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裴熙不知用了什么名义,将名贵料子给彭泽官员,连活计熟练的绣娘都提供了,才将这条衣带混了进去。

无论封锁截杀是哪个逆子做的事情,他们都只敢对仆役动手,不敢无缘无故连官员都剁了。更何况秦恪的身份,全彭泽也就刘宽和裴熙知晓,他遇刺的事情也是瞒着的,妄杀不知情的官员,得不偿失。

三年一到,彭泽总有几个官员没得到原地任命的委任状,非得上京述职谋缺不可。一到长安,赁屋、置物,人情往来,样样都要钱,入不敷出。为了维持体面,寻求前程,当衣裳、当首饰的举动屡见不鲜。就不知道,衣服落入当铺之后,谁检查出的这条衣带,将之送到陈留郡主府?

复杂到稍微有点差池就能全盘皆输的行动,也不知裴熙是哪来的胆子和运道,竟连浆洗都未曾抹去字迹,兴许,兴许是上天真的保佑恪儿吧?

圣人沉默许久,缓缓道:“提刑处问出什么没有?”

这是在问东宫那些随太子一起谋逆的人了。

匡敏知晓圣人对太子的苦心,闻言便小心翼翼道:“问倒是问出来了,却都是些争风吃醋的事情,传递消息得人都少…”

“除太子妃、良娣和良媛外,其余所有人悉数投入提刑处。朕要知道,太子这些年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见过什么人。”圣人神色淡淡,用最平静的话语掀起无尽腥风血雨,“东宫储臣,太子宾客那儿,丽竟门的人会上门。”

这…这…这…

匡敏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却不敢多言,只敢恭恭敬敬地应下。

太子妃妾数十,偌大东宫,伺候的人过千,全部投入提刑处那种进去了几乎出不来,哪怕出来也脱三层皮的地方?连有名分的太子承徽、昭训和奉仪都不例外?还有那些有头有脸的内侍、妈妈和宫女们,在东宫,说话比一些不得宠的主子还管用三分,也一并进去?

丽竟门是什么地方?天子暗卫,刺探的能手,能令朝臣噤若寒蝉的存在。虽然圣人只说了是上门,但若真透出点什么,下狱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要不怎么说是圣人呢?一言一行皆可定人生死,再体面尊贵的人都不例外。若非如此,这张椅子怎会惹得无数人趋之若鹜,连骨肉之情都不顾?

匡敏知道,圣人这不是疑心太子,是疑心有人背后捅刀子,离间了他们父子。谁让皇长子被刺杀的事情在先,太子的事情在后呢?若真被圣人查出来…死几千人算什么?圣人平江南的时候,尸山血海都见过,岂会在意这些人的生死?

圣人又沉默了片刻,问:“五弟呢?还病着?”

太宗七子,最后活下来得只有圣人和蜀王两个,前者做了九五至尊,后者就管了宗正寺。

蜀王圆滑,见势不妙就称病,待局势一好,整个人又精神抖擞起来。好在他也没什么大野心,大本事,加上宗正的确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来镇着,蜀王也就平安无事地混了这么多年。但现在…怕是触到圣人的霉头了。

果然,圣人下一句就是:“备车,朕要去看看他。”

匡敏听了,险些没打哆嗦,幸好他经过的事情多,绷住了。

白龙鱼服的事情,圣人也不止做过一回两回,但都是随意溜达,没去探望过病人。真要说起来,这满朝文武,宗室勋贵,除了圣人的亲儿子,亲女儿,再加一个陈留郡主,病了劳动圣人大驾不算太过出格外,也只有国之重臣快死时才有这等待遇了。

蜀王遇事就装病,众人皆知,圣人之前也就是送送药材,一笑置之。这一次,蜀王纵是不想退,也由不得他不退了。

只是,若退下了…蜀王风流,人尽皆知,光儿子就有二十多个,女儿也有十余个,孙儿孙女、外孙外孙女不计其数,却没几个成器的,多半是斗鸡走狗混日子,白身居多,要不就是谋个散官吃俸禄。若非蜀王之前做着宗正,圣人又眷顾唯一的弟弟,这一家怕是连面上的光鲜都未必能维持。待蜀王这么一退,全家连个有实权的都没了,岂不是…

想到这里,匡敏就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

蜀王再怎么没权,那也是龙子凤孙,但凭一个姓氏,就有无数底气,岂是自己这个无根之人可以同情怜悯的?

不等匡敏多想,圣人又问:“恪儿媳妇有个侄子,承了沈豹的爵位,他如今在做什么?”

