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天气本就十分反常,夏日酷热难当,冬日严寒难挡,今年非但没好装的势头,反倒有些变本加厉。

秦琬本也没想到这一层,直到裴熙问了一句“你怎就知晓朝廷的财政不吃紧”,方引起她的警觉。

圣人是有道明君,在他的治理下,国家昌盛,贸易繁荣,百姓富足。赋税一降再降,仍旧给朝廷提供了足够的财帛,即便要镇压江南,也不至于让朝廷的财政吃紧啊!若是国库不丰,圣人那什么底气和江南世家开战?

秦琬极了解裴熙,知晓他不是无的放矢之人,他敢这样说,必定有他的理由。

在国家没有大蛀虫,圣人也不穷奢极欲,大兴土木的情况下,让国库从丰盈变的空虚,统共也就那么几个理由,开战和赈灾首当其冲。联想到去年和今年夏天,或旱或涝,再想想去年冬天不知冻死多少人的情状,秦琬少不得问问孙道长,这等反常的天气还会持续几年。

老天爷是公平的,大夏的气候一反常态,突厥、柔然等部族所在的草原也好不到哪里去。干旱固然能导致作物颗粒无收,冰雪也能让牛羊畜生系数冻死,延长的冬季足以压制青草的生长。哪怕牧民打好了足够的草料过冬,也很难挨过春季乃至夏季,即便他们的准备足够充分,第二个寒冷的冬天呢?又如何度过?

这时候,部族的首领便会说,南下吧!

在不远的南方,有一个名为“夏”的国家,拥有最丰腴的土地,最广阔的疆域,最美丽的女人,以及你们无法想象的庞大财富。只要铁骑南下,攻占这片名为“中原”的地方,就能将这绵延千万里的土地变成我们的草场。

明年,顶多后年,若不出意外的话…秦琬微微蹙眉,沉思许久,才问:“大义公主没办法阻止?”

三十多年前,废太子造反,危机西边;江南蠢蠢欲动,叛军连绵不断;柔然大军压境,北方战况惨烈,还有高句丽虎视眈眈。大夏的使者虽然说动了一直被柔然奴役,实力却日渐壮大的突厥族首领延钵,对方却要一个保证——你们说会处理相助,两面夹击,但我造柔然的反,若是失败了,全族都要遭殃。若是大夏肯许公主给我,双方世代较好,我便相信你们的诚意。

太宗的女儿本就不多,适龄的更少,这位草莽意气的帝王虽对他们无甚感情,却也不愿将他们需给一个已经过了不惑之年,儿子都二十多岁,帐中妻妾成群,茹毛饮血,大字不识一个的男人。朝臣怕汉代只是重演,个个诚惶诚恐,宫女们也战战兢兢,唯恐自己被顶了去。

这时候,废太子妃的嫡亲侄女,陈留郡主的亲表姐,弘农杨氏家主的嫡长孙女毅然站了出来,原为大夏江山,去突厥和亲。太宗大喜,封太为大义公主,嫁给延钵可汗为妻。

废太子宠妾灭妻,太子妃含恨而死,太宗心中悲痛,到底对弘农杨氏存了几分芥蒂,认为太子妃没能约束住广宁公主,即便谈不上不贤,也能称得上无能。杨氏此举,无异于牺牲自己挽救全家仕途甚至性命。

大义公主既有美貌,又有手段,胆略见识也非比寻常。她嫁给延钵可汗,做了他的可敦之后,牢牢把握了延钵可汗的心,三年内给延钵可汗生下了两个儿子。

依照草原的规矩,小儿子可以得到父亲最多的牛马,大儿子则要继承父亲的草场和奴隶。延钵可汗被大义公主所迷,坚持要将草场、奴隶和牛马都交给大义公主的两个儿子,从而惹恼了他的长子那罗和一帮突厥勋贵,寻了个机会将延钵可汗与两个幼子斩杀,却让大义公主逃脱。一转眼的功夫,大义公主就嫁给了延钵可汗的三子,籍籍无名的都罗。

突厥是大夏扶植起来的势力,有勋贵不复大夏制约,便有勋贵惧怕大夏凛凛威风。在大义公主的帮助下,都罗聚拢一些亲夏的勋贵,向大夏称臣,圣人封他为可汗,出兵助他平叛。那罗带亲信逃往东边,自立为可汗,就这样,突厥打败柔然,成为西北霸主后,还没显赫十余年,就分裂成了东西两支。

都罗可汗对大义公主迷恋不已,与其父一般对她言听计从,从而将东突厥的力量牵制了好一部分,不知这一次…裴熙摇了摇头,深色冰冷:“东突厥没东西吃,西突厥就有么?压制西突厥的贵族,让他们不生出乱心,定会分区大义公主的大部分精力,我们需要做好准备。”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官职变动

眼见秦睕沉默下去,裴熙又道:“大义公主出身大夏,纵劳苦功高,也是两面不讨好,谁都猜忌她。如今她年过半百,颜色不再鲜亮,都罗又已成了气候,都罗那些出身突厥权贵之家或大部族的侧室们将她逼得很紧,即便有大夏撑腰,又有子嗣傍身,碍于血统,她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若非东北的那罗咄咄逼人,边境也不会是如今的情景。我冷眼瞧着,那罗在的时候,东突厥还能撑得住,他一走,继任者必不会再过两面树敌的日子。”

秦琬闻言,很是诧异:“你见过大义公主?”

