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媛见二人之间情愫流动,兀自端了杯茶看好戏。

叶之夜走近,俯身瞧着她笑道:“小卫茗,你这脸也忒红了,莫不是屏风后有什么让人脸红心跳的物事?”说着当真探头往里瞧。

“没、没有…!”卫茗赶紧扯住他的袍衩,硬着头皮闭眼大声道:“是…奴婢见了叶太医之后十分欢喜!心生向往却自知不配,所以只能躲到屏风后面偷看,还望娘娘和太医恕罪!”

“…”杜媛喝茶的手一顿,瞠目结舌。

“…”叶之夜笑容一僵,化为错愕。

“…”屏风后的太子殿下默默握紧了拳头。

明知卫茗如今是缓兵之计,只为拖住叶之夜,保护藏身于后的自己。景虽却分不清了,卫茗在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这番话,究竟是不是她发自内心的真话。

叶之夜好半晌才恢复嬉皮笑脸,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屏风背后,了然一笑,回头朝杜媛道:“才人,此情此景,不应该说两句么?”

杜媛故作捂唇浅笑:“叶太医莫不是想让我成全一桩美事?”

“一般发展,才人的确该顺水推舟成全来着。”叶之夜负手一笑。

“原以为只是我家侍女一厢情愿,倒不知却是郎有情妾有意。”杜媛心中早有计较,故作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茶,脸一板转折道:“可卫茗是我的贴身侍女,离了她我十分不便,叶太医若真想娶,何不再等个四年多,待到卫茗二十三岁出宫了再正式迎娶呢?也好省了宫里人的闲话。”

暗中的景虽听到此处,微微舒了口气,绷紧了脸静待事情发展。

“敢让卫姑娘贴身伺候,才人好气魄。”叶之夜啧啧道,“当心身体啊。”

“多谢太医提醒,我自会好好将息自己,如今乏了,太医请回吧,方子什么的一会儿我会遣宫女去取。”

“微臣告退。”叶之夜场面上地抱拳礼了礼,回头斜了眼屏风后的暗影。

杜媛见他站着不走,开始赶人:“苏素,送客。卫茗,你过来扶我回房歇息。”

“且慢。”叶之夜抬手打断,“才人何不让卫茗送一送微臣呢?既然要让微臣再等四年,总得让微臣此时好好回应卫姑娘的表白吧?”

杜媛迟疑,没有立即应下。

“还是说…才人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微臣?”叶之夜语调一沉,透出股寒意。

宫中有宫中的规则,场面上一套,实则却循规蹈矩地运行着另外一套。

宫女私会太医本是大逆不道的罪过,但放到有叶家撑腰的太医身上,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若叶之夜真有心娶卫茗,杜媛是断断留不住人的。

杜媛自是知道这点,只好松口:“那卫茗便替本才人送送太医,苏素,扶我回房。”

不消半刻,茶厅一空。

景虽悄声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悠悠地看着那一串离去的脚印,眉间微颦,深深吸了口气。

前厅,卫茗闷着头走在前,领着叶之夜快步往外走。

“小卫茗,你如今可真像是鬼在追撵。”叶之夜故意拖慢了步子,慢嗒嗒跟在后面。

卫茗步子一缓,回头笑得比哭还难看:“夜太医,奴婢刚刚对您深情表白了一场,如今感到十分尴尬好么。”

“哦?如何个尴尬法?”叶之夜明知故问,“在下又没说那通‘姑娘是好女子,只是在下配不上’之内的话来拒绝你,小卫茗你在尴尬个什么劲?”末了,又故作忧伤望天:“原来小卫茗表完白会尴尬,想来不是发自内心现下十分地后悔,敢情我一颗纯洁炽热的心被小卫茗忽悠了么?”

“…”卫茗默默踏步,继续往前走。

比起尴尬,她更加担忧。

脱口而出时,她并未考虑多少,只一心想阻拦叶之夜继续前进,她承认她对叶之夜的确因为之前的治手之恩怀有几分非比寻常的情愫,但刚刚那番没过脑子的话里面究竟有多少分真,连她自己也无法辨识。

但是,杜媛却一定信了,且把她当做了痴心叶之夜的女子,自动将她归为叶贵妃一党,今后必定会想了方儿地防她挤兑她,让她难做。

一念及此,卫茗顿感前途黑暗。

碰上太子殿下之后总没好事,偏偏感觉他无处不在。

可真是…天下处处皆黑暗!

