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无畏彪悍的进攻杀入帝国机群,终于和锤子并肩站在了一起。

机甲舱里,锤子愤怒地骂:“这台机甲已经废了,你来陪我一起送死?”

他身侧的蒋方成面色灰败。

周戉高频率的操作和神经反应令后背的汗层层不休地渗出来,他依然保持着冷静答:“还有三分钟。”事实上,脚下冰川的震动提醒着他,第四师的援兵瞬息将至。

苏抗抗在周戉左右突击中,早被晃得脑袋发胀,听见三分钟这句话,她倏然醒过神来。

“他们准备撤退了?”望着光屏上的图像,她好奇地问。

原本围攻他们的帝国机甲四散开来,山谷前,只留下数台黑色机甲,它们或是被踹断腿部液压管,和锤子的机甲一般,失去了行动能力,或是传感中枢受到破坏,无法启动。

这些帝国机甲沉默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向战友们告别,也似乎是在看一眼这山河大地。

周戉反射性地厉吼一声:“不好,自爆!”

在喊出第一个字的同时,他手速极快地敲击着光模拟键盘,mars的金属右臂探出,一把抓住锤子所在机甲的腿部,随着他向后奔跃,锤子和蒋方成撞向机甲舱金属躯壳,撞得脑中嗡嗡作响。

这响声远不及随后而至的连声爆炸声,只见那几台沉默而骄傲地站在山谷前的帝国机甲,从后背部位闪现出火一般绚烂的红色火光,眨眼之间,被化为无数个金属碎片,如同子弹般弹射向周围。

远处,第四师的履带雪地车的轰鸣声清晰可闻。

迢迢千年,人类从末世侥幸逃生,人性依然残酷。直到援兵到来,苏抗抗仍木然地眺望着帝国自爆机甲的残骸和袅袅青烟,久久不能言语。

周戉无言地伸出疲惫的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不要看。”他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不要看。已经结束了。”

“为什么他们不投降?”苏抗抗亲眼目睹末世中人类不惜屠杀同类,不惜流亡于漫漫宇宙,所图所求不过是一缕生机。她最了解生的欲望,而这些帝国侵略者选择的却是在异乡的土地上死去,选择了更悲壮的方式。

头埋在他颈间,苏抗抗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明白这些人的忠诚从何而来。”

“或许,他们踏上征途的第一天就在等待这一刻来临。”他的下颚摩挲着她的发顶,手掌徐缓地在她后背游弋。“我该下去了。第四师的援兵已经到达,清剿工作应该会继续进行,你别跟着进山谷,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把她送到雪地牵引车里,锤子取代了她的位置坐上机甲副座。苏抗抗遥望他们和第四师的战友一起冲进谷地,在临行前,那台染满硝烟的机甲伸出巨大的合金手掌,向她挥了挥。

留守在奥勒松森林边缘师部营地的技术小队成员听说冰川上出了事,见领队纳尔逊,蒋方成和苏抗抗三人灰头土脸的被送回来,这才知道出了大事。

苏抗抗身心俱疲,应付完同事的安慰先行回到营房。北地冰川昼短夜长,又是冬季,下午两点已是暗夜深沉。她也不开灯,就站在狭小窗户前望向森林深处,虽则外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微音器里,老盖亚的声音如同她的情绪一般消沉:“下个月,奥勒松将开始长达60天的黑夜笼罩。”

这个时间,冰川深处其实已是昼夜不分了。

“周戉还没回来。”

“你担心他?”

苏抗抗以沉默作答。

“我阅览过无数先哲关于生死的格言,却发现还是一无所知。”老盖亚落寞地说。

“老盖亚,你怕吗?”上午如果被那一发炮弹击中,逝去的不仅有她,也有她随身携带的盖亚号主芯片。

“你怕吗?”