裴熙顿了一顿,才很不情愿地说:“我们裴家与河内罗氏是通家之好,舅公在一众孙辈中最疼爱我,传我一身武艺不说,在我的央求下,七年前他出使西突厥的时候也偷偷带上了我,我跟着他在突厥住了小半年呢!”只可惜,这样的好,是建立在不真心的疼爱与数不尽的利用上的,需要裴熙拿东西去换,比如,他的发妻之位。

比起实打实的利益交换,这种一直对你好,关键时候却凭着这些好,索要你回报的态度,才更让人心寒。

秦琬摇了摇头,没顺着已故的罗氏家主好或坏这个话题谈下去,只是问:“大义公主的处境不好?”

“也谈不上很不好,身份尴尬罢了。”裴熙淡淡道,“突厥与咱们不同,他们是多妻制的,可敦听着身份尊贵,也就是帐子大一些,奴婢还未必有得宠的侧室多;可敦的孩子也一样,只要不是大儿子和小儿子,拿的牧场牛马都是一样的,全得靠自己挣。大义公主与都罗只有一个儿子,行第五,论野性和凶悍…”

他撇了撇嘴,没再往下说。

秦琬略算一算,不由惊了:“延钵是没有正妻,才迎的大义公主,都罗该不会是…”

“为了可汗之位,废了正妻算什么?杀了正妻的都大有人在,草原上的女人,也就是生儿育女的工具罢了。”

男人啊,心若是偏了,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若是那等天性心冷情的更不消说,什么正妻嫡子,父母兄弟,统统都比不过自己的地位重要。

要不怎么说,女人一定要有儿子呢,这个世道,女人想要对抗男人,实在太难了,若是有了儿子,先别管儿子平庸与否,好歹有底气。若遇上一个能干的儿子,帮母亲出头也不是问题。

别的不说,就拿夏太祖来举例子。他的生母夏氏够窝囊吧?膏梁之家的嫡长女,当皇后绰绰有余,哪样都好的姑娘,就为了给皇后和嫡皇子增添助力,被迫嫁给一个连庶长子都有,为了让庶长子能做官,竟将之过继,注定了宠妾灭妻的男人。还没和小妾斗几年,娘家直接被夫婿灭了,自己也被小妾折磨至死,够悲惨了吧?结果呢?河东陈氏,几百年的膏梁世家,前期世袭罔替的楚国公,在本朝还有个声儿么?在前朝,他们连手握实权的浊官都不屑做,在本朝,想谋个胥史都是难事。那位将罪责都推到妾室庶长子身上,巴巴地想认回开国帝王做儿子,好成为太上皇的楚国公,还有他的填房、妾室以及儿女孙辈,据说死的时候甚是凄凉,夏氏若在黄泉下看到儿子怎样为她报的仇,也该瞑目了。

中原的王朝有礼法约束,尚有诸多宠妾灭妻之事,压得女子喘不过气来。突厥是名正言顺的多妻制,压根没宠妾灭妻一说,女子岂不是更加艰难?

裴熙怕秦琬不理解多妻制的含义,即便是他,若非亲眼所见,也是不会相信的,所以他加重语气,正色道:“草原上的部族打败敌对部落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青壮全杀光,女人和孩子掠夺走,充当奴隶。即便投降,也要将族中大半女子上贡给对方,没有女子就没有孩子,没有孩子就发展不起来,宗主部落自然呢个安心。在草原,女人的作用就是这么的简单。那儿甚至有种风俗叫做抢亲,送嫁的队伍经过,谁抢到,新娘子就是谁的,只要承受得了新郎的攻打和追猎就行。”

说到这儿,裴熙勾起一丝讽刺的笑,冷冷道:“不,我不该这么说,草原上的女人可珍贵得很,丈夫死了兄弟收,兄弟死了儿子收,儿子死了孙子收。收到这个女人生不出孩子,没有任何作用了为止。”

“大义公主…”秦琬叹了一声,为大义公主唏嘘的同时,也知不能指望这位命运多舛却极有谋略的女子太过,她皱了皱眉,又问,“苏锐真有这样的本事?”

想也知道,诸王夺储的时刻,将魏王的太舅子调到西北担任大都护,这一举动有多么不合适。若是有一个,不,哪怕是半个能替代的人选,圣人也不会选苏锐来当这个安西大都护。

他们能想到的事情,圣人更能想到,西北的局势越艰难,就更显出苏锐的无可替代。

“苏锐之于军中,就如卫拓之于朝廷。”裴熙很干脆地说,“再过一段时日,卫拓的任命应当,咱们去拜访卫拓吧!”

他的话题转得如此之快,难得秦琬竟能跟得上:“说起来,我不知廖夫人喜欢什么,难不成真准备几本道书去?”