“卫茗,”叶之夜站定,少有地没有加“小”字唤她。卫茗回头,只见他唇角扬着抹笑,道:“很激情澎湃的表白。”

卫茗眼角微抽:“叶太医一定要如此狠戳奴婢不能直视的回忆么…”

“可…”只听叶之夜一个转折,眼底漾出一波讳莫如深:“他却不一定会感激。”

作者有话要说:太纸殿下绝壁不会感激,反而想冲上去咬两口卫茗有木有…这孩子绝对醋了有木有!

第十六章 (十六)侍寝与听房(补全)

太子殿下果然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

不,准确来说,自那日之后的三个月,他都没有出现过。

关于他的话题却从未在宫女中的嚼舌根中断过。

他消失的第一个月,传言称太子殿下发愤图强,在殿堂上当众被安帝褒奖。

他消失的第二个月,正月的年宴上,太子殿□披厚袍,张臂拉弓,于十五丈外命中一只金樽,为来年五谷丰登铺垫,皆说大晏国太子殿下文武双全,一时名声大噪。

他消失的第三个月,据说亲自上书请求赶赴南部疫病爆发的城镇,被圣上驳回,改派叶之夜太医率太医局众医官前往。

诸多关于殿下的传言在宫女们的言辞间渐渐被神话,一时间化为男神下凡,头顶仿佛闪耀着万道亮瞎眼的光芒。

当然,对于宫女们来说,最重要的一点是——太子殿下的传闻里从未出现过桃花,即便是上位的柳令人,也抢不到丝毫的风头。

从这一点,又引出了新的说法:一说殿下洁身自好,也有说殿下必是钟情一人,为其守身如玉痴心不改实在是感天动地。

宫女们春心大动,个个都希望这个人是自己,却不知她们口中,宛若神祗的太子殿下面不改色地,从她们身后不远处埋着头如同幽灵一般飘过,悄无声息。

景虽近来很苦恼。

随着自身的流言在宫中多起来,柳妆对他的着急程度也越发地强烈,贴上来的次数越加频繁,每每发现他,便跟猫逮着耗子似的兴奋。

关信说,柳令人最近爱上了挑战自我,势要挖出太子殿下于人眼皮子底下消失的秘密绝招!

这也使得之后,景虽每每在从她身后神不知鬼不觉经过时,总忍不住抛过去一记耀武扬威的不屑眼神——想逮住他,再练练。

到目前为止,他也就在卫茗手下失手过。

且在他最不光鲜照人的时候,她一眼从芸芸众生之中发现了他。

那是母亲林皇后去世前,他还不是太子,他还只是宫中多余的存在。

从前身为王爷的父皇安帝与太子党势均力敌,侯门林家财可倾国,控制着整个大晏国的水运,偏偏一直中立,两不相帮。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父皇娶了他的母亲,林家的长女,林家当时的家主林森最宝贝的女儿。

然而,太子“遇刺”身亡前,林森暴毙身亡,林家的新家主乃是太子宠臣的妻子,林家的次女。

他的父皇上位后,以“林家公然包庇刺客”为由,削去了林家的侯位,将其彻底打回低贱的商户,虽然是巨商,林家亦不复往日的风采。

因着这层关系,身为皇后唯一的儿子,他没有成为太子似乎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可这样的局势令他童年的处境十分为难。

宫里人都知道,皇帝与皇后相敬如宾,给予了一切皇后应有的权利和荣耀。

可宫里人也都心知肚明,一个失去母家的支持的皇后,在宫中势单力薄,犹如纸老虎一般说不上话。

更何况,宫里面还有一位叶贵妃。

叶家枝繁叶茂,百年大族,在朝中根深蒂固,出了好几位后宫嫔妃,就连如今的安帝自己,身上也流着浓浓的叶家血液。

于公,于私,叶贵妃都是后宫最得势的主,她的儿子也是最可能当上太子的那位。

景虽的存在,显得何其多余与碍眼。

正因如此,宫人对皇后与嫡子反而不那么重视了,吩咐起来时常阳奉阴违,丝毫不上心,便是景虽平日里的常服,尙功局也常常丢工减料,甚至拿宦官服侍的布料来缝制。

最好的布料,都在贵妃宫,他一直知道。

但他同时发现了其中的便利——一袭墨绿上身,低个头,驼个背,原本就薄弱的存在感瞬间荡然无存,即便走在大路上跟宫人擦肩而过,只怕也无人会多瞧他一眼。

可是卫茗看见了,似乎不管他在做什么,只要他经过她眼前,她便能一眼揪出他来。

明明是如此重要的存在,他为何偏偏伤了她,还一不留神将她推到了叶之夜的身边?

