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银河城中，战时参谋联席会议再次秘密召开。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国务卿艾弗里先生，还是联席会议主席凌格飞上将，还是一贯严肃的总参谋长周海涛，这些权利场中的重要人物们习惯了胸有城府处变不惊，但每一张面孔都能看出，那竭力保持的镇定之下是何等的惊喜。
而这项科研课题的主持者贾斯特教授更是由心而发的快慰，挨个拥抱着他的研究小组的成员们，到最后，已有银光闪现于双眼。
会议室里，欢腾喜悦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被更紧要的议案取代。
国务卿艾弗里首先意识到，此时面临的是他政治生涯中最进退维谷的局面。在加密电话中，他先向总统报喜，然后语气沉重地说：“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总统先生。”
电话中，总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当联邦的民众得知这一举世震惊的消息时，我确信在下个月的选举投票中，我的选票将会领先至少十个百分点。但是，亲爱的艾弗里，要知道，这个代价是惊人的。我们的英雄们已经在科顿星球和星系边缘流淌了五年的鲜血，假如这个消息被帝国间谍获知，那么，在虫洞附近的太空上，将会再次爆发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战。”
是尽快结束战争？还是无视这一切，通告民众，争取连任的机会？艾弗里不由黯然喟叹，他和他的政治伙伴，这一届总统，运气实在糟糕到极点。
短暂的停顿后，总统清晰的话语指出：“艾弗里，联邦需要的不是我，是和平。”
苏抗抗并不知道这一重大发现改写的不仅是联邦的历史，也很有可能改写当前政局。她失眠到夜白天明，索性起床给大家做早餐。
周日是约好去周家的日子，苏抗抗一边忙碌，一边盘算如何尽快地接触到傅珽的笔记。
军车在小院门前停下，除了周智勇的警卫，前座还走下一个认识的人，冯绍。冯绍朝苏抗抗和孩子们笑笑，不及寒暄，先转身打开后车门。让苏抗抗更为意外失措的是，后座上下来的居然是周智勇。
“您怎么会来？”她愕然问。
“睡不着，干脆出来走走。”周智勇笑呵呵的，“不请我进去坐坐？”
回过神的苏抗抗连忙闪身，让出路来。苏萨沙早已跑前几步，拉住了周智勇的手，仰头问：“爷爷你是来看我们的吗？你想我们了吗？”
老爷子一边应付小家伙“究竟有多想”之类的问题，一边缓步走进小院，打量地里的蔬菜。“椰菜，土豆，甘蓝？”
他回身用眼神询问苏抗抗。
她笑说：“恭喜，都答对了。”
他满意地点头，踏进屋里。
安德拉大婶连续两日招待贵客，已经没有前一天的慌张。她在厨房里悄声问苏抗抗：“这位要坐多久？”
老卡恩先生不用太过客气，周智勇将军是必须要留饭的。苏抗抗答说：“我去超市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她拎了两袋子东西回来，率先迎上来的是霍小刀，见他满脸懊丧，苏抗抗正准备细问，只听客厅中，周智勇正招呼冯绍：“来看看这个，有点意思。”
苏萨沙显摆说：“他就是老盖亚。不过爷爷，今天老盖亚睡觉了。”
苏抗抗脸色发白，将手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霍小刀怀中，疾步走进去。
周智勇还在好奇问：“喔？他还会睡觉？”
“周将军，今天午饭让我露一手。老是蹭周家的饭……”苏抗抗佯作惊讶，“萨沙，怎么把玩具拿出来了？”
“我想让爷爷见见老盖亚。”
被周智勇的和蔼麻痹的不止一个苏抗抗，还有苏萨沙。小家伙曾被叮嘱不许向任何人透露老盖亚的存在，此时的她，显然已经将周智勇接纳为自己人的范围。
“爷爷是老人家了，不喜欢孩子的玩具。快收起来。”
“等等。”周智勇完全没有客人的自觉，“我很喜欢，很感兴趣。”