“道书?”裴熙冷笑一声,不屑道,“你只要不是去说媒的,她就谢天谢地了。”

正如裴熙所料,三日后,本朝首辅,尚书左仆射张敏张相公又一次上书致仕,再次被圣人驳回,命太医令去为张相整治,顺带加了一句——也帮刘相看看。

次辅刘相公一听这消息,面若死灰,还想挣扎一把,第二天的大朝会啥动静都没有。当天下午,内侍少监又走了一趟刘相府,金吾卫更是将户部尚书府给围了起来。刘相见大势已去,上书朝廷,称自己罹患重病,需回家乡调养。

与此同时,中书侍郎王大人亦上书朝廷,乞骸骨归乡。

两位宰相致仕,圣人自是厚赏,大力提携他们的子孙后辈,朝野上下口称圣人英明的同时,也眼巴巴地盯着空出来的两个宰相位置,还有户部尚书这一肥缺,诸王更是卯足了劲要安插自己的人。谁料圣人早有准备,连下几道圣旨:御史大夫张榕,擢中书侍郎;尚书左丞邓疆,擢尚书右仆射;左散骑常侍孙光,擢御史大夫;右散骑常侍李道,擢左散骑常侍;尚书右丞刘开,擢右散骑常侍;

左谏议大夫彭跃,擢尚书左丞;

右谏议大夫赵昌,擢左谏议大夫;

门下、尚书二省的调动如此之大,已让人目不暇接,偏偏在这时候,圣人又下了一道圣旨——中书承旨卫拓,擢右谏议大夫,领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特令其入政事堂听政。

这道圣旨一下,满朝文武,宗亲勋贵,世家门阀,险些要疯了。

尚书左右丞只有正四品,却能分领三部,管着正三品的六部尚书,上朝的时候都排他们前头,为什么?不就是因为他们有进入政事堂听政的资格,被称为“储相”么?圣人倒好,知晓卫拓资历不足,担任六部尚书已经十分勉强,不能一跃成为尚书左丞,竟授予了他这等权限!

此例一开,官位不足三品的职官们又得削尖了脑袋,以求弄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了”。

“三弟,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副万世不关心的模样!”年近花甲的郑国公世子穆鑫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桌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弟,“这个姓卫的小子,抢了你的中书承旨之位不算,还这般平步青云,把咱们穆家当成什么了?”

郑国公最小的儿子,如今的中书承旨穆淼眼皮都不抬,淡淡道:“咱们穆家?咱们穆家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穆鑫被他噎着,却舍不得说一句重话,只得不服气说,“咱们穆家不算什么?那为什么魏王说要将灵寿县主嫁给天赐,赵王说要为他的嫡三子求娶媛姐儿?”

郑国公的头两个儿子穆鑫和穆淼年纪就差两岁,明明心机本事都差不多,一个被重点培养,一个却从小就被教你不能和哥哥抢,小时见不到几次面,又存了芥蒂,大了同为武将,少不得有些摩擦,关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倒是穆淼,比他们小上十几岁,几乎与他们的儿子一般大,又聪明,又长得好,还很会读书,自然被父母和哥哥们宠得很,姑姑穆皇后对他也很是喜爱。年经时也是副无法无天,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坏脾气,在中书省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后倒是收敛了许多,唯独对着家人的时候,一张嘴还是改不了,总爱泼冷水。

“天赐?媛姐儿?这…辈分矮了一倍吧?”

“这等小事不需在意——你莫要岔开话题!”穆鑫见弟弟没谈这件事的意思,越发不满,“论真才实学,你哪点差了别人?偏生从你入中书省的那一刻开始,这些小人就开始喋喋不休,从来看不到你的努力,永远只看得到你姓穆!就连这次,这次…”

穆淼神色一凛,郑重道:“大哥,慎言!”

第一百三十章 居高临下

“三弟——”

“大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穆淼眉头紧缩,很是不悦,“就因为你们觉得中书承旨之位对我来说十拿九稳,才会在失望后对卫拓极为不敬,我几番劝说,你们非但不听我的,反觉得我胆小,竟变本加厉起来。哼,不思修补关系,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这位当世奇才。说句不好听的,这世间有才华的人从不会少,若不因为我姓穆,凭什么而立之年就能做中书舍人,一做就做了近十年?圣人照拂咱们穆家够多了,岂能将圣人的好意当做必须,不断向圣人索取?”

穆鑫听了,气得几乎晕倒:“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老夫倒觉得,三儿说得很对。”一个苍老的声音自门外传来,白发苍苍的郑国公拄着龙头杖进来,穆鑫和穆淼连忙起身,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老父亲,关切之色溢于言表,“阿耶,您怎么来了?”

郑国公重重一拄拐棍,冷哼道:“老夫若是不来,你们三个岂不要无法无天?”

穆淼从小就受宠,大哥二哥一看见父亲横眉竖目就吓得哆嗦,他却能嬉皮笑脸地吐舌头,如今老夫发怒,穆鑫下意识低了头,穆淼却笑嘻嘻地说:“阿耶,别用力,当心将拐杖弄坏了!”

武将大都是这样,年轻的时候仗着身强体健,征战沙场,不将身体当回事,年老了就有各种各样的毛病,郑国公也不例外。他患有足疾,年纪越大,行走越是不良。圣人特意命人为他打造了一支龙头拐,赐名“灵寿杖”,以示荣宠。

也不知圣人是讨厌魏王呢,还是懒得多想,就在同一年,魏王嫡女请封,圣人直接圈了灵寿县,封她为灵寿县主。

郑国公本想像以前一样敲他的头,却发现自己抬手都很吃力,感慨着岁月不饶人的同时,也喘着气说:“你这小子,再过几年都要做阿翁了,还这样毛毛躁躁!”

穆淼一点也不在意父亲的批评,笑道:“即便做了阿翁,我也是您的儿子,在您面前有什么放不开的。”

“行了,别以为插科打诨,我便能忘了正事。”郑国公不愿和小儿子再胡扯下去,待两个儿子扶自己在首座坐下后,便道,“三儿,听说前些日子鲁王找了你?”

