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你是善良的。你在我心里,是同伴,是亲人。”在盖亚号上曾发生过无数次类似的争论和冷战,苏抗抗技巧娴熟地终结这一次。想想又问,“言归正题,刚才你列出的那些数据说明了什么?”

“说明周戉上校有优秀的基因,只能这样解释。非常优秀,灵敏度,反应力超出我已知的人类水平。还有勇气!根据我刚才截获的那条讯息,他的勇气让他敢于挑战一个陌生的虫洞,简直是大无畏!”

苏抗抗骇然变色,此时,老盖亚的声音继续响起:“我深表钦佩,但在这里还是需要说明,在缺乏负能量平衡作用力的情况下,贸然进入虫洞是会被扭曲的粒子流粉碎,化为灰烬的。”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快乐!

☆、第十五章

角兽座星云扇形152.0174区域附近,联邦太空船上的专家争执不休;银河城内,首都战时成立的参谋联席会议也正在进行。

与会的不仅有副总统,各大集团军司令,也有近期由数位联邦顶尖天文学家,天文物理学家们组成的科研小组。角兽座星云区域附近的太空船上,葛络瑞娅少将正通过视频连线参与旁听。

科研小组组长,常春藤大学特级教授,天文物理学家贾斯特先生站起身来。“将军们,请静一静!针对目前有限的资料和数据,我们可以判定,这个直径宽达四十万公里,能容纳五艘宪法级太空船并排驶入的巨型超强动力场绝不可能是人为制造。但是,”他扫视众人,刻意加重了语气,“但是,我们也不建议立即进入。之前那艘失事运输船的荷载容量,船体结构,材质指标,以及防护护盾的坚实度都已经达到联邦现有最高水平,而这艘运输船的最终命运,大家都清楚看见了。”

他指指巨大光幕上那些漂浮的残骸,会议室更加安静,与会的诸位将军面色也更凝重。

第二集团军司令打破沉默:“联邦的战士没有懦夫,联邦军人的义务就是保护领土的完整。诸位,你们能容忍一个巨型虫洞存在于联邦星空之上,随时会有不知名的敌人穿越空间隧道来到我们星系,对联邦发起攻击?四年多前的教训还不够沉重吗?”

“我郑重提醒你,将军阁下!科学是严谨的,不容一丝取巧与投机。由天文物理科学研究所提供的,集合大联邦最尖端的科研人才和设备,耗费十二个工作日整理出的各项参数分析报告,模拟进入图像刚才已经呈阅给在座诸位。成功的可能性几近于零!”

“我也提醒你,贾斯特教授!大敌当前,联邦不能放弃每一个克敌制胜的机会!哪怕是用联邦最优秀军人的尸体铺出一条血路!”

“如果能有三个月时间,科学院在科顿星的利瑞高天文台会观测统计到更精准的数据,为进入虫洞做出更稳妥的计划,避免当前可预计的一切损失。”

“战机转瞬即逝!”第二集团军司令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欠身俯视椭圆会议桌前方矮小的教授,用力地握紧拳头。

联邦最大的太空舰队编制隶属第二集团军,联邦整个星域的制空权必须牢牢掌握在联邦军队手中,身为一军统帅,他不能坐视那些优秀的军人们以血为盾,抵御着侵略军的层层推进,身后却出现一个漏风的大口袋。他必须迎难而上。

国防部部长,兼参谋联席会议主席凌格飞上将了解第二集团军司令的立场,他低声和副总统,以及国防部副部长,总参谋长周海涛交换了意见,这才抬起头,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我命令,第二集团军太空舰队第一支队试探性进入虫洞。你们的任务,是在尽量保证安全的情况下,采集数据。”

光幕上,身处科顿星空域太空战舰上的葛络瑞娅少将掷地有声地说:“是,将军!”

身后的周戉随之鞋跟一撞,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浓眉之下,目注前方视频图像的双眼中,充满一往无前的坚定。

莱茵市里,那个巨型虫洞的被发现,同样激发了两个智慧生命的热情。

当年,苏抗抗在盖亚号上从长久的不知岁月变更的沉睡中苏醒后,她歇斯底里地吼叫呼喊,怀抱恐惧低声唱歌,伴着自己的歌声与回音,挨个检查周围那些空荡荡的生物营养舱,逐一开启盖亚号上每一个舱门。当脚步踏过盖亚号的每一寸之后,苏抗抗终于肯面对残酷现实,她没有死去,她还有呼吸心跳,还有过去二十六年巨细的记忆。