老盖亚的反问和周戉的声音在内心交叠出现。上午生死之际,他眼中温柔无限,问她“怕不怕”。苏抗抗品味她曾经感受过的恐惧,那是在少女的粉色梦境中,担心傅珽移情别恋,是在空间站时亲眼目睹母亲遇难,是在最后时刻傅珽的怀抱中,也是在盖亚号初初醒来周遭荒寂如坟茔的时刻。

可今天上午,死神的翅膀由她面颊轻抚而过,她是真的无所畏惧。

苏抗抗将头倚向窗框,“老盖亚,你知道吗?那一刻,我居然对死亡有大欢喜,好像只有死去,才能证明我曾经活过。”

回应她的是飘渺的叹息,像隔窗的风声。

她睡得极不安稳,梦境熙熙攘攘,全是故人故事故言,就连在记忆中早已模糊的片段也清晰起来。

“抗抗,这是爸爸送你的礼物。”别人家的女孩生日礼物是蛋糕和芭比娃娃,她的是儿童版扳手和小型机器人。

“抗抗,帮妈妈端过来。哎,小心烫!”烤箱门打开,姜汁饼干香味四溢。

“抗抗。”她仿若再次透过透明的帐篷顶,遥看亚马逊的星空,看不见身边人,可她记得那是傅珽清越的声音。

那次毕业旅行去亚马逊,傅珽追寻而来,她还被同学嘲笑,稚嫩的心且羞且喜。后来知道他不过是为了他的基因库而已,傅珽对濒危物种有偏执的喜好。

环绕梦境的还有傅珽送她的那只卡纳蓝蝴蝶标本,深浅不一的紫色蝶翼,边缘的金斑像美丽的孔雀翎。

美丽而脆弱,像她的初恋。

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梦,那斑斓的幕幕人生和她沉溺于梦的欣喜心情齐齐潮水般退去,半梦半醒中的苏抗抗徒劳地想抓住那些正在淡化的熟悉面孔,倏然惊醒。

周戉站在门外,她愣愣地,片刻才说了句:“你回来了?”

周戉从未见过苏抗抗流泪,可肿胀的眼睛,颓丧的神情,让此时的她看起来像是哭过。

他挤进门里,顺手将北地凛冽的风雪一并关在门外。

放下手上的东西,摸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的迹象,周戉这才松口气。眉头依然是紧锁的,担忧地问:“害怕?”

苏抗抗听到他的问话不由失笑。她是害怕,却不是恐惧死亡,是恐惧不死。

见她展颜,他才略微放心些。“来,坐下。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她由浑浑噩噩的梦里逐渐清醒,立刻闻到苹果香。小小的营房,紧贴墙壁的折叠桌被他撑开,桌上的纸盒打开,金黄的苹果派香气四溢。

他坐在凳子上为她倒热牛奶。“纳尔逊大叔说你没吃什么东西就回来了。”

“谢谢。”她拥被坐回小床上。热牛奶犹有余温,尝一口苹果派,朗姆酒的独特酒香渗入软乎乎的苹果粒里,舌头几乎要跳起来。

看她扬一下眉毛,立刻眉开眼笑,周戉不由也笑。就知道有效果,不枉他半夜叫醒营房的大厨。

苏抗抗这才想起正事,不安地问:“你们……都还好?”

他懂得话里含义,点头说:“都回来了。”

她松口大气。“几点了?”在这里她靠直觉完全分辨不出时光的流速。

听周戉说已经夜深,她放下热牛奶,仔细打量他。

上午的凛凛杀意褪去,他看起来比裂石堡时更瘦,比数天前憔悴。

她提起那个逝去的名字。“那个叫巴顿的……”

他用力合一下疲惫的眼睛。“简森巴顿。四年前从国防军事学院毕业,父母在布鲁星一个知名海岛开家庭旅馆。”

真年轻。苏抗抗沉默地握住杯子,许久才说:“我一直在想,作为施暴和侵略的一方,帝国人对于荣誉和家国的忠诚必定不如联邦人,那么他们的忠诚和视死如归的精神从何而来。后来想起,我听小乙说过,他们有个残忍暴虐的皇帝。”

他凝目注视她。

“你知道吗?在他们国家,有起义军,有家族等级,有古老的封建制度。”

“这些我告诉过爷爷。”

她微微点头。“我知道小乙在灰星曾被你们审讯,他有没有告诉过你,关于他哥哥的事情?”

周戉更为专注。

“在他出生前,他哥哥战死在帝国星域一颗异星球上。据说可以侥幸脱身的,但为了找到最后一名被异生物围困的科学家,付出了半个团的代价。只是因为……”苏抗抗思忖该不该继续。

“因为军令如山,违反军令即使安全回返,等待他们的也是死亡。”

“你知道?”

