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长子和嫡次子的纷争,永远是有爵之家不变的主题——明明年岁差不了多少,能力也差距不大,甚至次子比长子更优秀,凭什么你就能继承爵位,一辈子碌碌无为都能过好日子,我却要拼命去争,去抢,去夺?既然都是抢,我为什么不直接从你手上抢?凭血脉传承的富贵和安稳往往来得最快,最稳当,不是么?

再怎么和睦的兄弟,遇到响一辈子的大事也不会完完全全一条心,再说了,又不是要伤害自己的兄长,只是想娶秦琬而已。想也知道,凭代王对秦琬的宠爱,圣人对代王、王妃的愧疚,给代王唯一嫡女的夫婿高官厚禄甚至爵位,也就是圣人一句话的事情。

娶秦琬带来的好处看得见,摸得着,谁动心都不奇怪。裴熙自己就是嫡次子,最明白这等身份多么尴尬,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乐意有人将主意打到秦琬身上,只看得到秦琬身上的光环和给予的好处,从没将她真正看成一个人,就如绝大部分的人看他一样。

秦琬倒不在意这件事,对她起非分之想的人多了去,加一个不多,减一个不少。比起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更关心得是朝廷的官员,尤其是重臣,便问裴熙:“大理寺卿是圣人的人?”

裴熙闻言,淡淡道:“忠于圣人的聪明人罢了。”对这等看似忠心耿耿,实则怕站队危害了身家性命的人来说,宁可为明哲保身的代王得罪如日中天的魏王,也不会为了魏王得罪代王。若非如此,怎么保住自己中立的立场?

此事涉及诸王,大理寺自不敢有所怠慢,诸王安插在大理寺的人手也精神抖擞。半个时辰后,魏王便将自己的嫡长子,魏嗣王秦宵唤到了书房。

这位一步步从不受宠皇子走到今日的亲王面色冷凝,双目如电,质问秦宵:“苏彧呢?”

秦宵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好,却不知岔子究竟出在哪一步,只得说:“接到您给的消息后,表弟便离开了。”

“是么?”魏王的声音低了一分,面上仍是一片沉肃,无喜无怒,“苏荣的长随被代王府的卫士废了四肢,扭送到大理寺,这就是苏彧的回答?”

知晓父王生气了,秦宵“扑通”一声跪下,告饶道:“父王息怒,父王息怒,大表弟与邓大娘子倾心相爱。海陵县主年纪小,身边又跟着一个裴熙,还被许多人盯着,未必能成,邓大娘子那边却…”

魏王看了一眼儿子,语气冷淡,瞧不出半点波澜:“姓邓?邓疆的孙女?”

秦宵以为有戏,忙道:“正是,邓大娘子非但是邓疆的嫡长孙女,也是唯一获准进入他书房的一个。”

他本以为这样说了,魏王会意动,帮忙分说一二,谁料魏王冷冷瞧着他,不悦道:“原来你和苏彧都认为,皇长子唯一的嫡女,比不上尚书右仆射的嫡长孙女?那你这个嗣王是不是也比不上你那身为安西大都护嫡长子的表弟?”说到最后,猛地一拍桌子,显然是动了真火,“秦氏皇族的金枝玉叶,何时轮到他苏彧挑挑拣拣,不要就扔给弟弟了?”

秦宵唬了一跳,趴伏在地上,练练磕头,心中懊悔不迭。

他怎么就忘了呢?钟婕妤给魏王带来了太多的耻辱,“出身低微”四字始终伴随着魏王的成长,被人反复提起。但生母的出身再怎么上不了台面,属于皇室的那一半血统还在,又怎会不尊贵?

魏王素来以自己是皇子王孙而自傲,最不容许有人亵渎皇室威严,轻慢皇室,苏彧若去追求秦琬,追不上,那是本事和运气问题,顶多被魏王说两句。偏偏苏彧心有所爱,又不敢真不履行魏王的意思,便将自己的二弟苏荣推出去…如此行为,难怪会惹得魏王雷霆大怒,若是代王知道此事…

一想到那种可能,秦宵的冷汗就不住往下冒,但又想到为了瞒下此事,责任必将悉数推给苏荣,保住苏彧,他又忍不住庆幸起来。

对魏王来说,苏家的儿子多,哪个做继承人都行。即便不能延续苏锐的赫赫威名,也不要给苏家,给魏王添乱。但对秦宵来说,苏家四个表弟,唯有苏彧与他一块长大,感情最好。若有朝一日,魏王真能登临大宝,秦宵想在太子之位上坐得稳,与他有总角之好的苏彧继承苏锐的爵位乃至兵权,才对他最为有利。

想到这里,秦宵忽有一事不解:“父王,裴熙怎会发现苏荣的长随?”按道理说,此人只要远远跟着秦琬,沿途留下记号,让苏荣能与秦琬“巧遇”即可,怎么会被发现?

“他们去了人多的地方。”魏王已将火气压了下去,又恢复了冰冷肃穆的样子,“裴熙武艺破佳,过目不忘。”

去了人多的地方,就意味着要跟踪一个人就必须离他近一点,否则一不留神就会跟丢。

裴熙不仅学了武,骑射还练的很不错,他感觉本来就敏锐,又遭遇过好几次暗杀,早就养成了周围环境需尽在掌控的习惯。莫说他曾见过苏荣的长随几次,记得此人的脸,哪怕他没见过这家伙,见对方鬼鬼祟祟,也会先让卫士将其扭了,审过再说。

秦宵也是在漩涡中心长大的人,习惯揣摩旁人的一举一动,听见魏王这样说,再想想裴熙的举动,已完全明了:裴熙早就知道跟着他们的是苏荣的人,还将人交给大理寺而非魏王控制下的刑部,桀骜之意表露无遗。

事实上,无论是将人交给大理寺还是刑部,结果都是一样的。消息会传出去,苏荣会当替罪羊,魏王会派人给秦琬道歉。但将人交给刑部,由魏王处理,就证明代王还是有与魏王交好的意思;将人扭到大理寺,透过旁人的嘴巴将事情透露给魏王,打脸就打得很严重了,并昭示着一个铁一般的事实——如今是你们要求着我们,不是我们要求着你们!