多亏秦桢的提醒,匡敏已有准备,闻言立刻道:“谯县公单名一个淮字,字伯清,已有三儿两女。”

说了儿女,说了爵位,就是没说官职,可见沈家没落得多厉害。

圣人沉吟片刻,还是没立刻下旨,只是说:“明日无大朝会,你让沈淮在两仪殿候着,朕想见见他。”

第四十三章 埋下火种

秦琬站在书房门口,静静地看着秦恪从桌子上一堆本子中左挑右选,时不时询问裴熙,裴熙便回答两句,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在研究什么军国大事,实际上…她心中叹了一声,轻轻敲了敲木门,见父亲抬头,便道:“陈四娘说了一出新故事,阿娘听得入了神,已赏了三回。”

三年前,沈曼挣扎着生下了一个儿子,因不足月,怀胎时又几经坎坷的缘故,这个瘦得如小猫一般,哭声都没力气的男婴才活了七个时辰,就彻底没了气。

儿子的离开似乎带走了沈曼大半的生气,若非秦恪始终如一的关心,裴熙倾力相助,又有秦琬在一旁小心侍奉,以及孙道长的香火功德因果轮回学硕,沈曼八成连活下去的想法都没了。

为了唯一的女儿,沈曼一碗碗苦药灌下去,不顾一切地挣命。秦恪怕她郁结于心,就托裴熙帮忙收集民间故事,选些能读会写的人来润色一二,或者干脆让他们来写,再让孙道长收留的六个孩子中,唯一一个女性陈四姐来演绎,将对孙道长一系的“推心置腹”进行到底。

陈四姐容貌平平,却有一把好嗓音,嘴皮子也利索,加之秦恪、秦琬和裴熙时不时的作陪,沈曼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笑容。

秦恪对妻子愧疚甚深,听见她今天心情好,萦绕在他眉间的郁色也散开些许:“今儿说得是什么故事?”

漫长的等待消磨了秦恪全部的锐气,幼子的死亡给与了他致命一击,如今的皇长子殿下,明明还未至不惑之年,鬓角已有了星星点点的白发。

他不再渴盼,不再祈求,甚至不再报以任何期望。对唯一的嫡女,也做好了将她托付给裴熙,为她寻个好去处的准备。

与日渐消沉的秦恪相比,裴熙虽在这偏僻之地蹉跎三年,桀骜意气不减。盛张女乐,饮酒作乐这些世家子的通病姑且不去说,时不时陪秦琬读书习字,与秦恪夫妇琢磨些香火功德,神佛报应,他居然也干得津津有味,还颇有成就感。

至于在这一过程中,他对秦琬抱怨了多少回,将人情世故抨击得何等一无是处…秦琬觉得,还是别告诉阿耶的好。

想到这里,秦琬看了看有些不耐的裴熙,再望着父亲,决定用最简洁的言辞将故事梗概重复一遍:“贫寒的书生进京赶考,途中遇上名妓,二人倾心相许,却遭遇无数阻碍。名妓将体己泰半赠予书生,资助他赶考。待书生高中,将名妓赎身,名妓与书生做了半月正头夫妻就不辞而别,留书让书生迎娶高门贵女。”

秦恪点了点头,等着下文,就见秦琬笑了笑,说:“没了。”

听她这样说,秦恪还当她没听完就过来了,刚打算说一两句,就听见裴熙点评道:“写这本子的,倒是个颇有体悟,知晓世情炎凉的。”

说罢,他轻轻一笑,一如往常般带了些指点江山的味道:“大夏推行科举多年,时至今日,终于深入人心,十个故事倒是八个是说贫寒举子的。”

秦琬心有戚戚然,点了点头:“若不加上最后那段,便再好不过。”

秦恪还当女儿喜聚不喜散,热爱大圆满,失笑道:“你当这是之前的本子,书生娶得是富家小姐,官家之女么?我朝律令,良贱不婚,名妓若嫁给书生,书生的功名就得丢了,两人还得杖八十,徒二年;若她留在书生身边为妾,有这么个深情厚谊,义薄云天,有手段有美色又有心机的主儿在,哪家父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虽说妾任由主母打骂转卖,但…纵下嫁举子得多半是庶女,也没这样磕碜法的。”

对父亲的教诲,秦琬自是微笑听从,裴熙望着秦琬,扬了扬眉。

秦恪没听懂秦琬的言外之意,他却懂了。

太祖创科举制,世家也不是笨蛋,故科举推行得十分艰难不说,世家往往也借此机会许配庶女,为自家拉拢人才。士子们呢,纵然中了举,也被世家、勋贵子弟压着,出头艰难,借姻亲上位乃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若有朝一日,士子中举即可堂堂正正入朝为官,不需百般钻营,也没太多举子蹉跎岁月,到最后都是个不入流的流外官,那才是皇室声威得以鼎盛的时候。

