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便是这样,家中的女孩子再优秀,若没立得起来,前程大有指望的男人支撑门庭,好一些的人家也不会考虑选她们。秦放是代王的儿子,代王手上又有两个县公的名额,可以为庶子请封。只要他请了,秦放就是从二品的县公,地位尊贵,吃穿不愁。身为宗室,秦放一辈子都不用考虑前程问题,愿意入官场就罢了,不愿意也能过着奢华富足的一生,怎能不令天下女子趋之若鹜?

父亲不高兴,母亲不愿劝,庶兄不敢言。

秦琬瞧了秦放一眼,见他唯唯诺诺的模样,既有些瞧不上,又觉他有些可怜,便道:“三哥仁孝,怎会为一己之私,置耶娘的名声于不顾?那位陆娘子怕是对三哥有恩,人又极贤良淑德,三哥才会动了求娶之念。”

她神色温柔,笑语盈盈,如一阵清风,抚平秦恪心中的不满。

秦恪压根不认为深闺小娘子会对秦放有什么恩德,八成是这姑娘生得好,秦放见了喜欢,又一心打算示弱,才有了这么一出。不过,女儿搭的台子,他自然是会下的,故他抬了抬眼皮,望着秦放,态度稍嫌冷淡,却不似方才愠怒:“她对你有恩?”

“儿子…”秦放眼眶一红,膝盖一软,“扑通”跪下,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儿子幼时顽皮,晚上装睡,躲在被窝里玩九连环,却见使女妈妈们将窗户打开一条缝,任由寒风灌进来。走在路上的时候,原本扫洒干净的路边会莫名多上一层油迹或霜雪,跌过好几次。沈县公见儿子三灾六病的,碍于身份,不好发落这些老仆,又不敢将儿子再留到此处,便央陈留郡主照拂儿子。郡主对儿子极好,偏生没过多久,便有传言,说,说郡主想将高娘子许配给儿子!”

秦恪听了,气得浑身发抖,沈曼握着他的手,轻轻拍了拍,秦恪回过神,方渐渐顺过气来。

周红英冷血自私,为了诬陷曼娘,对付三哥儿,连亲生儿子都可以牺牲,买通下仆戕害孩童算什么?已经认清了这一点,何苦为过去的事情动气?

想到过往的心酸艰难,秦放淌下两滴男儿泪:“儿子不欲连累郡主和高娘子,索性混迹于三教九流之间,钱财全都用来捧行首。年幼无知,被行首哄骗,险些动了真情,自暴自弃,以为一生就这样过。饶是如此,二哥尚嫌不足,走在路上,若不呼朋引伴,便有地痞来殴打不说,四年前…四年前…”

此言一出,秦恪失声道:“难不成,四年前,他不是和穆拾的儿子争行首,而是为了对付你?”

“那行首看似风雅,谈吐不凡,实则见利忘义,眼皮子短浅得紧。那些年的浪荡,儿子也没脸提起,侥幸捡得一命后,儿子…”秦恪面露赧色,吞吞吐吐了好半晌,才说,“儿子只得利用这张好皮相,谋得贵女爱慕,保全自身性命。”

说到这里,秦恪来不及发怒,秦放就连连解释:“儿子断无毁贵女名节的意思,顶多与她们说几句话!”

秦恪既厌儿子手段下作,又怜他无依无靠,如惊弓之鸟,时时刻刻得为性命殚精竭,沉默半响,方道:“这与陆娘子有何关系?”

见父亲态度松动,秦放喜不自胜,忙道:“儿子声名狼藉之后,众贵女既迷恋儿子的容貌,又厌恶儿子的坏名声,见到儿子的时候娇羞万分,人后却大肆贬低儿子,似乎这样就能与儿子撇清关系,证明她们的清白无辜。唯有陆娘子,虽不喜儿子,却对儿子这位陌生人颇为同情,劝谏儿子要好好做人,要上进,方对得起耶娘生养之恩。”

听秦放的描述,秦琬觉得这位陆娘子不错,有心帮秦放一把,便道:“颍川陆氏才名遍天下,天一楼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衬得其余姓陆的黯淡无光,不知这位陆娘子与颍川陆氏有何关系?”看阿耶阿娘的神态,秦琬也能猜到平遥伯家不怎么得力,哪怕是他们家嫡出的小娘子,代王夫妇都不见得满意,只能从另一个方向下手。倘若这位陆娘子真与颍川陆氏有关,此事就成了大半,若是无关,秦放还是莫要痴心妄想的好。

