以传他上堂当场指认。”

徐千章暗暗给孙昭敬使眼色,孙庄明显是遭人算计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肯定全身张嘴也说不清。

事到如今,只有弃车保帅,放弃孙庄,赶紧与此事撇开关系才是上策。

孙昭敬迅速应对,对孙庄道:“不…庄儿!你太令为父失望了!怎能做这种事?你是如何提前得到考题的?为父命你实话实说,将从中谋利的人绳之以法!”

孙庄有些反应不过来,“父亲你在说什么?儿子没有作弊!”

徐千章一双眼锐利如钩,看着孙庄道:“人证物证俱在,负隅顽抗没有任何作用,不如速速合作,以求从轻发落。”

哪怕孙庄迟钝,此时也明白了情势,徐千章这是在让他认罪,再让他独自揽下所有罪责。

当下泄气瘫在地上,如此一来,不仅他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谋得的官职就这么没了,而且会影响后世子孙科举。

“这考题,罪臣也不知从何而来,只是有人送到了罪臣手中,天降机会,罪臣不过是抓住而已。”

闻言,徐千章气得不轻,孙庄果然是蠢材,此等机会分明可以拉对手垫背,孙庄却不懂利用。

周居和立刻道:“照你的意思,是有人有心利用你?既然如此,还请陛下下旨,彻查此事,看看是谁在背后作妖!”

周居和并不在意是谁给孙庄泄的题,他只想要这个彻查上下的名头。

华元帝颔首,道:“嗯,敢在朕的眼皮底下作弊,小了说是扰乱科举秩序与公正,往大了说便是欺君,查清楚后定要严惩不贷。”

孙昭敬脸色微变,这些年他与徐千章暗地里确实开过不少方便之门,只是不明显而已。

若是周居和有了皇帝圣喻,能够名正言顺肆无忌惮的对付他们,将这些事扯出来,只怕是不好收场。

徐千章思绪飞转,就算周居和得了圣喻,也不一定能查出个所以然。

毕竟牵涉不少,若非要追根究底,少不得朝政动荡,华元帝只是想要杀鸡儆猴,而不是想动摇根基。

周居和春风得意,如意算盘哗啦响,想要拉他下马,然而事情到差不多的程度,华元帝就会让周居和收手。

徐千章自认只要朝中大局不变,就不会动摇他的地位。

孙庄科举作弊的罪名坐实,当即罢黜官职,终身不得再次科考,罪责殃及下一代,所以孙庄的儿子也不得入朝为官,得到孙子一辈才算完。

事情了后,众人告退,华元帝却叫住徐千章,“徐阁老,你且留下,朕有话与你说。”

徐千章不疑有他,留在原地,等所有人退下,问道:“不知陛下留下老臣所为何事?”

华元帝咳嗽几声,对徐千章招了招手,“阁老你上前来,朕有样东西要给你看。”

徐千章一步步走到玄色桌案前,华元帝将周居和带来的那封信铺在案上,“老师,你仔细看看,这封信有何线索,以便找出作妖之人。”

听闻这话,徐千章一愣,自华元帝登基以来便没再叫过他老师,足足二十多年,今天是第一次。

却没说什么,依言偏头认真查看这封引起风波的信件,只当华元帝大限将至回忆当年。

乍一看,信件没有任何奇特之处,甚至没有什么文采可言,平铺直叙,勉强说清楚事情始末,再附加春闱考题。

但华元帝特意让他查看,定不会是表面那么简单,徐千章看完一遍又看一遍。

看第二遍时,徐千章在信里平铺直叙的语气中,读出了一个长者的口吻。

想来写这信的人,年纪一定比孙庄大,至少三十五往上,而且身居高位,带着别人无法压制的张扬。

徐千章读出了信中隐藏的信息,可惜没有任何用处,因为这个范围依然很广,一般身居高位的人年纪都比较大。

华元帝见徐千章半晌没说话,道:“老师没有看出任何不妥么?”

“回禀陛下,写信之人很懂隐藏特点,将所有容易辨认的东西都隐了去,想从这封信里找线索,恐怕不容易。”

说罢,徐千章直起身,突然感觉眼前的信有些熟悉感,却又说不出哪里熟悉。

直到他注意到信中断句用的符号和字体弯钩收尾的方式,顿时心中巨震。

这些看上去不明显的东西,是徐千章几十年的习惯,早已深入骨髓习以为常,他看到不觉得有何不妥。

待反应过来,才想起这是封不具名的信件,上面竟带着他的习惯。

华元帝明显感觉到了徐千章的僵硬,他第一次看这封信时,也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

看过信后继续处理政务,翻到徐千章的奏折,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才察觉这封信的不对之处。

“老师,为何突然不说话?或是无话可说?”