见他人老腰直，躬不下身，冯绍居然左右看了看，搬了张苏萨沙的小板凳来。“上将，坐。”
周智勇大喇喇地在微缩版机甲前坐下，眯起眼睛上下端详。
苏抗抗由心底发出一声呻|吟，耳廓的微音器里，老盖亚不耐烦地问：“这个老家伙想干嘛？”
她走到周智勇身旁蹲下，介绍说：“您对这个有兴趣？就是个玩具而已，按这里会走路，按这里会唱歌。”
随着她的动作，微缩机甲的副芯片启动，开始唱“夏天的池塘里有只小青蛙”。
周智勇笑意盎然地扭过脸来，似有深意地说：“有趣。”
再做掩饰未免画蛇添足，在那双老辣目光下，苏抗抗不自在地笑笑，说：“那您先坐一会，我去给大婶帮忙。”
她一溜进厨房，立刻压低声音对老盖亚说了句：“装死。”
饭后周智勇一行人依然没有启程回莱茵的想法，老爷子反而张望小院，夸了句“今天阳光很好”。
说得好像莱茵市不见天日似的。苏抗抗腹诽不休，嘴上识趣地问：“要不要去小院坐坐，晒晒太阳？”
周智勇点头说：“坐就不用了，去走走。”
他们徐徐而行，走出小院，走到宿舍区的大街上。
“在西宁也住了一段时间，有什么看法？”
苏抗抗想一想，答：“先进，充满生机。和首都银河城相比，繁华度不如，但生机勃勃。我喜欢观察这个城市居民的表情，他们脚步匆匆，有目标而且劲头十足的样子。”
周智勇赞同地点头。“三叶虫集团用心经营这座城市近千年，西宁市的生机，也就是三叶虫的精神所在。两相比较，银河城，乃至整个联邦，看起来繁华热闹，实际已经暮气沉沉。”
老爷子似乎有感而发。他说一夜不眠，黎明启程，想来应该和昨晚穿越虫洞回归的科考船有关。
这种事苏抗抗没有置喙的资格，能做的无非是点头。
“职业关系，我和集团董事会一部分人，还有机甲总装基地的管理者认识多年，对机甲也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苏，”周智勇停止踱步，凝视她说，“你在总装厂表现出的能力，远远不如你真实的水平。”
苏抗抗笑一笑：“周将军这是在夸我？”
“不。那个叫‘老盖亚’的玩具，真是玩具？”周智勇举步而行，侃侃言说，“那应该是一台微缩型号的机甲。我们都清楚，越是精微，要求的技术水平越高，即使是某位机电或机械专业的高级工程师，向他提供图纸和设备材料，他也未必能独立制造出一台配置齐全，功率相仿的机甲来。”
机甲与地球时代的人工智能机器人，星球探测工具车一样,金属外壳包裹的所有程序系统，是一个时代最高水平的物理学，高等数学，流动力学和机械机电工程学的集大成。微缩版机甲的成功一部分依赖她的专业基础知识，一部分基于在盖亚号上的进修，还有一部分其实是借助老盖亚针对mars机甲基础数据的推演和调整。
而周智勇仅凭外表的观察，就能推断出内里的构造，那么他对机甲的熟知，远远不止他所声称的“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假如任由话题继续深入，恐怕周智勇下一个疑问，将是她为什么大费周章地研制一台微缩机甲给孩子们充当玩具。
苏抗抗斟酌再三，直承事实：“周将军，既然出自同一种族，那么您也一定了解我们自古以来秉承的中庸和藏拙的思想。”
周智勇再度停下脚步，目光深沉地问：“藏拙。你究竟藏了多少？”
他们两人，一个老谋深算，一个淡定自若，相处以来，一直处于相互试探比拼耐性的阶段。
周智勇的问话无疑代表了一个新阶段的开始。
苏抗抗暗自考量，是什么原因让一位九十许的老人再也沉不住气？是虫洞另一端竟然是帝国星域的震撼发现？还是帝国对傅珽怀有浓厚兴趣，甚至这场战争皆因傅珽而起的可能性？
苏抗抗静静回视他，缓缓说：“藏了不少。”
“具体地说……”
“具体要看回报。”
刹那间，那双老眼冷厉如刀，苏抗抗几乎在同时，想到G4星球上，周戉那道杀机无限的目光。
爷孙两人，在某些时刻，居然如此相似。
苏抗抗坦然无畏地迎接那道锋锐的目光。
“即便是交易，也要先拿出筹码，评估价值。”
“筹码太多，不知道您最需要的是哪一方面的？”
“多？”周智勇饶有兴趣，“说说看。只要对联邦有益，都能考虑。”
苏抗抗踌躇片刻，试探地说：“机甲双引擎设计图。”
那双老眼微微眯起，周智勇徐徐说：“不够。联邦和帝国相比，无论国力还是军备水平，毫不逊色。联邦缺少的是帝国人求死求胜的意志。”
