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官嘴里应承着,深埋下头,悄悄退出门口。

周戉笑一笑,指指门外,责备说:“这么大的阵势,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住着位将军。”

“话不是这么说,我在科顿星拼死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不享受应得的待遇,我何苦把脑袋系腰上?”周政洋洋得意地冲衣架扬扬下巴,“再怎么说,也要对得住我的新制服。”

周戉看一眼他新军服上亮晃晃的少校军衔,笑意更深。

“好不容易拼到个校级军官,也算值了。不过比你还差那么点。”周政比划着,满眼的嫌弃。

“看你这动静,全好了?”周戉知道和堂弟说下去,不知会扯到什么时候,他转移话题问。

“不行。手脚麻痹。”周政立刻皱眉,十分难受的样子。“还是要等小护士给我多揉揉。”

“装吧。”

周政注视他拉开椅子坐下,正色问:“昨晚,是她?”

“她?”

“跟我装糊涂。凶巴巴的,电晕我的那个。你昨晚救的是她?”

周戉想一想,沉默地点头。

周政满面钦佩。“她可真行啊,一天得罪了两个家族。”

“她得罪你了?”周戉冷然问。

周政闻言一滞,端详他,缓缓说:“我敢说她得罪我吗?明显的,不敢。”

周戉不觉微笑。“那祖父问起来……”

“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我就知道,你会好心来看我?这明明是来统一口径的。不过有一点哥你瞒不住,我入院身体各项指标做过检查,当时我受的电击可不是一般警察部队用的警棍能造成,那可强多了,一上身我就知道不对头。我当时倒下去那一秒还在想,这种武器如果全军能装备,那可比破甲刀差不到哪里去,近身格斗绝对的防不胜防。要知道,破甲刀的金属矿多难得啊。”

机甲装配的破甲刀,金属材质来源于布鲁星深海之下,采集困难,勘察矿点矿脉更是难中之难,更兼矿源稀少,在全军无法普及配备。

周戉无声叹息,心中隐隐知道,能让身强力壮的周政在数秒内晕倒,他所承受的单位电能,能提供这种电能的载体只怕更加罕见。

“这一点我清楚,我做好了准备。祖父问起,你尽量少说话就是了。”为了应对莱茵市近郊那个阅历深厚目光老辣的老人,他会提供一个证物——来自G4星球,他从苏抗抗那里收缴到的,螺丝刀式电棍。比他昨天收缴的功能更弱,但有很大机会蒙混过去。

“那我有什么好处?”周政嬉皮笑脸问。

“你想要什么?”

“那个凶巴巴的丫头的联系方式,地址,通话号码,工作地点,父母叫什么,她叫什么,哪个学校毕业,有没有过男朋友,喜欢什么东西,爱吃什么……所有你知道的。”

周戉深深呼吸,被堂弟提醒,他发现自以为知道了她很多秘密,可仍然是冰山一角。他不知道她父母叫什么,什么学校毕业,有没有过男朋友。他甚至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爱吃什么。

“你别想了,我一无所知。”

周政一愕,随即清醒。他几乎要跳起来,问:“那你和她并没有开始?她也不是你什么人?哥,你说清楚,你跟她没关系,我可就上了。”

周戉第一次尝试这种滋味,像一台强悍的mars机甲乍地当机,无论如何尝试也无法启动,无措的他呆怔地望住堂弟,胸中蓦然翻涌出莫名的怒气。他沉下脸喝止说:“离她远一点!”

“你,”周政勉强把那句“不可理喻”咽回去,嘟囔着说,“你又不追,还不许我追?不是跟爷爷说要回科顿星?那她在银河城,你就不怕她被人骗走了?”

这正是周戉心情纠结郁闷的原因所在。他像说服自己一般,语气和缓地说:“苏是非常冷静理智的女人,她清楚自己的需要,不会轻易改变。我也会从战场回来。将来我们有很多时间。”

但是在出发之前,他必须把她安顿好,以他信赖的方式,将她呵护在周家的羽翼之下。

思绪及此,周戉站起身,今天还有很多事等待他处理。“我先回莱茵市。”

周政不掩失望,在堂兄起身时他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问:“苏,她有妹妹吗?这你总该知道吧。”

戴上军帽的周戉笑意盎然。“有,叫苏萨沙。今年六岁。”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三章

周戉没有发现今天的笑容格外多,多到祖父周智勇注视他的车影消失后,仍是一副兴味表情。

冯绍谨慎地问:“就这样答应了?”