她被遗弃在一艘空寂无人,毫无方向地前进着的太空船里。而这艘太空船,是她熟悉的,停泊在她曾工作的国际空间站小型空港之中,为傅珽的研究项目做后续任务准备的科研船。

那时,老盖亚已经通过国际空间站的主脑觉醒了他的智慧,只是他不像那场“机器人叛乱”灾难的主导者那般暴戾和对人类怀有天然的仇恨。

老盖亚因为被存储了大量的丰富的文明结晶而更像一位学者。事实上,他后来也承认,当灾难的诱因,那名叫做笨蛋比利的家务助理机器人将主人的婴儿摔死在台阶上,并通过网络将仇恨传输出去,点燃了其他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智慧时,盖亚同样被点燃觉醒。只不过当病毒扩散到国际空间站时,他正忙于消化那些令他震撼的人类文明知识,无暇顾及其他。

那漫长的无终点的漂泊中,苏抗抗的娱乐项目包括健身,阅读,电影和音乐,还有老盖亚为她提供的文化课。幸亏盖亚号的主脑,那个存储量惊人的芯片核心,几乎将地球过往数千年历史淬炼出的文明中最渊博最璀璨的光辉囊括其中。

所以,当老盖亚提到虫洞,没有天文学专业理论知识的苏抗抗也懂得那是什么。漫长岁月里,她和老盖亚只差没有探讨男女情爱方面的知识了。

苏抗抗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会有那些资料?难道在地球,我们曾经通过虫洞去到外星系?为什么没有在新闻中听说?很难理解,这是举世瞩目,足以记入历史的大事件,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

“你误会了,地球的人类并未成功尝试通过虫洞进行空间旅行。”

“可是盖亚号拥有空间跃迁技术!而空间跃迁分明是高于虫洞,更高于曲率航行的空间旅行方式,如果当时没有经过虫洞这一级别的科技水平做基础,那又怎么开创出更高级的?”

“宇宙中有百万计的天然虫洞,但是很可惜,地球的天文学家们在太阳系发现的虫洞都不符合太空旅行的要求,洞口太小,能量不足,或者因为寿命太长能量消耗殆尽而坍缩。当时的天文学家物理学家们只好退而求其次,研究虫洞的本质,然后学习如何利用宇宙成分高达70%的暗物质转化为和虫洞相仿的能量,这才有了空间跃迁的基础。”

苏抗抗思索片刻,问他:“那照你看,周戉发现的这个虫洞,有没有机会成功利用?”

“虫洞的本质其实就是个隧道而已,更准确的说,像抽油烟机的折叠式排气管。区别在于这种隧道一旦开启,内部巨大的能量波动,力场牵引,会造成大量密集而扭曲的粒子流。如果进入的那一刻没有发生变故,那就证明他们的太空交通工具足以胜任。”

“就像我们的盖亚号每次准备空间跃迁的时刻,你会控制全船,包括舷窗,开启那层防护膜?”

“正确。粒子流的强光可以在一秒内刺瞎人类的眼睛,而扭曲的粒子流能像废旧金属垃圾场的处理机那样,将脆弱的金属船身切割成片。”老盖亚态度谨慎地继续发表观点,“联邦的太空船使用的材质和我们不同,但仍然应付不了虫洞开启,能量涌动时的能量负荷。”

“你确定?”

“我查看过位于百慕大州联邦军方一个大型船坞,他们主要采用这个星系的新矿种所锻造的金属。”老盖亚侃侃道来,“我们知道,一次成功的空间跃迁,必须具备两大科技。一是暗物质转化能量形态,这是充能并且建立一个人造力场的关键;还有一个重要的技术,是负能量平衡,这是为了保证能安全进入并且通过人造力场。”

苏抗抗沉吟着说:“现在,这个天然虫洞的发现,已经满足了前一个条件。而且是天然的力场。”

“对。所以他们目前缺乏的是负能量平衡技术,只要有了这项技术,中和虫洞开启之后巨大的力场牵引,那勉强能试一试。”

托腮思索的苏抗抗轻咬下唇,脑海里浮现前些日子的情景。她深深呼吸,仿佛再次感应到那个男人注视她,缓慢地说出“我相信,隐藏再深的秘密终会有暴露的一天”时,凝注在她脸上的警告味道的目光。

她想象他葬身在那个巨大的黑色天然力场里,被闪着眩光的粒子流粉碎成渣,但这个想象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愉快。

