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跟随那队孩子们的参观路径向前,博物馆正中摆放着一只太空母舰的模型,几乎占据了整个展厅。

“这就是地平线号?为什么这么小?”肃穆的坏境中,向来大嗓门的苏萨沙扯扯苏抗抗衣角,悄声问。

“是按比例缩小的模型。地平线号可是搭载了十多万人的太空母舰,这里放不下呢。”苏抗抗躬身抱起她,“仔细听老师讲课。”

带队的老师正向学生描述当年母星危在旦夕的情景,苏抗抗细听,不知是否后人牵强附会,或者添油加醋,颇有些不实之处。她扭头望向周戉,联邦上校正注视地平线号的模型,目光深沉,不知在思索什么。

“你那位先祖,据《联邦简史》记载,他当时只是母星一个国家的特种兵队长。他怎会预知到母星的危机?而且及时发现地平线号的存在?还在最后的时刻,紧急救援了那么多人?”这是苏抗抗每次翻阅《联邦简史》时,心中的疑问。

“我那位先祖极少提及自身的英雄事迹。不过还是有些细节一代代传颂下来。”周戉斟酌是否该向一位异姓人细谈家族那些尘封的故事,可苏抗抗渴切的眼神让他无法抵御。“当时据说有数艘更大于地平线号的太空母舰先一步撤离,乘客全部是母星地位最高的人物,以及科学医学各领域最顶尖的精英。”

回首往事,苏抗抗知道那是事实。是出现在空间站之外,要求他们一并离开,遭到傅珽拒绝的那一批。“可是联邦的史料并没有记载这些。”

“在那样的情况下,树立敌对情绪并不理智。”周戉语速缓慢,似乎每一个字都通过推敲。“当时面临的问题太多,生存空间,生存资源……,更重要的,是如何重新建立民众信心,控制悲观绝望情绪蔓延。我想,地平线上的临时管理小组应该商讨过,对此做淡化处理。”

苏抗抗沉吟着说:“然后当年知道内情的人一一逝去,时光流转,真实的故事也就只剩一鳞半爪了。”

周戉无声点头。

“可他是怎么预知那一切的?”

联邦上校转身面对她,若有所思问:“你对此很感兴趣?”

苏抗抗语滞,随即掂一掂怀中的苏萨沙,坦然说:“带孩子不容易,我希望教给他们我所知道的一切。萨沙,对吗?”

“嗯。”红头发的小天使配合地使劲点头。

周戉无奈地笑,笑完并不回答,踱步远离展厅里压抑兴奋,向老师不停发问的孩子们。

苏抗抗随他一同离开展厅,就连对周戉深怀成见的霍小刀也紧随而上,满眼克制不住的好奇。

出了展厅,一行人走到安静的走廊,周戉这才开口:“我先祖曾在任务中帮助过一位被指控叛国的科学家。那位科学家准备踏上第一批撤离的太空母舰前,出于报恩的心理,给了我先祖一个告别的电话。而我先祖当时正在执行任务,当机立断,联络了同时执行任务的其他几个国家的特种兵小队,组成了一个临时行动小组,然后通过那位科学家的指点,找到第一批撤离的人弃置不用的地平线号。至于后续的经过,《联邦简史》有记载。”

那是她同时代的人物,或许比她年长,但对于人类的贡献远超于她。苏抗抗当时身处游弋于地球之外,太空中的空间站,已经倍感压力,离崩溃常有一线之隔。她完全无法想象,周戉的先祖和他的同伴们,在那样的乱世中,究竟付出了多大的代价,终于为全人类夺取了一线生机。

“第一批撤离的那些人,联邦从未放弃过寻找。”周戉回身停步,“他们带走了当时母星最尖端的科技资料,还有处于研究中,具有突破性进展的科学计划。目前在联邦高层小范围内,最具争议的话题就是,星系之外的帝国人,起源是否和他们有关。”

一段陈述句,他却用了疑问的语气。苏抗抗深吸一口气,目光凛然,问说:“你是又想试探什么?”

