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四,五…御赐的东西究竟有多少件,你们谁算清了?”

“眼都花了,哪里算得清。”

“我知道,我知道,已经过去了十七件,现在是第十八…天啊,这座玲珑宝塔好漂亮!”

“听说代王笃信道教,圣人便将这座七层玲珑宝塔赐给了长子,没想到代王竟将它给县主做了陪嫁。”

人群鼓噪,兴奋地讨论着代王嫁女的排场,与苏家次子苏荣定亲,不日就要嫁过去的安南伯府听了奴才描述婚礼的***,气氛却有些低迷。安南伯夫人心里头将丈夫邢超埋怨了百八十遍,却不敢真说什么,还得柔声劝慰小女儿:“海陵县主是皇室贵女,又将是苏家的冢妇,地位特殊。你可千万别存什么与她一争长短的心思,需知这两家联姻是圣人、魏王都看重的,代王又爱女心切,你若卷了进去,白白担了干系,被圣人和两位王爷、王妃责怪怎么办?听娘的没错,嫁进去之后,你只需孝顺婆婆,厚待小姑,将心思用在夫婿上即可。千万别与闺中时一般,见到亲姐妹比你好尚要别一别苗头,明白么?”

刑三娘子嘟着嘴巴,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安南伯夫人想到小女儿的婚事,险些要落下泪来。

邢超虽有平定江南之功,却坐视姜家陷害、杀害萧誉和赵肃,被圣人所恶。封了伯爵,官位也更高不假,却被高高挂起,再也没了实权。

这些达官贵人,哪个不练就一双利眼,明白邢超没了前程,不与他往来?若不是邢超在军中还有几分脸面,魏王需要臂助,苏家二公子的名声又不大好听,这门亲事也轮不上他们家。

安南伯夫人虽明白这些,可一想到女儿面对得会是存心与嫡长子争锋,名声不大好,估计也不怎么省事的夫君;贤名甚是响亮,被众多命妇所信服,与魏王妃关系极好的婆婆;还有年纪比女儿尚小一些,出身却十分高贵,据说很不省事的嫂嫂,安南伯夫人的心就如同火烧一般。既怕女儿在孝道上将海陵县主比下去,惹得海陵县主不快;又怕女儿比海陵县主有孕,导致家中气氛不和睦;还怕女儿和婆婆起冲突,大家绝对会听莫鸾的;更怕苏荣想些有的没的,将女儿甚至整个刑家扯进去,只是…当家男人决定的事情,她又有什么办法呢?难不成让女儿不孝顺舅姑,不体恤夫婿,不早早有孕么?

若说安南伯府的气氛十分沉闷,代王府的气氛便是沉静了。

汉、燕、夏三朝对胡人的政策都还算开放,商队的往来,彼此的通婚,将许多胡人的习俗都带到了中原,婚礼也从昔日的沉静端庄变得热闹活泼——鼓乐宴客,催妆却扇,刁难新郎。

魏王一系为了这场婚礼,自然是用尽了全部的手段,早早就将人手备齐了,代做催妆诗、却扇诗的,逃离棍棒护着新郎的,陪同喝酒的…应有尽有,个个都是大名鼎鼎,十分拿得出手的青年才俊。甚至不着痕迹地问了问,海陵县主唯一一个闺中好友高盈已经出嫁了,更别说庶出姐姐们,若你们不想随便找人充当新娘子的从者,不妨我们这边出人?

他们想得很好,也以为准备妥当,谁料事情在秦琬这里卡住了——秦琬直接将绣娘做好的障面给剪了个粉碎,还不等沈曼斥责,她先发制人,坚持用周礼成婚,并振振有词,曰:“这门婚事本就是为合两姓之好,自然要遵从礼之大礼,君子重之。”

女儿的心思,做父母的如何不明白?新娘子之所以要障面,无非是婚礼热闹,宴请宾客,人多手杂的。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新娘的容颜,才添了这么些玩意。与其说是礼节需要,倒不如说是男子的劣根性在作祟,除了至亲的家人,就只有夫君才能见到妻子的样貌。