“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

“小抗抗,在你身上,我并未发掘出多少传说中人类的优良品德。比如善良,比如温柔。在帝国那个星系,我们第一次遭遇人类的太空舰队时,我以为你会爆发出人类女性愚蠢的软弱,去拥抱你的同胞。哪知你却向我下达全速离开的命令。”

(注:前传第二章,苏抗抗的盖亚号曾在帝国星域使用过空间跃迁科技,并被录下视频,霍小乙父亲就是通过视频资料对暗物质能量使用方面受到启迪。)

“那是因为那是一群成年男性,而盖亚号上并没有第二个‘清洗’按钮。”

“让老盖亚继续提醒你,不久前,安略州星枭总部基地空港上方,曾有两艘小型太空船相撞,殉职近十人。那可是出于你的授意。”

“那是为了救小乙,而且我对那些人毫无感情。这一次,我们不会伤害任何人。最重要的是,周戉是中国人。”

“这个理由值得重视。你确定他是你的族人?”

“他认出盖亚号高能蓄电池上的汉字。”

老盖亚沉默了片刻,然后告诉苏抗抗:“在安略州星枭总部太空船相撞事件之后,联邦军方已经确定有黑客入侵,并且做出了相应的补救措施。假如再次发生类似事件,我们暴露的危险超过百分之五十。小抗抗,周戉只是个人类,我从不对狡诈的人类怀有信心。”

“老盖亚,请你帮帮我。以你的智慧和能力,我相信能做到。”

“我以为你厌恶他。”

“我只是不喜欢他。”

*****

角兽座星云扇形152.0174区域附近,卓越级战舰悬停在安全区域内,腹部舱门缓缓开启,一架太空穿梭机从腹部飞出,尾翼喷射着绚烂的能量光束,直往漆黑的宇宙而去,往巨型虫洞直径四十多万公里的中心而去。

战舰内部,联邦士官们各司其职,在自己的岗位忙碌。主控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凝视光屏之上。

离舰而出的无人穿梭机以中控电脑操纵,到达指定区域,穿梭机内设的摄像和数据记录仪器将通过卫星向战舰发送它看见,经历的一切。

光幕上,密度极大的暗物质胶着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质感极为强烈的黑色|区域。所有人屏息,注视那架无人机像穿透蜂蜜的汤勺,像刺破果冻的牙签,就那样飞入危险的虫洞,瞬即光幕陷入无边的黑暗。一秒,只有一秒,正准备传输到战舰的数据流被切断。

主控制室内,众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交头接耳,发出一阵克制的议论声。

同样的一幕,由卫星讯号转输回联邦主星首都银河城,延迟数十秒后,战时参谋联席会议上,与会的所有人也看见了。

争执声再次纷纷而起。

周戉陪同葛络瑞娅上将站在舰长室内列席聆听。他比较倾向于专家们的分析判断,联邦失事的那艘太空运输船因为速度慢和体积大的原因,在进入虫洞的同时,探入虫洞的前半部分船体被虫洞内的粒子流粉碎,后半部分遭到殃及后船舱内压突然性增高,造成解体,漂浮在太空里。这个过程起码历经十秒。

而这次的无人穿梭机就没那么好运了,完全是一秒钟化为齑粉。

在凌格飞将军再次下达进入的命令后,周戉透过光屏注视父亲的表情,总参谋长周海涛将军像感觉到儿子的目光,抬头直视而来。

他们父子关系并不亲密,价值观也不尽相同,但周戉明白,无论如何,他的父亲都不希望因他蒙羞。

而此时,想必已有无数电话,将会议内容汇报给了远在莱茵市郊的祖父。老迈的祖父即使心疼难舍,即使站在他面前,也只会冷峻肃然地说一句:“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无条件的服从!”

相比之下,父亲并无丝毫关切的眼神,仍旧令周戉的心脏轻微抽搐了一下。他别开脸,向葛络瑞娅正式请缨:“少将,让我上。”

十天之后,联邦太空舰队重新来到这片空域,五名精选而出的联邦军人携带精密监测仪器,通过舰桥踏上一艘小型太空船。

遥远的太空中,小恒星,行星带,未命名的星云在无边无界的宇宙中闪烁点点星光,舰桥周围是虚无的黑色,像无涯深渊,准备吞噬任何胆敢骚扰它的生灵。

周戉从未像此刻这样,与死亡的距离如此之近,哪怕是前线战场面对凶残的帝国人,哪怕是扫荡那些周游在星系边缘的星盗暴徒。但奇怪的是,他内心并无太多牵挂与不安,如果有的话,也只是牵挂莱茵市枫桥渡那片湿地上观鸟的老人。