活像只刺猬。以往,她类似的应激反应只会令周戉生出压制与驯驭之心,而此刻,他只是好气又好笑。“不是试探,是探讨。”

在他温和的目光下,苏抗抗态度渐渐软化,迟疑地说:“关于这个,小乙从不曾提起过。他在学校学习的帝国历史,是从第一批人类出现在帝国星球开始。和联邦不一样,帝国的历史上溯源头,没有母星,没有逃亡史,一片空白。”

周戉略微点头,苏抗抗的回答,和灰星监狱提审霍小乙时,告诉他的完全一致。“总有一天,联邦人会踏上帝国人的国土,一切疑问终有解答。”

各有所思中,他们穿过一个个展厅,浏览了联邦立国宣言手稿,各种地平线乘客们捐赠的,由母星带来的价值无限的藏品,以及地平线号曾经着陆逗留的数个不适宜生存星球的资料。最后,他们站在生物馆前。

苏抗抗脚步踯躅,眼见霍小刀拖着妹妹的手已经走了进去,而周戉正不解地注视她,她打醒精神,迈步到第一个展品前。

那是傅珽在地平线号实验室里工作时的一张侧影。

即使博物馆里关于傅珽的一切,开放的,未向公众开放的,苏抗抗早已通过老盖亚,一一在电脑上翻阅过数遍。可是此时再见,她眼前出现的依旧是记忆里,空间站的一幕幕。

他忙碌的身影,偶尔的自语,停顿时的一回首……。只不过那时他身旁的是她,是苏抗抗;而照片中出现的,是另一个苗条的身影——他后来的妻子。

“你的先祖,那位周先生,他离开母星前结婚了吗?他的妻子后来与他一起离开了吗?”苏抗抗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张照片,喃喃发问。

周戉的目光由照片移向她的脸庞,一时怔然。

他见过不驯的,坚强的,忍耐的,镇定从容的……,各式各样的她,甚至在今天午饭时还经历过她温柔的一刻,但第一次,在她脸上出现那样无助的神情。

像即将被无边无际的悲伤淹没,而她已老迈,疲惫,支离破碎。

“我……”周戉生平首次体会到一种复杂的情绪,让他胸腔某处紧纠,让他不敢说出任何否定的答案。“我不知道。我的先祖母是在地平线号与先祖相识成婚。”

“哦,这样。”她短促地笑了下。

那笑声极具讽刺意味。周戉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虽然不确知究竟说错了什么,但是直觉告诉他,可以补救。

他急切地解释说:“据说曾经有位妻子,或许还有孩子。可你知道在那种时刻,他身为领导者,面对选择,必须选择自我牺牲。先祖一直不愿提及往事,应该是因为内心深重的负疚感。他把莱茵市的镇子命名为‘枫林渡’,有座桥叫‘枫桥’,我想他之前的那位妻子,名字里应该有个‘枫’字。”

“你想?”

“周家留有先祖的日记,我是通过日记的部分内容猜测。”

“那她也算是幸运。”她语声低不可闻。

有人以“枫”字纪念,她有什么?苏抗抗怔怔地想。她只有傅珽从不曾拒绝,也从不曾明确回应的飘渺的爱。

她听见前方苏萨沙一声惊呼,忽然醒过神来。“是时候离开了,小刀和萨沙还想去广场看看。”

周戉端详她数秒,沉声说:“那就走吧。”

在她疾走过去呼唤孩子们时,周戉转身面对第一个展品。照片中的傅珽,他从小到大,以崇敬的心情瞻仰过无数次。但此时,他换了种目光,郑重地审视,一遍又一遍。

☆、第十八章

夜晚到家后,苏抗抗道声“晚安”,将门轻轻掩上。

雪已经很大了,街区的马路积了薄薄一层,风穿过门廊,发出呜呜的低咽。屋里亮起暖暖的灯,窗帘透出人影,隐约传出孩子们的说笑声。伫立于门廊之下的周戉仿佛正从遥远星空中俯瞰这风雪中的大地,人家,心中是少有的祥和安宁。