秦宵对身份也是极为骄傲的,见裴熙这般不给魏王府面子,心中愤愤,全然忘了是苏彧、苏荣两兄弟包括他秦宵自己先不尊重秦琬的事实:“儿臣这就命人备上厚礼,去给海陵县主赔礼,但裴熙在代王府…”

“无论他说什么,你都受着。”魏王盯着儿子,一字一句,说得很慢,“至于苏荣,给他说一房好亲,权作补偿。”

世事就是这样,若畏惧对方的权势,明明有理还要退让,旁人就会得寸进尺,越发欺凌你。若是停止了腰杆,半步不退,哪怕要付出血的代价,也会让人敬畏不已。

裴熙看似狂狷桀骜,实则将“度”拿捏得非常准,这等人才,若能为他所用…不,不成,此人太过随心所欲,凡事由着性子来,不可付诸信赖。

魏王在心中权衡利弊,见儿子虽然从地上爬了起来,却没告辞离开,便问:“还有何事?”

“儿子听曾宪说,前些日子,文韬的二儿子与李家的老七一起喝了酒。”秦宵目露寒光,问,“父王,咱们要不要——”

文韬有个风雅的名,却实打实是个武官,做到了北衙军勋二府的中郎将。魏王几次想拉拢他,谁料他明着与韩王好,疏远魏王,暗地里却与鲁王勾到了一起…魏王沉吟片刻,才说:“你做得很好,不过,这些纨绔子弟,平日用用也就罢了,莫要对之寄予厚望。文韬的事情,孤会处理,你先解决眼前这桩。”

秦宵应了一声,忍不住补上一句:“文韬此人贪婪无比,嫉贤妒能。”

魏王又看了儿子一眼,缓缓道:“多久前的事情,你还记得?老家伙们还没死绝,你别做得太过分,点到即止,莫要穷追猛打,更不能露了痕迹。”

得到魏王的许可,秦宵精神一震,立落道:“儿臣明白!”

第一百三十四章 轻慢非常

魏王见秦宵不复方才紧张,眼神深了些许,语气也加重了几分:“有些人,有些事,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诱之以利。但世间还有那么一部分人做事随心所欲,又或是有不可触犯的逆鳞,孤不希望此事第二次传入孤的耳朵里,明白了么?”

在秦宵眼里,秦琬年轻,裴熙是臣子,哄一哄,摆个道歉的姿态就是了,哪有什么需要注意的?见魏王这样郑重其事,他才收起一二分轻慢的心思,肃容道:“儿臣定不会令父王失望!”

魏王点了点头,秦宵恭敬退下,边走边想,待出了主院落,才对身旁跟着的内室刘得意说:“去本王的库房中取《雪夜观梅图》《沧海行》,再去母妃那儿取一套宝石头面来。”

他不清楚秦琬喜欢什么,却知晓代王喜欢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出来,前朝两幅名家大作足以显示他的诚意。

刘得意是魏王派到嫡长子身边的人,干爹便是魏王身边的大内侍刘昌,两“父子”伺候魏王父子多年,对主子的脾性颇为了解,于朝政也很有些看法。故听见秦宵的吩咐,刘得意非但没去做,反躬了躬身子,小心翼翼地说:“王妃娘娘正在筹备县主的嫁妆,怕是脱不开身。”

“脱不开身?”秦宵将眉一横,不悦道,“前几日不是才赐了清露一副——”话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

刘得意知秦宵回过味来,忙道:“纪娘子怎能与海陵县主比呢?王妃赐纪娘子一副头面无疑是天大的恩典,她的日子都能好过许多。海陵县主何等尊贵的人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秦宵对秦琬这个长在穷乡僻壤的堂妹潜意识里就瞧不起,哪怕应了魏王要重视这件事,言行举止里也不自觉地将心中的想法带了出来,竟以为区区一套贵重头面就能打发秦琬。他也不想想,秦琬前十年是没怎么见过好东西,但她回京的这几个月里,圣人往代王府赐了多少东西?秦恪和沈曼极为疼爱她,一得了好东西就往秦琬房里放,秦琬也不在乎什么奢侈不奢侈的名声,喜欢就拿来用,管你是前朝的古董还是难寻的奇珍。真要算起来,秦琬房中的摆设只怕好过魏王世子不知多少倍,拿钱就能买到的东西能讨好到她?做梦!

秦宵也不是笨人,先前不过是对秦琬十分轻视,才出了昏招。一想明白这一层,脚步就慢了下来,只见他沉吟片刻,方道:“你亲自去一趟,对母妃和妹妹赔个不是,将文德皇后赐给母妃的珍珠头面取来。”

刘得意听了,心中惊骇。

圣人崇尚节俭,做臣子的自得遵从,采珠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甚至搭上许多人的性命,圣人不忍见此情景,便将珍珠从贡品中勾去。若有臣子献珠,谄媚圣人,非但不会遭到圣人的嘉奖,还会被圣人斥责。

自古以来,物都是以稀为贵,圣人不令人上贡珍珠是因为珍珠太过劳民伤财,岂不恰恰证明了珍珠的昂贵?越是得不到的东西,人们就越想得到,珍珠的价格一度走俏,居高不下,后宫妃嫔更是对此趋之若鹜。

穆皇后与圣人心意相通,除了为儿子与圣人有些分歧外,旁的事情都是无条件支持圣人决定的,她母仪天下,为世间女子表率,手中的珍珠头却面屈指可数。之所以将其中一套赐给魏王妃,也是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希望魏王多帮衬太子吧?这套珍珠头面既贵重,又有不凡的含义,灵寿县主快出嫁了都未必讨得到,嗣王却要将它拿出去送海陵县主…这位县主娘娘当真尊贵到这份上?