别人看话本子,看得是悲欢离合,世情百态;秦琬看得却是皇权与世家的争斗,人心的取舍与渴求。

裴熙当然不认为这是秦恪教得好,他只认为秦琬的天赋好,当然,自己的影响也得算一半功劳。

秦恪不大赞成女儿看这种市井流传的话本,唯恐女儿被情爱所迷,移了性情。沈曼也担忧这一点,纵喜爱女儿陪着自己,由她陪伴一会儿,也会找理由将她打发走。故一遇着机会,秦恪就要对女儿说几番大道理,总归是身份特殊,皇室血脉尊贵非凡,不可轻许他人之类的话语。

这一次,他本再说几句,忽闻仓促却十分有力的脚步声响起,不由循声望去,便见赵肃急急走来,到书房门口停住,行过大礼后,一贯沉稳的面上竟有几分喜色:“大郎君,天使来了!”

三年前险些遇刺的惊险始终在秦恪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赵肃的沉稳、果断和勇武亦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是以赵肃伤一好,秦恪就将戍卫之事悉数交予他负责,就连周五从折冲府借来的兵士,与他打过几场之后,对这位赵九郎都是服得很。赵肃也不负秦恪所托,一扫之前的颓唐之气,将秦恪一家守得滴水不漏,被秦恪夸奖过许多次也罢了,竟得了裴熙一句赞,可见难得。

从赵肃嘴巴里说出来的话,自不可能是什么调侃,秦恪霍地站起,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忍不住问:“当真是天使?”

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赵肃,就见赵肃喜气盈腮,重重点头:“确是天使,不仅如此,来人自称姓沈,是沈娘子嫡亲的侄儿!”

沈淮,居然是沈淮来了!

既是如此,那就不可能是赐他一杯毒酒,而是招他们回去了!

秦恪唇角的弧度慢慢扩大,眼角却有了泪痕。

似哭似笑,端得怪异。

秦琬自然也是欢喜的,但她自小在彭泽长大,哪怕父母说一千,道一万,将长安的繁盛说了个遍,她心中也没什么概念,便存了一丝理智,为避免父亲失态,提醒道:“阿耶,咱们快去告诉阿娘这个好消息!”

被女儿这么一说,秦恪如梦初醒,急急往门外走去。秦琬正欲跟随,想到裴熙说三年就是三年,当真是神机妙算,铁口直断,下意识往他所在的方向看去,却见裴熙神情淡淡,拢了拢衣襟,没什么喜气,不由奇道:“旭之哥哥?”

裴熙见状,笑着摇了摇头,说:“以后断不可这样称呼我啦!至少这一路不行。”

听他这样说,秦琬稍稍一想,不由骇然:“你是说…可,可…”

“大郎君遇刺,三年后圣人才知晓这一消息,我怎能全身而退?”谈及性命攸关的大事,裴熙依旧傲慢而从容,“我若不一路坐着囚车,由人看着回去,圣人的脸面往哪搁?”总不能直接告诉世人,裴熙送了折子,却被上头扣下了吧?

无论幕后黑手是谁,在明面上,这件事,注定是裴熙的失职。

这,便是皇室一贯的做法。

内里再凶险,再腥风血雨,对外也要一律抹平,父慈子孝,一排和乐。就像戏本子里写的一样,圣人永远是不会错的,错得是蒙蔽圣人的奸臣。只要除了奸臣,为忠臣平了反,圣人依旧是完美无缺的圣人,被人歌功颂德,祈求他万岁万岁万万岁。

秦恪见他们没跟过来,便回过头,招呼道:“裹儿,旭之,怎么还不过来?”

不等秦琬说什么,裴熙淡淡一笑,利落起身:“这就来。”

秦琬盯着他的背影,神色复杂到极点。

对裴旭之来说,皇室是君,他是臣,故诸皇子的争夺牵连到他,永远只会是他错,那我们一家呢?对外人来说,我们是君,可对圣人来说,这全天下的每一个人,都是他的臣子,除了远近亲疏外,没有太大的分别。

既是如此,与其用血脉相连,能名正言顺夺取他椅子的自家人,还不如用没有血缘,注定只能做一辈子臣子的外人。

阿耶明明没有错,但圣人为了太子,硬生生听信了一个拙劣的,谁都知道是攀扯污蔑的谎言,让他们一家在外流放了十年。偏偏他们还不能有任何怨怼之言,否则就会有性命之危。如今圣人好容易想起了他们,他们必须对圣人感恩戴德,用十二万分的热忱和孝心去回报圣人的宽容体恤,这岂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再没有哪一刻能像现在这般,让秦琬认识到圣人的绝对权威,正因为如此,她的喜悦被冲得半点不剩,手脚已然冰凉,但她的心却如野火过境,熊熊燃烧。