秦放千伶百俐的人,如何不明白秦琬的意思,他心中狂喜,忙道:“陆娘子的祖父便是颍川陆氏前代家主的堂弟,她的生父陆继陆大人曾为齐王友,于士林中声誉卓著。碍着陆家嫡支人丁凋敝,凑上去恐有谋夺天一楼之嫌,陆娘子失恃之后,陆大人才见她送到外祖家教养。陆大人为修河道,病逝在任上后,陆娘子便在平遥伯家长住了下来。”

“友”是王府属官的一种,掌陪侍游居,规讽道义,从五品下,官位高不说,与亲王的关系也极近。

齐王博学多才,谋虑深远,能被他引以为友的人,自是不凡。

想到三弟齐王的风采,模糊记起陆继的样貌风仪,秦恪的神色也软化了下来。

他素来敬重人品、学识、风姿、样貌无一不佳之人,又对梁、齐二王的眼光深信不疑,先头的恼怒全然不见踪影,竟想着,若是陆继还活着,单凭秦放浪荡名声,哪能娶到这等诗书传家的千年大族的嫡女?

沈曼见状,知秦恪的态度已然变了,便道:“桢姐姐说,再有十日,当利公主的荷花宴,她会带裹儿和二娘、三娘去。桢姐姐不是外人,咱们将缘由对她一说,央瞧一瞧这位陆娘子便是。”

按理说,永宁节前的一个月,大家都忙着准备节礼,断无开什么宴会的道理。可正如世间有“避讳”一说般,权贵人家给帝王送礼也很有讲究——精挑细选,那是必须的,呈给圣人的东西,哪怕圣人一眼都不看,做臣子的也不能怠慢。不过,什么身份就得送什么东西,非但不能逾越,还不能太过出类拔萃,新奇精巧。最最重要的是,不能与贵人送的重样,抢了贵人的风头。

皇室的庆典,做臣子的,陪衬一二就好。反客为主,要命不要?

太子地位稳固的时候,权贵世家便为永宁节的贺礼绞尽脑汁,但那时候,他们只需注意太子的贺礼就好,对诸王无需太过在意。但今年的局势如此微妙,为讨圣人的欢喜,诸王在贺礼上定是花样百出。若是这时候重了样,别出心裁,更甚一筹…往年重样,顶多打脸一二,赔礼道歉,割让足够的利益,倒也罢了;今年砸场子,那可是提着脑袋在做傻事,指不定就赔上了全家的性命。

出于这种考虑,当利公主的宴会,无论哪家权贵都得凑一凑热闹,力求从大公主这里得到一二消息。譬如圣人最喜欢什么,这些天又赞了什么,大家酌情增减贺礼,不抢诸王的风头。

能赴最有权势的大公主开办的宴会,本来就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肯定,再说了,这等宴会上出现的少男少女,绝对称得上“门当户对”,借着宴会熟识,长辈心领神会,促成的好事不止一桩两桩。若能得诸位公主、命妇们的称赞,对未出阁的小娘子也极有利。即便是对当利公主看不顺眼的陈留郡主,想带领秦琬入交际圈,也选择了当利公主的宴会作为秦琬初次亮相的地方,可见当利公主在命妇圈中的影响。

陈留郡主的眼光,秦恪自然信得过,他想了想,觉得没什么疏漏的地方,便望着女儿,认真叮嘱道:“裹儿,宴会上的那些人,若说好话,你就听着,这是你该得的。若说了不好听的,你便当耳边风,莫要放在心里。那些无知妇人纯粹是嫉妒你的聪慧和地位,满嘴都是酸味,没一句真的。”他素来温和,极少非议别人,为了女儿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秦琬知父亲在保护自己,心中暖洋洋得,用力点头:“裹儿知道了!”

第七十七章 琴师临歌

秦放知嫡妹在代王心中的地位,本就有意讨好对方,又见秦琬为自己说话,越发感激,故死皮赖脸,拖着不走,硬要等秦琬一起出门。

代王夫妇统共就这么一个嫡女,自然希望她和兄弟的关系好些,见状便没说什么。

秦琬见秦放满面堆笑,眼底却有一丝忐忑,轻轻笑了笑,打趣道:“三哥莫要这样看我,陆娘子的事,我可帮不上什么忙。”

这话换做别家嫡女说,秦放信,由秦琬说来,他却不敢当真。

奢侈昂贵的物事,代王夫妇不知往女儿院子里搬了多少,秦放不会自讨没趣,只能另辟蹊径:“一场戏换一句好话?”

“戏?”秦琬挑了挑眉,作势思考,见秦放满是期待,很坏心地摇了摇头,“一句真话换一句好话。”

秦放听了,心跳如鼓,利索的嘴皮子也有些不自然地结巴:“真,真话?”

“对啊!”秦琬笑意盈盈,侧过脸望着庶出兄长,神色轻松写意,好似漫不经心地拉家常一般,“我很好奇,三哥是怎样避开二哥的阴谋,反将他一军的?”