一只流浪狗夹着尾巴小跑过来,瑟缩地钻入门廊下的一棵矮小针松之后。

周戉定睛看去,那里有一只碗。

他回过神,从腕间的战斗终端仪上拉出一片小小的光屏,光屏上只有简短一句话“嗨,小斧头”。这句调侃味道十足的寒暄,在他生死一线,被那神速驰援而来的无人机救回一命时,出现在操作舱仪表屏上。

他当时大脑和神经末梢极度充血,血管行将爆裂,勉力维持着一线清醒,看见这个不好笑的玩笑话时,依然第一时间想到是苏抗抗。

没有任何实质证据支持他的判断。但无论如何,自从G4星球开始,一切无法以常理和科学推断的事件都直接或间接地指向她。

屋里的那个女人拥有太多秘密。会修太空船驾驶太空船,会修理古董跑车会赛车会用枪,甚至还能在联邦遍布通缉令的情况下伪造身份,加入到天网的身份识别系统。那么,不被发觉地入侵联邦国防军事网络,对她来说,是否是道难题?

她来历神秘,既和帝国人有关系,又隐隐和他先祖的母星有渊源。还有今天下午在博物馆时,当她注视傅珽博士的照片,她的遗憾和感伤,种种诡异的情绪表现,令周戉几乎要以为那不是简单的凭吊,而是对往事的缅怀。

每次以为她已经给了他足够大的震撼,每次都会有更多意外发生。

他心中浮起当初离开G4星球,得知这个女人用抢来的军方太空船,劫掠了一艘民用商船时相同的感觉。雪夜中,周戉失笑,手指将战斗终端仪的光屏关闭。

他举起的手停顿数秒,随即坚定地敲响了木门。

不一会,苏抗抗在门缝里露出半张清秀面孔。看见是他,眼中并无诧异,只是将门打开,站在灯影之下,问:“还有事?”

“我只想说,谢谢,在角兽座星云为我做的事。”

即使目光平和,面前的人依然不减英伟刚烈之气。当他说“谢谢”时,刻意加重了语气,表情也愈发郑重。

苏抗抗侧头想了想,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只回以一笑。一个浅浅的,微妙的笑容。“我也要谢谢你,孩子们很久没有这么快活过。”

他垂眼凝视她,时间之久,久到门廊前的风都似将凝固。当周戉意识到尴尬的气氛,他掩饰地咳了一声,道了声再见,在苏抗抗不明所以的目光中,转身疾步走向那辆纯黑的威尔曼。

他回到银河城的公寓,已经是夜半。站在走廊里的吴巧臻等得人倦心疲。

周戉并非吴巧臻的初恋,她有容有貌有家世有背景,她在过去的恋爱中一直游刃有余。即使遵循父母的意愿,选择了父母为她确定的未来丈夫,她也从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做出这种幼稚的,自降身份的举动。

在等待的时刻,吴巧臻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现在已经无法淡定,那么将来呢?终有一日,你的男人会像他的父辈那样,在福煦大街为别人置下一座香闺,他罔顾家中娇妻幼子,夜不归宿的时刻,你怎么熬过去?

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母亲淡然的面孔,冷静的声音,告诉她:“人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即将结为伴侣。到死你都必须给我记住,他是你的丈夫,你孩子的父亲,你们是两个家族的纽带。感情会变,人会变,这一点永远不会变,不能变!”

言传身教,吴巧臻清楚婚姻的本质,但这残酷的警示依然无法令她迈出归家的一步。

电梯门打开,周戉一眼望见走廊尽头颓然的她。

他走快两步,问:“为什么不喊马丁开门?”

请楼层管家开门,安坐在柔软的沙发里,喝着红酒观赏热闹的电视节目,等待他回来?那样的话他怎能了解她的不安和脆弱?

“电话一直拨不通。你呢?你去哪里了?”