刘得意在想什么,秦宵懒得知道,他拿了贺礼之后,便命人驱车赶往代王在城郊的别庄求见秦琬。

秦琬本就想见见这位魏嗣王,看看能不能从他身上揣摩出一两分魏王的性情,听见秦宵来了,也不推三阻四,整了整衣装就去见他。

秦氏皇族素来出美人,秦宵自不会例外,他生得十分俊秀,眉宇间自然而然地流淌着尊贵的气息,却又不显得过于傲慢,让人讨厌,只会令人觉得理所当然。

这样的容貌气度,堪称“龙章凤姿”,第一眼便给人一种“此人一定是上位者”的感觉,下意识地在他面前低下头来。

回想一下永宁节那一夜自己对魏王的印象,再看看秦宵,秦琬忽然觉得魏王声名不显也不是没理由的了。

魏王的风姿实在不错,鲁王和赵王也十分不凡,奈何遇上了一个张扬霸道,不按常理出牌的韩王,大家的心神全跟着那位殿下走了,哪里顾得上其他?据说怀献太子也是这么一号光明正大不讲理的主儿,可想而知风仪何等夺目,有这么两位骄阳般的兄弟,魏王就是办了再多的实事,与韩王、怀献太子往人群里一站,大家喜欢谁讨厌谁是一回事,第一眼看到的必定是韩王或怀献太子啊!

秦琬心中转着诸多念头,秦宵又何尝不是?他一见着秦琬,就知道魏王为什么说娶秦琬绝对不亏了——虽说娶妻去贤,纳妾纳色,即便不能纳妾也多得是美貌使女供享乐,但若可以选,谁不想妻子既美貌又贤惠?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贤惠倒是未必,美貌这一点确是实打实甚至超额的。再想想娶了秦琬能带来的诸多好处,也就比娶公主差那么一点了。

圣人的七位公主都已出嫁,下一任皇帝的人选还不知道在哪里,只要圣人没驾崩,不管三年、五年、还是八年,未出嫁的小娘子里头,秦琬的身份都是第一的。当然了,美貌也是。

郡王和嗣王都是从一品,故秦琬福了福身,行了半礼,礼貌道:“魏堂兄。”

区区三个字,秦宵便觉心中熨帖。

亲王的嫡子虽都有郡公爵位,不至于为王爵斗得死去活来,到底心存一抹期待不是?更别说魏王的庶子,盯着有数的县公爵位各显身手还不算,巴巴地想将嫡出兄长拉下马来,哪怕知道魏王重规矩,朝廷也不允许庶子承王爵,也时常在魏王面前上王妃及她所出子女的眼药。虽不能给秦宵等人造成什么伤害,也将他们几个魏王嫡出的子女恶心得够呛,偏偏魏王对儿女都是一般的严厉,甚至于对嫡子要求太高得缘故,对庶子反而宽容放纵些,才让有些人生出异心。秦琬直接拿魏王的封号称呼秦宵,无疑是将秦宵视作魏王府的唯一继承人,岂能不让秦宵心生畅快?

他被人奉承惯了,自不会为这种言语上的恭维动容,对秦琬心生好感却是肯定的,当下便露出温和的神色,柔声道:“无需多礼,你我堂兄妹之间,哪用得着这么客气?”

秦琬闻言,心中冷笑不止。

呵呵,无需多礼,然后才是不用这么客气?我看在魏王份上给你三分面子,你还真蹬鼻子上脸了?

凭心而论,秦宵方才的表现已经足够平易近人了,问题是,秦琬是什么人?秦宵是魏王的嫡长子,秦琬难道不是代王的嫡长女么?嫡亲的堂兄妹,身份地位差不了多少,我对你行礼那是客套,你还把我的客套当真?

上位者的亲和是等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将礼行完了,再来“平易近人”一下,显示我宽容大度很好相处,行礼的人知道自己地位不如,接受现实,才能受得了这等不平等的对待。对待身份地位相若的人,你不一个箭步冲上来阻止对方行礼,非得等对方行完了再来句“无需多礼”?这是何等傲慢,何等自负,何等将秦琬看不起?

你老子还没当上皇帝,你们家还有求于我们家呢,就对我是这种态度,等你们登了基,我还有活路么?

当然,秦琬知道,自己的态度偏激了一点——她想攫取至高无上的权利,少不得与诸王发生冲突,看诸王派系不顺眼是正常的,但秦宵的态度也过分了。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温柔的人,明知道很多“贤王”的礼贤下士是装的也愿意投靠?很简单,因为没有人不喜欢被尊重的感觉,投靠一个未来可能会撕破面皮露出獠牙的伪君子,还是投靠一个从一开始就没掩饰过面目的真小人?七八成的人都会选择前者,而非后者。

秦宵不知自己一句话就将秦琬得罪了个彻底,还觉得自己的态度够平和了,他见秦琬孤身前来,年纪说大又不大,说小也不小,实在不知裴熙将事情告诉了她多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试探一番比较要紧,便道:“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是代曲成郡公府向堂妹你赔罪的。”

秦琬故作不知,奇道:“赔罪?难道被抓的那个人是你派来的么?”

秦宵觉得和秦琬解释也解释不通,索性不对秦琬解释,只是问:“裴祭酒身在何处?可否与之一谈?”

第一百三十五章 扮猪吃虎

了解到秦宵对自己的轻视后,秦琬对这位堂兄一而再,再而三流露出的“你什么都不懂,和你说也是浪费唇舌”的态度也就不那么气愤了。不仅如此,她还故意膈应秦宵,知他最怕什么,最想做什么,故意说:“旭之?他陪阿耶下棋去了啊!”

秦宵一听,如被雷击,刚想说他也要去拜见代王,忽然意识到此法不可取——魏王都说了,代王很可能在爱女的事情上不讲理,为避免节外生枝,秦宵本打算绕过代王,直接取得秦琬的谅解,你好我好大家好,才用得是拜见秦琬的名头,压根没提代王一句。

正因为如此,眼下他才进退两难。

身为客人,无论要见主家的谁,明知一家之主在的情况下都应当对之打声招呼才是。秦宵心中有鬼,不敢与代王说,现在又如何提自己求见代王?如此一来,岂不显得自己异常无礼?

