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乙,给我起来。”苏抗抗一记耳光甩在霍小乙脸上,“不想丧命,不想回灰星的石头监狱,你就给我起来!”
霍小乙睁开迷蒙的双眼,好一会才对准焦距。想起刚才的事,他笑骂:“疯娘们……”
他借着苏抗抗的搀扶,强撑起身体,问瘫软在地上的周戉:“他怎么办?”
苏抗抗犹豫难决,最终抱歉地望一眼和她约会的联邦上校,“我先扶你离开。”
周戉只比霍小乙稍迟数秒苏醒,强大的电流引发的痛楚和麻痹感依然停留在神经末梢。
苏抗抗走出几步又回首,冷巷之中,地上的黑影伸出了一只手臂,握住垃圾桶的扶手缓缓地站立而起,那个姿势像正往这边远眺而来,苏抗抗慌忙将霍小乙拖到墙根阴影之中。
餐馆的后门冲出数道人影,周戉转过身,命令了什么,于是那数人纷纷掉头回去。就在苏抗抗提在嗓子眼的心脏归于原处时,周戉侧过头来,一双眼像穿透了距离,穿透了阴影的阻隔,落在她身上。
苏抗抗抿紧下唇,凝视周戉缓步踱来的身影,心中百味陈杂,分辨不出是歉疚还是感激。
她一步踏出墙根的阴影,站立在陋巷的中心。
相隔数米,周戉遥指霍小乙的所在,低沉的声音暗含警告:“联邦还没有取消对这个帝国人的通缉。”
苏抗抗眼中全是央求:“周戉,放过他。”
“告诉我理由。”他无法忽视内心被撕裂的痛楚,在她搀扶着帝国人,选择离他而去的时刻。
“……暗物质粒子突破能量定律是小乙父亲的研究成果,也是他让我代为转交给联邦政府。”
“他是G4星盗团的匪徒。他手上有几条无辜联邦人的人命。”
“可他也猎杀了最凶残的几个同伙。”
“他知道联邦有帝国的间谍。”
“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他有可能隐瞒更多!”只凭他是帝国人,他就该死。
苏抗抗无话可辨,只拿一双眼哀恳地望住他。“周戉。”
周戉踏前几步,凝目注视她,悄声问:“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我告诉过你,小乙对我有特殊意义。你不懂那时的我多渴望又多么害怕与人接近。他来了,没有辜负信任,我才能重新开始,重新作为人存在。……周戉,最艰难最绝望的时候他活下来了,你不能只因为他是帝国人而杀他。”
特殊意义。愤怒与道不明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他胸口横冲直撞,直欲破喉而出。周戉费力地将那团混乱吞咽下去,告诉苏抗抗:“他身为帝国人,潜藏在裂石堡市,我有责任把他送进宪兵队问清楚他的目的。”
“何必为难女人?”霍小乙从阴影中走出来,“大不了我们再重复一次安略州的生死大追踪。我记得你还是我手下败将。”
周戉拿一双看死人的目光仔细打量易容后的霍小乙。“只要我一声吼或是一声枪响,整个西区三分钟内至少会被五千联邦军人包围,没有机甲,没有军车,只有无数个狙击手和催|泪|弹,你能躲藏多久?你怎么突围?”他语气冷静平缓,充满胜券在握的坚定。
冷巷中的三人都明白这句话代表的残酷现实。没有老盖亚的帮助,霍小乙决计无法再次逃出生天。
霍小乙却没有被吓到,嘲弄地说:“刚才我第一脚踢出,你最少有三秒的时间扣动扳机,但是你没有。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你有所顾忌?”
他眼角余光由苏抗抗身上轻扫而过,注视联邦上校的下颚为之一紧,得到答案的霍小乙并没有丝毫轻松感,反而心头袭上一层浓郁的无奈和悲伤。
周戉的目光同时转向苏抗抗,瞬即收回重新投在帝国人身上,“我不习惯说废话,是束手就擒还是开始逃亡,你自己选。”
“周戉!你拦不拦得住小乙,要先问我。你知道我做得到。”苏抗抗踏前一步,毅然决然地挡在对峙的两个男人之间。
周戉没料到苏抗抗竟然如此决绝。她做得到,凭她那把单位当量高得惊人的电棍,凭她无声无息出入沃伦卡恩别墅的能力。
他谛视那双平静而坚定的黑眸。
他曾用警惕的,戒备的,杀机无限的,探询的,温柔的,含笑的……,各种目光注视她。可第一次,在周戉眼中出现失望。
在那种目光之下,自己的无措无影遁形。苏抗抗轻声哀求:“别逼我。”
即使是在G4星球被枪械指住头颅,在沃伦卡恩家中,被十数支枪管胁迫,她也不曾流露出此刻的软弱。周戉下颚紧绷,脸上寒意更盛,对视间月夜之中她那一双溢满焦虑的黑眸笼上一层薄雾,他胸臆间难耐的愤懑和痛楚蓦然消失殆尽。周戉轻声问:“苏抗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他是帝国人,你是联邦人。”
苏抗抗心中那句“我不是联邦人”几乎冲口而出,她生生压制下来,平静地回答他:“帝国和联邦都只是个名词,连战争也是。主导战争和仇恨的是人,但绝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小乙。”
“抗抗!”
