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次感觉刚才的问题将她推远了一步。周戉默然凝视她,许久后才温和地问:“难道在你心中,你的那些秘密比孩子们的安全更为重要?”

苏抗抗心头巨震。沃伦卡恩是个玩弄人心的小丑,这位周上校也不遑多让。他知道孩子们对她来说意味什么,所以简短一句话切中要害。

她想反驳,可任何辩解都苍白而无力。甚至在她心中,已经开始衡量那些秘密和孩子们的分量。

她注视远处的苏萨沙试图采摘一朵紫薊,想起她的那些教诲,只好小心翼翼地触碰一下花蕊后即刻放手。小家伙站起来远远朝她一笑,表示自己很乖很听话。

天使般的笑容让女人感性的一面渐渐发酵。苏抗抗思绪蔓延,昨夜非但没有果断地解决沃伦卡恩,反而暴露了自己的底牌。她设想某一天沃伦卡恩将兄妹两人分开绑架,她和老盖亚能不能毫发不损地将两个小家伙营救出来?她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我如果答应你,”苏抗抗目光转向周戉,“还需要付出什么?”

见她口气终于松动,周戉没有分毫赢了这一局的得意,满颗心唯有切实的安宁。“我说过,不是交易,是回报。”

他话语缓慢,表情真诚。阳光照拂下,藏在帽檐阴影的双眼中,闪动着不加掩饰的喜悦。

一种陌生的,被他情绪影响,被他牵动的感觉淡淡地浮上心头,让人心慌意乱。苏抗抗避开他的目光,尴尬地扯扯嘴角。“你回报的似乎太多了。”

周戉定睛细看现出罕见忸怩之态的苏抗抗,有个心声在细语:不。如果没有你,我早已消失在虚无的宇宙中。这一刻能仔细看着阳光下的你,你不懂,这对我有多重要。

“那我明天来接你和孩子们,回周家的老宅子吃顿午饭?”

“你煞费苦心地讨好萨沙,费尽口舌地游说我,计划了多久?”

“昨夜开始。”

“你就这么有把握?”

“必须。”

“哼。你能保证你爷爷不会问我太多问题?也不会冷落嫌弃孩子们?”

“我保证。”

“可我没办法保证什么,假如我回去三叶虫,恐怕会举家搬迁去西宁。”

“我爷爷会安排,必要时他的秘书会去接你们。”

“礼下于人必有所图。周戉,我始终感觉这是个陷阱。”

他低眉含笑,“我相信你为了孩子们,陷阱也愿意试一试。”

“你丑,不要笑。”

“好。”

作者有话要说:老家来人,家里兵荒马乱的,近期更新多少会受点影响。

尽量保证2,3日一更。坚持到这段时期结束就好了。

泪目。每天不能完成3000字,我也很焦躁。

作为码字必须要完全安静环境的人,听到细碎的聊天声也会狂暴的!

☆、第三十四章

第二天周戉如约而至的时候,苏抗抗正在为苏萨沙挑衣服。她一套套搭配,力图孩子们看起来比平常更可爱干净,再三叮嘱他们要保持笑容和谦逊礼貌的态度。

安德拉大婶被她的紧张感染,不停追问:“去那位上校家里吃饭?就在莱茵?可是第一次就带孩子们去,会不会认为你负担太重?这可是见长辈啊。”

苏抗抗翻个大白眼,“大婶,和你现在脑子里幻想的完全无关。只是一顿饭而已。”

“那你紧张什么?我看萨沙穿这件工装裤就很好。不需要换裙子。天晓得红头发的小坏蛋什么时候穿过裙子?你现在教导她做个淑女已经太迟啦,不如收拾收拾自己,看看你是什么鬼样子?”

苏萨沙笑嘻嘻地捡起心爱的蓝色工装裤,冲姐姐做个鬼脸。苏抗抗拨拨短发,不安地问安德拉大婶:“很差吗?”

“只有和那位英俊的联邦警官共进晚餐那次,略微像个女人。平常么……”安德拉大婶摇摇头,省略的话语不言而喻。

苏抗抗提起她唯一的那条及膝小黑裙,反复打量,再瞅瞅牛仔中裤下腿部的伤口,泄气地说:“就这样吧。”

“看看这件。”安德拉大婶从衣橱翻出一条长裙,不仅比划在自己身上,还掂起足尖旋转一圈。“纯正的细棉,花色大方。借给你穿,中间系条腰带就好,更显苗条。”

深感无聊的霍小刀瞅一眼那裙子,故意抖了下肩膀。

苏抗抗无语地注视裙身满幅的花花草草,尽管不忍打击安德拉大婶的积极性,还是忍不住苦着脸说出心里话:“像个挤奶工。”

安德拉大婶立刻一副深深受伤的表情,正准备继续推销,敲门声适时的响起。

感觉得救的苏抗抗拎起那根木头拐杖,以最快的速度逃离小卧室,外面的房门已被五吨打开。

“大婶,早安。”周戉将满拖车食物推进来,一面向苏抗抗解释,“大婶和五吨不去的话,我也为他们准备了午餐。”

刚才还深受打击的安德拉大神立即恢复状态,她笑吟吟的,十指交叉,用祈祷的姿势说谢谢。

周戉转身问苏抗抗:“可以走了?”