这等象征“附属”地位,几乎是在昭示所有权的举动,秦琬如何会答应?她的意思很明确,态度也很坚决,宴请宾客可以,婚礼必须是“昏礼”,尤其是亲迎的部分,一定要按照周礼来。她又不是见不得人,被看看又怎么么了,料想也没人胆子惹不痛快。

事实也正是如此,有资格参加代王嫁女的宾客,皆是一等一有身份地位的人,也不差了这顿宴饮,代王府的气氛亦变得十分宁静安详,仿佛远处震天的锣鼓喧嚣并不是因他们而起。

苏彧身着玄端礼服,头戴爵弁,系玉佩刀,待墨车在代王府大门停下后,他便下了车。

为彰显对女婿的尊重,代王本该到大门迎接,不过皇族的身份本就贵重些,故苏彧一路行到二门,才见到了等候在此的摈者,卫拓。

按理说,代王府的摈者应当是王府祭酒,偏生裴熙三年前回了洛阳,还没一年后又传来消息,说罗太夫人病逝了,裴熙得为她守足三年孝,暂时回不来,代王便将祭酒的位置一直空着,没半点提拔别人的意思。好容易接受女儿要成亲的事实,死活赖着留她及笄之后在家里过了一个新年不说,还舍下脸面去求圣人拨几个身份得当的摈者给他。

圣人哭笑不得,问过心腹爱将之后,大手一挥,直接将卫拓给派了过来。

卫拓对代王心怀好感,又认为诸王之中,魏王算比较有为的,圣人都做了脸,他自然没不给的道理,摈者当得很敬业,便依礼向苏彧问事,苏彧亦遵从理解,答道:“吾子命某,以兹初昏,使某将,请承命。”

他生得颇好,俊眉修目,英挺非常,面色也沉静得很,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句“沉稳得当”。若没遇上卫拓,说不定还真能被他骗过,以为他喜怒不形于色,只可惜,圣人派了卫拓来。想到代王强颜欢笑,不甘认命的模样,再看看眼前用“平静”掩饰不悦的苏彧,卫拓心中轻叹一声,对新郎便有些不满,却也没表露出来,淡淡道:“某固敬具以须。”随即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一步,瞧着代王与苏彧翁婿互拜、作揖。

周礼庄重,一大套礼节下来,安静又端庄,偌大庭院加厅堂几百号人,硬是没谁发出声音。偏偏在新郎随岳父上了堂,有请新娘后,不消片刻,竟闻得起此彼伏的抽气声,伴随着杯盘落地的声响,唬人一大跳。

第一百七十七章 曲成郡公

在场的宾客都是在朝堂打滚许久的大人物,各色美人也见过不少,纵是天姿国色站在面前,也不会如毛头小子一般冒失。他们之所以如此失态,新娘容貌极盛倒在其次,关键是气势——秦琬身着玄色纯衣纁袡礼服,缓缓走来的那一刻,让他们有种回到朝堂,恭恭敬敬迎接圣人到来的感觉,这才乍然失态。待回过神来,莫说落了笑柄,自己都觉得自己方才的想法十分可笑。

苏彧望着秦琬明丽的容颜,耳边响起秦宵那句“你赚到了,我这个堂妹可是皇室这么多代以来最美的女子”的同时,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得却是另一张清秀韵致的容颜。

沉稳的,羞涩的,犹豫的,欢快的…最后变得忧郁,苍白而憔悴,被厚厚的脂粉模糊了本来的面目。

秦琬目不斜视,在从者的陪伴下走到苏彧身边,却不瞧自己的未婚夫婿一眼,只是对父母行礼。

明白女儿马上就要嫁出去了,本该告诫的秦恪心中一酸,才说了一句“戒之敬之”,后半句“夙夜毋违命”却怎么也说不出来,眼眶已是红了,竟落下泪来。

他的女儿啊!他捧在手心里长大,却依旧让她受了这么多苦,竟没一件事如意的可怜女儿。他自己都舍不得使唤她,不愿见到她不开心,更是随了她的意,不让她被世俗规矩所拘束。怎么可以嫁出去之后就事事听从公婆的教命,不复昔日的骄傲明丽,变得低声下气?