那是一种…对权力的渴望。

第四十四章 初露锋芒

沈淮站在主厅中,打量着简陋的房间与极平常的桌椅,心中酸涩难言。

纵谯县公府已然没落,这样的住所,仍旧是他们家中三等丫头婆子都不愿住的,皇长子和姑姑却…想到自家十年来的无人问津,再想到这段日子的门庭热络,沈淮何等感慨自不消说,越发觉得这些年的付出值得。

发自内心的真挚感情与对前程的期盼憧憬结合在一起,让他在秦恪等人进来,瞧见皇长子夫妇苍老憔悴的神态时,眼眶有些湿润,脱口而出:“姑父,姑姑——”

话一出口,沈淮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心中忐忑。

皇长子会不会觉得他在趁热灶,蓄意攀附?

秦恪被流放十年,早没了那些自矜猜疑之心,对沈淮多年来冒着得罪圣人危险也不断绝的照拂,他心中感念得紧。见到沈淮本人,便有些感慨:“伯清…你高了,也瘦了。”

沈曼瞧见侄儿,亦是欢喜,精神也好了些许,她的眼眶微红,神色却极为柔和:“越来越像阿耶了。”

两夫妻久久未见至亲,高兴得过了头,竟将屋子中旁的人全给忽视了。秦琬瞧见沈淮身后还站着一个样貌普通,气度却异常沉稳,光是站在那儿就不怒自威的中年人,再瞧瞧他身上唯有五品以上官员和州郡长官才能穿的绯袍,就知此人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故她睁大眼睛,似是有些好奇地问:“伯清表哥,这位一看上去就比你成熟稳重多了的府君是谁?”

太子逝世,圣人便招十年未得一见的皇长子回京,本朝又是嫡长子继承制,容不得众人不多想。哪怕秦琬神憎鬼厌,有“皇长子唯一嫡女”的身份,旁人也得毕恭毕敬,何况她生得极漂亮,聪明伶俐,善解人意,态度温和又不失天真活泼,一贯很讨人喜爱呢?这句没贬沈淮,却借着他将中年人夸赞了一番,抬高对方地位的话,果然让中年人严肃的面孔柔和了几分。只见他向秦恪行了个大礼,恭敬道:“末将姜略,见过殿下!”

秦恪和沈曼也意识到了自己方才的失态,连忙礼节性地赞了两句,沈淮知姜略一板一眼的性子,唯恐姑父姑母摸不着头脑,便示意内侍上前,取过圣旨,开始宣读。

秦琬跟着父母跪下,听见圣旨中只说了赦免他们一家,重归皇族身份,却没说恢复秦恪的王爵,偏偏圣旨又是玉轴并着七色锦缎,最高的规格,彰显着秦恪的尊贵身份,心中不由一跳。

难道说…

不,不对。

旭之哥哥让阿耶自污,也就证明,圣人并不想立阿耶为太子。未恢复阿耶的王爵,显然是有别的用意。

她压下沸腾的情绪,跟着父母起身,就听沈淮介绍道:“圣人为接殿下回去,特派北衙勋一府护送。”

北衙勋一府!

此言一出,秦恪和沈曼看姜略的目光已然不同。

北衙军作为皇帝的私军,最高品轶的上将军就与尚书令一般,皆是由皇帝兼任的;再往下一级的大将军,一般都是加恩给老臣尤其是过逝将领的虚衔。再往下的两位将军之职,虽有人担任,却都干不了多久就戍卫边防去了,譬如沈豹,又如武成郡公,纵位极人臣,也不再属于北衙编制,一旦故去,连给儿女在北衙荫职都做不到。也就是说,北衙军中真正执掌实权,地位最高的,便是五府中郎将。

亲府戍卫京师,绝对不会离开京兆半步,紧随其后的二勋二翊这四府之中,又以勋一府的地位最高。姜略身为勋一府的中郎将,绝对是简在帝心,不提“帝王心腹”都对不起这职位的人物。

传旨用沈淮,护送用姜略,看样子,圣人对阿耶的安全十分忧心,已经到了不派至亲和心腹过来就不放心的程度。

既是如此,沈淮和姜略的举动,应当是大张旗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偏偏裴使君没收到一点消息,就连来自洛阳裴氏的提醒都没有。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家族”。