“帝国俘虏吐露过他们的国情。”如果说,五年前,星域那一边的国家对联邦人来说,是一片云迷雾罩的地图,随着战事的延续,一块块信息碎片几乎能拼凑出那个国家的全貌。“所以我说,或许,他们踏上征途的第一天就在等待死亡来临。”

苏抗抗想起多年前无垠宇宙中的那场自爆,恍惚一笑:“我生平见识两次悲壮的自爆,居然都是帝国人。生命应该是有所期待的,因为幸福的存在,所以值得守护。他们该是有多不幸,才会选择终止绝望。”

“制度不一样。联邦的伟大在于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他声音低沉。

苏抗抗惊讶:“你把周定邦元帅的笔记看完了?”这是笔记最后几篇中的句子,那时应该是在联邦建国后。

他微笑点头。“还看了两遍。正准备看第三遍。”他把苹果派推向她,“吃吧,快凉了。”

端详她咀嚼时满足的表情,周戉静静问:“你见识过帝国人的两次自爆?还有一次在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联邦的伟大在于实现了对统治者的驯服,实现了把他们关在笼子里的梦想。——小布什的就职演讲。美国佬的总统真是演讲家,一个个嘴炮真牛

PS:我决定以后更文期间再不看文了,一是勾出瘾头好难拔|出|来,二是信心被打击好难修复。

对不起对不起,假期期间又看了文,看得字都不想码了。

我想说不会坑的,说了不知道有没有人信呢?感觉人品值低于水平线了。/(ㄒoㄒ)/~~

☆、第五十章

“在……”苏抗抗拖长声调,斜睨周戉一眼,“在帝国星域的太空,一艘太空船自爆。”

“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一副郑重表情,辨不出信与不信。苏抗抗简短地答:“我路过。”

她笑容俏皮,辨不出话语真假。周戉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洛基山上,她将追尾的车一一甩掉,也是这样,得逞后得意地笑。

那晚他们首次达成交易。细雪飞扬,落在她睫毛上。眼睫忽闪,遮住那粒泪痣和戒备深重的眼睛。

他当时完全可以依照正常程序,把她送上军事法庭,正如他的警告“星枭有一百种方法得到真相和答案”,但是他选择了最曲折的方式。

他徇私行为的出发点是什么?

终于有勇气向内心坦白:他想接近她。

剥开她的伪装,观察她的所有面具,像一层层拆开礼物的包装盒,因为不知最终是惊喜还是惊吓,所以格外期待。

周戉微笑着想,他送给自己的一份叫苏抗抗的礼物。又或许是命运垂顾,送给他的礼物。

“我想想,你既然是路过,必须有一艘船。是藏在G4星球的那艘?霍小乙曾经说过,是帝国起义军救援,他才能逃离帝国,那么自爆的那艘太空船是起义军的,还是你的?……应该是起义军的太空船,既然他们被帝国人发现,目标决不会是你这种路过的。然后我记得在裂石堡和他分别时,你曾说过‘霍小乙,你的命是我救的’,就是那时你救了他?”他似假还真地缓缓分析。

苏抗抗愕然。如果不是本性沉静,恐怕震惊之下,会仓皇失态。

给他一条隐晦的线索,他就能推演出八|九成真相。过去她不经意间的种种口误,譬如父母,譬如小时候拥有的那台叫“露娜”的机器人,他又在心中暗自推演出了什么样故事?

她啃着饼,恨恨地说:“你的想象力还真丰富。”

他不置可否。

“在你心里,我说什么都不值得信任。”苏抗抗倒打一耙。“还用这种匪夷所思的故事糊弄我。”

周戉不觉恼怒,反而饶有兴趣地注视她,像观察一个耍赖的孩子。直到苏抗抗吃完最后一块苹果派,习惯性地舔了舔指尖残余的粉屑。

“别动。”周戉探手抹去她唇角的奶沫,拇指不经意地滑过她双唇。触感柔软,令他心弦颤了颤。

他脑中骤然空惘,责任,纪律,自我控制……所有伴随他成长的行为法则荡然无存,只剩一个念头:吻她。

然后那只停留在她柔软唇瓣上的拇指留恋地移向她的面颊,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唇。