徐千章还在震惊中缓不过神,“陛下…”

他不知要说些什么,若说不是出自他的手,华元帝肯定不会相信,否则也不会特意将他留下,让他看这封信。

华元帝也不恼,反而笑了,“老师,距你我第一次认识,已经三十年,时过境迁,朕从青葱年月到半截入土,而老师也垂垂老矣。”

“老师为朕的江山辛劳一生,如今,也是时候让朕好好孝敬老师了。”

“陛下!”徐千章双膝跪地,额头触地,“陛下折煞老臣,士为知己者死,老臣愿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愿忠心守护陛下的大好江山。”

华元帝无动于衷,“老师年纪大了,精力有限,应享天伦之乐,朕恩准老师辞官回归田园。”

若非此事,他竟不知徐千章早已功高盖主,人无完人,本想面面俱到,心力交瘁半生还是有所疏漏。

不知以前徐千章做过多少类似的事,收买了多少人心,不知不觉中,徐千章威望隐隐有压他之势。

此等隐忍与渗透,让华元帝细思极恐。

徐千章不禁握拳,眼看大功告成,华元帝却在关键时刻让他辞官回乡。

权利的滋味让人无法自拔,此时让他放弃经营半生的权利和人脉,相当于将他骨肉剥离只剩皮囊。

华元帝掀起眼皮看了紧咬牙关的徐千章一眼,道:“老师,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是朕对老师该有的善意,还请老师不要拒绝。”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是华元帝对徐千章最后的善意,让徐千章自己辞官,保留最后的尊严。

若徐千章不肯收下这个善意的话,只怕要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徐千章顿了片刻,只得磕头谢恩,“臣,谢陛下恩典。”

“老师不必客气,快快平身。”

徐千章转身离去,神色阴冷,在这朝中,与他对立的人不在少数,但心细到如此地步且懂得利用人心的人,却是寥寥无几。

若让他查到是谁算计于他,定要让其生不如死,方解心头之恨。

第125章 方向

徐千章辞官一事震惊朝野,没有一点预兆, 就这样递交了请辞书, 华元帝并未挽留, 以孝悌为由顺势同意了。

不过细一想来, 众人也能猜到几分,徐千章与华元帝交往甚密,在朝中交涉太深。

朝中势力平衡随着秦家与沈家的消亡而被打破, 徐千章一支独大,华元帝一死, 将再无人牵制徐千章。

徐千章家族人丁兴旺, 大皇子又有勇无谋,若不适时斩断苗头,黎国的江山离易主也就不远了。

与徐千章亲近的人知道内情,是有人故意误导华元帝, 将这本该以后才爆发的矛盾提前了。

否则的话,徐千章一直低调行事,家族中甚至没有几人踏进官场,用大皇子做幌子, 华元帝并不会注意到徐千章曲线救场的野心。

但是旁的人并不知情,心里打了个怵,看来华元帝虽然病了, 很多事不再亲力亲为, 但眼神依然毒辣, 心思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

冬青在聚会时从一众女眷口中听到这个消息, 众人津津乐道,讨论着其中厉害。

只有冬青知道,这是瑾瑜的计策起作用了。

但冬青同样震惊,瑾瑜是怎么单凭一封伪造的信就让徐千章主动辞官的?

她还以为得拖上一段时间,徐千章不可能束手就擒,定会对彻查做出反击,一来一往的周旋耗时不会短。

没想到这检举信才送出去没多久,徐千章就主动辞官了。

冬青回家将疑问说出来,瑾瑜摊手一笑,“我也没想到这么快,这效果比我预期好很多。”

看瑾瑜一脸邀功的神情,冬青笑道:“那封信,你说是伪造了徐阁老的笔迹,虽然我知道你模仿功力一流,能画得一模一样,但就是因为一模一样才不容易令人信服,谁做坏事会坦坦荡荡用自己的笔迹?”

“不不不,我没有照搬笔迹。”瑾瑜伸个指头在冬青眼前晃,“照搬只是低级的模仿,真正的模仿是抓住精髓,我只是将徐千章写文章的口吻和习惯放进去,字体与徐千章的天差地远。”

“越是这样,就越会显得徐千章极力掩藏了自己的特征,但很可惜几十年的习惯将他暴露,这信的可信度瞬间翻了多倍。”

瑾瑜怎么会不知道华元帝老奸巨猾,若是直接照搬徐千章的笔迹,反倒会引起华元帝的怀疑。

毕竟徐千章又不是三岁毛孩或者愚笨之人,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为防止多余的人知道都亲自动手写信了,怎么可能用自己的笔迹?