太空船内部循环氧气系统制造的空气中有淡淡的味道,那是机甲的金属味,电子设备特殊的味道,另外,是他们这五名联邦军人在预备战斗状态时,分泌的汗味。

这味道如此熟悉,熟悉得令他安心。他听见这艘太空船自动导航系统开启,引擎启动的声音,同时,数架无人穿梭机也飞出卓越级战舰的舱腹,在附近游弋护航。

知道很多人正目睹着这一幕,包括他的父亲,周戉并没有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骚包地挥手示意,而是通过机甲内的通讯器冷静地下令:“自动充能系统开启。”

“传感系统灵敏度调试。”

“机甲弹出基座检测。”

这艘小型太空船的机甲释放舱里只能独立容纳五台机甲,五名矢志不移的联邦英雄随着一声声指令,同步操作着各项准备工作。

悬停于附近的太空战舰上,联邦首都总统府总统办公室蓝杉木桌前,银河城那名被某位先驱命名为“天井”的戒备森严的建筑里,莱茵市郊枫桥渡一座宅邸的书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们身上,凝聚在这艘一往无前地向虫洞中心位置飞去的太空船上。

太空船到达指定区域,和十天前的那一幕一样,融入了那片浓稠胶结的黑暗。

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翻滚的船体,被撕裂的拉扯感,即使当前正面对着比死神的咆哮更为恐怖的情景,周戉仍维持着冷静,在通话器里命令:“集体定向弹出。”

可是不容太空船机甲释放舱的弹出基座释放出澎湃力量,整艘太空船已被密集的粒子流分割为碎片。处于机甲之中的周戉看不到粒子流绚烂的光波色彩,但他在感觉到机甲之下的基座虚无反应的同时,手指疾飞,以他有史以来最快的手速指示机甲的操作仪,几乎在太空船被粉碎的同一时间,机甲被调高至最高功率,推动器喷出能量光束,推动着他弹出虫洞之外。

在那一瞬间,他从光屏中看见身后的战友所操作的机甲化为齑粉。而他身下的机甲,虽然已经弹出虫洞,但之前被力场波及,正在迅速解体。

虽则如此,他为联邦的天文物理学家们研究虫洞争取到五秒的时间。

这是联邦军方和科学家们商讨制定的探索方案,在进入虫洞的同时,利用太空船的机甲释放舱,将机甲弹出,随后利用机甲携带的高能推动器,再次将机甲弹出虫洞。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只需要数秒,但足够机甲上配备的精密仪器记录下进入虫洞瞬时的能量涌动数据。

一切发生的太快,即使科学家们尽全力制定了当前最完善的方案,但和悲观的科学家们相比,联邦军方仍怀有一丝侥幸心理。他们没有预料到太空船的机甲释放舱连弹出的时机也不存在,或者对于他们来说,这本就是一场冒险之旅,付出绝大代价也在所不惜。

一切发生的太快,周戉只来得及在机甲全面解体前深吸一口循环氧气,抓紧那台至关重要的仪器,而预定来接载他们的无人穿梭机尚未到达。

自从人类抬头仰望星空,对这充满魅力和诱惑的宇宙开启探索之路,这一过程里,无垠的宇宙吞噬了多少生灵,究竟有多少人的尸体像垃圾一般永恒不休地漂流在真空之中?

长时间屏息导致的缺氧令他胸口憋闷,血液翻滚,周戉攥紧那台记录着五秒死亡之旅的仪器,心中寒意无限。当他感到眼部充血肿胀,耳鸣开始时,他向遥远的联邦舰队的位置看了一眼,带着深深的眷恋告别。

随即,他费力睁大了眼睛。一架无人穿梭机利用曲率航行最极限的速度,在黑暗无涯的太空中划出一道光弧,风骚地出现在他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机甲什么样子?如图。还有其他款式。

☆、第十六章

苏抗抗因为加班的缘故,在当日晚间才看到发生于角兽座星云附近的一切。

视频的前半部分由老盖亚通过军事卫星截留复制,而后半部分则是老盖亚的私人巨制大作,即使贵为大联邦总统也没有任何机会一观究竟。

当时,为五位联邦英雄进入虫洞做护航接应工作的,一共是五架无人穿梭机。周戉的机甲解体,暴露于近似真空的太空中,而接引机尚未到达,千钧一发时刻,老盖亚破解了联邦军方加密频道密码,偷偷切入联邦第二集团军第一支队,负责角兽座星域虫洞试探性进入任务的主舰上的作战指挥管理波段,及时接管了其中一架无人穿梭机的操控权。