郑国公将此事道破,穆鑫惊讶的同时,免不得埋怨老父亲七老八十都不肯放权,放眼长安,有谁如自己一般做了近五十年世子?看似穆家大权在手,实际上呢?一有个风吹草动,自然有耳聪目明的人会去通报父亲,就连三弟…想到这里,穆鑫暗暗同情起最小的弟弟来。

说是父亲最疼爱的儿子,结果呢?还不是往他的府里头安插人?

比起大哥的不平衡,穆淼倒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满不在乎地说:“哦,您说得是前些天啊!鲁王是来找了儿子,想给他的嫡次子求娶菡姐儿,我说这事我做不得主,需得向您请教,至少拖了小半年。”

穆菡是穆淼的小女儿,也是穆家下一辈最小的嫡女,今年才五岁,鲁王的嫡次子也只有六岁多。只不过穆家这样顶尖的人家,女子出嫁的选择太少,订娃娃亲也不算什么稀奇事。

本来吧,穆淼说就说了,也没什么问题,偏偏他又加了一句:“我觉得,咱们没必要联姻帝室,再这样下去,大家天天指望族中能出皇后,要么就是支持家中女孩生的孩子去争那张椅子,成天走歪门邪道,习武也不必了,读书也不读了,岂有什么盼头?”

“你给我闭嘴——”即便对着一直疼爱的小儿子,郑国公也发火了,“联姻帝室?你为何不说,咱们的先祖也不乐意?”

穆淼乖乖闭嘴,心中却一百个不同意。

这段历史,外人不清楚,穆家人心里可明白得很——太祖起家时,曾有一姜姓妙龄女子,出身世家,家财万贯,父祖皆为名宿,独独她一个女儿。乱世到来时,她一度带领家丁打败了强盗的来犯,碍于她女子的身份,没办法将势力发展得太强,不得已之下,只能依附一方诸侯,并选中了看似草莽英雄,实则出身世家的夏太祖秦严。

这位姜姓少女生得美,家世出挑,陪嫁丰盛至极,手下还一帮人,人脉商路姻亲故旧…什么都有。只要秦严点头,她立刻就嫁过来,两家并作一家。

对旁人来说,这无疑是天降的馅饼,偏偏秦严很郑重地对她说,我的岳父与妻子对我有再造之恩,没有他们,我连安身立命都不能够,更不能创下今天的基业。人不能忘本,所以我不会将他们舍弃,更不会贬妻为妾。若是纳你,不仅是对你的侮辱,所有人也会觉得比起她,你应当做正妻,你教的孩子才更聪明伶俐,哪怕我勒令大家不说,我的妻子也会多想。她本来就是小家碧玉,担忧得也是夫婿儿女,装不下什么家国大义,更不是流言蜚语的对手。你若愿意,我收你做义妹,给你找户好人家嫁了,若不愿意,我给你三个月的时间去寻下家,之后便战场上见吧!

姜姓少女听了秦严的一番话后,非但没有恼羞成怒,反倒对秦严赞不绝口,连声说他“真丈夫也”,当即就与秦严结拜为兄妹,便是大夏的第一位公主——汝阴长公主。

汝阴长公主擅数理,通谋略,文采斐然,心细如发。夏太祖用人不疑,令她坐镇后方,负责绝大部分贸易和军需,参议朝政。夏太祖的奶兄弟,第一任郑国公穆安呢,打仗的本事平平,却很擅长防守,对夏太祖也是忠心耿耿,一片赤诚,但凡夏太祖亲征,帝都必交给穆安来防御,正是夏太祖最信任,大夏第二号的人物,凌驾于夏太祖的小舅子之上。正因为如此,汝阴长公主下嫁郑国公的时候,虽有许多人议论“奴婢也能娶世家女”,也有许多人赞他们是天作之合。

在穆家人看来,穆安是在用婚姻给夏太祖不纳妾的行为买单,穆淼却觉得他们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若不是为了安抚世家之心,告诉大家,让出身奴籍的穆安娶华腴之姓嫡长女出身的汝阴长公主并非是对世家的羞辱,反而是对世家的尊重,太宗皇后岂会出自穆家?若不是因为太宗皇后出自穆家,圣人做王爷的时候,为了避免废太子的猜忌,自愿娶表妹为妻,穆家岂能有今日的荣耀?

郑国公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见他们一个低头,一个敛眉,就知他们在想什么,没好气地说:“魏王那儿可以考虑,鲁王也行,赵王就算了。之前没结交卫拓,现在结交也来得及,挑些咱们家和亲戚家中未婚的,适龄的,出身低一些的女孩子出来,找个能说会道的媒婆,再找几个对卫拓有恩,或者他拒绝不了的官员说和。”

穆淼听了,越发气闷,心道卫拓又不是泥捏的人,昔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一见他发达了就送与他们家关系密切的小娘子去做妾室,你们当自己是谁啊!卫拓凭什么听你们的,乖乖将此女笑纳?

穆淼与卫拓时常见面,对这位同僚的脾气还是有几分清楚的,刚想反驳,就见郑国公瞪着穆鑫,厉声道:“不许送庶女过去,听见没有!”