古时没有标点符号,断句用的句读不是固定式的,只为了方便阅读,每个人的方式有所不同。

瑾瑜就在平平常常的信中用了徐千章的断句方式,再往方方正正的字上加一点徐千章特有的收笔。

这都归功于瑾瑜善于观察,这些东西看上去无关紧要,却是一个人多年的小习惯,不是说改就能改掉的。

如此一遭,按照华元帝的性子,黑锅基本就死死扣在徐千章背上摘都摘不下来,比直接照搬笔迹来得有用。

瑾瑜寻思着,等事情了后,他要写一本关于标点符号的书,将他知道的所有标点统一解释说明。

如果能够科普到全国,后世之人读书都会容易许多,不用再来回读几遍才能断句。

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适应古时的书写方式,想想还是有标点比较方便,写也方便读也方便。

理想很丰满,但如今他还不上不下,没精力去弄这些东西,大约得等到尘埃落定。

要么新帝登基他依然留在晋安,要么就是被贬官外放了,反正无论那种结果,新君登基后他就有的是时间,慢慢将方便好用的东西推向大众造福人民。

冬青着实对瑾瑜佩服得五体投地,所谓细节决定成败,就这么一点点的细节,华元帝逼得徐千章辞官。

虽然如此,冬青还是有些担心,“那接下来要做什么?你的计策让徐阁老被迫辞官,他可能不会善罢甘休。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徐阁老虽然辞官了,但大皇子和徐皇后安然无恙,若查到咱们头上,咱们只怕担不起。”

瑾瑜沉吟一瞬,道:“事情还不算完,督察使周居和借着这事在对徐千章一党进行彻查,有孙庄的事打头,应该还会拉下几个人的。”

冬青道:“重要的不是这个,重要的是咱们该何去何从?你与四皇子闹掰了,又在着手对付大皇子,六皇子和七皇子我们完全没有怎么接触,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这几人无论谁继位,对我们都很不友好。”

瑾瑜剑眉微锁,“这件事,我暂且只有一个模糊的计划,目前只能助督察使一臂之力,将吏部尚书和跟他串通开过后门的官员拉下水。”

“失去徐千章和吏部尚书等人后,大皇子对比其他几个皇子就没了优势,鹿死谁手没有定数。”

冬青顿了片刻,道:“既然做了,不如就做到底。”

说着,凑到瑾瑜耳边,将自己的想法说给瑾瑜。

瑾瑜听完冬青的话之后,愣了一瞬,觉得这样也不是不行,只是相对来说困难了些。

“那行,我这就去着手准备。”

瑾瑜说完进了宫,今日要给黎洛讲课,顺便试探一下,试试冬青的想法到底能不能实施。

另一边,徐千章归还了常服,穿一身便装,华元帝不仅压迫他辞官,还让他回归故里。

因为徐千章在朝中还有不少人手,若留他在晋安,辞官与否他都能注视着朝中动向,照样能影响朝中局势。

徐千章故乡离晋安虽然不远,但绝对不算近,回乡后就不可能事无巨细的盯梢,算是彻底断去徐千章跟朝堂的联系。

但是徐千章还没有将算计他的人揪出来,所以设法在晋安留一段时间,以便报一箭之仇。

徐千章把徐空思和大皇子叫到跟前,道:“你们认为,是谁在放暗箭耍阴招?”

黎疏摸着下巴想了想,“最有可能是春闱的监考官,因为题目是两位主考官与数位副考官共同敲定的,题目最开始只能从他们那里泄露。”

徐千章点头,“嗯,但伪造信件的人我怀疑就是周居和本人,他一直是我最大的敌人,恨不得做梦都妄图将我踩在脚底下。”