此言一出,秦放的脸色立刻变得惨白。

这,这…海陵县主这是不相信他的诚意,认定他在伪装了!

秦放情急之下,整个人都在打抖,语无伦次:“县主请相信我,这真是一个巧合,我能解释的,我真可以解释的!”

秦琬认真看了一眼秦放,见他的慌张不似作伪,神情越发温和:“三哥说笑了,不要多想。”

听她这么一说,秦放简直快疯了。

多想?我若不多想,岂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

秦放胸无大志,甚至连爵位都不去肖想,只愿做富贵舒适的一生。知晓秦琬能影响到代王和王妃,甚至替他们做决定,秦放哪敢不解释?故他急急忙忙地辩解道:“县主有所不知,穆煌对我熟识的一个琴师眼馋得紧,却未曾得过一次手,便嫉恨与他交好的我,故意抢…”说到这里,秦放面露赧色,犹豫片刻,还是咬牙道,“故意抢我心仪的行首,特意选在我与她相会的时间,让我见着这一幕。为此,他非但没让楼里人通知我一声,还将护卫悉数调离,好让我和平常一样,从容推门而入。谁料事情如此凑巧,秦敬派人进门…”见到那一对被翻红浪的鸳鸯,连男方是谁都没确认,就毫不留情,痛下杀手。

他回忆过去的时候,秦琬一直留神观察秦放的表情,见秦放又哭又笑,咬牙切齿有之,后怕庆幸有之。那种死里逃生的喜悦,命悬一线的记忆,想要伪装得惟妙惟肖,瞒过拥有同样遭遇的秦琬,很难。

瞧秦放的神情,他是真不知情,但,巧合?

秦琬可不相信天下竟有如此之巧的事情,也不知多少方势力在角力,才让秦放逃过一劫,受难的变成了秦敬。

庶长子的身份便是如此,有利,更有弊。

知秦放只是一枚卒子,并无险恶用心之后,秦琬笑容依旧,却多了几分亲近的意味:“谁年少的时候没情况过呢?至于那位琴师,你若喜欢,我就将她请到府中来,如何?”

秦放怔了一怔,猛地反应过来,忙道:“我,我,他…他是男的!”

男的?

秦琬略有些吃惊,却很快就平复下来。

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陈妙为何至今都面若桃花,声音婉转,身姿婀娜?无非是戏班子为了吸引客人,将男作女,给他用药罢了。秦琬可不会天真地认为,若陈妙没逃出那个魔窟,略有名声之后,不会陪客人过夜。

“这个琴师…”秦琬慢悠悠地开口,见秦放紧张的模样,笑了笑,缓缓道,“倒是个难得之人。”

秦放深以为然。

历朝历代的皇帝和权贵,有男宠的还少么?女人嘛,跟了男人,一辈子荣华富贵不想离开,在后宅中斗来斗去,那是常态。男人屈从权贵也无可厚非,却哪有一生在后宅,涂脂抹粉还没个依靠的?多半是跟了权贵几年,趁机得些好处。等他们身子不再柔软,声音不再清脆,权贵们也就失了兴趣。

再说了,女人插手外事,会被人说道,男宠跟着主子学习一二,却是无人会多嘴的。几年相处下来,买田置地,放良脱籍,甚至加官进爵都有可能。当家主母忌惮得是能生儿子的女人,对男人也不会计较,外院还有很多清俊小厮专门帮主子泻火呢!

身在下九流,能不被权势富贵所迷,宁愿得罪穆家嫡子也不肯沦落风尘。这份不为权势折腰的风骨心性,当真难得。

“不过——”

秦琬悠悠一声,又将秦放的心悬了起来。

见秦放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秦琬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个琴师必定长得极为漂亮,非常有手段,颇有些见识,还被人庇护着。最重要的是,他应当是官奴出身。”下九流的人,攀附权贵都来不及,妻子美貌被权贵看上,毅然将之典卖,甚至妹妹女儿外加自己一道送上门的比比皆是。在这种地方,风骨是什么?除了欲拒还迎,就是愚不可及。

听见妹妹的评价,秦放忙不迭附和:“没错,他长得…妹妹见过卫拓吧?”

“见过,怎么了?”

“他…”秦放本想将这两人做比较,又觉得太不妥当,辱没了卫拓,只得含含糊糊地说,“卫拓是九天之上的仙人,临歌是遭了罪的。”一个高高在上,漫步云端;一个困于污泥,辗转飘零。

秦琬被兄长的话给逗乐了,心想若阿耶听着,定会觉得秦放半丝文采也无,罚他做文章做到三更半夜。

想到临歌的遭遇,秦放长叹一声,破天荒露出点自责:“唉,都怪我,若非盯着我的人太多,临歌本藏得好好的,根本不会…”

“让我猜猜。”秦琬眨了眨眼,俏皮道,“这位临歌琴师,生母是被没入教坊的官家娘子,对么?”