吴巧臻腿脚发麻发软,她倚着墙壁想站直,高跟鞋扭了一下。周戉抢先一步扶住她,指纹识别系统嘀一声,镂刻雕花金属大门随即开启。

吴巧臻站在门口吻他,“你去哪里了?你回来多少天了?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居然要从父亲兄长那里得到你的消息。”她抱怨一句在他唇上印下一记。

“任务出了意外,我是昏迷状态从科顿星被送回主星,住院半个月,有一半的时间……”她的唇柔软香醇,周戉眉头微蹙,拉开少许距离,“喝酒了?”

吴巧臻不答,倚在他怀中,仰起脸直望着他,冷笑不止。“有一半的时间昏迷?那另一半呢?你记得我是你的未婚妻吗?你记得你答应过我,我母亲和你父母什么吗?都说你正直大度有责任心,周戉,你对我的责任心有几分?”

她一面说,一面以食指戳他的胸口。

周戉忍耐地叹气,准确地握住她的手,“巧臻,你醉了。”

“我清醒着呢!”他越是态度冷静越令人愤怒令人委屈,吴巧臻用力回抽,“我知道你没把我吴巧臻,没把我们的订婚当成正经的人生大事,在你心里,就跟明天要去考军校,后天要入伍一样,我对你来说,就是行程表上的一个安排。但是既然你同意了这个安排,请认真执行,请你给予我相应的尊重,不要让我在你回来半个月后才知道我的未婚夫躺在第一集团军医院!”

酒精和怒火将她双眼燃烧得发红发亮,玫瑰色的双唇微微颤抖。周戉有些感慨有些感叹地注视她,不疾不徐地解释:“在我走之前,我说过——”

“不要告诉我!我不想听!”她抬手捂住他的嘴,在话音消逝的同时,献上热烈的吻。“吻我,斧头哥。”

她的吻急切,坚决。像寻求验证,寻求肯定。

周戉稍微用力托着她的腰,离开寸许。“在我走之前,我说过,我们有必要谈谈,真正深入的讨论。但不是现在,酒精让你无法冷静思考。我先送你回家。”

“不。”她并不是他们谁都能摆弄一下的玩偶。

“巧臻,你醉了。”

“我没有!我很清醒,清醒地知道你在逃避我,甚至准备逃避我们已经定下的婚约。”

周戉不多争辩,凝视她迷乱的双眼片刻,一把揽住她的腰肢将吴巧臻抱进电梯门。电梯直往下降到车库,被冷风一吹,吴巧臻搂紧身上的裘皮短外套,将目光投向为她打开车门的未来丈夫身上。

坐好之后,周戉才开口:“临走时的那句话意思很简单,我需要了解你梦想的婚姻生活是什么样子,也要确定我是否能给你你需要的。巧臻,这很关键,关系到我们未来是否幸福。”

吴巧臻不语。她渴望和同学一样,和相爱的丈夫生活到百年归老。但同时她也万分享受璀璨水晶灯照耀下的晚宴,享受世间所有美食华服,更享受被羡慕嫉妒恨地瞩目,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所以当父母为她选择周戉,并且得到双方家族的认可后,吴巧臻感觉自己中了大奖。

周戉能提供不逊色于她娘家的资本,光芒璀璨的未来,她有一天会像历任的周夫人那样,和平时期尽全力辅助丈夫,维护家族荣耀;在战时安稳后方的政局,举办慈善晚会,接受下级军官夫人们的爱戴。

不止如此,周戉是什么性格吴巧臻非常清楚,他沉实坚毅,有责任心,重感情。银河城诸多世家子弟,只有他万事以家族意志为先,从无逆反之心。

她认真考虑过,即使多年之后感情逐渐淡漠,他也不会做出太悖逆道德的事情,让她和孩子们难堪蒙羞。虽然刻板无趣了一些,但相比第二集团军司令的儿子,安德烈的花心滥情,周家第二个孙子周政的贪玩好动,还有父亲最大的支持者卡恩家族的继承人沃伦,周戉可称完美。