苏抗抗身体僵硬,双眼从郑愕到呆滞,依然大张着。

“闭上眼睛不会?”奶香和苹果香之外,还有她的味道需要细细分辨品尝,他的唇摩挲着她的,语声喑哑。

苏抗抗终于元神归位。四目相瞪,她依稀听见砰然心跳,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口中尝到苹果派的淡淡余香,也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幽深双眼隐隐有两簇跃动的火苗,无论是地球时代还是之后的岁月,她都没有应对这种状况的经验,那双眼中,承载了太多她无法负荷的感情。

苏抗抗紧紧闭上了眼睛。

“抗抗。”

她隐约听见自己的名字,含糊地回应。

“我渴慕你。”

像鹿渴慕溪水。

他以行动贯彻欲望,令她几乎沉溺在他的吻里。

苏抗抗不知何时和他翻倒在营房的小床上,周戉壮健的身躯挡住节能灯微弱的光线,阴影笼罩着她,呼吸和胸膛的热力也笼罩着她。

“我渴慕你。”他俯身在她耳边重复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她双唇微肿,双目迷离。

“抗抗。”他用拇指描画她的唇形。

可是连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苏抗抗。苏抗抗移开周戉轻抚她面颊的手,深深吸气,理智和平静重归于心。

她坐起身,盘腿抱着被子,希望和那个欲望在燃烧的男人保持距离。可周戉像不懂她的暗示,舒展双臂,从后面拥住了她。

“对不起,如果是因为我太急躁。”低沉的声音依然因激情而沙哑,呼吸却逐渐平稳。

他为急躁道歉,却不为鲁莽。

苏抗抗凝视握住她手掌的那双大掌,骨节分明,厚实有力,掌缘和虎口位置磨出粗糙的枪茧。这是一双能给人无限安全感的手,可她不能容忍自己依赖任何人。

傅珽错了。不死不是基因的优势,是诅咒。

“有些事不是你以为的那样,有的人也不是你看到的那个。”她侧身望住周戉,吐字冷静而清晰。

寂静中,周戉开口:“你说,我在听。”

他那样深沉专注地凝视她,苏抗抗有刹那的脆弱感,兴起倾诉的欲望,可万千过往,该由哪里起哪里灭?她双唇翕动,随后克制地紧抿着。默默注视他,最终只说了句:“对不起。”

即使是稳重自持的周戉,在被拒绝时也会流露出受创的表情。苏抗抗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傅珽一直回避着她的感情,原来拒绝对某些人来说,是双向的伤害。

周戉定睛细看她,然后伸出手,拇指重重地由她唇上抹过,低声说:“我感觉得到你的回应,所以,苏抗抗,违心地拒绝我是因为什么?”

她几乎脱口而出“人类只能跟人类恋爱交往”。

“是你无法想象的,也是我无法解释的。”

即使灯光幽微,依然能看见她乌黑双瞳中的哀伤,一丝痛感毫无预警地击中他的心。

她拒绝解释,抵抗之前那一刻的缠绵。一切像回到原点,他依旧不舍也不忍继续盘问。

“我接受你的拒绝。”在她明显放松肩膀的同时,他继续说,“但不认可。”

她几乎要从他的拥抱中跳起来。“你耍无赖!”

“这是执着和坚持。”

不如说是周家人该死的固执。苏抗抗掰开他的手臂,沉默地收拾桌上的杂物。“你该走了。身为联邦军官应该以身作则,半夜不回你自己的营房,盘恒在我这里像什么样子?”

“好。”

“顺便帮我把垃圾丢了。”

“好。”

“说了很多遍,你丑,不要笑。”

他依然笑意盎然,接了垃圾袋,拿起军帽戴上。

“等一下。”

苏抗抗打开旅行袋,将埋在衣物下的东西取出来。初到奥勒松就被他当众紧紧拥抱,苏抗抗担心他会有不必要的想法,迟疑着一直没有送给他。

“迟到的新年礼物。”战事激烈,他尚且万里迢迢地从科顿星快递来无数可爱的小玩意,她即使不能回报情感,最起码也该做到礼尚往来。

关门声在身后响起,被果断推出门外的周戉借着雪地冻土的反光,打量手中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