被秦琬这么一说,秦放唬了一跳。

见他惊诧之中带了几分惊吓的模样,秦琬知他在想什么,笑道:“望美人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秦放吃惊地张大眼睛,对嫡妹佩服得五体投地,字里行间流露不加掩饰的敬佩:“县主说得不错,临歌的外祖,原是废太子的中舍人。”

太子中舍人,正五品下的大官,亦是太子心腹,甚至是未来的宰辅,何等春风得意。主子一朝事败,却是男人或杀或流放,女眷没入教坊的结局。

秦琬感慨了一阵,略略算了算,便问:“十六,还是十四?”

“啊?”

“岁数。”

秦放本不敢对嫡妹说这些,唯恐污了她的耳,迫于无奈才吐露一两分实情。饶是如此,他尚有些胆战心惊,怕自己“带坏”了嫡妹,被王妃责难。如今见秦琬好奇之下,竟连对方的年龄都问,免不得担心起来,便恭维道:“县主神机妙算,临歌今年正是十六,不知县主如何猜出?”

“不是猜,是想。”

“那…请问县主如何想到?”

秦琬望着秦放,见他真的好奇,登时眉眼弯弯:“想知道么?几趟游玩来换?”

秦放听了,登时摆出一副苦脸,垂头丧气地说:“容我想想。”

秦琬眨了眨眼,让他去想。

如何想到的?这有什么简单?

临歌能被穆煌看上,证明他的年纪不大,绝对没到弱冠之年。

废太子中舍人的女儿,哪怕容色平平,其父的高官也会是她苦难的源头,教坊不可能放过这种敛财的机会。更何况,能生出临歌那般容貌的儿子,其母的姿容亦能想象。这样的女人,不被捧为行首都说不过去,更莫要说裙下之臣。

大夏的妾室毫无地位可言,临歌对权贵尚且坚守底线,不肯用身体和美色换取前程,料想其母也不愿做妾,而是希望能被人赎买,放良,过安稳日子。只因美貌太过,没榨干最后一分用处前,教坊不肯放人罢了。既是如此,母子俩为何至今仍呆在教坊,苦苦斡旋呢?很显然,朝中动荡,勋贵子弟被长辈们拘束起来,不敢眠花宿柳。待风头一过,年轻美貌的新人取代了她的位置,可不就错过了唯一的机会么?

十八年前,穆皇后有孕,太子出生,朝堂风向为之一变;十六年前,宣贤妃过世,谣言盛嚣尘上,说圣人要追封宣贤妃为后。

后一桩倒也罢了,摊上前一桩,真是不凑巧。

“对了,他姓什么?”以临歌这样的出身,必定是跟着生母姓,废太子的中舍人,难道不出自世家,反倒出自寒门?

秦放不知秦琬的用意,紧张地说:“他姓晏。”

“晏、临、歌。”秦琬轻轻地念了一遍,很随意地称赞了一句,“这名字不错。”

话音刚落,她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扬声唤道:“陈妙!”

管事妈妈和陈妙听了,立刻转过身来,向二人行礼。陈妙云鬓金钗,风情无限,秦放见了,露出一丝惊艳,却很快回过味来:“妹妹,这个陈妙…”“她是孙道长的弟子,从今往后,也是我的一等使女。”秦琬郑重道,“也好就近指导我修炼养生功夫。”

第七十八章 故意孤立

关注代王的人,自然不会错漏代王夫妇“十分信任”的孙道长,秦放也不例外。他知道,孙道长收留了六个青年,五男一女,却无一人得其真传,顶多算个记名弟子。眼前这位看似清冷,实则妩媚,眼波流盼,弄得人心痒痒的少女,究竟是从哪冒出来的?

长安权贵世家多如牛毛,疼爱女儿的长辈也不少,从幕僚或属官的女儿中给自家闺女挑几个伴当极为寻常,却也只是闺中好友,没有长久相处下去的道理。别的不说,使女得陪着主子嫁到夫家去,伴当会么?

出身良家的媵妾,永远是当家主母忌惮的对象,嫡妹年纪小,容易被哄,万一被人骗了可怎生是好?

出于对“常理”的自信,以及一两分对秦琬的偏爱,秦放一时间竟忘了秦琬给他带来的压迫感,心中对陈妙敌视得紧,面上却露出一丝讶异:“孙道长的徒弟做…使女?”