他的目光不落痕迹地由她身上扫过,即便已有心理准备,也明知她腿上有伤,可是见她并没有为他精心装扮过,依然有淡淡的失望掠过心头。

苏抗抗不确定他眼中那一纵而逝的阴影代表什么,窘促地抚抚牛仔裤上根本不存在的油渍,想说话,一开口却发现不似自己平常的声音。她清清喉咙作掩饰,探头望向小卧室,“小刀,萨沙,该走了。”

这才平静下来,目视周戉一笑,说:“可以了。”

“我给你买了个新轮椅。”周戉疾走两步,将轮椅推到门廊前,“先换了药再回去吃饭,下午还可以去老宅子附近的湿地看看风景。”

苏抗抗没有说话,这安排却鼓舞了苏萨沙。她兴致勃勃地问:“湿地是和湖一样的吗?”

霍小刀教导说:“这个时候你只要说‘谢谢’就行了。”

“可是我想知道啊。”

大男孩表情无奈。

周戉解释说:“湿地比湖水更浅,范围更广。”

苏萨沙追根究底的,“有鸭子吗?小鸟呢?”

沿途话唠苏萨沙不停发问,耐心无限的周上校尽其所能地为她解惑。沉默的苏抗抗心底也有一个问题盘恒不去,在之前的那刻,她有一瞬间的无措,然而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一瞬间的无措。

她从小被父亲视作男孩教育长大,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与女性相处的经验微乎其微,女性细微的心理变化她极少经历。哪怕曾经暗恋一个人几乎有半辈子那么久远,可傅珽和她青梅竹马,她一直是遵循本心的指引,率真地深爱着。

她从不认为自己逊色于任何男性,可为什么在那一瞬,她意识到性别的差异?

这陌生的,微妙的不适与即将面见一位站在联邦权力巅峰的老人的紧张感交织在一起,越接近莱茵市郊那个神秘的小镇,她越感觉这个决定过于仓促。

昨晚老盖亚还问她是否需要那座老宅子的建筑图纸,警卫布防要点,她当时嘲笑说只是去吃饭,不是去龙潭虎穴。此时想来,和龙潭虎穴也相错无几。

身旁的联邦上校似乎感受到她的紧张,数次向她投来关注的目光。最后终于忍不住劝慰说:“爷爷虽然九十二,有时更像个孩子。他爱阅读历史类和传记类的书籍,喜欢观赏禽鸟,好奇心不亚于萨沙。他也很健谈,和他聊天不会感觉无趣。”

这并不能缓解苏抗抗的退意,只是他们此时已抵达枫林渡。那白墙黑瓦的建筑物比任何言语更具说服力,仅仅是在庄园之外,放眼也不能尽观其中幽深园林,可苏抗抗依旧失态了。

她只觉血液于刹那间凝固,脑子里空茫一片。

然后浮光掠影般,脑海里闪现无数的记忆碎片。她像一个闯入者,不小心踏进泛黄的历史书页,怔然注视四周那些熟悉的,却再也触摸不到的静态画面。

直到周戉俯身向她,关切的黑眸在她眼前放大,苏抗抗才恍然发现他们已经进入庄园,停在大宅的门前。不仅两个孩子已经下车,身边还站着一位中年军官,正笑容含蓄地望着她,以及向她伸出手来的周戉。

“还好吗?”周戉低声问。

一眼撞进他深邃双目,苏抗抗几乎要颤抖着说:“不好,我想回家。”

她努力深呼吸,僵硬的肩膀逐渐放松,尝试展开一线微笑,说:“我很好。我……,有没有洗手间?”