可若不见代王,就凭裴熙那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做的脾性…想到这里,秦宵不由冷汗直冒,偏偏在这时候,秦琬又加上一句:“说起来,你不提我还没发现,旭之平日这时候都是在书房的啊!怎么今儿一回来就拉了阿耶下棋?”

还有什么?告状呗!

秦宵未曾想到裴熙真不顾忌魏王府,险些咬碎了一口牙,见秦琬茫然不知事的样子更是瞧不顺眼,却又不好说什么,反倒要摆出一副歉疚的模样,叹道:“冒昧上门,实在唐突,但有些事…唉,我还真说不出口。”

“你说今天抓到的那个人——”秦琬想了想,狐疑道,“与曲成郡公有关?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苏将军,安西大都护?”说到这里,她兴奋了起来,“苏将军出城的时候,我还想去看,奈何时间不凑巧。他是不是如传闻中的那般,生得英武俊朗,又如山岳般沉稳可靠?”

到底是女人,就关注这些…秦宵在心中嗤笑一声,越发觉得秦琬好哄,便顺着她的话题往下说:“一点都不错,曲成郡公为人方正,对儿女一视同仁。未料养出了次子的不甘之心,想要争上一争,才做下这等蠢事。”

秦琬闻言,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苏将军正当壮年,他的儿子们便开始考虑他的身后事了?我虽来长安不久,却也听过莫夫人的贤惠名声,原以为她教出来的儿子必是好的,谁料…当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秦宵原以为秦琬会被自己影响,一道抨击苏荣不好,听见秦琬的话登时急了——莫鸾教导出来的儿子不好,那她的女儿呢?教养的小姑子呢?魏王妃的名声受影响,先遭殃得就是灵寿县主,其次便是魏王的两个嫡子。盼着父亲死可不是什么好话,秦琬一句话将这么多人归纳进去了,秦宵如何不心焦?问题是,这话…情急之下,秦宵只得辩解道:“莫夫人撑起一家生计,对嫡长子苏彧付出良多心血,未免有些精力不济。”

他自觉自己的理由找的很好,别说莫鸾没有精力,就算精力足够,很多权贵人家都不会太专心教导嫡次子,就是怕家业继承出乱子。但秦琬有心挑刺,怎会被这句话难倒,故她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原来如此,莫鸾只有嫡长子教得好,别的儿子都不好。还有,堂兄,你说错了,撑起苏家的不是莫鸾,是苏锐。”

面对“天真无邪”的秦琬,秦宵勉励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心中却在不住咆哮。

他素日所见的人,哪怕四五岁的孩童都识颜色,知进退,知道什么该说该做,什么不该说不该做。略大一点就长了一百个心眼子,语带机锋,话里有话,处处想着给别人上眼药,使绊子。主子们争好东西,奴才们就抢差东西,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一点使尽心眼,哪见过秦琬、裴熙这样,或者看不懂眼色,或者看懂了却全然不放在心上的人?

习惯了弯弯绕绕的人,对直来直去的人本能地就有种无力感,秦宵便是如此,故他不打算再与秦琬纠缠,索性默认秦琬的说法,叹道:“舅父和舅母也不容易,苏荣做下这等事,我亦颜面无光,却…唉,海陵,这件事…要不就这么算了吧?舅父在西域本就不容易,苏荣也是一时糊涂,你看…唉…”

秦琬很是奇怪地望着秦宵,不解道:“魏堂哥为何觉得我会放在心上呢?不就是个小贼么,自然有大理寺的官员们负责审,旭之和阿耶知道就好啊!和我有什么关系,他又没吓到我,更没伤到我。”

这话说得奇怪,秦宵转念一想,却觉得——可不就是这么回事么?莫说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就是很多比她还大的小郎君,莫名其妙被卷进一些事情之后,所有事情也都是家中长辈在处理,他们虽是当事人却云里雾里,没人会告诉他们任何消息。秦琬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娘子,又是从彭泽那种乡下地方来的,别说了解政局什么的,她连官员调动任免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吧?只需要吃得好,玩得好,有人服侍,前呼后拥,再找个合心意的郎君,生几个孝顺的儿女就够了,哪里用管这些?

别的女人需要聪明能干,辅佐丈夫,那是因为她们的底气还不够足,想办法让自己有用些,才能站得住脚,秦琬需要什么?只要代王不倒,她又能生下一儿半女的,这一生都不用发愁,还用得着细想?她说的话,做的事,找的人,指不定比那些千伶百俐的人绞尽脑汁才做到的效果要好得多。

想明白这一点后,秦宵不免有些悻悻的,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找错了人,若是摆明了车马求代王原谅,效果说不定会好一些。好在裴熙早早就见了代王,横竖都是不好,也无所谓这一点差距,这…不算自己的失职吧?哼,谅这些狗奴才也不敢将事情全说出去!

待他走后,秦琬来到书房,代王见她回来,放下手中的棋子,关切地问:“裹儿,秦宵没欺负你吧?”

秦琬笑嘻嘻地上前,抱住父亲的手臂,亲昵地蹭了蹭,笑道:“我这么乖巧可爱,谁忍心欺负我?我行完礼后,魏堂哥就让我免礼啦,他还不忍心我听了那些肮脏事,执意要和旭之说。听见旭之和阿耶在下棋,体谅阿耶,说不打扰您了呢!”

代王听见“免礼”二字,脸色已不好看了,反复琢磨一下秦琬说的话,面上渐渐浮现一丝怒意。

裴熙知秦恪差不多回过味来了,便在一旁凉凉地说:“咱们似乎没做什么引人误会的事情吧?为何从韩王到魏嗣王,个个都觉得咱们帮定了魏王一系,非得拼命打压,死命作践呢?”