“说是使女,其实就挂个名儿,没签卖身契。”秦琬笑道,“六娘兰质蕙心,深谙修道之法,我怎会辱没了她?”

秦放听了,越发担忧,却不知该说什么。管事妈妈低着头,心里头有些不屑,却没表现出来。

小地方来的就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世面,贸然就对人推心置腹。留这么一个名义上是奴婢,实际上是良家的狐媚子在,将来有的是苦头吃!

见秦放欲言又止,秦琬笑了笑,问:“时候不早了,三哥不去书房么?”

秦放思来想去,也不知一时该说什么好,心中将这件事记下,才有些遗憾地说:“这就去!”

分开之后,秦琬挥了挥手,让管事妈妈下去,才问:“怎么?她给了你很多苦头吃?”

说罢,也不等陈妙回答,便道:“回院子后,你随意找个二等使女,向王妈妈传声话,将她打发了吧!”

陈妙长得比女子还好,心智坚毅却远胜世间极多女子,自不乐意这些后宅琐事,更不耐烦她们的小心思。尽管如此,他也知道,管事妈妈们以“教规矩”的名义拿捏新人甚至主子,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女眷们早已习惯。为这等小事打发管事妈妈,实在太过小题大做,甚至会落个“不仁”的名声。故他听了秦琬所言,忙道:“县主切不可为了奴婢,折损自己的名声,若真是如此,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你这一说,倒提醒了我。”秦琬若有所思,顿了一顿,又道,“若她敢撒泼,仗着伺候过阿娘,不将我放在眼里,便命人将她送到附近的姑子,庙去,日日为阿娘祈福。”

陈妙看得出秦琬心志已决,不敢再劝,心里头却暗暗叫苦。

秦琬见状,微微一笑,大步向前走。

身为七尺男儿,却不得不易弁而钗,陈妙肯定是不甘的。既是如此,就将他的地位摆得特殊些,放到所有人的对立面,让他认清楚,除了老老实实地跟随自己,他并无第二条出路。

这些天观察沈曼的贴身侍女,秦琬已经看明白了,虽说亲疏远近有些差别,一等使女的存在却不容忽视。她们或管着主子的衣裳,或管着主子的首饰,或管着库房的钥匙,或安排主子的饮食,说是主子的左膀右臂也不为过。这样的存在,无论去了哪个,都能让主子不方便好一阵子。

秦琬生长于乡野,身体里流着皇族的血,却能客观地看待每一个人。若有一技之长,又或是风骨卓然,哪怕是贱奴之身,秦琬的态度也会温和而平等,绝不因地位的差距而产生歧视。她的不屑,从来只留给自作聪明的家伙,心狠手辣的蠢人,孤高自诩的庸才等等。当然,还有一种例外。

依附他人而活,为了荣华富贵和安逸日子,放弃做良民的机会,宁愿做奴婢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无论才智多少,哪怕你八面玲珑,长袖善舞,能将一应事务处理得分毫不差,秦琬也不会用正眼瞧。

对她来说,这样的人没必要浪费任何心思,玩什么御下拉拢之术,做得不好,换了便是。

当然,频繁更迭身边的人,并不是什么好习惯。秦琬挑了陈妙,可不就为自己找了位“总管”?一应事务交给陈妙,哪怕其余三个一等使女做什么,也得上报给陈妙,如此一来,省了自己多少事?

陈妙身为男子,家人又捏在秦琬手上,背叛也无前程可言。将他困在后宅之中,于一干女人勾心斗角,麻烦是麻烦了些。可正如后宫与前朝密不可分的关联一般,官员的心思和倾向,往往能通过内宅妇人的交际体现。秦琬事务繁多,不愿将心思耗费在这上面,但这些事,不能不做。陈妙若能学到这些,自己再想办法发展一些势力,刺探消息的头儿可不就有了么?

秦琬的心思计量,除却裴熙外,也只有沈曼猜到了几分。至于旁人,一日日听着秦琬何等宠幸陈妙,对他何等信任,凡事毫无理由地偏袒和相信,甚至为陈妙发作了名唤檀香的一等使女,将对方直接逐出王府,惹事的大使女小丫头不知遭难了多少个,惊得眼珠子都差点掉出来。

秦琬这样我行我素,毫不在意名声的做派,倒让秦绮有些心安,觉得嫡妹头脑还算简单,应该比较容易讨好,便隔三差五送些做工精美的绣品来,还屡屡帮秦琬说话,不知赢了多少赞许。

当利公主的宴会如期召开,这一天,代王府的两位庶女打扮得极为美丽,一道向王妃请安。

沈曼淡淡训诫了几句,如言行举止要大方气派,莫要随意与人起冲突之类的话。秦琬待母亲说完,方问:“三姐的络子挺漂亮的,是自己打的么?”