秦琬心中冷笑,就见姜略上前一步,微微欠了欠身:“末将这里,还有一道圣旨。”说罢,他取出黑牛角轴并纯白绫的圣旨,将之摊开,以毫无起伏地语气,陈述着圣旨的内容:“彭泽县令裴熙,玩忽职守,现罢官去职,羁押归京。”

裴熙早猜到有这么一出,波澜不惊地接了圣旨,便有卫士拿着绳索走了上来,打算将他绑起。秦恪却似被大锤重重敲打脑袋一般,见卫士居然敢绑裴熙,他回过神来,忙道:“住手!这,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他这么一喊,动手的四个卫士真的停了下来,有些无措地望着姜略。

北衙军直属圣人,并不惧怕一个刚刚恢复了皇族身份,却半点权势都没有的光头皇子。他们惧怕得是秦恪如今皇位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身份,唯恐得罪未来的帝王。

沈淮没想到秦恪与裴熙的情分竟如此之好,不知该说什么才两不得罪。沈曼有心打圆场,偏生方才大喜,她的精力有些不济,还未想到说辞,便见秦琬微微一笑,温言道:“这三年来,裴使君对阿耶照拂良多,还望姜将军与沈县公通融一二,将裴使君的羁押之所安排在县公毗邻的房间,方便阿耶前去探望。”

听她这么一说,沈淮也反应过来,忙道:“殿下仁德!”

秦恪见状,知圣意无可挽回,方才是自己冲动了。

能给裴熙争取到一路上的优待,让他不被粗鄙的兵卒折辱,已经是看在秦恪的面子上。饶是如此,秦琬还怕他们说一套做一套,否则为什么要让裴熙被关在沈淮的房间旁边?

裴熙允文允武,让他被关在秦恪的房间旁边,姜略肯定不会同意;沈曼和秦琬是女子,姜略不可能担让她们名节受损的风险;若关在姜略房间旁边,裴熙没吃苦头却反咬一口,姜略也很难做。算来算去,竟是放到沈淮旁边最佳,这样一来,谁都安心了。

知晓这已是最好的结果,秦恪无奈之下,只得点了点头,心中却打定了注意,回长安后好好向圣人解释,裴熙并未玩忽职守,隐瞒不报。相反,旭之殚精竭虑,千方百计才将密信送出,怎能平白担上这么大的污名?

姜略能做到圣人心腹的位置上,忠心耿耿是必然的,心思也不会像外表展现得那么死板。知晓裴熙和皇长子的情分不同往常,秦琬又圆了场,让步到这份上,处处都考虑到了,他岂会死抓着不放?只见他点了点头,打定主意不让那些眼皮子浅的家伙去看守裴熙,得从自己的心腹中挑人,不得怠慢半分,面上却正色道:“殿下仁德!”

“另外,还有一件事。”秦琬瞧了瞧沈曼,轻叹一声,眼角眉梢就拂上了一抹伤感,“我的弟弟…”

才说了这么四个字,她就低下头,右手用力捏着衣襟,喉咙仿佛被什么梗着似的。过了半晌,她的情绪才平静了一些,声音也没那么哽咽:“这三年来,一直是一位孙姓道长和他的徒弟们为弟弟做水陆道场,日日为他诵经祈福,让他得以平安转世。”

幼子的死是秦恪与沈曼夫妇心底的伤,一提就痛,是以秦恪下意识地望着沈曼,见妻子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搀扶,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为她顺气,无暇他顾。

纵早有心理准备,听见沈曼生得是个男孩,这孩子却夭折之后,沈淮的眼前仍是一黑。

姑姑脸色蜡黄,病弱消瘦,年纪又大了…若幼子的夭折与刺杀有关,倒还勉勉强强,若那件首饰的事情也算在其中…

皇长子的嫡幼子逝世,无论放到哪里都是大事,姜略自不会拒绝,忙道:“小郎君的法事,自然是不能落下的。”这便是答应带孙道长和他的徒子徒孙们上路了。

“至于旁的人…”秦琬沉吟片刻,瞧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程方,略想一想,竟露出涩然之色,“罢了,我们一家在这地方也无甚熟人,就这样罢!”

她本有心带张五等人回京,这些人油嘴滑舌的很,三教九流都混得,又没甚出身,人生地不熟的,只能依靠他们。但转念一想,这天下想飞黄腾达的人多得是,没必要就顾着一两个。张五等人帮程方办事,打听消息的情分,用他们这些年来购置的田地还就够了。反正这些田产本来就记在这些人名下,明面上挑不出错来,再说了,他们一家是被流放,不是郊游。带两个使女,可以说是照顾阿娘;带个道士并几个徒子徒孙,还能说是为了弟弟一路走好;再带旁人…未免太过招摇了。

见秦琬遇事冷静,有条有理,沈淮悔得肠子都青了——若是姑姑的儿子能保住,哪怕姑姑的身子不大爽利,有这么个厉害的闺女撑腰,那孩子定能平平安安活过前十年。男孩子嘛,小时候不容易养活,大了个个皮实肉壮,活蹦乱跳的,岂不更好?