韩王…

想到韩王当着众人的面吼出得那句“表忠心”,秦恪的脸色不由青了。

他一心只想过安宁富贵的日子,压根不起夺嫡的心思,这些兄弟还不让他安生。非但如此,还敢瞧不起他和他的女儿?他是退让没错,却不代表这些人就可以将他踩到泥里去!

“免礼,好一个免礼,我就免了他的礼!”秦恪也没什么心思下棋,霍地起身,高声道,“程方,传我命令,魏王若来,给我拒之门外!”

你的儿子免了我女儿的礼,我也不做这等打脸的事情,直接不见你!

秦琬刚要说什么,秦恪已摆了摆手:“裹儿,你无需再劝,我这便去与曼娘说一声。我已害得你受人嘲笑,被人欺凌,与我一道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好容易恢复身份能保护你们,岂能坐视这等事情发生?别说老六还没当上皇帝,哪怕他当上了,你也可以昂首挺胸地做人!”

就算魏王当皇帝了又如何?秦宵也只是太子,不是皇帝,有自己这么一个王爷在拆台,秦宵的太子之位能坐得稳?他敢轻慢裹儿,孤就敢让他后悔一辈子!

老六,你最好没这层意思,若不然,孤不会让你顺当的!

怒气冲冲的代王如一阵风般地走了,秦琬呆呆地看着父亲的背影,怔了好一会儿,才叹道:“阿耶…唉,同样生母的出身都不怎么好看,阿耶温厚端正,光明磊落,魏王怎么就是一副宁在曲中取,不在直中求,与常人截然相反的性子呢?”

她说得是魏王而非魏王世子,显然已是断定秦宵的心性手段像到了魏王一两分,就好比这次的事情,能走偏门能简便就不走正门,也不想想,这旁门左道是这么好走的么?天降祥瑞那样的旁门多少年才碰到一次,人若是太过阴柔,失了那么一两分堂正,就与“大气”二字无缘了。

“代王殿下始终惦记着叶修媛,魏王…”裴熙冷笑一声,问,“秦宵看得起你么?”

“自然是看不起的,他的优越感从始至终都很重。”秦琬淡淡道,“不仅因为我来自彭泽,也因为我是女的。”

“那不就结了?魏王打心眼里就瞧不上钟婕妤,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时候自然会想,我没什么不好的,都是这个女人的不是,给我带来这么多的难堪。习惯成自然之后,可不就瞧不起女人了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人心各异

裴熙对魏王的分析,秦琬深以为然,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听裴熙说:“每个人的处境如何,外人看了不算,只有他们心里最清楚。秦宵若地位稳固,会与苏锐好得和亲兄弟一样?”

“魏王…”

“世人愚昧,爱用自己的眼光去评判别人,什么是过得好,什么又是过得不好?有男人爱聪明又有主见的女人,便有男人爱全身心依附着自己,半点思想都没有的女人。若是足够尽心,聪不聪明也就无所谓了,除了咱们这些身处权力中心,一不留神就可能抄家灭族的人家外,哪个男人会在乎这条?服侍得可心就好。”裴熙语带讥嘲,毫不客气地说,“管家理事,教养儿女?这种事,正妻当然能做,换个人就做不好么?内院派妈妈,外院用管事,儿女扔给长辈或者送到哪个大儒那儿求学不就得了?规矩礼法做到了就好,难不成还一板一眼地按着这些条条框框行事?”

魏王瞧不起女人,自然不需要女人有什么学识见解,只需温柔小意,以他为天,平日安安静静不惹事,还有足够的美貌就行了。这种女人自然没什么声息,不会损害他的名声,当然了,若能点缀些学识便再好不过。

别说魏王,普天之下的男人又有哪个不是这样?所以裴熙瞧了秦琬一眼,很干脆地加上一句:“无论哪种男人,都不会喜欢强大到足以将他们踩在脚下,比得黯淡无光的女人,当然了,征服又是另一回事。”

秦琬又好气又好笑,刻意拖长声音:“喂,你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不怕我生气?”

“你生什么气?”裴熙奇怪地看着秦琬,理所当然地说,“你是需要那种男人的追逐和爱慕来点缀自己的人么?”

被他这么一说,秦琬再也忍不住笑意,眼睛弯成了月牙儿:“你说得真好。”

裴熙见状,没好气地说:“事实而已,笑得这么难看,傻了?”

“再这样说,我敲你哦!”

“别那么用力就行,把我敲傻了,我倒是不介意,你却会内疚一辈子。”裴熙一点都不怕秦琬的“威胁”,当然了,见秦琬有恼羞成怒的倾向,他立刻转了话头,说起正事来,“那天在春风得意楼的举子们,我都差人打听了,最出挑的就是两个,说来也巧,他俩一个姓林名宣,来自左冯翊,一人姓乔名睿,来自右扶风。”

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并称汉代三辅,也是京师最重要的三个地方的父母官。这两人来自冯翊郡和扶风郡,故秦琬立刻联想到了很有名的两人:“前朝太祖徐然最得用的…”

裴熙点了点头,似笑非笑:“对啊!冯翊林,扶风乔,徐然的左膀右臂,他们的后人怎么能降大夏呢?哪怕饿死也不能失了气节啊!”

见他阴阳怪气的态度,秦琬就知裴熙接触过这两家别的人,印象还不怎么好,便问:“他们家风不正?”

不喜归不喜,裴熙说话倒是很公正:“改朝换代中都能将清名和实惠保住的人家,怎么也不可能将脏的臭的扒拉给别人看啊!”

“那不就结了?他们想做大夏的官,自身和家族又没什么问题,不失为如意郎君的好人选。”秦琬回忆了一下自己在春风得意楼见到的两人,很笃定地说,“陈留姑姑在乔、林二人间,应会更喜欢林宣。”

裴熙才不管陈留郡主喜欢谁做女婿呢!他只是顺手帮一帮忙,省得秦恪和沈曼还要分出心神留意庶女庶姐,所以他皱了皱眉,不大高兴地说:“早点将她们嫁出去也好,省得她们天天想东想西,上蹿下跳。”

秦琬闻言,挑了挑眉:“都闹到你这里来了?”