她抿紧双唇，一言不发。
时间似乎在沉默中静止，就连附近的行人车辆也只剩模糊的光影。眼前所见，只有面前这位站姿犹如苍松劲竹的老人，和他投来的如针如刺般的目光。
“联邦禁止人工智能机器人出现，有意思的是，”周智勇的的注意力被她这句话带动，表情更为慎重。苏抗抗看在眼里，刻意卖了个关子，停顿数秒，接着说，“帝国禁止科学家从事生物基因改造的研究。更有意思的是，帝国人，确切地说，帝国那位皇帝深感兴趣的傅珽教授，他一生最大的成就正是超级基因改良剂。”
“你知道其中原委？”周智勇在最初流露出一抹震惊后，迅速恢复自若。
“对帝国的国情，我只知道一些皮毛，消息来源是小乙。您应该听过他的名字。至于其他，我所知的和周上校听见的一致。”
“那么，你也不知症结所在。”
“可我或许能帮助您找到答案。”苏抗抗轻声说，“假如答案藏在傅珽先生的遗物中的话。”
周智勇失声说：“你……”语气中既有惊诧愤怒，也有一丝无奈。
“对不起，瞒了您这么久。”苏抗抗歉意真诚，“我父亲曾经教过我汉语，汉字。论起整个联邦还有谁更了解我们的文化，我想除了我，没有第二人。”
“……你要什么？”
“我要……，在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周家能帮助我。”
“不危及联邦？”
“不危及联邦。”
回城的太空船上，阔大的座舱仅只两位乘客。处理完公事，冯绍关上电脑光屏，望向仍在阖目沉思的周智勇。
这位老人身在后方，依然心系前线战地，殚精竭虑，夜不能寐。冯绍轻手轻脚拿起一张毯子，盖在周智勇腿上。
眼皮轻轻颤动，周智勇问：“到了？”
“还没有。上将，先睡会吧。”
“我答应得会不会太急切了？”周智勇沉声问。
全程跟随旁听的冯绍低低一笑说：“将来都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讲究。”
“一家人。”周智勇伸直老迈的双腿，将毯子提起来，盖住肚腹，长长叹了口气。
昨晚那本应该举世震惊的消息，今早不见于任何新闻版面。现任总统在连任机会与克敌先机之间，选择了后者，这让一贯嫌弃现任总统只会守成，骁勇不足的周智勇，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
只是，在昨晚联邦政治中心的高层人物们俱都欢欣鼓舞，认为胜利在望的乐观情绪中，唯有周智勇怀有深深的隐忧。
交战五年，他虽说隐退于后方，但一直密切关注着战局发展，可以说，对帝国侵略者的战意战术，他的了解程度不亚于前线的任何一位集团军司令。
四艘联邦舰船，居然能在帝国人家门口兜一圈，又毫发无损地回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警惕的事。
兵不厌诈。将帝国人视若无物，被喜悦蒙蔽双眼，联邦很可能会付出沉重代价。
而周戉从科顿星传回的消息，比这个危机更加迫切需要解决。周智勇很想知道，除了土地，资源，荣耀之外，帝国人还想从联邦得到什么。否则，这五年联邦岂不是打了一场糊涂仗。
“周戉啊周戉。”周智勇叹息着长孙的名字，想起那张歉意十足的娟秀脸蛋，“好好的傅立叶不喜欢，偏偏……。我有预感，大|麻烦还在后头。”
“苏小姐可能也有苦衷，如果她表现得这也会，那也会，您能放心？”
老眼不悦地瞪起，周智勇问：“冯绍，你也倒戈了？”
“不敢不敢。”冯绍诚挚地说，“从好的方向看，您多年心结就此解开，梦想即将实现，不是吗？”
能将周家先祖周定邦的笔记完整翻译成联邦文，一代代传承下去，确实值得高兴。可是，被个丫头糊弄了这么久，这口气总有些不顺畅，周智勇再次瞪大眼，嫌弃地说：“去去去，又来和稀泥。”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补全了。谢谢祝福和打赏。
发一张虫洞的参考图片：
关于虫洞，究竟它的实体是什么样子，我估计只有提出这一设想的爱因斯坦大人才了解，说不准这位很有可能来自未来的大人亲眼目睹过经历过穿越过。(*ˉ︶ˉ*)