景虽驻足,抬起头来,霞光中的“采薇阁”三个字熠熠生辉,旖旎美好。

原想就这般路过,在自己准备好之前不再去见卫茗,哪知刚一起步,前院忽然传来“嘭——”地一声,似乎有什么巨物砸在了雪地里。

好奇使然,景虽不动声色地探头进去,映入眼帘的场景却让他当场石化。

皑皑白雪中,卫茗着一袭红衣,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素面朝地,如一根擀面棍一般,左滚滚右碾碾,硬是开拓出了一片雪地。

“…”景虽面无表情站在不远处,想要研究出她诡异行为的意图。

卫茗滚完一遭,神清气爽地扬起头,露出张红透的雪颜,一抬眸,瞥见面前的少年一脸探究,清爽的喜色一僵,眨了眨眼…

“你在做什么…”景虽蹲□,十分自然地替她拂开头上的雪粒。

“诚如殿下所见,奴婢在…滚雪。”卫茗尴尬地拍拍衣衫站起来,抬手捂住烧红的脸颊。

“你的脸…”景虽注意到她欲盖弥彰的举动,颦眉:“是冻红了还是…?”

“嗯…这个…”卫茗远目,吸吸鼻子,“说来话长。”

“把首尾砍掉,说重点。”

“…”卫茗盯着他的脸筛了筛废话,默了一会儿,半晌才道:“侍寝。”精简得不能再精简的关键词。

“你?”

卫茗摇摇头:“杜才人。”

“那关你什么事?”

“奴婢…奉命…守门。”一回想那些暧昧的呻/吟,卫茗只觉脸颊又烫了几分…混蛋,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少女,让她在门外光明正大听房事什么的真的没关系么!

时间倒退两个时辰。

接到杜媛的传唤,卫茗便知自己的使命将又一次派上用场。

果不其然,只听杜媛吩咐道:“待会儿皇上会来,你把茶叶和开水提前准备好。”

“是。”这就是她存在于此的意义啊。

“不过,不光要泡茶。”杜媛起身,意味深长地握住她的手,将一物神不知鬼不觉塞入她的掌心。

“这是…?”卫茗捏了捏,不明所以。

“皇上每次来,总是过而不留,喝杯茶便走。再这么下去,我与守活寡又有什么区别?”杜媛扬起下巴,看着窗外,“我这儿的茶水从来不需试喝,既然给了见缝插针的机会,何不利用?”

“是…”卫茗无权拒绝。

“另外,皇上事后可能会喊喝茶,你给我从头到尾守在门口,别让我到时候找不到人。”

“…”卫茗抽了抽嘴角。

于是,她就这般悲剧地听了半程,面红耳赤到实在承受不住,一头扎进了雪地里降温。

景虽听到她的解释,明显愣了愣,默默地转头望向院子一侧的厢房,寂静中,仿佛真的传来若有若无的呻吟,一瞬间三个月前自己怀中卫茗温香软玉的身体的触感,和那只软掌推搡间的无意识撩擦,在此刻翻江倒海涌现,一股子潮热窜到下腹。

“咳…”他欲盖弥彰地抵唇咳了咳,垂眸双手抓起两团雪,一声不吭地往卫茗脸上拍去。

“哇啊!”卫茗冻得低低尖叫一声,缩了脖子仰头往后一睡,仰面躺在雪上。

见她视线终于挪开,景虽赶紧扔了雪团,就着冰冷的双掌往自己脸上一贴,学卫茗用雪降温,“其实…也不是太凉。”掌心未化开的雪粒在触上滚烫的脸之后一瞬即化,顺着两颊滴落。

“下次,请务必直接贴您自己脸上试验,”卫茗怨念地坐下来,不由自主地呵气暖手,“奴婢身娇体弱,受不住殿下您的‘黑手’。”

景虽注意到她呵气的动作,心头一紧:“手指…又疼了么?”

“啊?”卫茗这才意识到自己暖手的动作,赶紧垂下双手藏进袖中,故作无所谓:“奴婢只是怕寒而已。”自四年前在冰天雪地冻了一遭将手指冻坏了之后,每每受冻,先暖手指似乎已经成了一个避免疼痛的习惯。

“卫茗,”景虽不信她的说辞,三步上前,自顾自地扯起她的湿凉的右掌,一把盖在自己的左颊上,彻骨的冰凉从她掌心传来,柔软的触感偏偏带起一阵阵潮热,“暖和么?”