“没,只是为了一桩好姻缘手段尽出,动静算不得小。”裴熙不屑地说,“心思不用到正道上,成天对着丫头婆子下功夫,没个主子的模样,我看了都烦。”

他就不明罢了,沈曼对庶子庶女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王府庶女,大夏乡君该有的待遇,秦织秦绮一样都不缺还犹有胜之。养尊处优,没甚烦恼的,秦绮怎么就像脑子里有个坑似的,认定沈曼会对她不好,处处留心,阿谀讨好,小恩小惠笼络使女妈妈们,爱用这些奴才来传话,打听事情?又是这个妈妈的郎君是外院管事,又是那个使女的父亲在外院任职,若不是裴显发现此事,拿捏不准其中的度,前来禀报,裴熙也没想到这位乡君竟有如此手段。

谈到秦绮,秦琬也很不舒服,偏偏这位庶姐也没做什么坏事,就是应该出生在那些庶女战战兢兢过日子的人家,不应该留在代王府罢了。

到底不是嫡亲的姐妹,也没什么相处的机会,感情很是淡薄。秦琬说过一两次,让秦绮摆正身份,她是有封号的宗室女,不要自认卑微,秦绮却像秦琬要害她名声不好一样,笑着应下,从来不做,秦琬也就懒得说了——你爱做小伏低是你的事情,我尽到了责任你不听,和我有什么关系?就像裴熙说的,你想嫁人,我们给你找的好郎君嫁了就成。

话虽如此说,秦琬到底还是没那么淡漠,眼下提到了这件事,便顺口说:“阿娘的意思是给三姐找个有爵之家的嫡次子或者嫡三子,有没有本事都无所谓,只要容貌够好,言行举止过得去,又比较懂事,知道该尊重妻子就行。先给他谋个散官之位,若三姐有了身孕,阿耶便去圣人那儿给女婿求个实职,以我这位三姐的七巧玲珑心,无论在侯门还是自立门户,日子都能很充实。”

“这种人一抓一大把,还用得着选?”裴熙嗤笑道,“长安从来不缺长得好却没机会的权贵子弟,想找惊才绝艳的难,想找平平无奇混日子的还不简单?不过嘛,我瞧福安的心眼子,好到像秦三郎一样光凭皮相就被少女爱慕的人,他未必喜欢。”

说到这里,他冷不丁问了一句:“你没别的想法吧?”

知道他问得是什么,秦琬白了他一眼,老大不乐意地说:“我若有让兄弟姐妹联姻权贵以增强代王府实力的想法,就不会为三哥说好话,让他能娶到陆娘子。你当我是那些蠢货,眼前怎样都不知道,自己人就巴巴地斗了起来,提早瓜分‘胜利果实’?”

自家的优势,她看得很清楚,代王能保全自己,靠得就是不争不抢,宽厚仁德。皇长子的名分摆在那里,名声又有了,儿女姻亲只要不惹事,什么都无所谓。这天下都是圣人的,难不成他的儿子有了几个得力的臣子姻亲,圣人就会将江山交付?大错特错!

身为皇子,越是四处拉拢权贵,圣人就越看儿子不顺眼,不全是感觉到了权力受到威胁,也有恨铁不成钢的原因在——拉拢几个臣子就以为能做江山之主?这样的君王,圣人岂不能担心他御下的手段不足,无法让大夏繁荣昌盛,长治久安?

联姻固然是一种很有效的手段,也要看别人乐不乐意啊!像赵肃这种急需娶一位世家贵女打入这一阶层又是自己人的,秦琬乐意帮忙,至于她的哥哥姐姐…到底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液,他们过得不好,代王也会难过。秦琬为何要做这个恶人,赔上对方的幸福,就为自己不知道能不能实现的目的?

说来说去,还是不想秦恪伤心。

裴熙对秦琬投以一个“我早就看透你了”的眼神,秦琬恼怒之下,往代王先前坐的地方一坐,气势汹汹地说:“来下棋!”

“自讨苦吃?行啊!”

这两人抛下琐事,在棋盘上征战去了,那厢沈曼得到消息,强自压下怒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平静,露出些许讽刺之意,轻声说:“莫鸾岂能教得出什么好儿子?倒是可惜了苏锐,驻外多年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也没见咱们这位贤惠大方的莫夫人到前线去照料他的生活起居。”

七月知沈曼讨厌莫鸾,自是无条件地附和:“她也就是表面功夫做得好,回回都让人瞧见了她的光鲜亮丽,只可惜,装是装不了一辈子的,您瞧,她的儿子可不就让她没脸了么?”

“但这件事…”沈曼重重一拍桌子,怒火又腾了上来,“她的儿子下作也就罢了,凭什么坏裹儿的名声?”

事情涉及到秦琬,七月不敢说什么,只是小声道:“县主人见人爱,大王又被圣人倚重,娘子也是世间第一等贤惠之人,这样好的姻缘和助力,魏王必不会死心。娘子是否要与大王说一说,在圣人面前表明态度,只要圣人不起这等心思,县主又聪明,还有裴大人帮忙,那莫鸾纵是有千般计策又如何?她的儿子老大不小,没道理明年都不成亲,咱们县主还小呢!至于旁的儿子…哼,无爵之人,也配肖想县主?”

第一百三十七章 有喜有忧

七月服侍沈曼多年,对她十分了解,自然句句话都说到她心坎上。沈曼听得心中开怀,嘴上却谦虚地说:“你看着她长大的,自然偏心她。要我说,裹儿呀,就是太由着性子来,若能贤淑些,我便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这等自谦之语,七月哪会真的相信?只见她憨厚地笑了笑,很“不给面子”地揭穿沈曼:“若真是那样,您才会发愁呢!”