察觉到沈淮的痛心疾首,秦琬面上未显,心中却有些不悦。

怎么,我一个大活人站在这里,竟及不上才活了几个时辰的弟弟么?

第四十五章 目光长远

秦琬打出生起便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幼弟夭折后,秦恪和沈曼对她看得更是比眼睛珠子还要重,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更莫要说什么嫌弃她不是男儿之语。至于她平日所见的人物——裴熙对秦琬欣赏得很,压根不介意什么男儿女儿身;赵肃觉得秦琬学识远胜自己,遇事有条有理,完全将她当做大人看待;程方和七月依旧当自己是沈家家仆,纵对秦琬的性别遗憾非常,也不会表露出来。秦琬又是看惯了母亲当家,父亲万事不管的,压根就没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的观念,更不认为自己哪点比男子差。

弟弟过逝了,她也很悲痛,但这份悲伤单纯来源于失去了亲人,而非因着什么王府承爵,有人撑腰之类的缘故。沈淮拿勋贵世家的标准来衡量她,还被她察觉出来,自然会惹得她不快。

若论这普天之下,有谁最了解秦琬,当属裴熙无疑。

沈淮的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压根没表露得太过,却架不住秦琬和裴熙都在观察他与姜略。故裴熙轻轻笑了笑,气定神闲地看着姜略,很自然地问:“县衙查抄了没有?”

一个是前途未卜的阶下囚,一个是炙手可热的帝王心腹,偏偏裴熙摆出的态度,竟似双方是平等的。

姜略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终于明白为何认识裴熙的人里头,九成九都不喜欢这家伙。

若无洛阳裴氏,若无皇长子…姜略压下心中的想法,平静道:“未曾。”

“抄捡的话,找我的长随,姓裴名显的。”裴熙懒洋洋地说,“金银珠玉分为五份,周五、赵肃等人拿一份,从折冲府借来的兵士们拿一份,其余三份给各位买酒。我府中的姬妾、歌姬、美婢,折冲府的兵士们一人一个,其余东西…”

一想到裴熙收藏的那些珍贵字画,古董玩物,秦恪忙道:“自然是妥善收着。”若被大字不识一个的卫士们将这些珍宝弄坏了,实在太过可惜。

圣人虽没说要抄捡裴熙家,但人都押走了,瓜分财物不是正常的么?偏偏被裴熙这么一说,他们倒不好动手了。

洛阳裴氏一贯得大夏皇帝的信任,手上好东西无数,指不定哪件就是御赐的。人家财物都拿出来了,再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去敛财,未免得不偿失,毕竟裴熙身后还站着皇长子和裴家。

沈曼挺喜欢裴熙,见他从云端落入泥里,本就颇为忧心。但她是嫁进来的媳妇,不比丈夫和女儿有着天然的血脉优势,嫡亲侄子又在这里,为不让秦恪觉得她指手画脚,之前就没有插话。如今见裴熙不但分发金钱,连姬妾都分了出去,便关切道:“若有一二可心的,还是让她们暂居此地吧!尘埃落定之后,再回来接她们也不迟。”

自打知晓裴熙的妻子罗氏贪图富贵,不肯与夫婿同甘共苦之后,沈曼就对裴熙十分怜惜。在她看来,婢妾虽讨厌,裴熙的发妻也没多讨人喜欢,若裴熙觉得暖心,留一两个姬妾伺候也无妨。总不能让裴熙一直跟着功利的妻子过,日子好就夫婿什么都好,日子差就打鸡骂狗,指桑骂槐吧?

听见沈曼说出这般类似慈母的关切之语,姜略和沈淮对裴熙在皇长子一家的地位终于有了个确切的认识,不由啧啧称奇,没想到这么个万人嫌的角色居然投了皇长子一家的眼缘。偏偏裴熙“不知好歹”,沈曼话音刚落,他便摇了摇头,无所谓地说:“不过是使钱买来的奴婢,服侍得好是应该的,让她们呼奴唤婢,吃穿不愁也就罢了,岂有端成半个主子的道理?兵士们劳累一场,得些美人服侍,天经地义。”

他用轻描淡写的态度说着冷酷无情的话语,本该让人觉得狠辣凉薄,却恰恰搔到了沈曼的痒处,也说到秦恪的心坎里。

秦琬望着裴熙,用力攥紧双手。

你看,纵我身为阶下囚,我依旧是许多人的主子,操纵着他们的生死和命运,你也要拿出气势来。要知道,长安肯定有很多不长眼的人,会拿你生长在流放之地,没有嫡亲兄弟,不懂生活方面的礼仪来欺辱你,那又如何?你是堂堂正正的圣人嫡孙女,除了对圣人弯腰之外,又有谁有资格让你低下头?