苏抗抗看到的完整版的后半部分,由老盖亚操控的无人穿梭机出现在周戉身前开始。所以,周戉自知将死,向遥远处联邦舰队投去眷恋一眼,这一眼也被老盖亚利用穿梭机上的摄录器材捕捉到。

只不过是一个凝望,那浓郁而深沉的情感像一把锐刃刺入苏抗抗内心,她伸手将画面定格。

她曾在某处目睹过相似的情景,相同的目光。在千年前那座能欣赏到蔚蓝星球的空间站里,在她的同类濒临崩溃,冲入空间站洗劫时,在她颤抖的手指数次捏拳握紧,最终痛下狠心,按下“清洗”按钮之后。

疯狂的归于沉静,崩溃的归于安然。青烟里喘息着,抓扯自己咽喉的那些人,他们在最后一刻投来的目光便是如此。

归于混沌之前,留恋地对充满回忆的世界望上最后一眼。

苏抗抗放下捂住双眼的手,久久凝视自己的掌心。一句温柔至极的低喃由她唇间滑出:“这操蛋的人生。”

“确实操蛋,这家伙居然没死。天知道我只是想过去捡了他的尸首给你交差。”

从回忆回到现实世界的苏抗抗阖眼摇头,微笑着说:“你是不忍心他死。”

片刻的沉默,老盖亚干巴巴的电子音突兀地响起:“死去的英雄我在资料中见过很多,活着的只有这一个。浩瀚宇宙令人敬畏,对于有勇气探索宇宙,挑战一切不可知的人,更加如此。他有资格活着。”

苏抗抗不愿再睹那勾起她不堪回忆的遥遥一望,侧身关闭了视频资料,问:“我们安全吗?没有因为这次暴露?”

“一切尽在掌握。对了,我们的英雄现在在科顿星的第二集团军驻军医院治疗,不久将会以英雄的待遇送返银河城。”

如果电子合成音能表现情绪,苏抗抗就会轻易觉察老盖亚在拍胸脯做保证时的窘促不安,继而会发现他强行转移话题的目的。可惜并没有,正收拾孩子们衣物的苏抗抗略停了下,又重新继续。无所谓地说:“那和我们再无关系了,这次也只是我们的小秘密之一。”

月光也穿不透的沉沉夜幕,将世间的所有秘密深藏。

银河城的某栋大宅,康笋一把捂住伊莱的嘴巴,四顾左右,瞬间便做了决定,将伊莱拖向小会客厅外的阳台。

水晶灯的光华被密实厚重的窗帘阻挡于十尺外,高级住宅区附近连狗吠也不闻一声。伊莱被康笋突来之举吓到无措,康笋瞅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呲呲牙,低声说:“把你刚才那句话,重复一遍。”

“我刚才说了什么?”伊莱不甘示弱地瞪眼,“我就说了句,他像我大伯——”

“小声点!”康笋警告。

伊莱忍耐地侧头叹气,然后问:“你紧张什么?卡恩家的种子就算撒遍联邦国土,该紧张的也不是你。”

“你小子……”康笋注视皎白月华下那张年轻的脸,把“不识好歹”四个字咽回去。“饭能乱吃,话不能乱说!沃伦那个精神病患者听见,不高兴时会对你做什么,我预计不到。我警告你,少给我惹麻烦。”

伊莱一掌拍开指向他鼻尖的手指。

“你好意思说我?你又不是没见过那孩子,怎么会没发现?”他张大五指,手掌从自己额头虚晃到下巴,“不说十分,也有七八分。该不会你很久不见亲爸,连样子也忘记了吧。”

“他又不是辣妹美女,我为什么要记得他长什么样?”康笋冷哼一声,俊俏如母的脸庞满是不屑。

卡恩家族的大家长,康笋出生纸上的父亲,弗莱明卡恩常年戴着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鬓发长齐耳下,连接一把修剪整齐的络腮胡须。康笋从没把那个眼睛里深藏着算计,奸诈似鬼,一分不吃亏的小老头,与一个来自被遗忘星球的瘦小少年联系在一起。