秦恪的性子本来就有点拧,他不想秦琬对丈夫一家低声下气,便不再做虚伪的教导,生怕秦琬真听进去。心道我的女儿哪怕张扬跋扈,他们也得忍着,实在过不下去,一拍两散便是…不不不,大喜之日,不能想这些,诸天神仙,我给你们多供些香火,你们千万忘了刚才那句话,一定要保佑裹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啊!

沈曼素知丈夫秉性,见秦恪的模样也知他的想法,心中不由叹息。她没了两个儿子,又不可能再生育,也只有这么个女儿,哪希望她忍气吞声?秦恪都做了示范,沈曼索性也不按惯例,教导女儿听从丈夫的命令,只是为她束好衣带,结上配巾。

代王夫妇这般做法,自然不合规矩,哪家小娘子出阁,父母不当众教诲两句,以彰女儿的妇德呢?但宾客们已被之前代王落泪震惊,眼见夫妇俩双双红了眼眶,满脸不舍,重新衡量秦琬在代王心中分量的同时,也很有眼色地将嘴闭得如同蚌壳,不为一两句教诲惹到皇长子夫妇,反正不关他们的事不是?

苏彧沉浸在思绪中,被人牵引着做完一系列动作,拜别代王夫妇后,带着秦琬离开。他本应将新妇乘坐的墨车的缰绳交给秦琬,至不济也该交给陪伴秦琬的女师,偏生思绪恍惚,动作有一瞬的迟滞,接过缰绳之后,竟没了动作。

女师见状,心中焦急,却不敢明着说,从者有意提醒,又不敢真将事情道破,得罪这对尊贵的新人。秦琬淡淡地瞥了一眼苏彧,漫不经心地走上前,从他手上直接将缰绳拿过来,递给女师,这才踩着踏几上了车。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到没人来得及反应,好容易明白过来,众人免不得小心翼翼地瞧秦琬的脸色,却见她神色淡然,比起苏彧的“庄重”,又是另一种漠然的姿态,忍不住心下嘀咕,暗道新郎不识相也就罢了,新娘更是前所未有的奇特。旁的女人遇上这种事,就算再怎么识大体,勉强收敛了脸色,也是强压怒气,瞧得出来,偏偏这一位…还真没看出半点情绪。

众人思来想去,却得不到结果,只能归功于金枝玉叶不同凡响,吾辈庶民远不能及。

苏彧本有些愧疚,认为新婚的时候自己不能想另一个已经嫁作他人妇的女子,谁料秦琬看似给了他面子,实则将他架在火上烤,心中登时腾起一团怒火,却不好说什么。

这个小插曲看似无关紧要,跟随苏彧来的苏家人却如临大敌,立刻使人回郡公府禀报。

为庆贺魏王和代王两系的联盟,安西大都护,曲成郡公苏锐在圣人的许可下,亦回到了京城,参加嫡长子的婚礼。

这位绝世名将身长八尺,英挺俊美得毫无瑕疵,双目如深潭古井,随意地站在那里,便给人一种渊渟岳峙之感。

听罢来人的回禀,待此人退下后,他凝望天边斜阳,伫立许久,方沉声道:“八年前,我在南边站稳了脚跟,想将大郎接过去历练一番,你以怀献太子咄咄相逼为由阻止了。如今想来,为吟儿听了你的建议,实乃人生一桩憾事。”生于富贵之家,不知天地之大,才会妄自尊大,又经不起半点挫折。明知道自己没办法与喜欢的人在一起,嘴上说着认命,却在心里头迁怒结发妻子,这可不是丈夫所为。

莫鸾目光闪动,盈盈起身,已是平日端庄甜美的模样,柔声道:“夫主,大郎也只是毛糙了些,成了家,立了业,再做了父亲,自然就懂事了。”

她可不敢告诉苏锐,苏彧喜欢得压根不是什么鲁王一系中坚力量的小娘子,而是如今的魏嗣王妃,次相邓疆的嫡长孙女邓凝,由于文武两系的领头人通常不联姻,苏彧又不想娶别人,婚事这才迟迟拖着。这件事,魏王和魏嗣王还都知道,不过是为强强联合装聋作哑罢了。