“答应。为什么不答应?”老爷子豪爽一笑。“老宅子安静太久,重新焕发生机是好事。”

冯绍暗自揣摩一番,听出一语双关的味道,站在周上将身侧的他,同样对未来生出拭目以待的期许。

从这座经历千年,修葺无数次,依旧不改原貌的老宅子到达莱茵市区,不过十多分钟。安德拉大婶站在巷口,把区警署的警员们送走不久。

昨日目睹那些联邦军官和警员们对周戉的恭敬,安德拉大婶再不敢像第一次一样,视他为一条多金的水鱼。

她挤出一个客套的笑容,问:“是找苏?请进请进,她在里面。”

相比之下,周戉更怀念初次见面时她的热情无限。他猜测是不是因为来得太过仓促,忘记像第一次那样,以满拖车的食物做礼物。

讨好人不是他的专长,幸而他常自省,学习能力也不差。

苏抗抗正坐在客厅剥豆子,右腿伸在茶几上,包扎好的创口外层,干涸的血渍斑斑驳驳,可见没有遵照医嘱老实养伤。红头发的苏萨沙紧挨着她身体一侧,仰起脸嘟囔了句什么。她做个鬼脸,然后揪一下小家伙的鼻子。

听见脚步声,苏抗抗调转目光,意外之余连忙喊苏萨沙倒水。

苏萨沙的嘴巴不乐意地撅起。

周戉走到另一边坐下,并不向苏抗抗寒暄,而是躬下身,问苏萨沙:“还认得我吗?”

小家伙咬住半颗青豆,抬眼望下姐姐,然后大声喊:“叔叔。”

他承认自己穿制服时分外威武,可是叔叔……

苏抗抗轻笑,抚着小家伙脑袋解释:“昨天被吓着了,今天醒来一见到我就揽住不撒手,走哪里跟哪里,像只考拉。”

“考拉是什么?”苏萨沙好奇。

“一种动物。常年爬在树上,爱吃树叶。”

以周戉的见识,他翻找记忆,没有任何关于考拉的印象。他将这个关键词谨记在心,没有多问。

安德拉大婶已从厨房端了杯子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几上,介绍说:“这是南威尔顿山区的茶叶,家里留着专门招待贵客的。”

苏抗抗望住安德拉大婶的侧脸,莫名感觉她笑得谄媚。

周戉回以一笑,低头尝一口,跟着周智勇喝茶练出来的刁钻舌头立即品出不过尔尔。他夸赞说:“很好的茶叶,很香。”

安德拉大婶宽慰地收起托盘,见苏抗抗紧盯着她,不满之色尽显,她讷讷说:“你们聊,我还有事要出门。”

经过苏抗抗身边,老妇人附耳咬牙说:“尊荣以前,必有谦卑。学着点。”

苏抗抗忍笑,待她离开后才上下打量周戉,轻嘲说:“你居然也有口是心非的时候?”

周戉故作不解。

“南威尔士的茶叶多少钱?这一杯多少?周家人会尝不出?”苏抗抗学他的腔调,“很好的茶叶。很香。”

“这是尊重长辈。”

她冷哼。“虚伪。”边说边挤开豆荚,青豆由指缝滑下,不停落进碗里。

那双灵巧的手吸引了周戉的全部注意力,待她稍停,他才抬眼问:“好像对我有些不满?”

如果质问他为什么派人跟踪,必然牵缠出他对她诸多秘密的好奇。一方不罢休一方不顺服,如同过往很多次般,陷入怪圈,不欢而散。

苏抗抗想一想,选择不说。“没有。就像昨天你没有问过我任何问题一样,我也不会对有人莫名其妙地跟踪我表示不满。”

狡狯如斯。周戉无由地想起祖母曾说过,有一双灵巧双手的女人,必有一个灵慧的脑子。他放下茶杯,正色解释:“昨天是周政,我叔父的孩子,他只是对你好奇。”

苏抗抗不理解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知道她,为什么会好奇,但隐隐明白这个问题不合适继续深入。她瞅了周戉一眼,将剥好的豆子交给苏萨沙,“拿去厨房。”

“拿去厨房之后呢?”苏萨沙接住大碗问。

“回来。”

“然后呢?”小家伙眨巴眼睛,不依不饶的。

“苏萨沙,你想做什么?”

“我想去玩。可是……”可是又很怕。

“可是想我陪你一起去?”苏抗抗轻声问,“看姐姐这样子,能动吗?”