人这一生,汲汲追求的,无非“名”、“利”。欲将取之,必先予之,就如现在,裴熙先发制人,予以金银珠宝,妖娆美人,便可立于至高地,笼络人心,为自己谋取利益。

要做到这一点,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归根到底,一要舍得,二要投其所好。在武夫、粗人的眼里,价值连城的古玩字画比不上明晃晃的金银珠宝,更比不上揽在怀中的温香软玉。在姜略眼里,好东西固然要紧,却不能冒着得罪皇长子和洛阳裴氏的风险拿。故裴熙身陷囹圄,依旧能操纵局势,实在令秦琬佩服得紧。只见她顺着裴熙的思路和提示,对姜略说:“圣人文治武功,泽被天下,我等恨不在长安,无缘聆听圣训,此番回京…”她低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归心似箭亦不足以形容我们如今的心情,还望姜将军襄助一二,路上全力前行,纵有停靠,亦不见任何外人。为安全计,也不能将夹带任何东西。”

裴熙望着秦琬,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太子一死,圣人便大张旗鼓地召回长子,不知多少人将秦恪当做下一任储君。可想而知,这一路上,定有无数人想尽办法黏上来,攀附讨好,打算在未来帝王面前露个脸。

秦恪本就是个不怎么会拒绝的性子,若是官员拜会,投其所好,十个里头总有一两个能进门的。即便如此,也太过招摇了些。

莫说局势未明,就算局势明了,秦恪真做了太子,那又如何?他们寒微的时候,这些人对他们避之唯恐不及,未有半点照拂之心,凭什么现在他们贴上来,秦恪就一定得回应?

姜略本就为这件事头疼,见秦琬主动提起,秦恪又不住点头,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这么大的事情,秦恪和沈曼竟任由女儿拿主意,沈淮自然明白了自己该如何与“表妹”相处。只可惜有裴熙这么一位不是兄长,胜似兄长的鬼才珠玉在前,秦琬对沈淮实在谈不上很亲热,不过碍着父母,又打算听听长安局势,这才勉强作陪。

抄捡、分发、送人…这一切都需要时间。

知晓他们要说体己话,姜略很识趣地退下,督促手下去办那些琐事,力求皇长子一家能在温暖舒适的船舱中用晚膳。

闲杂人等退去之后,沈曼拉着沈淮的手,细细端详比自己小六七岁的侄儿,本想问问谯县公府好不好,话到嘴边,却改成:“京中出什么事了?”

沈淮面色一肃,压低声音,小声道:“太子谋逆,兵败自尽。”

秦恪被唬了一跳,沈曼却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只听沈淮低声道:“太子谋逆之后,陈留郡主进宫一趟,次日圣人就召见了侄儿,奏对一番过后,圣人让侄儿回家收拾行装,第二日就启程。当晚,陈留郡主有信送到,叮嘱侄儿要紧闭门户,若太子妃妾的娘家人上门,万万不要收任何贵重东西,更不能应承什么。”

按道理说,太子谋逆自尽,太子妃惶恐无依,找人说情是正常的,为何沈淮的神情…不大对劲?

秦琬心中疑惑,还未来得及问,就听沈淮露出几分骇然之色,小心翼翼地说:“现如今,京中的消息是,太子于上元夜受了凉,不幸去了,为此,圣人还狠狠发作了太医署。太子妃与太子夫妻情深,追随而去。东宫妃妾和奴婢,或忠心殉主,或伺候不利,都…”

想到裴熙说过的话,秦琬奇道:“难不成,太子妃在太子的子嗣上动了手脚?”

被她这么一说,秦恪和沈曼不由哑然,这两夫妇面面相觑,没想到穆皇后千挑万选的儿媳妇会如此短视——身为太子的发妻,太子妃怎能如寻常大妇一般打压妾室,阻止庶出子女的诞生?她难道不知晓,东宫只要有孩子,无论男女,都能进一步稳固太子的地位么?太子还不是圣人呢,就考虑什么嫡长子,难道她不觉得她想得太远了些么?