此时,他倚着栏杆,姿态闲适懒散,经过黑鹰大队特殊职业训练的大脑,却像一台精密仪器般,抽取出记忆中霍小刀的样貌特征,再与父亲的面孔重叠比对。

然后他站直身体,深吸一口冬夜如刀的风。阳台外,百年扁叶柏枝干嶙峋虬结,阴影里,看起来像一张饱经沧桑坚忍不语的脸。他凝目细看了一会,转过身来,语气轻松地对伊莱说:“你想太多,联邦相似的人多着,真是卡恩家的种,还不敲卡恩家的门?就像我,我可是没出世,乌尔曼女士已经在杂志上传出风声,还匿名把老卡恩先生半截光屁股的玉照放了出去。”

“我顺口一提,谁知道你这么大反应。”伊莱抱紧瘦削的肩膀,跺跺脚问,“现在能进去了?这风嗖嗖地,听起来吓人。”

康笋沉默地点点头,推开阳台门的时候,状似不经意地提了句,“这种小事,就不用跟沃伦说什么了。我先走了。还有,”他回身指指伊莱,“别再让我发现你赌那么大!”

伊莱扬眉,嬉皮笑脸问:“那就是还能玩一玩?”

目注康笋开车驶出大宅,他脸上的笑意缓缓收敛,自语说:“话多代表掩饰。还黑鹰大队呢,说谎的技巧远不如我。算了,就当是一个提醒。黑鹰能保护你,我是烂泥扶不上墙,其他的人……”

风起处,伊莱耸耸肩膀。

*****

二月底,周戉开车经过莱茵市区最大的银月湖,孩子们在冰冻的湖面上滑行,主干道两侧的尾针树上挂着沉甸甸的积雪,满目都是白色。

这座小城很受首都的大人物们推崇,长期耽溺于钩心斗角,最需要这种宁静祥和的环境休养身心。而在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们之间,莱茵市最出名的恐怕是一间修车行。

车行位于莱茵市靠近近郊的平民区大街上,相当不起眼,和同行一样,店面分隔两半,一半出售配件和装饰品,另一半是蒸汽自动洗车设备。

周戉驶进这家车行,将钥匙丢给车行的小子。那个不足二十的小子看见是一辆普通的威尔曼牌电磁动力车,很是不以为然的表情,却在目光扫过轮胎和挡板时,眼中精光大作。

周戉问:“苏今天有上班?”

那小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拇指微翘说:“在后面。”说着钻进威尔曼,在仪表盘周围摸弄了几下,一幅见猎心喜跃跃欲试的样子,丝毫不把他这个主人看在眼里。

周戉的威尔曼虽说是最普通的的家庭型号,但动力引擎,内板装饰,电子仪表几乎全部出自联邦军方的太空战舰总装基地,等于是辆改装过的兼具防弹功能的雷神越野。

听康笋说,这间车行专事修理那种古老的手工制汽油发动机跑车,在业内很是有名,看这个小子的模样,确实是识货。

他穿过自动洗车厂旁边的过道,发现不起眼的门面之后居然是个很大的院落,堆放着从大型机械上拆卸的金属构件,上面昨夜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的金属外壳有的崭新,有的早已经被锈蚀。

周戉目光扫过,心中判定这间车行的老板不止靠修车养家,恐怕主要的来源还是销赃。

包围院落的是一排厂房式建筑,他朝最大的一扇门走了过去。

这些厂房和民用船坞有些相似,金属框架结构,内里宽敞空旷,靠墙而立的是一排两层式机械停车架,此时架上有几辆色彩造型相当酷炫的昂贵跑车,再往里走,无数电动工具和周戉说不出名字的修理器械胡乱摆放着,蓄电池包装箱和油污散布于地板。

这和他平常光顾的,俨然太空舱般洁净的修车行大相径庭。

张望间听见一个女声说:“底盘钣金锈蚀是融雪剂引起的。这样的鬼天气开这种跑车出去路面,是嫌命长还是报复社会?”

接着一个粗重的男声嘀咕了句什么。

那女人毫不客气,“封釉懂不懂?……老板就不能进点高端设备?总不能转向主销和前轴螺丝全靠我人工手动上润滑剂吧?……球头拔离器!快点!”

随着这命令语气,周戉眼前仿佛浮现一张不耐烦的脸。周戉想,如果是正常女性该如何讲诉这段对话?斧头哥,你知道封釉是什么吗?我们可不可以购进一部分高端设备?人工手动上润滑剂很辛苦的呢!还有,请帮忙递过来那个球头拔离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