这个男人,她从来都猜不透,哪怕一起生育了五个儿女,哪怕他远在边关也没让别的女人长久服侍,哪怕他对她算得上尊重,让她被满长安的贵妇艳羡,她也无法明白他究竟在想什么。

明明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儿子们都争相向他讨教兵法和武艺,他却没半点传授一身所学的意思。莫鸾试探地问过一次,他深深地看着莫鸾,没说什么,却硬是让莫鸾心头发寒,从此不敢再提。

“懂事?”苏锐明白莫鸾给秦琬挖的坑,却不吃这一套,他低低地重复着这个词,神情有点讽刺,“我苏锐的儿子,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逢迎媚上,狐假虎威。没本事娶到心爱的女人,倒学会了对结发妻子摆脸色,倒也是,在他心中,魏王已经是圣人了,国舅爷的儿子自然比代王的女儿贵重,是不是?”

说到最后,声调本有些抬高,却由于太深太浓的失望,化作无奈的叹息。

他没想到,他是真的没想到啊!他在前线奋力厮杀,无数次命悬一线,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封妻荫子,让妻子儿女在权贵遍地的长安里站稳脚跟,每每出行都被列为上宾?苏家能被众人看重,靠得是他苏锐,不是魏王妃!可他的儿女都被妻子教成什么样了?简直成了魏王使得顺手的奴才!

皇子王孙想要奴才,不知多少人会攀上去,这些自降身份的人里头,不该有苏家人,更不该有他苏锐的儿女!若他要攀附权贵,三十年前就做了,哪需要等到今天?

人活在世上,若是连脊梁都没了,谈什么成就一番事业?他的儿子们,就连向他请教兵法武艺,为得也不是上阵杀敌,只是为了“不丢人”,仅此而已。

这话说得太重,莫鸾一时不敢作声,便见苏锐长叹一声,往门外走去,忙问:“夫主,明儿新妇来拜见…”

“都护府的公务积压几日,需尽快处理。”苏锐知她的心思,却没刺两句的意思,只是说,“我也好久没见阿吟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知晓他并没有喜欢上哪个女子,莫鸾心里头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紧张起来,忍不住在心里埋怨苏锐——魏王落魄的时候,也没见他反应这么大,好容易走到今天,竟反感起这些小事?大郎、二郎他们几个也就是让着魏嗣王些,哪里谈得上做奴才了?即便真有些讨好的成分,也不过是预热罢了,这等情分,再过几年,旁人羡慕都羡慕不过来呢!他倒好,言下之意竟是今天见见魏王妃就算了,连魏王府的门都不打算上?如此一来,岂不是将魏王往死里得罪?

以如今魏王的地位,魏王妃苏吟走到哪里都是被众星捧月的人物,偏偏她喜静不喜闹,纵然做了这么多年的王妃,气质与闺阁时也没差多少,永远是一副淡淡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见到哥哥,她才露出一丝发自内心的笑容,如冰消雪融,美得令人无法直视。

苏锐见到唯一的妹妹,神情也柔和到十二分,想到一件事,笑意慢慢收起。他斟酌了好一会儿言辞,才问:“阿吟,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么?”

听见哥哥提起童年,苏吟非但没生气,反倒露出恬静又清浅的笑容,轻轻点了点头:“恩,记得,好多声音来来去去,只有哥哥的声音和温度那么清晰,有哥哥在,我就不怕了。”

苏锐听了,心中一酸。他们的父亲好酒色又极无耻,败光家业后便打上妻子嫁妆的主意。母亲优柔而软弱,被姬妾欺得缠绵病榻,却难得坚强了一次,为了儿女不肯放弃嫁妆,逼得丈夫露出了丑恶嘴脸,夫妻俩起了争执。苏锐虽当机立断,将妹妹搂在怀里,不让她看,到底慢了一步。苏吟年幼,被这一幕吓到,从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成天安安静静地坐着,不说话,也很少听人说话,唯独对兄长依恋有加。

作者有话要说:我知道你们又该说男神为什么都娶不到好老婆了…换位思考嘛,重生女带着攻略回来,自然不是为了嫁歪瓜裂枣的,要嫁肯定都要嫁男神。至于巴结什么的,我觉得很多文里头都是这样的啊,知道谁是“主角”,凑上去讨好,被虐多少次也不放手。知道谁是皇帝,哪怕给他当“真爱”,自己嫁的人也必定是他的部下、心腹或者不和他作对的人得。莫鸾知道魏王会当皇帝,肯定在儿子不怎么懂事,与秦宵争执的时候就教导,你们尊卑有别,他身份比你尊贵,一定要让着他。久而久之,可不就养成惯性,言听计从了么?