秦绮打定主意以女红安身立命,讨好长辈,博取贤惠名声,谋得一桩良缘,自不会放过第一次出门交际的机会。精美的衣服,华丽的首饰,沈曼早早命人准备,任谁都挑不出一丝错。秦绮松了一口气,觉得嫡母看上去冷淡,实际上还不错的同时,也只能放弃之前拿自己做的衣服一鸣惊人得想法,转而在这些衣裳的配色和小饰物的选择上花了大工夫,力求别出心裁,让人眼睛一亮。她身上串着的并蒂莲络子,用得便是锦绣坊李师傅的独门手艺,既精致,又美观,还很大方,被人艳羡得紧。

她心思细密,做事一丝都不肯错,在使女妈妈中风评极好,闻言便道:“回县主的话,这络子是用姚黄络子剩下的线打得!”

“女红精湛是好事,也不要太过重视。”秦琬压根不记得秦绮送过自己一条姚黄牡丹的络子,却不妨碍她听懂秦绮的意思,淡淡道,“咱们府上,针线下人要多少有多少,闲时做个香囊荷包,打根络子也就罢了,别再做耗时耗力的东西了。”莫要像那些绣娘一样,才二三十岁,眼就眯了,背也驼了,青春血汗都被绣品压榨了个干净。

秦琬虽不喜秦绮急功近利,这句话却真真切切出于关心,因为她明白,若是这些庶女出了什么事,秦恪的脸上挂不住,沈曼的名声更不会好听。

王府数百下人围着主子转,田产出息嚼用不尽,实在没有主子日日飞针走线的道理,秦绮这模样,心思纯良一点的夸她女红精湛,心思不纯的,指不定会说沈曼苛待庶女呢!

沈曼见女儿体贴自己,心中熨帖,亦道:“三娘也该多学学厨艺和诗书,喜欢女红是好事,莫要太过痴迷。”她自己就是吃了文采不高的亏,很长一段时间内,与代王除了家长里短之外,便没共同话题。

男人的心思,女人最明白——既要她是管家能手,里里外外一把抓;又要她满腹诗书,红袖添香,一段佳话;还要她不嫉妒,替丈夫广纳妾室,贤妻美妾一家和乐;还要她贤良无比,妥善照顾好庶子庶女。虽说以秦绮的身份,嫁得夫婿应当没纳媵妾的资格,后两件事无须担心,前两件却是顶顶要紧的。

女红、厨艺,只是用来讨好婆婆的;琴棋书画,四书五经,闻弦歌而知雅意,才是与丈夫心灵相通的利器。

将心比心,换做自己,沈曼也会挑个能与自己谈得来的人过一辈子,而不是你说话我听不懂,我说话你觉得无趣。

母女俩的金玉良言,秦绮面上受教,心中却气得要命。

岂有此理,她们自己女红不精,捏不住男人的心,就要全天下的女人和她们一样,也往歪路上走!真是难伺候!

瞧出秦绮的不以为然,秦琬索性连个正眼都不给。

她这个庶姐,急功近利,喜欢自作聪明,若不是为了阿耶的名声,秦琬见都不想见到秦绮,更别说和她走一起。沈曼见状,心中冷笑,也没再说什么。更何况,这时候也不是在意秦绮的时候——陈留郡主秦桢和嘉懿郡君高盈来了。沈曼见状,心中冷笑,也没再说什么。更何况,这时候也不是在意秦绮的时候——陈留郡主秦桢和嘉懿郡君高盈来了。

第七十九章 各有苦楚

听见陈留郡主到来,沈曼尚起了身,更莫要说旁人。

秦桢进门的时候,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代王的庶女,见她们行止都过得去,便不再分心。只是轻轻按着沈曼,柔声道:“你呀,有些不适,还这般多礼!”

沈曼笑了笑,丝毫不掩饰自己对秦琬的怜爱:“裹儿性子有些倔,若能学到盈儿一两分,我便心满意足了。”女儿太过特立独行,做娘的没有一日不担心。

“盈儿太过拘束,若有裹儿活泼,我才安心呢!”秦桢瞧着高盈,说得真心实意。

申国公府的后院有些乱,秦桢不耐烦理会这些琐事,导致高衡的妾室颇为嚣张,庶子庶女们也有些认不清身份。高盈自小就十分懂事,在使女妈妈们的影响和旁人怜悯态度的影响下,认定高衡宠妾灭妻,便养成了事事都做到最好的性子,力求让父亲刮目相看,让母亲以她为骄傲。