“小乙不会做对联邦有损的事。我知道他将要去做什么。”
霍小乙的脸庞半掩半映于晦暗月色之下,即使一身侍应生打扮,依然不减俊逸风姿,易容后的肤色和瞳仁给原本英俊的容貌更添了几分邪气。
苏抗抗凝视他,哀伤让心尖轻颤,让她语不成句。“他,他要去帝国,他来科顿星,就是为了接近帝国人,为了,回去复仇。小乙,你就不能听我的话,做个普通人吗?”
“我身上有数百条血债要他们偿还。”霍小乙即使是笑,也笑得阴郁。
“你忘记霍老先生的嘱托了?好好活着。”
“如果抛开应该背负的责任,我活一百年有什么意义?”
有太多劝解想说,可苏抗抗只能绝望地摇头。
“抗抗,天下的事,无非两种,困难的和容易的。再棘手的麻烦,开始到结束,只是两步而已。这是你说的。”
“可我从没教过你拿鸡蛋撞石头。”
他们两人就这样站在他身边,与其说是叙旧,还不如说是道别。周戉甚至在苏抗抗的话语中听出诀别的味道,虽然不改初衷地对霍小乙的身份仍怀有厌恶之感,但此时他已经失去了想痛揍这个帝国人的欲望。
“别担心了,回去帝国之后,并不是我一个人的战斗,有很多人会愿意帮助我。来到科顿星,接触过一两个帝国士兵,我才知道,原来十多年来,帝国的起义军像草原的火一样,几乎烧遍了帝国的所有土壤。”霍小乙说着,斜睨周戉一眼,“我想,这是所有帝国俘虏都不肯透露的情报。现在你知道了,联邦人面对的敌人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强大。周上校,不用谢我。”
周戉表情冷漠。
霍小乙没意思地啧啧嘴,问苏抗抗:“你怎么和这家伙混在一起的?还有,看见没有?我刚才被他卸了条胳膊下来。”
他的表情像个向家人告状的蠢孩子,在她难过的时候,他还企图用这种方式调节气氛,化解她的心结。苏抗抗呛声说:“你连死都不怕了,还怕胳膊脱臼?”
“狠毒的女人。”霍小乙嘟嘟囔囔地,右手举起疲软的左臂,然后闭眼往巷子的墙壁狠狠一撞。
本欲上前帮忙的周戉看他动作娴熟,脚步顿止。
静夜之中,关节撞击咬合发出噼啪脆响,霍小乙闷哼着转身,指责苏抗抗说:“还以为你会帮我。”
“我没那么闲。”苏抗抗如此说着,还是忍不住,掀起霍小乙的侍应围裙帮他拭去额角冷汗。
霍小乙跳脚往后躲,“怎么不掀你的裙子掀我的?看清楚了,这上面一股橄榄油加蛋黄酱味。”
“老实给我站着!”苏抗抗贴近他,低声问,“老盖亚我留在家里,不如你回去取了芯片带他一起去帝国?”
霍小乙凝视她,默然摇头。
苏抗抗强笑着,忽然撞进他怀里,使劲搂住他肩膀。她恨极怒极,一径挥起拳头捶打他,语焉不清地骂:“为什么总是不听话?总是闯祸?任性妄为的家伙!”
从来不受管束。从他在盖亚号上擅自开启全部的反应堆,消耗了大量的能量,后来又将所有生物营养舱翻侧,险些流失珍贵的液体,到现在坚定地要寻找归乡的路。她心痛难忍地骂:“混蛋啊混蛋!”