第一百七十八章 冰雪聪明

苏彧当年的处境虽有些不上不下,娶个名门贵女还是没问题的——曲成侯的爵位虽只传到他这一代,苏家的家业也被他的父亲败得差不多,但他有侯爵的身份,便能参加许多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的场合。若是攀附得当,将爵位延续一两代是没问题的。现成的侯夫人,嫁进去就是当家主母,谁不乐意做呢?更别说他长得好,就凭那张脸,哪怕是倒贴,也有很多小娘子愿意的。

他感念着母亲的不易,将妹妹托付给舅舅的同时,也生出娶个表妹做妻子的主意。谁料表妹们在他面前倒是个个千娇百媚,娇羞无比,面对苏吟又是另一种样貌。见苏吟呆呆木木,安安静静,哪怕被针扎了也不知唉哟一声,更别提被欺负后告状,便起了坏心。一旦没得苏彧青眼,便去欺负苏吟一回。

主子尚且如此,下人的怠慢忽视更不消说,苏锐本是将妹妹放到唯一亲戚家照顾的,怎能料到这种事情的发生?

自那之后,他就对所谓的“亲戚”和“情分”寒了心,嫡亲的表姐妹,怎么也能算得上骨肉至亲,受了他那么多好处,还这样欺辱他的妹妹。他又如何能指望未来的妻子对苏吟真心相待,而非敷衍了事?也正因为如此,发现莫鸾全心全意对苏吟好后,哪怕知晓她目的不纯,苏锐思来想去,觉得自己除了一张脸好看些外,没哪处值得足够成为王妃的莫鸾如此付出。功利就功利吧,娶谁不是娶,只要她一直对苏吟好就行。

如今想来,若他那些表妹二三十年前就知道他有今日的成就,苏吟会成为未来的皇后,想必也是上着赶着巴结奉承,瞧上去倒是一副全心为你好的样子吧?

苏吟见哥哥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后,久久沉默不语,忍不住问:“哥哥,出什么事了么?”

“没什么,不过是有人存了坏心,给我说了件陈年往事罢了。”苏锐不想妹妹知道这些怪力乱神之事,免得又触动了她的旧疾,轻描淡写地说,“代、魏两支联姻,自然有人坐不住,我这一路回来也有颇多凶险,就更莫要说言语动摇了。”

听见“魏”之一字,苏吟神情淡漠,仿佛兄长提得不是她的夫婿和儿子一般,淡淡道:“哥哥,我与魏王府是不同的,你无需将自个也赔进去。”哪怕她所生的儿女皆与魏王紧密相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苏吟与整个魏王系,到底是不一样的。

童年的遭遇给苏吟留下了深刻的记忆,哪怕重新融入了人群,可以正常交际,苏吟也给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感。她不喜欢应酬,不喜欢管家,更不喜欢那些盘根错节的算计和心思,淡漠到几近凉薄的程度。这等性子,在诸王妃中也是头一份了。事实上,穆皇后就是觉得魏王太会钻营和隐忍,才给他选了这么个截然不同的王妃。

魏王的掌控欲强,前院后宅的事情都要知晓,苏吟就随他去安插人手,左右她也懒得理事。魏王虽喜她美丽的容颜和无欲无求的性子,又厌她高傲自矜,偏爱温柔似水,以夫为天的女子,夫妻俩养活了两儿一女后,往来便少了许多,魏王更喜往侍妾那儿去。即便是两个儿子,也是跟着魏王的时候多,除却晨昏定省,很少有来她这里的时候。

对这些旁人视若性命的事情,苏吟压根不以为意。一个人过着神仙般的日子,修修道,品品茶,做些诗词歌赋,伺弄些花草。夫婿和儿女要来找她,她还不乐意呢!反正都是求着求那,像女儿那样喜爱些好东西,央着她这个母亲赐予还算好,夫婿和儿子们呢?说一千道一万,归根到底,还是让她去求苏锐,好让这位虽被归成魏王一系,实际上压根没真正对魏王投诚的绝世名将襄助,苏吟怎会愿意?