他扶她坐上轮椅,“我送你过去。”

两个孩子们踏前一步,苏抗抗投去安抚的目光,此时冯绍躬下身来,问苏萨沙:“跟叔叔走好不好?姐姐一会就来找我们。”

苏萨沙抬眼望望哥哥,大方地点头。她被冯绍牵着小手,迈开小胖腿,还闲不住嘴巴,好奇地问:“叔叔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苏萨沙,这是我小刀哥哥。”

“我叫冯叔叔。”冯绍想一想,只能如此答。

他把孩子们安置在老将军院子里的会客室,安排生活处的人送上点心,对霍小刀解释:“稍等,老将军在忙,一会就到。”

霍小刀站起身送他出去后,一眼觑见苏萨沙眼珠滴溜溜地转,立刻警告说:“又打什么鬼主意?忘记姐姐的话了?”

苏萨沙着地的两只脚迅速收回去,小声辩解:“水里有金鱼。”

来时经过一条石制小桥,桥下游鱼甩尾,泛起涟漪轻波,苏萨沙大眼瞪圆,几乎迈不动腿。霍小刀注视窗外景致,那条小桥的尽头是座大房子,他本打算带妹妹去看鱼,想起姐姐的告诫,还是打消了念头。“你乖一点。”

苏萨沙嘴巴快撅上天了。

“要不要吃点心?”

苏萨沙的脑袋左右摇晃。

正在闹脾气,门外有个老人家迈步进来,个头不甚高大,穿着也很平常,满头浓密白发在阳光下泛出些微银光。

他从正午的阳光下走进来,似乎不适应光线,微微眯一下老眼,这才看向两个孩子。

正无聊的苏萨沙一见他,连忙拍拍自己身侧的木椅,“老爷爷,来,坐这里。”

老人家一愕,随即微微一笑,走近前。

“冯叔叔说老将军在忙,让我们等一下。”苏萨沙没有注意到向她挤眉弄眼的哥哥,热情地招待着,“坐这里,乖一些,听话。”

周智勇足有近一个世纪的时间没有听人教导说“乖一些,听话”,他呵呵笑着坐下,问:“如果不听话呢?”

苏萨沙模仿苏抗抗不悦的表情,“我会生气的。”

见老爷爷一点也不在乎她的看法,她警告说:“我今天是萨沙公主哦,和昨天不一样。你应该尊敬我,我也会尊敬你。”

早上苏抗抗诱哄她说:“萨沙今天是个小公主,所以要像公主那样可爱有礼貌。这样别人才会尊敬你。”小家伙记到心里去了。

老爷子好奇:“那你昨天是什么?”

霍小刀连连干咳,苏萨沙对哥哥的提醒置若罔闻,她骄傲地宣称:“昨天我是一只小考拉。”

对这一幕毫不知情的苏抗抗正站在主院的客用洗手间里,环顾一周后,恢复冷静的她发现了之前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这座大宅子尽管外表模仿故土江南的建筑风格,内里却充满现代生活的痕迹。

洗手间的一侧是个种满绿植,中间放置一块嶙峋瘦石的小天井,之所以站在洗手间也能看见天井中的景貌,是因为整面墙体是以单向吸收光能的玻璃为材质,这是故乡那些重点保护的文物建筑不能媲美的。

其他的马桶和即热水龙头自不必说。

最初的震撼过后,苏抗抗本以为即将见到一位和她经历相仿,跨越了时间与距离,存在于此的同乡,可处处的模仿痕迹提醒她,一切只是奢望。

无可遏制的激动和期待像火焰般,在她血液里一经燃烧,瞬间被浇灭,苏抗抗凝视镜中的自己,凉意沁心。

疑问也随之层层泛起:这座房子是谁人所建?她想,应该是周戉的那位曾祖,和她生活于同时代的周定邦。只有像她一样,魂牵梦萦都是故土,才会消耗大量的财力物力在另一个星域复制往昔生活。

那周定邦认识傅珽吗?她在博物馆看过傅珽在地平线号的实验室照片,而地平线号是周定邦在最后危急时刻找到的弃置的太空母舰,他们必定因此而相识。

那他是否知道傅珽是怎么将她送上盖亚号的?作为肩负人类重任的那个科研项目的领头人,盖亚号的重要性,傅珽比任何人清楚。他为什么甘心舍弃盖亚号?还有主芯片里保存的那些上下六千年的资料?而且是在人类陷入绝境,最需要知识的时刻?

水声哗哗,苏抗抗芜杂的心绪像被水流冲洗过,越来越清透澄澈。

是龙潭虎穴又如何?那个九十二岁的老人或许想探知她的秘密,她何尝不呢?