沈曼一想也是,女子本就处于弱势,若是一味贤德,岂不被人欺到头上去?依靠着夫家过日子的女人里,还有韩王妃那样敢直接和韩王卯上,不委曲求全的,何况是别人要求着你的时候?过了这个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个店呢!

担心完爱女之后,沈曼才分出一两分心思去想两个庶女,略加思考后,沈曼吩咐道:“大王从宫中回来后告诉我。”

秦恪不忿女儿被轻视,气冲冲到宫中去告状,表达了自己坚决不想与魏王一系联姻,省得大家说他是魏王走狗的意思。圣人好生安抚,总算让秦恪心里头好受了些,待回到家中,听见妻子的主意,连连摇头:“将乔、林二人请到府中来?不行,这岂不是坏了二娘三娘的名声?”

寻常大妇被丈夫这样质疑,少不得诚惶诚恐,辩白自己没害庶女的心思,但沈曼与秦恪的情分尤其是寻常人能比的?只见沈曼命人给代王奉了一杯茶,这才慢悠悠地说:“您喜好舞文弄墨的事情,满长安就没有谁不知道的,不过是请几个士子到家中来谈天说地,好茶好饭地养着他们,又有谁会多说呢?长安的勋贵为笼络寒门,自个掏腰包养寒门学子甚至指点学问的事情屡见不鲜,他们都做得,咱们为何做不得?”

见代王有反驳自己的意思,沈曼笑了笑,又说:“再说了,高家父子什么德性,您又不知不知道。桢姐姐这些年深居简出的,也没什么能说得上话的人,高衡一心拿高盈的婚事去攀权贵,自然瞧不上这些士子,他们正愁没理由说桢姐姐不好呢!若是桢姐姐为了相看女婿,将这几人接到申国公府,岂不正中高家父子的下怀?”

被沈曼这么一说,秦恪想到秦桢的难处,立刻改变了想法:“你说得很对,我这就下帖子将你说的人请过来,瞧瞧他们有何本事,够不够做盈儿的夫婿。”

“别,别这么快。”沈曼拦住说风就是雨的丈夫,无奈道,“裹儿的事情刚出,咱们还是谨慎些为好,我先去王家走一趟,将三哥儿的事情定下来。”

秦恪在彭泽的十年里,早就习惯了事事都听妻子的,再说了,相比庶女,确实是庶子的婚事来得重要些。故秦恪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很自然地说:“你也莫要为这几个小东西太操心,仔细累着。”

得夫婿体贴,沈曼心中熨帖,笑道:“我累些有什么关系?小娘子们一日比一日大,终身大事自不能耽搁。你若怕累着我,成啊,到底是李氏的女儿,也不好完全越过她去,索性让她来给我搭把手。”放一只羊也是放,放两只羊也是放,不将这些长大的庶子庶女们安排好,怎么全心全意给女儿找个好夫婿?同样,比起未来那些年轻美貌,将会给秦恪生下庶子的侍妾,年老色衰,没秦恪宠爱甚至在他那儿无甚脸面,又有两个女儿做牵绊的李氏才是抬举的好人选。

秦恪听见沈曼提到李氏,皱了皱眉,犹豫片刻才道:“你觉得好就行。”随后直接说起了秦桢的境况,对李氏竟是提都不想再提。

这对尊贵的夫妻说这些话的时候并没有瞒着底下人,毕竟即将进府的几位举子里,十有八九有一人会成为秦织的夫婿。若是下人们没眼色,自以为是王府的奴才,比这些举子们高贵不少,对他们冷言冷语,很是轻慢,连带着秦织婚后生活受影响,秦恪怎会高兴?

沈曼做事一向喜欢面面俱到,她知道庶女福平乡君秦织是个木美人,安分守己,规规矩矩,从不主动打听事情,但她的使女们妈妈们会啊!主子的前程直接决定奴才的前程,谁不想跟个大有前途的主子?有些事情,既然奴才会传,就不劳主子操心了。

一听见王爷王妃请了两位举子入府,又邀了李孺人搭手,再略一打听这两位举子的家世才学,秦织院子里的下人们无不喜气盈腮,秦织的奶娘刘妈妈在自己奶大的小娘子面前没什么避讳,说得十分直白:“王妃当真宽宏厚道,听说两位举子出自左冯翊、右扶风,乃是前朝的膏粱之姓。家中田产虽没有裴祭酒的多,却也是赫赫有名的世家。碍着前朝皇帝的爱重,这两家三代都没有出仕。大家都说,以这两位的身份和才华,必然是要中举的,到时候,他们在京中购宅子,您无论嫁给谁都是一进门就做当家主母的!”

这世道的女子本就苦,丈夫靠不住,只能靠儿子,自然对分去了儿子的媳妇百般不满。媳妇呢,碍于孝道,为了名声,自然要加倍谨慎地侍奉讨好婆婆,待自己有了媳妇后重复这一过程,循环往复,千年不绝。故对这些一生就只能困在方寸之地的女子来说,哪怕仅仅是这片方寸之地中,从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手中漏出来的点滴权利,也值得她们用尽全部的心力去争夺。正因为如此,一过门就做当家主母,不用侍奉婆婆,不用照料小叔小姑子,甚至连下人都多半是自己带过去的,而非小心翼翼拉拢着夫家的人,无疑是令未婚小娘子甚至难缠丈母娘都十分满意的婚姻。如果这个夫婿的容貌俊秀,才华横溢,前途无量,又家大业大,简直能用无可挑剔来形容了。

秦织害羞地低下头,耳根红如火烧,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

见着同胞姐姐的神情,本该为她高兴的秦绮却满嘴苦涩,哪怕脸上在笑,心中也是酸酸的。

不同于秦织的随遇而安,温柔淡然,秦绮从来就不是什么甘于柔顺服从命运的人,她处处与人为善,小恩小惠不断,很是拉拢了一批使女妈妈们。这些人不会为她而对抗沈曼,却在沈曼表达了对庶女足够的宽厚之后,乐意用只言片语给秦绮提个醒。所以她知道,尽管她不断地讨好着嫡母,在嫡母心中还是温柔和顺的秦织比较得心意,好比在两人的婚事上,沈曼给秦织挑了这么一个经济适用男,给自己呢?