现代的猜想，虫洞就是个空间隧道，甚至极有可能是个时间隧道（在物理学中，时间比空间的概念更牛13）。这个隧道可以想象成江海里的漩涡，大家都知道，涡流内，水面的水和水底的水距离更近，这是因为流速的关系。虫洞也差不多，虫洞的能量涡流里，空间的延展性和我们熟悉的空间距离是不一样的。同样，有可能在虫洞的能量涡流里，时间的流速和延展性和我们熟知的感受的也不同。
所以，基于以上想法，联邦的科考船进入虫洞后，有可能进入一个蠕动的空间虫洞——收缩，延伸，把他们吐出来，也有可能是一个时间虫洞。
我怎么越说越复杂了，咳咳，随便看看吧。
☆、第四十五章
作者有话要说：提醒下，上一章前天因故只发了4K字，昨晚补全了下半部分的2K。
枫林渡周家老宅，周智勇的小院中，苏抗抗一动不动，凝视桌面那台微型电脑良久。
周定邦的笔记影印版就存录其中，而傅珽的笔记，还要靠周智勇游说傅家继承人傅立叶。
她正一步步接近真相，可面对唾手可得的周定邦的笔记，幕幕往事风驰云涌般袭来，一股怯意油然而起。
“苏小姐？”
苏抗抗抬起头来，望向冯绍关切的双眼。
“累了就歇一会。”
“谢谢冯大叔，”苏抗抗接过水杯放下，掩饰地笑，“我还好，只是感觉有些紧张，毕竟是周家千年的珍藏，不敢乱动。对了，孩子们呢？”
“深秋鱼肥，他们在钓鱼。”
冯绍笑容可掬，苏抗抗不由问：“您有几个孩子？”
“两个。一个男孩在第一集团军，现在也是在科顿星。还有个女孩没有毕业。”他沉吟片刻，又说，“放心吧，上将喜欢他们，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原因，违背你这个监护人的意愿，将孩子送走。”
冯绍以为苏抗抗与周智勇交易的目的，是因为费莱明卡恩的出现，感到了威胁，为了捍卫她的监护权。实际上，苏抗抗却是企图接触周傅两家的笔记，交易的内容只不过锦上添花的彩头。
她没有多加解释，只笑意真诚地说了句：“谢谢。”
冯绍离开后，她逼迫自己回顾在盖亚号苏醒后濒临崩溃的心情，以及之后漫长得如同身处时光囚笼的日子。坚持至今，所图所求的，无非是真相。而真相触手可及，还犹豫什么？
苏抗抗定一定神，果断伸出手去，打开那位和她同时代，而今已成为历史一部分的伟人的笔记。
周定邦写得一手绝佳好字，笔势大气凌厉。日记的扉页仅有一句短诗——“去留肝胆两昆仑”。
苏抗抗隐约记得这慷慨悲壮的诗句出自一篇祭文。她默念句子，微音器中，老盖亚提醒说作者是末代王朝的一位革命者，整首诗其实是一篇自祭文。
周定邦拯救人类于末世危机，一生颠沛于地平线号的流亡旅程，一生为人类寻找安居之所，他应是有这壮怀激烈，慨然赴死的决心。
苏抗抗凝神继续看下去。
——2813年12月30日
地平线号所有人一起目睹了那场核爆。一切像末日电影中的景象，赤红色的光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蔓延，随即，巨大的烟尘腾空而起，一朵朵的蘑菇云触及天际。
无数人痛哭流涕。
——2813年12月31日
蔚蓝的星球被灰黑色的气体笼罩，故土连续两日在疯狂燃烧，并将一直燃烧下去，直到高温和巨震引发的海啸让海平面上升，海水将覆盖整个星球。
再见了，我的家园我的爱。
——2814年1月1日
沮丧和绝望情绪在幸存者之间蔓延，整个地平线号连婴儿的啼哭也听不见。从C-127区域经过时，再次由舷窗看向逐渐远离的故土，我恍惚看见枫儿抱着孩子在遥遥挥手。
——2814年1月2日
再循规蹈矩的人也会因为绝望而疯狂。为了杜绝打砸抢，杀人与自杀等罪案继续在地平线号发生，小杨昨晚为我草拟了一份演讲稿，今天上午在主控制室我开启了全舰广播频道。
——2814年1月3日
步履维艰，幸喜家国倾覆之际，有有志者同行。
地平线号需要的不仅是物资，也需要勇于承担责任，有能力承担责任的人。霍斯，卡恩……，他们接连站出来。
今天我们将正式开始全舰的管理工作分配和物资统筹计划，下一步是制定未来的物质再生产计划。
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2814年1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