“咱们家的女孩子…”

“咱们是要与他结好,不是结仇,天底下美貌又出身清白的女子那么多,独独就要挑姨娘生的?”郑国公重重一拄拐杖,不悦道,“卫拓自己有本事不假,他的儿孙难道个个有他的本事?送个庶女过去,哪怕生下了庶长子,三代也是不能联姻帝室的,若像前朝一样,这厢庶女封了妃,那头姨娘就扶了正,原配发妻死了、疯了、进庙里了,还有什么礼法规矩可言?”

穆鑫暗道一句父亲老得都糊涂了,实在忍不住,小声说:“庶长子的儿孙,三代本来就不能联姻帝室…”都是庶长子了,还在乎生母是嫡出庶出啊!

郑国公气得险些喘不过气来,想拿拐杖砸大儿子:“蠢货!若是纳妾,自然无所谓嫡庶出,如果是当填房呢?”

穆鑫一听,眼睛也亮了起来。

众所周知,卫拓的发妻廖氏无才无貌,满门也被抄了,若非卫拓信守承诺,她就是去教坊迎来送往的命。好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诚惶诚恐是必然的,若是能生也好办啊!生十个八个儿子,也就不愁什么地位了,偏生廖氏与卫拓结缡七载,只有一个五岁不到的女儿,还是个汤药不能离口的药罐子。卫拓与沈淮一般,皆是长房嫡出,又是家中独子,如今他二十有五,膝下还没有传承香烟的儿子。前些年碍着朝廷规定,他的品级不够,他本人也没典妾生子的意思,大家只得唏嘘,如今他可以名正言顺地置媵,岂有不让人眼热的道理?他不是勋贵,没有爵位传承的问题,虽说庶子继承不了多少家业,可这样一位注定做几十年宰相的青年才俊,做他的庶子也比做许多人的嫡子多太多政治资源,更何况他还是那样神仙般的样貌风姿…怕是全城的媒人都该活动起来了吧?

第一百三十一章 自怨自艾

西域诸国二十年来的卷宗浩如烟海,卫拓好容易将之一一理毕,翻阅了其中比较重要的卷宗,终于得了空闲,从尚书省回家。

家门口络绎不绝的马车,他早有预料,待进了大门,一扫四周,忽觉有些不对,本打算去书房将要点抄录下来的他转了个方向,直接进了内院的正屋。

廖氏正与心腹使女香兰说着什么,见到他来了,喜色溢于言表,刚要站起来,不经意间瞥到桌上的礼品,又有些怔怔的,眉宇间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忧愁。

卫拓见此情景,想也不用想就知她今日见了什么人,便道:“你身子尚弱,大姐儿也需要照顾,这些烦心事,我来处理便好,你莫要为此操心劳神了。”这些话,七天前他也嘱咐过一次,但瞧着如今廖氏的样子,也知她没听进去。

饶是如此,他也没半分愠怒。

他生得本就好,对发妻廖氏说话的时候,神色又温和,语调亦十分和软,非但让廖氏迷醉,使女们亦心如擂鼓。

若能亲近这样的神仙人物,即便没有未来,她们也是乐意的。奈何卫拓对妻子十分敬重,容不得使女起这等下作心思,先前有个叫喜鹊的使女哄得廖氏动心,竟想使出“借腹生子”这等歪招,妄想母凭子贵。事发之后,廖氏被禁足了不说,大家再也没看见喜鹊这个人,连下落都找不到,登时息了一腔心思,只是…瞧瞧廖氏微黑的肌肤,平淡无奇还有些斑点,几缕皱纹的五官,再瞧瞧卫拓,使女们心思翻滚得厉害,却没人敢露出来。

廖氏闻言,神色更苦,声音都有些颤抖:“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她想着今日见的几个贵妇人,明明做得是给卫拓纳妾的不齿勾当,偏生一个两个趾高气昂,说她无才无貌,成日缩在家中不去交际,害得卫拓成为孤臣,又没能帮卫家延续子嗣。还说以她的罪人出身,嫉妒品行,恶疾无子,哪一条都够七出的,卫拓没休了她是仁慈厚道,她岂能不知感恩,拦着卫家香火传承?

面对这些人的无耻嘴脸,廖氏想辩驳,却一句反驳的言辞都说不出来。想到卫拓早就说过不让她管这些事,廖氏低下头,不敢看卫拓,小声说:“我…我没本事给你延续子嗣,给你纳个妾也是应该的。”

卫拓望着廖氏,语气又柔和了三分:“你别多想,此事也不必再提,咱们一家三口安安静静过日子便好,无需再添进来什么人。我也不需凭一女子来树立人脉,获得权势,你好生休息,不要将旁人的话放在心里。”

“你——”廖氏猛地抬头,眼眶含泪,“你是不是还惦记着封姐姐?”