难得姐姐在家,难得她不需要上学,结果哪里也不能去。苏萨沙捧着比她脑袋还大的碗,委屈地瘪嘴。

“小刀和五吨呢?”周戉不经意地环顾左右,两间小房一览无余,没有发现任何符合“矮小,金属制造,动作迅疾”这几个关键字的微型机甲的存在痕迹。

“警员问完话后他们去了艾尔伯家。艾尔伯后天下葬。”

苏萨沙怏怏地拖着那只粉红长毛象的鼻子走回来,告状说:“丽莎不理我。她和所有人说话,就是不和我说。”

周戉问她:“要不要去湖边看鸭子?”

苏萨沙眼睛突然一亮,兴奋地转向姐姐:“可以吗可以吗?”

苏抗抗鄙视地瞥周戉一眼,换得一个温煦微笑。她满怀无奈:“萨沙,把那根棍子递过来。”

早上五吨为她削好的木头棍子还没有递来手中,苏抗抗已被扶起抱住。她倔强地拒绝:“我自己能行。”

“你不行。”

苏萨沙早已跑到巷口翘首等待,把苏抗抗放到后座,周戉问她:“想学开车吗?”

小家伙抽口冷气,不止大眼睛忽闪,脸也亮了。

“来吧。”他说。

苏抗抗拦阻不及,周戉已将苏萨沙抱到前座,告诉她:“抓住方向盘,我们出发。”

说着他偷偷开启了自动系统,没有错过这个动作的苏抗抗放下心来,暗笑不已。

随着黑色威尔曼向前开始滑行,坐在周戉膝头的苏萨沙不知被欺骗,惊呼连连:“我真的会开车了,姐姐,看见没有?车动了!”

苏抗抗佯作认真,“看好路,别分心。”

瞅见红头发的小魔怪果然板起小脸,严肃地望向前方,她再次窃笑。不觉意间,从前镜一眼瞥见周戉望来的粲然笑容,目光轻触之下她率先调转视线。

她隐约感觉,自昨夜之后,和这位联邦上校之间类似猎物与猎手的关系,正在悄然改变。

她凝视那双包裹着苏萨沙小手的大掌,偷窥他轮廓鲜明,此时认真而专注的侧脸,他正谆谆教导着苏萨沙:“慢慢往左边转,看见没有?我们已经上了公路了。现在,往右边一点点,让我们摆正身体。”

不管在G4他们曾经发生了什么,他曾多少次或正面威吓,或旁敲侧击地窥探她的秘密,不管他昨晚的突然出现破坏了她的计划,留下沃伦卡恩这一大隐患,在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他很不错。

时值午后,莱茵市的贝伦湖边,游人渐散。

周戉将苏抗抗安置在湖边的长椅上,带着苏萨沙去湖湾里看鸭子。

阳光照得人暖融融的,坐在长椅上的她像一粒遇热就蓬松的棉花糖,苏抗抗忍不住眯起眼打盹。再睁眼时,周戉肩膀上扛着苏萨沙正从湖湾走上台阶。青山蓝海芦苇深深,他们逆着光踏步而来,披拂着一层淡淡金晕。看不清面容,但他前进的步伐和姿势却让人联想到野外某种剽悍的生物,他望来的目光有种金属的强硬质感。

她屏住呼吸,只觉得眼前一幕如同一幅锐化过渡的图片,美丽而不真实。

他将苏萨沙放下说:“自己去玩。”

“我可以吗?”

苏抗抗点头,嘱咐她:“离水远一点。”

“知道啦。”小丫头应着,跑向湖边的花丛。

她含笑将目光收回,转向他:“这要让我说多少次谢谢?”

“不用说谢了。我正好有事要请你帮忙。”

她不答,只以目光相询。

“我回科顿星的日期定下来了,下个星期五。”

“说恭喜会不会太唐突?”见他对回到战地的确有欣喜之意,苏抗抗犹豫不决地问。

“不会,这是我期待已久的。”周戉望向花丛中穿插的,像只蝴蝶似的苏萨沙,眼中却仿若看见科顿星的滚滚战火硝烟,和满是尘土,辨不清面容的战友们。他心绪激荡。在他心中,有一种感情,让血液燃烧,发热发烫,可以为之付出灵魂,可以为之赴死。“成年以后我极少有大悲大喜的经历,可是在四年前,科顿星上,我感受过一种感情,永生铭记,不能或忘。”

苏抗抗不掩困惑。她以为那是爱情。

“是忠诚。”周戉专注地看她,在苏抗抗露出一丝恍然神情时,欣慰地发现她能理解。“对联邦,对这片土地,对战友手足的忠诚。能摆脱银河城的所有羁绊回到那里,我期待了很久。”

苏抗抗展颜:“那必须恭喜了。”

“谢谢。只不过我走后,我祖父未免寂寞。他已经九十二了。”

不明所以的苏抗抗望住他,一言不发。

“所以我想请你有空时带着孩子们去探望他,这样他也不至于每天无聊到去沼泽地观鸟,一看就是一上午。”

“我,带着孩子们去探望你祖父?周家的那位……”苏抗抗平和的目光渐趋犀利,隐隐感觉陷阱在前。

“除去那些历史现实的光环,他只是个寂寞的老人。”周戉无比诚挚地说。

“你告诉我,我该怎么敲响一扇陌生的家门?”苏抗抗坐直身体,观察周戉表情,“慢着,他知道我?”