陋巷只有远处墙头的一盏昏黄灯光,远远照来,将地上两条紧贴的影子拉得很长。不知哪处人家传来老人的咳嗽声和犬吠,科顿星盛夏的夜风已经有了北部冰原秋后的萧索清冷。
霍小乙任由她发泄,只是舒展长臂揽住她,给她一个温暖有力的拥抱,他就那样安静地站着,被捶打着,嘴角衔着一个玩世不恭的笑,凝视不远处的周戉。
周戉心中一凛,在那浑不在乎的笑容中读出一丝难言的悲凉。
直到苏抗抗停下来,霍小乙的目光才转投在她身上。“小抗抗,不知道的会以为我们分离了一万年。”
男性化的嗓音和喷吐出的温热气息缠绕她的鬓发和耳廓,苏抗抗挣离他的拥抱,好一会才开口问:“你刚才说,帝国人寻找傅珽?为什么?”
“来不及说太多,那个女人就死了。”
“所以后来谈起回主星的计划,你总是告诉我,要去莱茵定居?是因为和傅珽有关?”
他无声点头,片刻后补充说:“和帝国皇帝有关的,我想一定很重要。”
苏抗抗一时理不出头绪,沉默地端详他,像又看见在无垠宇宙中,惶然寻找生机的那个少年,一时心软化水,她哑着嗓子说:“答应我,平安回来。”
“别担心,我是回家,不是去龙潭虎穴。”霍小乙望向周戉,“我可以走了吗?”
随着这句问话,三人之间暗流潜动。凝重气氛中,周戉冷肃目光不离霍小乙左右,直到这个他隐隐视为强敌的英俊男人现出一丝祈求表情,周戉才微一颌首。
“我走了。”霍小乙向苏抗抗道别,眼中笑意温暖。“代我向孩子们问好。还有……”他扬眉,做个“你懂的”的表情。
老盖亚的感伤恐怕不亚于她,苏抗抗这样想着。眺望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疾走两步,放开喉咙大喊说:“霍小乙,你的命是我救的!不许死在别人手上!”
他回头,朦胧月色下,向她挥挥手。
直到高瘦的身影消失于黑暗,周戉这才踱步,走到宛如雕像静立的苏抗抗身旁。“回去了?”他问。
她转身向他,黑眸如雾氤氲。周戉被那丝心疼牵引着,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拇指由她眼角拂过。
即使是这样,她也坚强忍泪。他心中划过一声叹息,“回去了。”
苏抗抗点点头。
他伸出手,握住她的。掌心里的小手没有丝毫挣扎,任由他牵住。
苏抗抗随他一起走进餐厅,走出室外,走在和霍小乙离去时相反的方向,越行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家人昨天回去啦,可以安静写文了。
前几章受到影响,感觉还不够好的样子,
有空再修吧。
周末愉快!
☆、第四十三章
周戉打开窗,夜风撩动车内沉闷的空气。
他瞥一眼身边人,苏抗抗心事重重地注视着前方,目光空洞。
而他心中也有一种巨大而空洞的感觉,就连想到他们的拥抱,他的愤怒也是飘渺的。
“冷?”注意到苏抗抗摩挲光裸的手臂,他将车窗关上。“对不起。”
她垂首喃喃说:“该道歉的是我。”毁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一次美好的约会,在最后面对抉择时,又弃他于陋巷而不顾。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
基地的宵禁时限已到,周戉拿出证件才被准予放行。
生活区的简易房前,苏抗抗本以为他会保持绅士风度地下车为她开门,等了数秒,周戉纹丝不动,她心中掠过些许遗憾,声调如同心情一般低落地说:“再见。”
就在她推开车门时,周戉欠身横臂,大掌盖住她的,将开启一线的车门重重关上。
近在咫尺,几乎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热量,帽檐摩擦她的额头,苏抗抗身体骤然僵硬。那道阴霾郁郁的目光在她身上盘恒不去,她紧张地后贴椅背,直到周戉最终一寸寸退回驾驶座。
阒静中,他问:“你很伤心?”
苏抗抗默默点头。
“为什么?像他说的,只是回家而已。”
她咬住下唇默默摇头。
他的语调流露出一丝不耐:“苏抗抗,你认为对今晚发生的,不需要向我做出任何解释?因为我不够资格?”
“不是这样。”她时而看向窗外,时而观察自己的手指和裙摆,唯独不敢看他,怕再睹那一霎他眼中的失望。“你不了解小乙的性格,也不知道他的经历。所以不懂他将要做什么。我知道,我预感得到。”
“你是为他即将要做的事担心,还是为他的离去伤心?”