她嫁入皇室,丈夫虽不能再找,儿子却可以再生。哪怕不能生,皇家也不会短了她一碗饭,少了她栖息的方寸之地,苏锐就更不会了。难不成魏王以为对她卖几次身,就能让她无视苏锐的性命,让唯一的亲人为他赴汤蹈火?做梦!若他是个宽仁厚德的,苏吟指不定还会考虑考虑,只可惜,他就是个刻薄寡恩,只记人坏不记人好的,对他付出千百次,尚不及违逆一次。

苏吟看似不理世事,实则冰雪聪明,对旁人的情绪又敏感得很。你对我唱作俱佳,一派温情,我自也投桃报李,脉脉含情。若问其中有几分真,几分假,也无需弄明。唱戏的时候再怎么投入,曲终人散,终究要回归现实。

到底是嫡亲的兄妹俩,所思所想差不了多少,想到妹妹身为王妃,尚且不要他付出,以免万劫不复,莫鸾这个做娘子的…罢了罢了,目的不同,行事作风自不一样。若非他常年驻扎边关,也不曾想到莫鸾竟会这样教孩子,这等行事作风,与其说是资质足以做王妃的名门贵女,倒不如说是那些出身寒微,营营汲汲的女子。不,寒门亦有高士,莫鸾的做派…“阿吟,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喜欢你嫂嫂?”

“她是我的嫂嫂,我不与她说话,又能与谁说呢?要说喜欢,从前是有的吧。”苏吟也不说莫鸾的坏话,只是用一种平静的态度阐述事实,“这么多年过去,我始终记得她为了照顾我,流掉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当时都做好了她打我,骂我,一怒之下将我赶出去的准备,心想无论什么我都受着,这本就是我不懂事,是我的过失。没想到,她只是失落了一瞬,就安抚地对我笑了笑,表情很温柔,问我有没有被吓到。”

这个温柔安宁,不带一丝阴霾的笑容,成了她毕生的噩梦。

从那以后,她不敢面对任何人的笑容,因为她始终认为这些人如花的笑靥背后肯定掩藏着无尽的恨意,只是碍于一些事情,不敢表露而已。也正因为如此,她才没被魏王偶尔流露的温情所迷惑,依旧保持着立场的坚定和清明。

苏锐无言以对。

他本想问妹妹,既然害怕,当年为什么不说呢?转念一想便明白,当时的苏吟还是个半大孩子,见嫂嫂为了照顾她流产,本就十分内疚。即便心里害怕,也只会认为自己不懂事,明明连累了嫂嫂,竟还惧怕她,又如何会将这件事告诉兄长,做个忘恩负义之人呢?等到大了,经历了世事,明白不对,又不好因为一点小别扭破坏兄长的家庭,也就只能忍着了。就像她所说的,再怎么不喜欢,莫鸾终究是她的嫂子,嫂子来找她说话,平日她可以挡了,难不成大庭广众之下也能不给面子?

再怎么精明的人,遇上怪力乱神,又被有心算无心,也有不周到的地方,苏锐明白这一点,所以他不再深究,转而问:“瞧我的记性,之前都忘了问,灵寿现在过得好不好?”

“也就那样,谈不上好坏。穆家是出了名的傲慢霸道,穆诚生长在温柔富贵乡,有的是女人小意奉承,她的姿态无论高低,穆诚都收不了心。这一点,我早就说过了。”即便提起亲生女儿,苏吟也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她有心助她父亲完成大业,愿意嫁到穆家去。既然有求于穆家,少不得将这点委屈应下。”