同样的问题,这十年来重复了无数次,起初卫拓还会痛苦,会解释甚至自欺欺人,到现在…他叹了一声,淡淡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要打扰亡者的宁静了。”他能理解廖氏的不安、惶恐和自卑,也一直在帮她从过去中走出来。但他是人,不是神,一而再,再而三地在他心口上捅刀子,他也是会疼的。

“是啊,她一死了之,清净自在,留我一个人苦苦受良心的煎熬。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苟且偷生,你们金童玉女,天作之合,何苦将拖进来…”

卫拓耐着性子听廖氏自怨自艾,目光落周围的使女妈妈们身上,这些人顿觉周身一阵寒意,连忙眼观鼻,鼻观心,当做自己不存在。

莫说服侍廖氏久了的使女妈妈们,就连才进正屋没多久的二等使女都知晓,廖氏一提起封蕙就愁眉苦脸,絮絮叨叨,啰嗦得很。话里话外无非是什么自己与卫拓不般配,你忘不了封蕙,你是不是恨我,如果当时死得是我不是封蕙就好了之类。

一开始听见这些话,大家还有些同情廖氏,觉得她压力太大,承受无数的流言蜚语,难怪不爱出门。随着时间久了,就会发现廖氏实在很让人受不了,卫拓解释了无数遍,她都不相信,自顾自地沉浸在苦闷中无可自拔,动辄提封蕙出来说事。这样的性子,不出门也罢,即便出门,也是让人看卫拓的笑话,更莫要说帮夫婿积攒什么人脉。

待廖氏说完了,卫拓才摇了摇头,说:“这些话,你当着我的面说说就行了,莫要当着大娘的面说。她年纪小,正在记事,莫要让这些糟心事污了她的耳朵。”

对结发妻子,他已经很无力了,本不想将女儿交给她带,可他公务繁忙,家中又没个长辈,妻子的心思又这样重,身体还不好,若将女儿夺走,岂不是活活逼死她?正因为如此,他也只能这样说,希望女儿别被廖氏影响。

这么一长段话,廖氏独独抓住最后一句,泪水盈满了双眼:“你说我会污了大娘的耳朵?旁人瞧不起我就算了,你也这般瞧不起我?我为什么要活着,为什么要占了封姐姐的位置,为什么…”

她的自怨自艾,卫拓已不用听了,因为长随来报,海陵县主和代王府祭酒登门拜访。

海陵县主?裴熙?

裴熙来好理解,乐平公主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盐税入价”,被裴熙批了个体无完肤,以裴熙的精明和不肯罢休,势必要来自己这儿走一趟的。

当然了,裴熙批评乐平公主,并非因为“盐税入价”异想天开。相反,此法颇为可取,却得详细斟酌,妥善处理。贸然动手,只会引起私盐贩子甚至大商贾的反感,更不适合在什么都没定的情况下嚷嚷出去,平白乱了人心。若非如此,裴熙也不至于抓住盐引盐钞之事,抨击乐平公主的主张,看上去好像乐平公主说的一切主张都不能用一般。只是…代王嫡女,海陵县主?她来做什么?

想到寥寥几次接触中,那个落落大方,进退有度的小娘子,饶是卫拓天纵之才,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换了正装,走到正厅,卫拓还未来得及打招呼,裴熙就勾了勾唇,笑道:“裴尚书,艳福不浅啊!”

他的口吻甚是亲昵熟悉,全然不像对打过架的“仇敌”,反倒像极为亲近的朋友,自来熟得不像话。

善于交际的人,卫拓见得多了,但裴熙的自来熟可不是谁都能享受到的。归根到底,得他承认的人才行。按这个标准算,天下有此待遇的人寥寥无机,成为其中之一,卫拓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故他对秦琬行了半礼,礼貌道:“见过海陵县主。”这才望着裴熙,淡淡道,“有劳裴祭酒关心。”

秦琬轻轻颌首,温言道:“冒昧登门,失礼之至,我此番前来,一是陪尊夫人说说话,二是…”她看了看裴熙,微笑道,“对盐税入价的事情也很好奇,便缠着阿耶和旭之,硬要坐在这里。”

陪廖氏说话?

穆家派人来了?

难怪廖氏没听自己的嘱咐,将说媒的人迎了进来,原来是穆家…也对,凭穆家的声势,加上自己与穆淼的“恩怨”,廖氏早就担心得不得了,哪怕自己说了无数次也没用,再被穆家的人一哄,一吓唬…

穆家人连代王都瞧不起的做派,卫拓是亲眼目睹过的,只是代王远在京郊,又不参与这些事,为何会知道穆家想与自己结亲?还是说,穆家认定他们人脉最广,权势最煊赫,在圣人那儿最有脸面,只要他们纡尊降贵,送未婚的娘子来给自己做妾,自己就一定会同意,早将消息放了出去,让别人不敢和他们抢?

没错,一定是这样。

若非穆家咄咄逼人太过,以代王万世不沾,一心求安逸富贵的样子,怎会派了嫡女前来帮忙?倘若自己要纳穆家的女郎为妾,海陵县主便宽慰廖氏,尽到仁义;倘若自己不纳穆家的女郎为妾,看在代王有一两分襄助自己的意思上,他们也不敢太过。毕竟,代王可是宗正寺卿,管着爵位传承呢!这大夏的世家勋贵,除了皇族,谁有穆家的爵位多?他们这般张扬,问题定然少不了,代王若有心挑刺,足以令他们急得嘴上冒泡。

海陵县主…很聪明,知道她能不能宽慰廖氏不重要,只要她人来了这里,姿态就做出来了,倒是大大方方地说出了来意,表达了想旁听的意思。

皇室女眷中,对政事感兴趣的很多,却大半是生活所迫或耳濡目染,不得已进了这个名利场。海陵县主看上去,却好像是对这些事天生的喜欢?

短短一瞬的工夫,卫拓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最后却化作一句:“多谢县主抬爱,盐税入价之事,我心中有个大致的轮廓,却没乐平公主说的那般详细。”也就是说,消息不实从他这边传出去的。

想到代王对他的好意,他沉吟片刻,又补上一句:“江大人给圣人的奏疏中,也从未提及此事。”

第一百三十二章 琴瑟和鸣

听出卫拓的弦外之音,裴熙挑了挑眉,讽刺道:“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啊!”