解忧、解语自小跟着秦绮一块长大,对这位主子十分了解,知她心中不虞,待回了房间后,便小声劝道:“三娘子,二娘子得了好姻缘,您也的好事也快来啦!”

“是啊,林、乔二家虽是前朝显贵,本朝到底无甚根基。王妃娘娘给您挑得是勋贵人家的子弟,必然不会差,世家虽清贵,勋贵却有权啊!”

“孺人也参与到了您的婚事中,有孺人掌眼,您的婚事岂会不好?”

两个妙龄少女一左一右,妙语连珠,秦绮非但没有开怀,反倒摇了摇头,示意她们退下。

等到四周彻底无人的时候,她才绞紧了双手,用力撕扯衣服,想要发泄心中的郁气,却发现越想越不服气。

到底是使女,光瞄着富贵去了,也不想想,这些所谓的勋贵脚上的泥还没洗干净呢!若碰上一两个摆威风又令不清的婆婆、太婆婆,那可怎生是好?再说了,林、乔二人都是有状元之才的,状元三年才出一个,长安的勋贵子弟有多少?又不是嫁嫡长子,做爵位继承人,归根到底还是要自己去奋斗。既然如此,为何不嫁个有真才实学的,为何非要从勋贵里挑?

她本就有几分聪明才智,加上沈曼房中使女的提点,自然明白这两位举子有一位是秦织的夫婿,另一位则是为高盈准备的,正因为如此,她才越发不甘——连申国公与陈留郡主的独女都要嫁给举子,可见这两人的条件是何等的优秀,为何这等好事落不到她身上?她的年纪也不算小,根本等不了下一个三年…难道嫡母只因为更喜欢秦织,就将这桩好姻缘给她,完全不想想以秦织的性格,根本就不是当家主母的料子么?

哼,说来说去,到底不是亲生的,给谁都一样,根本不去想太多。嫡母若是心胸狭窄,面甜心苦,恶毒自私…无论是哪一种,秦绮都自恃能将对方虚伪的假面揭下来,狠狠给对方以打击,最后收获美满姻缘。偏偏代王妃沈曼对她没半点不好,更没有在姻缘上卡她的意思,顶多是两种姻缘里挑了相对来说更好的一种给秦织罢了。这样的行事作风,根本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别人只会说她遇上了一个宽厚大度的好嫡母,甚至觉得联姻豪门比嫁给举子来得更幸福美满。可…为何,还是那么的不甘心啊!

第一百三十八章 飞来横祸

沈曼办事一向干脆利落,为了让满长安人的目光从“曲成郡公的嫡次子为娶海陵县主,竟派人跟踪她”这件事上挪开,得到代王首肯的次日,她便请陈留郡主作陪,亲临平遥伯府上。

平遥伯王家与申国公高家皆坐落同升街上,早些年还能说是平分秋色,随着王家杰出人物的离世,高家又迎娶了身份虽尴尬,却被圣人极尽偏爱的陈留郡主,高低上下就分明了起来。王家人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申国公府车如流水马如龙,借着街坊之便和自家几个与高盈年龄相当又貌美如花的小娘子涎着脸上去攀附,十回倒有七回见不到陈留郡主,剩下的那三回还是陈留郡主看女儿寂寞,时局也无甚波动,这才同意让她们陪高盈玩耍的。

王家的人对自己的身份地位也很有自知之明,懂得自家拿得出手得就是十余位花容月貌的的未婚小娘子,正因为如此,代王妃与陈留郡主驾临时,王家人立刻就想到了代王府尚且空出的孺人之位,再一想联姻王府能带来的巨大好处,便觉得名声也算不得什么了——权贵人家的小娘子做妾,自然是羞耻的,但若给王爷做有名有份的妾室,又哪里谈得上“可耻”二字?

做好了这等心理准备,王家的人既是诚惶诚恐,又有些喜气盈腮,待代王妃说明来意,表明了自己想让陆娘子做秦放的妻子,而不是让王家的娘子做代王的孺人之后。王家的男人登时狂喜起来,女人们的脸色…个个都精彩得很。

沈曼何等精明的人物,略一瞧王家众人的眼神,便猜到了个大概,不由在心中冷笑起来。

男人生活在外宅,与外甥女接触不多,哪怕之前对陆娘子不怎么重视,如今也能弥补不是?更别说有王家还有好几个与嫡亲妹子关系极好的郎君,打着亲上做亲的主意,想让外甥女留在王家做儿媳妇了,至于他们的娘子是什么想法还用提么?自家的儿子当然是最好的,公主都娶得,岂能娶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女?明着的刁难自是不会有,但暗地里…王家可没有太夫人震场子,这些“舅母”与陆娘子接触得多,又存了不允许她勾引儿子的心思在,有些龌龊再正常不过,说不好的亲事都是有可能的。

沈曼也曾顶着无父无母的忠烈遗孤身份过了十年,在少女本该无忧无虑的岁月里被贵妇或明或暗地打量和挑剔过,甚至在她做了王妃之后,还有些人说她无父无母,不配王妃之位。这还只是交际时见到的贵妇,并未在对方手底下讨生活,已是如此难捱,光想一想陆娘子的遭遇,沈曼就知道那种感觉是何等的不好受。再一想秦放为了陆娘子跑来求她和秦恪,那副既期待又惶恐的样子,沈曼不由在心中叹了一声,暗道陆娘子比她有福——无论未来和睦与否,新婚的那几年,夫婿心思在你身上,对女子来说已是千好万好了。毕竟有了这几年,无论是在夫家站稳脚跟,还是生几个儿女出来都好办。怕就怕一开始劳了太多的心力,失了颜色,亏了元气,伤了身子,那就什么都不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