圣人若要嫡子继位,就如太子,身为小儿子,地位也是板上钉钉;圣人若不要嫡子继位,哪怕是嫡长子,也未必能如愿以偿。太子妃这眼界,这心胸,实在是…

“太子爱纵妾室,良娣、良媛并着低等妃嫔们,将太子妃挤兑得厉害。太子妃除了初一十五,很难见到太子的面,故…”没人想到太子妃能有这手段,大家都以为太子不能生,包括太子自个儿。

太子之所以造反,以为自己不孕不育虽不是主要原因,却绝对是重要原因。可想而知,圣人在知道此事之后,会有多么愤怒。与其说太子妃和太子“夫妻情深”,还不如说太子妃…被迫殉葬。

至于东宫那些妃妾,她们未必和这件事有关,但谁让她们挤兑太子妃,导致不安的太子妃痛下狠手呢?没有足够的底气,却做着不该做的事,丢掉性命一点都不奇怪。

第四十六章 自掘坟墓

东宫妃妾的遭遇太过触目惊心,一时间,屋内的气氛有些沉凝。

秦琬微微一笑,主动问:“伯清表哥,听说长安很大,权贵也多。走在路上随意踢个石子都能伤着贵人,这是真的么?”

她的好奇表现得太过明显,与之前的沉稳冷静形成鲜明对比,秦恪和沈曼见状,心中又伤感起来。

沈淮见秦琬比自己的大女儿还小几岁,怜意大起,神情温柔和煦得不像话:“世间没几个人能当得起您一句贵人,长安虽多权贵,却泰半是有眼色的,如卢乡侯幼子那样跋扈得毕竟少。”说罢,他就绘声绘色地描述起当时的见闻,将卢乡侯幼子闹市纵马何等跋扈,萧誉何等英勇,当机立断;卢乡侯被御史参,被圣人斥责,险些丢掉官职之后,将一贯宠溺的小儿子打得一个多月都下不了床;略好了些,就不得不上魏王府负荆请罪等一连串事说得妙趣横生。

被他们两人这么一打岔,秦恪的心情倒是好了些许,笑道:“小孩子家,胡闹一些很正常,先前不管教,出了事再打,这是做父亲的失职。”

“伯清表哥,你为什么有些紧张?”察觉到沈淮一瞬间的僵硬,秦琬慢悠悠地问,“出了什么事么?”

沈淮本就打算挑个合适的时间将一件事给说出来,被秦琬这么一点,他心中吃惊着小表妹敏锐的观察力,面上却露出为难的模样,支支吾吾半天,始终不敢说出来。

沈曼见状,心里大概有数,便道:“说吧!”

“这,这…”沈淮犹豫许久,才挺起胸膛,用一种视死如归的神情,速度极快,不带半点磕巴地说,“周孺人非但为殿下的次子选了一桩婚事还帮殿下的长女保媒拉纤如今您的长孙已然出世外孙也快…”话说到这里,他战战兢兢地停了下来,因为他发现,秦恪的脸色变得极差。

秦恪有六个庶出子女,刚好一边三个。

他的庶次子秦敬和庶四子秦敦皆是孺人周氏所生,前者还差一两个月就要及冠,至于秦恪的庶长女秦绢,算算年纪,今年也十九了。

对未婚男女来说,这个岁数的确大了些,但这天底下哪有生父还在,嫡母尚存,就由一个妾擅作主张,许配儿女婚事的道理?

长孙已然出世,哈哈,长孙已然出世。

女子十月怀胎,婚姻嫁娶又要筹备许久,就算秦敬的妻子是洞房喜。从开始商谈婚事到孩子平安落地,少不得要两年的功夫。周红英就那么确定,他和曼娘都回不去?

沈曼轻轻拍着秦恪的脊背,心中却在冷笑。

真没想到,周红英竟蠢到这份上,非但惹了大郎的忌讳,时机还选得这么好,恰恰是他们遇刺之后张罗的子女婚事…这一次,哪怕周红英长了一百张嘴,将眼睛哭瞎,也没用武之地了。

嫡长子的死始终是秦恪心中的一根刺,他本以为是自己将那孩子逼得太紧,才让琨儿一病不起。遇刺之后,他却变得有些疑神疑鬼,只觉得处处都是杀机,只有妻女并裴熙可信,偏偏周红英给儿子挑的婚事在时间上这么凑巧…秦恪可没忘记,琨儿多得圣人的喜爱,自琨儿入甘露殿读书,屡屡受圣人的褒奖后,因孙立子的说法甚嚣尘上,代王府接到的拜帖都能当柴烧。

如此盛况,自然会碍别人的眼。

秦恪不会怀疑沈淮,因为成亲生子这种大事,哪怕沈淮现在编了,回京也会被戳穿,故他揉了揉太阳穴,沉默好一会儿,才问:“哪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