“苏?”周戉不放心地敲了敲门。

“马上好。”

不出数秒,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如既往的沉静目光。她俏生生地立在门侧,含笑说:“没有吃早餐,坐车久了有些作呕反胃。”

他凝视她,哪怕是谎言也接受了她的说辞。“我让冯叔叔早点开饭。”他握住她的手,扶她坐上轮椅。

冰凉的手指紧握于掌心,才令他感到一丝安宁。

在老爷子问到孩子们平常有什么娱乐时,周戉推着苏抗抗走进小客厅。

周智勇转头凝视轮椅中的女人,片刻后,敛去的笑意重新回到眼底。活了接近一个世纪,他自有一套阅人的方法。这孩子眼睛直而不倔,清而不透,是个有心计但没机心的。难怪周戉喜欢。

“是苏小姐?”

“周将军,我是苏抗抗。”她拿上拐杖,想起身行礼。

“快坐下,”周智勇示意孙子将她扶到沙发坐下,这才和蔼地说,“跟着周戉叫爷爷就是了。这两个小家伙刚才已经叫过了。”

“他们没有调皮打扰到您?”苏抗抗忐忑地问,因为进门时,她敏锐地发现苏萨沙和霍小刀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神,吐了吐小舌头。

周智勇哈哈而笑,“你把孩子教得很好,很难得。”大的礼貌谦和,小的一派率真无邪。“我很喜欢。”

周戉闻言,眉梢浮上淡淡的自得。

“您夸奖了,我并没有认真教过什么,是他们天性可爱纯真。”苏抗抗向两个孩子投去赞赏的目光,告诫说,“要保持。”

苏萨沙小声问:“有奖励吗?我能去看金鱼吗?”

周智勇再次笑声大作,“先吃饭,吃好饭爷爷陪你们去看。”

来时周戉介绍过整座大宅由数个小院组成,外面最大的院落用来接待外客,极少使用,他爷爷的院落才是整间宅子的真正核心。苏抗抗环视一周,发现并不如她想象的奢华,相反,木制家具线条简单,陈设更是简洁,但无论哪个角落都深具朴拙大气之美。

他们移步餐厅。苏抗抗一眼瞥见圆桌之上,每个人的餐具边都备有一副筷子,就连孩子们也不例外。

待周智勇率先落座之后,她镇定自若地将苏萨沙安置在身旁。

六菜一汤,用的青花瓷器。苏抗抗再次确定对方明显有试探心思。

果然周智勇一坐下,立刻流露出淡淡的不满:“孩子们怎会用这个?给他们上勺子。”

“我会用筷子。”为了显示自己很厉害,苏萨沙拿起一对当众表演。

周智勇一副刮目相看,钦佩到五体投地的样子,逗得苏萨沙得意地咯咯笑。

“这是母星时代,我们民族一种特有的餐桌礼仪。”周智勇转向苏抗抗,“苏小姐居然也懂?”

“是的。我的父母曾经对我讲诉过那段历史。”苏抗抗淡笑。“也是他们教会我这种礼仪。”

她第一次提起父母,就连周戉和霍小刀也停箸望向她。

周智勇老辣的目光不经意地抬起,将大男孩的反应纳入眼底。他顿一顿,好奇地问苏抗抗:“能教出你这样特别的孩子,你的父母应该也非同寻常。”

“他们很平凡。我父亲是机修工,母亲是家庭主妇。在G4星球被帝国战舰轰炸之前,他们已经去世了。”

周智勇流露出一抹遗憾和伤感。“可惜。”

“英年早逝,是很可惜。”苏抗抗低声说。

那真实的哀伤击中了他的心,周戉久久凝视她,怜惜之情汹涌而起。

周智勇暗中观察,暗道一声“傻小子”,提筷说:“先吃饭,吃了再聊。”

抹去那些感怀,苏抗抗一如既往地先照顾两个孩子吃饭,直到筷子在盘中与周戉撞上,目光摩擦,她避开那只鸡翅,哪知周戉夹好了放进她碗里。

“萨沙喜欢这个。”她轻声埋怨。

“还有一个是她的。吃吧。”他嘴角含笑。

苏抗抗慌张地低头,莫名感觉周上校最近越来越多的笑容之下,潜藏着她不知源头的危险。

被忽视的老少三人望住他们,空气中不仅有诱人的食物味道,也有一丝暧昧的甜意。

周智勇轻咳一声。周戉收回专注的目光,关切地问:“爷爷,你要吃什么?”

老爷子内心再叹一句“傻小子”。色不迷人人自醉,说好先摸清来历底细,周戉倒不管不顾地先喜欢上了,那他这个老家伙岂不是枉做小人?

饭后孩子们由冯绍带去桥上观鱼,周智勇捧着茶杯旧话重提:“苏这个姓似乎并不常见,九十多年中,我也只见过一两人。”

“整个G4星球也就我们一家姓苏。”苏抗抗想一想,故作惊讶地问,“周好像也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