周戉沉吟着,略一点头。

苏抗抗微张开口,难以置信的样子,随即干笑一声,问:“什么时候知道我的?”

“今天午饭时我提到你。”

她静默,再开口时语气冷厉,“你说谎。”

“让我想想。“不给周戉分毫自辩的机会,苏抗抗接着分析。“在机甲研究所,帮我解围不是你一个人能做到的事,必须利用周家的关系。他那时就知道了我。”

如果被她知晓自从他由G4带回一片蓄电池金属包装片,周智勇就开始表示关注,此刻她的反应恐怕将更加激动。周戉权衡一番,选择默认。

苏抗抗顿时有危机降临之感。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人为因素,这位联邦上校已经充分渗透她的生活,让她无法摆脱。如果再来一个站在联邦权力巅峰,阅人无数的九旬老人,那她还有什么退路?周戉说过“埋藏再深的秘密终有暴露的一天,只需要时间”,她警惕心大起,不详地预感到那个“时间”正在分分迫近。

“周政跟踪我,是听从你的安排,还是有其他人?”她灵机一闪,不禁动问。“我本来就认为你不可能做出那样的安排,你不是那种行事阴险狡诈的人。”

“苏……”周戉不料她居然敏锐如此。他在瞬息之间做出决定,宁愿她从人格上否定他,也不能再让她对爷爷起戒备防范之心。因为这关系到此番游说的结果,关系到她和孩子们的安全。“是我。我和周政谈起你,他好奇。我希望知道你的所有事,而他做事也一向随心所欲。我们是一拍即合。”

苏抗抗的态度少略缓和。“原谅我,这个忙我帮不了。我想你那位祖父,那种大人物,最不需要的就是孩子们的打扰。”

他就知道固执的她不是那样容易被说服。周戉沉吟说:“其实我的建议还有另一层意义。关于沃伦卡恩。”

她眉目一凛,静听他下文。

“虽然我和他接触不多,但从康笋,还有其他人那里,我了解到不少。我猜对昨晚的事,他绝不会轻易罢休,所以在我离开主星后,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和孩子们。如果你能经常带着孩子去探望我祖父,给外界造成你在周家庇护之下的印象,有所顾忌的沃伦卡恩在短期内,至少在我回来之前,不会轻举妄动。”

沃伦卡恩。不提他还好,提到他,苏抗抗一时怒不可遏,假如面前这位自以为是的联邦上校昨晚不出现,今早的头条只会是沃伦卡恩的讣闻。

可他那句“最不放心的是你和孩子们”又莫名地牵动她的心。无论他做过什么,最起码昨晚和今天的安排都是出于善意。

沉默的僵持中,昨晚生死之际,那决然的表情再次出现在她的脸上。她笃定能掌握沃伦卡恩的生死?恃仗的是什么?周戉沉思。

“我想没有这个必要。不过还是必须谢谢你善意的安排。”

“你有把握处理沃伦卡恩?区警署知会我今早在洛基山发现一具尸体和一辆弃置的雪糕车,尸体和意图绑架小刀的那两位一样,截肢后动脉出血致死。苏,这是你的秘密武器?小刀提供的线索,‘矮小,金属制造,动作迅疾’,我猜,是一台微型机甲?”

随着他说出最后四个字,面前的女人肩膀骤然僵硬,眼中寒芒微闪。

其实这只是周戉众多疑问之一。他现在确信苏抗抗冒着极大风险潜进机甲研究所,目的就是制造一台微型机甲的关键部件。随之而来的疑点层出,她如何获得mars机甲的设计图?她在哪里学会制造机甲?最后,她是利用什么不为人知的方法,远距离操控?

但周戉昨天对这些疑问选择了沉默。因为他懂得,苏抗抗和所有女人不同,如果执意行事,只会将她逼迫得远遁,而他将永远失去了解她的机会。

正如她此刻的冷诮:“你又想刺探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