秦桢碍于尴尬身份,不得不谨言慎行,却希望女儿纵情肆意。见高盈的性子没办法扭过来,注定活得很累,秦桢不知叹过多少回。

人都是这样,失去的,不能得到的东西,反会记在心里,念念不忘。秦桢自己不能纵情而活,便对随心所欲,我行我素的秦琬十分喜爱,见秦琬有感染旁人,让人不自主信服的力量,极希望高盈能和秦琬和睦相处,互相影响,莫要活得太过拘束。

沈曼见多了对秦琬明着恭敬,暗中嘲讽的人,对陈留郡主的态度更是感激不尽。

她们俩寒暄的时候,高盈也望向秦琬,礼貌之余,也有一丝好奇。

秦琬见高盈眼神清澈,毫无探究之心,唯见关怀之意,眼角眉梢都流淌着温柔,让人见着便无端生出三分亲近之心。裙裾摇摆之间,隐隐露出一双绣花软鞋,而非时下贵女爱穿的木屐,知晓这是为了照拂自己,越发宽心,便对高盈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高盈素日见到的贵女多半含蓄,鲜有初次见面就这么热情的,故她怔了一怔,才报以礼貌微笑,打定主意与秦琬交好,不能让她的笑容被闲言碎语夺走。

秦绮见着这一幕,谨言慎行的决心更加坚定。

嫡庶犹如天堑,不可跨越。嫡母始终不可能像疼亲生女儿一样疼爱庶女,庶女再怎么孝顺…也就是个面子情罢了。

抱着这种想法,她老老实实地坐在乡君独有的车架上,低眉顺眼,车帘都不敢掀,唯恐让人鄙夷了去。

代王府、陈留郡主府和当利公主府,皆在权贵云集的长乐坊,不闻喧嚣,唯见清幽。秦琬命人束了帘子,观察道路两旁,略记一记路线,似是想到什么,便问一旁的陈妙:“我听说,陈留郡主府与申国公府相连,不知当利公主府是何等情状?”

陈妙这些天恶补了好些常识,闻言便道:“当利公主府与沛国公府占了整条槐树街,如所有公主府一般,在侧边与沛国公府开了扇门,并未如郡主府一般彻底打通。”

秦琬闻言,微微挑眉:“哦?当利公主一直住在公主府么?”

陈妙不知她的想法,用心揣摩仍不得其门,只得硬着头皮说:“当利公主与老沛国公的感情极好,老沛国公过世后,公主殿下见旧日景物,心中伤怀,便搬回了公主府。”

他的回答很官方,很正统,也很合乎情理,秦琬一听却知是怎么回事,微微一笑,语气似叹息,又带了一点诡秘:“这世道,当真可笑。”

很显然,陈留郡主与当利公主的关系并不算好,却也不像众人想象中的那般差,为何?因为当利公主与嫡长子,甚至三个儿子的关系都好不到哪里去。

当利公主是圣人的长女,齐王胞姊,贤妃宣氏所出,素得圣人宠爱。陈留郡主则是正室嫡出,无辜被累,又是穆皇后的养女,因着废太子的缘故,她的品级永远没办法再前进一步。

圣人为补偿陈留郡主,对侄女极好,亲生女儿也要倒退一射之地。饶是如此,也没办法改变制度上的优势——公主之子可以封爵。故这两位天之骄女选婿时,权贵们对陈留郡主避之唯恐不及,为了让当利公主这位帝女花落入自家,却打破了头,最后,年纪轻轻就袭了爵位的沛国公雀屏中选。夫妻俩恩爱十余载,生有三个儿子。而申国公高衡自以为年岁比陈留郡主略小一些,卖力表现,陈留郡主获悉真相后,再没正眼瞧过高衡一次。

原本处处不如你的人,如今却凌驾你之上,无论谁都不可能高兴,陈留郡主不喜当利公主,再正常不过。当利公主呢,也对陈留郡主有些心结,为何?一因她热衷权势,在生母、胞弟过世,穆皇后亦离世之后,频频向圣人推荐美人,后宫妃嫔对她极为不满;二因她与老沛国公恩爱多年,老沛国公离世之后,她不再嫁,身边却多有宠侍,甚至为他们谋官,惹得许多卫道士不快,便拿“贤良淑德”的陈留郡主来说事。

这些男人觉得,哪怕你是公主之尊,也应对丈夫低眉顺眼,宽容大度,贤惠地为他纳诸多妾室,抚养庶出子女。至于插手外务,更是大忌中的大忌,哪怕当利公主只给男宠谋了几个官职,别的半点没干,都有人说她牝鸡司晨。

此等言论对旁人或许有用,对皇室公主,那便是清风过耳,什么都不算。即便如此,当利公主也有些郁闷,觉得陈留郡主虚伪——你自己不乐意亲近老公,就拿“贤惠”作伐子,处处彰显自己心胸比我大度,品味比我高尚。就连你为避开老公,修筑园子,大家都觉得你匠心独运,花园成了一道风景。这十几年,你过得悠闲自在,我也悠闲自在,偏偏你的名声比我好听不知多少。你的儿子因你不肯给他们请封而离心,我的儿子早早就有了爵位,底气足,觉得不需要再依靠我,因我有男宠与我离心,谁就比谁好过了不曾?