但这些心里话她连最亲近的闺蜜也没有吐露,又怎会告诉周戉。

“斧头哥,我梦想的生活很简单,只要你愿意给予,就是我需要的。”她语气谦和温柔。

而周戉却一言不发,侧影笼罩在夜色中,像一座雕塑的剪影。令人心悸的平静。

威尔曼疾驰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偶有路灯掠过,映照出他方毅的下巴和沉思中专注向前的眼睛。

路过十一广场时,他不经意地往七人雕像群瞟了一眼。下午也是在这里,他为孩子们买了一包面包屑喂鸽子,回头看,苏抗抗正凝目远眺广场中央的七人雕像。那是傍晚,又开始飘雪,广场上的人疾步赶着回家的路,只有她静静地立在喷泉边,任絮絮扬扬的雪花亲吻短碎的黑发,侧影像涉过长河,发现尽头只是虚无幻梦的旅人,疲惫又萧索。

周戉不自觉地开口:“巧臻,我们取消婚约吧。”

突如其来的恐慌攥紧了她的心,吴巧臻死死凝望前方,不知自己脸上血色尽失。她将颤抖的双唇紧抿,猛然醒悟,她不仅爱他家世相当的地位,爱他稳重的人品,其实,她还爱他这个人。

所以,当她和周夫人开始选择婚后新居,而他出任务无法陪伴,她没有抱怨;当她为他们两人精心挑选婚戒,而他依然出任务无法陪伴,她也没有抱怨。她的骄傲在今天漫长的等待中消耗成零,她还是没有抱怨。

她爱他,或许是很久以前,或许是订婚后,悄悄地爱上他。

下车时,吴巧臻已经恢复理智镇定。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酒精让我无法冷静思考。”

“那也请你考虑。至于其他,你不用担心,我会向双方父母解释,责任全在我。”

吴巧臻回首望向吴家的大宅。

十一广场是星球开拓初期,临时管理委员会和民间议会所选定的行政中心,而后银河城所有的民用建筑全部以广场为圆点向四周辐射。

千年来,沧海桑田,靠近十一广场和公园的住宅区已成为银河城乃至联邦地价最昂贵的地段。更重要的是,这片区域的象征意义远超地价,代表着这些家族源远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千多年前最伟大的那些英雄们。

吴家的先祖并不是临时管理委员会其中一员,而是那艘叫做地平线的太空母舰中成立的民间议会议员之一。显然,在岁月交迭,政权嬗递的过程中,通权达变的吴家人捕捉到历史的脉搏,并且乘势而起。如今的吴家,足以和当初临时管理委员会的任何一个家族比肩。

回望这座外墙装饰极其低调,代表吴家正式踏入银河城政权中心的建筑,吴巧臻在心中提醒自己,她不会逊色于任何一位吴家先人,她势必会站在世界的顶端,她更不会轻易被一个不信守承诺的婚约打倒。

她微仰着头,注视那双任何时刻都坚定专注的黑色眼睛,嘴角勾起,说:“刚才我说我梦想的生活很简单,只要你愿意给予,就是我需要的。那不全面,我真正想说的是,我梦想的生活很简单,斧头哥,那就是和你在一起。”

这句宣言一般的话语显然出乎他意料。他发出一声低沉而短促的笑声,而后收敛嘴角,以一种莫测的目光凝视她。

“即使未来我有可能死在战场上,即使有一天,我和周家从银河城的政治中心消失,即使未来周家仅剩星球开拓期值得一提的荣誉?”

“……会。只要和你一起。”

尽管她极力镇定,那瞬间的慌乱和无措依然没有逃过周戉的眼睛。沉默中,他望向夜色中吴家的草坪。“我在科顿星,九死一生,你听说了?”