卫拓也不在乎他嘲弄的态度,心平气和地说:“天下之大本就超过世人的想象,能人异士更是不计其数,出一位被商人迫害,愤而投靠权贵的理财高手也算不得什么。”能当诸王幕僚的人,谁没点让人惊叹的本事?

这般不痛不痒的话语,应付旁人都不能够,何况面对得是裴熙?只见他将脸一拉,不悦之情溢于言表:“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卫承旨,佩服,佩服。”

即便早就知道裴熙的脾气,瞧见他这样喜怒不定,卫拓还是忍不住在心中苦笑。

裴熙心智高绝,却如孩童一般既冷酷又天真,他当着卫拓的面问这些问题,无疑是看得起卫拓,觉得卫拓是聪明人,可以交心,不会透露分毫。

卫拓明白裴熙的意思,无非是不相信魏王会如此信任乐平公主,将这般重要的事情都告诉她。事实上,他也不相信这一猜测,但还有更好的解释么?这样的理财高手,无论拜谁做东主,对方都只有殷勤招待,没有拒之门外的。那么多好东家不挑,独独挑乐平一个无权无势,不受宠爱,还与魏王干系甚深的公主?想赌一把,直接投靠魏王便是,想安稳又想求富贵,当利、馆陶也是好东家人选,怎么也轮不到两头不讨好的乐平啊!

真心爱着乐平?那就更说不通了,乐平的众多入幕之宾可不是虚的,若是心存爱慕,谁会乐意和旁人分享所爱之人?

此事疑点众多,卫拓自恃与裴熙的想法差不聊多少,但他们的关系并不亲厚,旁边还坐着一个裴熙能信任,卫拓却不知对方站什么立场的秦琬。哪怕相谈甚欢,也不会在这时候交心,将底子全透光啊!

猜到卫拓的顾虑,秦琬笑了笑,温言道:“尊夫人可有闲暇?我去拜访一番可好?”

她的好意,卫拓不是不感激,却只能心领:“她被大娘闹疲,已经歇下了。”

廖氏是什么性格,卫拓再清楚不过,秦琬只要对她稍稍示好,三言两句,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她就能将秦琬当成知己,推心置腹。虽说十年前的事情,她知道得并不多,但…罢了,代王也不像是会差嫡女来打探消息的人,即便海陵县主一时好心安慰了廖氏,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她絮絮叨叨地诉苦,颠三倒四就是那么几句话。

得罪海陵县主就是得罪代王,得罪代王,莫说对廖氏,对自己来说都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在如今的情形下。卫拓敢不给想夺嫡的诸王面子,却不敢与摆明了态度做富贵闲人,圣人又对之十分愧疚的代王对上。

明白卫拓的婉拒之意,秦琬礼节性地点了点头,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待离了卫府,才有些感慨地对裴熙说:“有卫拓这般旁人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夫婿,廖氏竟能将日子过成这样?”

“多大碗配多大盖,不自量力的结果注定是死路一条。”裴熙漫不经心地说出冷酷的话语,神色和煦得很,“时间还早,你想去哪转转?”

秦琬想了想,说:“西市吧!东市说是说卖好东西,走一条街都未必有能与我房里那些珍玩相媲美的物件,还不如去西市瞧瞧长安的风土人情。”

裴熙本想去诸王经营的几家铺子,还有圣人赐给代王的一众商铺看看,他可不觉得这些人会安分。如今见秦琬全然不当回事,觉得自己小题大做,便改了主意,“我带你去看正宗的胡旋舞!”

“都不是西北边传来的么?还有正宗不正宗?”

裴熙点了点头,很自然地说:“阿史那公主带来的人开得铺子,当然正宗!”

秦琬站定,惊奇地望着裴熙:“阿史那公主是谁?你有说过她?”

“我没说过?”裴熙也很惊讶,两人大眼瞪小眼,对峙了好一阵子,他才败下阵来,叹道,“好吧!我没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那罗自立为汗之后,东突厥一直与柔然、西突厥两面开战,重兵还放在柔然那边,西突厥这头赢了好几次。都罗自以为羽翼丰满,可以脱离大夏的掌控,有些不安份,圣人便给了他一个教训。为了重新与大夏修好,他就将自己那位被突厥权贵和西域诸国国君追逐,名动西域的妹妹嫁了过来。”

“你从未提过这件事!”

面对秦琬的控诉,裴熙扶额:“我以为代王殿下提过,阿史那公主嫁得就是你嫡亲的堂叔,蜀王的第五子南郑郡公啊!他们夫妻俩志同道合,爱极了乐律,皆精通多种乐器,日日不是合奏就是合舞,再不然就是编舞编曲。阿史那公主陪嫁五百,其中三百余人皆是乐师、舞师,南郑郡公的府中也养了数百乐工,为他们献新舞、新曲。这对闻名天下的神仙眷侣,你竟没听过?”