想到这里,秦琬不住冷笑。

阿娘的意思,她很清楚——夫婿不是重点,儿子才是命根。只要有儿子,女子就能挺得起腰板,没儿子就低人一等,婆婆唾弃,旁人鄙薄,自己也抬不起头来。

这几乎是全天下所有女子的看法,却让秦琬嗤之以鼻。

儿子?儿子就不是男人,不会有男人的劣根性了么?当利公主与老沛国公感情好,没错!但谁规定她死了丈夫之后,不能再找新欢?难不成老沛国公死了,当利公主就得槁木死灰过日子,天天垂泪,哭泣思念丈夫,才算忠贞女子,儿孙才有脸孝敬她么?若孝顺还得讲条件,不如不要。

至于给男宠谋官,那就更简单了:当利公主尊贵无比,自然瞧不上那等不读书,不识字的粗鄙之人,她挑的男宠,定是知情识趣,品貌俱佳,颇有才华,上得了台面的人,如此,才能入她的眼。正如女子服侍亲王、国公服侍得好,得他们心意,能成为有品级的媵妾一般,这些男宠服侍当利公主服侍得好,为何不能给他们谋个小官,作为酬劳?以圣人的英明,想必也不会拿要职来满足女儿,动摇国家根本。

既彼此看不顺眼,又有些同病相怜,若将她们两个当做敌人看…有意思,真有意思!

想到奇妙处,秦琬的神采飞扬起来。

她受裴熙的影响极深,远则放眼大局,近则谋算人心。旁人看得是风花雪月,她独独看得是刀光剑影,故她略加思考,便问:“当利公主的幼子,今年多大?”

陈妙毕恭毕敬地说:“平舆侯今年十八。”

当利公主与沛国公生了三个儿子,长子隋轩承了沛国公的爵,现为南府十六卫中的右威卫将军,与武成县公平级;次子隋轾封瞿阳县公,现为果毅都尉,驻守华阴县,拱卫京师;幼子平舆侯隋辕,刚出生就领了个云骑尉的勋,十岁就被封为侯,十三岁时,因射猎出众,圣人又给了他游击将军的散官衔。

秦琬了解当利公主的几个儿子是何等官职,却不知他们年岁,听陈妙这么一说,心中一动,喃喃道:“十八…真是巧了,我听说曲成郡公的嫡长子,今年也十八?”

与隋辕一比,苏彧就不那么显眼了。

曲成郡公苏锐的生父贪杯好色,浪荡昏聩,若不是死得早,诺大家业定会被他悉数败光。即便他三十出头就去了,苏家的家产也不剩多少,若非苏锐驰骋沙场,真刀真枪地拼杀,家中又出了一个王妃,苏家也不会如此兴旺。

苏锐镇守南边,多瘴气,卑湿,多少人水土不服,生生病死。故苏彧没跟着生父去沙场闯荡,反倒专心在国子监念书,一年前方补为三卫中的亲卫。

陈妙不知秦琬有何想法,却不妨碍他尽职尽责地说一句:“平舆侯…”

欲言又止,欲说还休。

秦琬一见就明白,这是说隋辕是个草包,苏彧有真才实学,不由笑了起来:“想什么呢!这些事情与我毫无关系,我只是觉得,今儿必定十分精彩。”有如此多适龄的俊杰在,如简九娘那般的贵女,岂能不手段尽出,大戏连台?

第八十章 偏心之名

在陈妙看来,以秦琬的年纪也算不得小,动了心思一点都不奇怪,可隋辕…虽说爵、勋甚至散官的官职都有了,看上去很是风光,但这家伙却是草包一个,除了皮相之外毫无可取之处,荒唐事不知凡几,闹笑话闹得全长安都知道,当利公主都压不下来。

这样一个人,沾到了都会玷污自己的名声,何况相处?三郎君再怎么花天酒地,那也是县主的兄长,不存在相处有损名声这一说法,隋辕就…

说起来,隋辕的样貌确实很好,却也不是独一无二啊!

陈妙定了定心神,便道:“瞿阳郡公也十八。”

“双生子?”秦琬挑了挑眉,倒真生出一两分兴致,催促道,“快说,有什么新奇的?”

“当利公主,极为偏心。”秦绮的马车中,与她素来亲厚的赵妈妈也在说着当利公主府的事情,免得主子惹出什么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