“这有区别吗?”
“有。”
“我既担心,又伤心。”
他极力克制,犹豫再三,终归问出心底的话:“你爱他?”
她轻轻颌首,随即瞪大眼睛:“你什么意思?”回程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迎视周戉的目光。
“你爱他,就是这么简单的意思。”周戉平静地说,忐忑内心与镇定表情迥然相异。
“我爱他和爱小刀萨沙一样。”她已经解释过霍小乙对她的意义,为什么这个固执的家伙总固执地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你希望我相信那是女性天成的母爱?”
苏抗抗愕然相视,难以置信向来持重老成的周戉竟然能用这种嘲讽语气质疑她的感情。
“我不需要你相信。”她赌气扔下这句话,用力推开车门,“谢谢你的晚餐。再见。”
他再次一手按住她,一手抢先将门关上。
四目相对,车内只余两人压抑的呼吸声。
周戉一分分放开她,眼中郁怒散尽。他柔声说:“苏抗抗,我相信你。”
嫉妒让人偏执,愤怒令他攻击性十足。特别是一想到月下紧紧交叠的两个身影,一想到自己只能伫立在角落旁观,那种被她的心排斥于外的挫败感,远胜于安略州珈蓝山脉中确认霍小乙成功逃脱时。
“我,”周戉不知该如何表达出完整的内心,他厌恶被人忽视被人不在意,更厌恶由此而来的沮丧感。“我只是不太理解你对他们的感情,你在乎他们甚至超过了自己。”
“人必须拥有某样东西,让他感到生命的可贵可重。对我来说,孩子们就是。他们让我感到存在的意义。”苏抗抗凝目望向他,“你呢?你应该也有。”
爷爷,联邦。现在,多了个她。“我有。”周戉目光复杂,低沉而缓慢地说。
“可小乙比起我们,一无所有。他自小以为自己是兄长的替代品,霍教授忙于工作,他获得的关爱极少。少年又开始流亡之路。他极聪明的,但偏偏注定永远游离在两个世界之外,永远不被接纳。”苏抗抗遥忆当年太空中的初遇,感慨无限地说,“如果你见过一个孩子走投无路时的窘况,你也会想一直守护他。小乙实在让人心疼。”
“他其实有珍视的东西。”同性相斥,但同性更为彼此了解。珈蓝山脉十数日的追踪围剿过程中,周戉已将霍小乙视为劲敌。经过今夜,观察过霍小乙注视苏抗抗的眼神,他更为确信这一点。“只是他将感情隐藏得很深。”
“他有个屁!”苏抗抗不觉爆出一句粗口,“他什么也不在乎!从来不在乎!包括生命。对他来说,活着的意义就是复仇。为了把自己训练成杀人机器,他跟着星盗们厮混。为了能回去帝国,他不惜毁了脸……”
周戉冷静的面孔像把利刃,将她膨胀的怒气轻易戳穿。苏抗抗一时语滞。
“那是他的选择。他是男人,他有背负的责任。”
“可他对抗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国家。他一生在为复仇做准备,如果,如果……”她不敢想象那结局。“他要做的事,成功系数恐怕为零。”
想起霍小乙拥紧她时,嘴角悲凉的笑意,周戉微微动容。
“你希望他苟且偷安地活下去,还是希望他勇敢地奔赴战场,为荣誉为责任战斗?”周戉轻声问。
她避开那双深邃的眼睛,移向窗外。良久之后,恍惚一笑。
“据说古老的斯巴达人的母亲会在孩子成年后送他一面盾牌,‘拿住它,或是躺在上面’,母亲们都会这样告诉她们的孩子。”苏抗抗目光怅然。“该要多坚强才能无视剐心的痛苦说出这句话。”
她缓缓而言,双手也紧握成拳,似在抵御相似的痛楚。周戉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覆在她的拳头上。
“霍小乙有他的战场。没有人能代替他。就是你也不能。”
苏抗抗默然点头。
“谢谢你放他离开。”
他微笑,之前内心巨大而空洞的缺口,似乎被她诚挚的谢意填补了。“其实今晚我也打算在晚餐后告诉你,星期一我会离开裂石堡。”
她怔怔的。“去前线?”
周戉点头不语。
“为什么感觉每次分别,我都要说一句‘珍重’?”苏抗抗低声问。
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也可以送我一面盾牌,告诉我‘拿住它’。”
他们同声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