周居和只比徐千章小十岁,有着最年轻阁臣的称号,文采卓越,为人正直,年仅三十就入内阁。

徐千章与周居和政治观念一直不合,二人在先帝跟前不分伯仲,僵持不下近十年,直到华元帝登基,徐千章就占了上风。

华元帝上位伊始,需要恩师徐千章支持以服众,助他稳固朝纲,娶了徐千章长女徐空思为后,生下皇室嫡长子。

徐千章从内阁辅臣一跃成为国丈加太傅,很长一段时间,华元帝都任由徐千章发展。

徐千章自然趁着机会排除异己,周居和一时被徐千章压着打。

按照徐千章的本意,是想直接将周居和抹除,但华元帝很有远见,最终周居和留得一命,被贬官至滇州。

周居和在滇州苦挨多年,华元帝稳固了朝政拿回主动权之后,为防止徐千章过度膨胀,便将周居和从滇州调上来,直接做了督察使。

因为贬官一事,周居和与徐千章更是水火不容,又在督察院任职,肯定会死死盯着徐千章,只要徐千章有所疏漏,他就会一口将徐千章咬死。

当初华元帝留周居和一命,就是为了这个作用,二人本就势均力敌,有周居和牵制,徐千章就该夹着尾巴做人了。

华元帝有意护着周居和,徐千章奈何不得,果然被限制住,放弃一手遮天的打算,改走迂回路线。

多年僵持,眼看迂回战术胜利在望,却突遭变故。

徐千章怀疑,周居和可能觉得再不将他拉下马就迟了,所以一改之前道貌岸然的德行,开始像他一样使用阴谋诡计致胜。

这样一想,徐千章觉得他和周居和的争斗是自己胜利了,毕竟周居和都已经变成了跟他一样的人,周居和最初的坚持又有什么意义?还不是相当于间接的同意了他的观点?

“我已将当时能够接触考题的人选列了出来,交给你,挨个细查,找出跟周居和或者与周居和相关人等有过交集的人,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

徐空思有些担忧,道:“父亲,若你走了,疏儿不知能不能继续收拢人心。”

这话让黎疏稍有不虞,不知为何。

徐千章道:“无事,为父会与朝中重臣保持联系,看在我的面份上,他们依然是疏儿的得力助手。”

徐空思也无可奈何,只能道:“祖宅那边条件可能差些,从这边带些机灵懂事手脚麻利的下人过去,差什么直接捎信过来,让大哥给您送过去。”

“为父知道,思儿放心,为父不会亏待自己。”这么些年,在私底下徐千章从未见外的称呼徐空思和黎疏,都是亲切的叫名字。

至于为何,当然是为了拉拢人心,维持亲情,以防自家人起异心。

黎疏拿了徐千章给的名单,瑾瑜的名字赫然在列,但瑾瑜明面上从未与周居和有过交集。

倒不是瑾瑜不想,而是周居和身处监察的位置,又曾遭受不公待遇思想偏执了些,瑾瑜还没找到机会勾搭。

第126章 颓势

瑾瑜给黎洛讲完课, 背过身子, 拦住外面宫女太监的视线, 偷偷递给黎洛一封信。

“十一殿下, 请您将这封信交给静嫔娘娘, 不要让任何人知晓。”

黎洛将信接在手里看了看,信封上面没有任何东西, 不拆开看不出个所以然。

小心藏进怀里, 黎洛抬头看着瑾瑜,“老师, 可否告诉我这信里写了什么?”

瑾瑜笑了笑,道:“静嫔娘娘看过后应该会与殿下说明,在此之前还是莫要好奇,确保再无第四人知道信的存在, 安稳送到娘娘手中,老师有信心殿下能办好此事。”

黎洛重重的点头,“嗯, 洛儿保证不让老师失望。”

看黎洛乖巧的模样,瑾瑜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黎洛的小脑瓜,而后觉得有些不妥,立刻将手收回来。

“咳…微臣恭送殿下。”

都怪这小子长得好看还特别懂事, 瑾瑜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启了什么奇怪的属性,自从有了小玉白, 他对此类萌物再没有抵抗力。

“老师, 那我走了。”黎洛笑得没鼻子没眼, 眼睛弯弯,只能看见黑黑的睫毛,步履轻快往外走。

门外的宫女和太监见自家主子走了,立马碎步跟上。

瑾瑜独自站在屋中,有些无奈,黎洛每次受到表扬,都会表现得跟捡到金子一样。

不过这样也好,很多时候人活得不舒坦,就是因为不容易满足。

例如沈家,例如徐千章,人性或许是共通的。

当难以维持温饱时,想着能衣食无忧便满足了,当衣食无忧之后,便会想着凌驾他人之上。

也是因为如此,才得以进步。

瑾瑜微微摇头,甩开这些乌七八糟的想法,缓步朝宫外走去。

刚出西极殿,瑾瑜就遇上黎隽,避无可避,只得上前行礼,“参见四殿下,微臣有事先行告退,殿下随意。”

说罢,准备抽身离开,黎隽却抬手拦下瑾瑜,“李翰林,我是专程在此等你的。”

瑾瑜忙躬身,“殿下折煞微臣,不知微臣有何能够效劳?”

黎隽上前一步,站在瑾瑜身侧,轻声道:“我知道是李翰林在插手舞弊一事,徐千章辞官想来也有李翰林几分功劳。”

瑾瑜心中一凛,他所有的事都亲力亲为,无外人参与,黎隽如何得知是他插手舞弊一事?

“微臣不知四殿下此言何意,微臣人微言轻,如何左右此等大事?还请殿下不要取笑微臣。”

看了瑾瑜真诚的神情半晌,黎隽皱起眉头,道:“不是你?那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