卫茗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张大嘴半晌没有反应,直到他脸颊温度源源不断温暖了自己几近麻木的手指,这才醒悟过来,潜意识里觉着不妥,拽了拽手,却被他死死摁在侧颜上,只好“呵呵”干笑两声,“殿下,您的脸像火炉一样烫。奴婢的手是不是跟夏日里的冰块一般,十分的清凉解暑?”

“…”景虽早料到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无奈地指了指她的左掌,“那边也贴过来。”

卫茗只当他需要自己降温,爽快地“啪——”贴上去,捧着景虽的脸,光明正大揩大晏国太子殿下的油水,十分心安理得,一双眸子笑意弯弯,亮晶晶地璀璨动人。

四年未见的笑靥再一次回到她的脸上,景虽眨眨眼,只觉刹那间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还是她,那个不知道他身份的小宫女而已。

脸颊的冰凉却又瞬间将他带回现实,时过四年,直至此刻,他才得以在近处细瞅她。四年后的卫茗,早已脱去了豆蔻少女的稚嫩,蜕变出蝴蝶破蛹的芳华绝丽。

那一双笑起来如月牙般弯弯的眸子澄澈如水,明明望着的是他身后的大门入口,但映照出来的他自己,却是那样的真实与自在。

就仿佛,透过她的眼眸,他能窥到自己眼底的温柔如水。

刹那间,虚幻得让人沉醉。

景虽情不自禁倾身,越靠越近。

却在此时,厢房里传来重重的两声女子咳嗽。

卫茗一怔,连忙将盯梢一般的目光收回来,扯开太子殿下的爪子,屈膝一礼:“娘娘唤我了,殿下如果还觉得热,就抓两把雪放衣服里,绝对透心凉。”

“…”太子殿下表示,半途被打断,心已入冰窖,十分清凉。

厢房内,披衣起身的杜媛莫名其妙地背脊一凉…默默加了件外套。

第十七章 (十七)惠人与寿面

阳春四月,万物复苏,新生命也在这个时候孕育。

才人杜媛有喜,晋正四品美人,一时采薇阁金贵了,众宫人连升,令侍卫茗升从六品惠人,总算是走上了入宫六年职业生涯的巅峰。

美人新封,整个采薇阁的宫人都换上了红灿灿的宫装,显得十分地喜气。

可惜,不是人人穿红装都显艳丽…

负责杜媛怀孕一应事宜的叶太医躬身请平安脉之前,有意无意地瞥了眼杜媛身侧的卫茗,请完之后,重重地瞄了眼,脸上有明显憋笑的表情。

“叶太医对卫惠人当真是一片痴心啊。”杜媛收回纤手,注意到叶之夜的细微举动,风凉道。

叶之夜紧闭着嘴,似笑非笑收起药箱,又看了一眼卫茗,目光紧锁在她腰间,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实在是卫惠人这身…咳,搭配,奇葩得打眼。”

卫茗脸色一黑,自然知道这一身鲜红配上从六品的嫩翠色腰带是多么亮瞎眼的接地气,面上却不得不就自己当初那番深情表白继续演下去,故意装作没听懂,娇羞低头:“能打眼到吸引夜太医的注视便好。”

她话中几分真假叶之夜了然于心,“哈哈”一笑:“小卫茗,着装吸引乃下策,你若能再来一段激情表白,绝对能让我一辈子对你念念不忘。”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杜媛被夹在中间,很是不自在,抵唇咳了声,冷声道:“秀恩爱给我差不多一点!”

卫茗乖乖噤声,闷闷地扯了扯嫩绿的腰带,决心今日一过便换身颜色,今生再不穿红衣。

却听叶之夜继续道:“卫惠人若不喜这身红色,可试着换一条腰带,比如白色就不错。”

卫茗“呵呵”皮笑肉不笑:“请夜太医不要诅咒奴婢好么…”白色腰带,即无品级宫女,粗活杂活一应包揽,小命也没有保障,乃是后宫中最苦命的角色。

“微臣仅仅想向娘娘证明,与卫惠人并没有秀恩爱而已。”叶之夜一如既往地散漫,摊了摊手。

“够了够了,”杜媛不耐烦地挥挥手,“我乏了,你们要秀去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