吴巧臻迟疑着,以点头回应。

周戉目光不移,似乎思绪回到角兽座星云虫洞附近那沉寂而黑暗的虚空里。“我的确是逃避婚约,拖延着婚期。因为一直以来,我所作所为,都自认正确,无论那些决定最初是否出自祖父父母的授意。唯有这一次是我不确定的,因为不仅关乎我个人,也关系到你。在科顿星九死一生时,我发现我牵挂的,怀有歉疚的只有一个人,不是你。这对你不公平。……所以当我回到主星,从医院苏醒之后,并没有联系你,我要先考虑是否继续。而我现在发现,巧臻,你对我其实也并没有多少牵挂之心。看来是我错了,这个婚约很公平,但正因为如此,更没有存在的必要。”

“我……”吴巧臻努力深呼吸,凛冬深夜的寒气透入骨髓,心脏为之缩紧。“我听到你回来的消息,那种又急又气又委屈顾不上其他的心情,你能理解吗?”

周戉回视她,不置一词。

吴巧臻苦笑,“我怎能指望男人理解女性复杂的心理。”

“如果我误解了你,对不起。但是,即使是这样,你仍然希望继续?”

“母亲告诉我,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而我们两人,相识二十多年,彼此了解互相信赖,还有什么不能解决?”吴巧臻试探地伸出手,握住他的。“斧头哥,不试试就放弃,这不是你。”

秀丽的脸庞就在他目光笼罩中,他只需要一抬手就能收获一个崛起的家族,一个温柔妩媚的女人,一段稳定而长久的关系和婚姻。

但那些是他需要的吗?就连熟悉的人也渐感陌生,在她不满地质疑他将帝国科学情报果断上报给上级和总统,罔顾吴家的政治利益时,他就曾问自己,是否一直以来太过专注于工作和家族,忽略了这个世交妹妹性格的成长。他的未婚妻,是否真如他以为的那样纯真?

周戉松开手。说:“太晚,我就不打扰伯父伯母了。”

吴巧臻难掩失望,不一会挤出淡淡笑意,“星期五晚上华道夫基金会慈善晚宴,父亲会发表今年第一个演讲。”

吴巧臻的父亲吴启明已经被推选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选举年的大锣已经敲响。

周戉点头:“我会准时到。希望你认真考虑我的建议。先告辞。”

“等等,斧头哥!……我想知道,那时候你牵挂的,是谁?”

“我祖父。”

回程时,周戉将车停在空旷的十一广场,积雪覆盖了那七位伟大的联邦先驱,只隐约看见雕塑群白色的轮廓。

他从关停的喷泉旁踱步向前,角兽座星云,蕴蓄巨大能量的似能吸纳人意志的虫洞,闪烁扭曲眩光的粒子流,分解的机甲,一一逝去的战友,还有被气压挤碾肉体的痛楚,这些画面与感受不期然地撞入脑海。

交战数年,生死边缘徘徊的经历不可计数。只有这一次,他在出发前,在踏上太空船时,已经预料到将是一条不归之路。所以,对于生与死,对于存在与虚无,他有更多时间感悟。

他匆匆一生,看似获得良多,令人艳羡。剖开华丽假象,真正拥有的不过是祖父的关爱。而他之前的种种努力,不过是对于自身虚无的存在而做出的自我欺骗。

他少小就显示出性格上的成熟,是想让父母为他骄傲;他在同学同袍面前显示稳重,是为了得到信任和支持;他在老师上司面前展现能力,是想得到肯定和尊重。

在既定的已成为历史的过去里,他的存在从未曾为自己而真实存在。

周戉遥望那七个凛然于天地的雕像,眼前恍惚出现那个女人雪中远眺的背影。一股陌生的无处着力的悲伤浸透而来,他不禁怀疑,下午苏抗抗注视傅珽旧照,远眺雕塑群时,是否和他此时一样,感受到轻薄的灵魂,以及难以荷载的生命的重量。

☆、第十九章

“盖亚。”

“盖亚!”

光屏上重复了十多声呼唤,老盖亚这才慢吞吞地出现:“于百万星空中,于时间的无涯的际野,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

苏抗抗张口结舌地问:“老盖亚,你,你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