这一次,论到秦琬头疼了:“阿耶只对我说,蜀王生性风流,儿女众多,给谋了爵就不给谋官,谋了官就不谋爵。他嫡出的儿子那么多,闹腾一些的我还会注意,南郑郡公这种…”在另一个层面大出风头的,她还真没留意。

每每想到自己的父亲,秦琬觉得暖心的同时,也忍不住叹气。

对她来说,秦恪当真是世间难寻的好父亲,但在政治上,身为皇长子,秦恪…关键的地方,他觉得无关紧要,轻轻略过;不该说的地方,他却耳提面命说一大堆。就连这次上门拜访卫拓,借口也是秦琬给找的,若是秦琬不提,代王一辈子都想不到这件事!

罢了罢了,世间之事本就难两全,她已有全天下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分,被父母这样深地爱着,为何还要苛求其他?

秦琬摇了摇头,不再想这些,将发散到不知哪儿去的心神收了回来。

裴熙喊得是阿史那公主,而非突厥公主或南郑郡公夫人,既考虑到了阿史那公主的心情,也表达了对阿史那公主的尊重。由此可见,这位阿史那公主,包括她的夫婿南郑郡公,怕是真的不问世事又在乐理上的造诣极高,才能得裴熙另眼相看。若非如此,连乐平公主这种有诸侯王兄弟做依仗的金枝玉叶都敢明着打脸的裴熙,何须对异域来的公主客气?

话又说回来,阿史那公主这个突厥人在乐理上的造诣竟如此之高,是不是表明突厥的文化也不错?只是他们的习俗让汉人难以接受,觉得他们是茹毛饮血的生番,才会不自觉地轻视?

想到这里,秦琬压下了心中汉家子民独有的,那份泱泱大国对四境诸国的傲慢,笑道:“好啊,早就听说过胡旋舞的大名,我都有些迫不及待啦!”

见她展颜,裴熙也一扫方才的阴霾,神色轻快起来。

悠悠的马车在一条笔直的大街街口停下,秦琬下了车,瞧着街上人来人往,拥挤非凡的样子,怔了一怔,就见裴熙得意道:“没想到吧?”

“愿以为是雅座,没料到…”秦琬有些哭笑不得,“酒肆作坊连成一片,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她也就是一瞬的吃惊,很快就反应过来——南郑郡公和阿史那公主不理俗物,自然不会去开什么商铺,但总有些乐工不愿继续做奴隶,求主子恩典放出去,为了维持生计,凭一技之长开个铺子就成了必然。

既然是下人开的铺子,也就谈不上那么讲究,再说了,胡旋舞本就是以鼓点激烈著称,设雅座才奇怪呢!

陈妙、裴显和护卫们见他俩要往这条街上走,头都大了,却没办法拦,只得在内心疯狂腹诽着裴熙的胆大妄为,秦琬倒觉得很稀奇。

浑浊的黄酒;漆都有些剥落的酒樽;大喇喇坐在街边的板凳上,就着粗糙的木桌,喝着一樽酒,吃着盘中十几粒豆子的大汉;身背货箱,走街串巷的货郎;金发碧眼,高鼻深目的胡女…

有一家酒坊的生意特别好,秦琬凑上去看,黄酒依旧浑浊,卖酒的娘子却生得十分艳丽。只见她身着桃红色的长裙,酥胸半路,眉目含情,被人趁机摸了摸手也不见半点恼怒,笑着与调戏她的大汉们打情骂俏。

见秦琬好奇地望着她,她嫣然一笑,眉宇间满是善意,想给秦琬斟杯酒,手刚碰着酒樽便停住了。随即,她指尖优美地翻动,不消片刻,鹅黄色的手绢就折成了一朵惟妙惟肖的牡丹,笑吟吟地递给秦琬。

卫士见状,立刻将秦琬围起来,秦琬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们让开,刚要上前几步,伸手去接,便被裴熙拦住,冷冷道:“不要离陌生人五丈以内,让你的使女去拿。”

“旭之——”她看得出来,这位卖酒的娘子完全是一片善意,不像要害她。

“防人之心不可无。”裴熙慢悠悠地说了一句,秦琬还想与他分辨几句,裴熙忽然喝道,“将旁边那个穿绸衣,六尺半,身上三个褡裢的小子抓住!”

第一百三十三章 阳奉阴违

代王府的卫士早习惯了裴熙发号施令,先前又因秦琬的举动绷紧了神经,冷不丁听裴熙一喊,想都来不及想,便将一个完全符合裴熙形容,神色惶恐,转身欲逃跑的男子按住,正欲请示裴熙和秦琬下一步该怎么做,便闻裴熙冷冷道:“堵住他的嘴巴,废了他的四肢,拖到大理寺去!”

听见裴熙的吩咐,秦琬挑了挑眉。

大理寺?有意思!

裴熙从囚徒身上收回目光,看向秦琬,神色放柔和了一些:“咱们回去,等着魏王世子上门赔罪!”

秦琬何等敏锐,听见裴熙将人往大理寺送,就知此事与魏王一系有关,否则为何不将之交给刑部处理呢?待闻“魏王世子”“赔礼道歉”八字,大概猜到是怎么回事,不由叹道:“苏锐何等将才,家庭也是有名的和睦,谁能料到他的儿子竟会起这等心思?”虎父犬子,当真令人扼腕。

裴熙哼了一声,不屑道:“长安的权贵之家哪个不和睦?将争端摆在脸上,傻子才会这样做,与嫡长子年岁相差不到三岁,能力也不差的嫡次子,除了公主的儿子外,真正心平气和的实在太少。哪怕自身没争夺爵位的意思,但…”说到这里,他又哼了一声,没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