儿女固然要孝顺母亲,但在皇室尤其是魏王府这种儿女的婚姻大事,王妃顶多建议两句,压根没决定权的地方,自然是巴结魏王来得重要,王妃千言不及魏王一语。

苏吟的性子本就寡淡,修道日久,颇有点远离俗世的意蕴,提点过儿女几次,见他们不听,也就听之任之了。

苏锐皱了皱眉,本想说苏吟两句,譬如没必要矫枉过正,既然离得这么近,儿女还是该花点心思之类的话,对他十分了解的苏吟便抢先一步说:“我的大侄儿苦恋阿凝近五载,这件事,我知道,灵寿知道,秦宵知道,魏王也知道。偏生除了我之外,没人反对秦宵与阿凝的婚事,却在她嫁进来后对她异常冷淡。阿凝诚惶诚恐,简直把我当做西王母来伺候,我瞧她的心思,也不求什么夫妻恩爱,只求有个一儿半女,终身有靠。偏生这孩子…唉,大概是压力太大,怀几次流几次,才一年多,竟将身子伤了大半,怕是再难有孕了。”

饶是苏锐喜怒不形于色,听见这个消息,仍旧险些没掩饰自己的震惊,又渐渐化作一抹讥讽。哪怕是一般人家,碰到这种事情也要避嫌,哪有明知道表哥喜欢,表弟硬要去求娶的道理?由此可见,魏王压根没将他们当做正经亲戚,半点情分都不存。不过是称斤论两,放在天平上,好吆喝买卖罢了。

若不是想明白这一点,苏吟也不至于对丈夫、儿女这般失望。她也露出讥讽的神情,与苏锐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阿凝一诊出有碍生育,这对父子就立刻要纳妾延续后嗣,纳的便是八年前接进府,如今已是个老姑娘的纪幕僚的族女。据我所知,秦宵早就对这位纪娘子有些意思,魏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可不相信府中什么纪鸣私生女的传言,区区一个幕僚,他们父子还看不上眼,纪清露也不像个知道事的,哥哥大可从她的籍贯查起。”

第一百七十九章 我之砒霜

伴随着夕阳的落下,苏锐虽十分不舍,却不得不与自己唯一的妹妹告别。

苏吟怔怔地坐了一会儿,心腹使女绿柳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给她披上披肩,见她回过神来,便嗔怪道:“夜深露重的,您穿得这么单薄也不唤我,当真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绿柳比苏吟大上三岁,端庄稳重,细心谨慎,苏锐信任她,特意将她派去照顾苏吟。

她本就有些痴,一心一意恋慕着苏锐,视之如若神明。即便知道去了苏吟身边,自己与苏锐算是彻底没了指望,她也将苏锐的话当做圣旨来办,满腔慈爱和怜惜都倾注到了苏吟身上。等到苏吟嫁入魏王府,她就自梳做了姑姑,这么多年来,苏吟身边的使女来来去去,留下来的也不少,真正能说上一句心里话的,也只有她一人而已。

“身体?”苏吟轻轻地笑了笑,眼神茫然,神色飘渺,唇边的讥讽却未曾褪去,“我这具身体,不是早就千疮百孔,破败不堪了么?”

绿柳心中一酸,怜惜地看着苏吟,轻声道:“郎主与您聊了这么久,今儿回去,魏王肯定会来您房里…”

苏吟眉头蹙起,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

莫要看苏家如今声势赫赫,二十年前的苏家,只是长安权贵的笑柄——世家、权贵的子弟想要走“武”之一道,多半是年轻的时候凭恩荫或者关系,进南府或者入王府做个侍卫,混几年资历;再调到较为富裕的郡县做个中级将领;待到三十多岁,也有十几年从军资历了,便再高升一步,或派到经验充足的老将手下做事,或配个出身寒门,沙场经验却十分充足的副手,或二者皆有。即便不是明目张胆的抢功,也算是分功了,谁让人家后台硬呢?

权贵的武将之路,未必一帆风顺,却必定四通八达。苏锐身为侯爷,却从中级将领做起,去边疆拼杀,在这些养尊处优,信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的权贵看来,无疑是家业没落到半点人脉都没有,就剩个空壳子的意思。年轻人又气盛,连面子功夫都不做了,真是不知好歹。平日聚会的时候不嚼几句苏家的舌根,简直都对不起自己。

穆皇后赐了这等家世的王妃给魏王,魏王心里头自然有气,但他可不能像代王那样公然宠着周红英,以作践名声,被圣人讨厌为代价,啪啪啪往穆皇后脸上扇巴掌。所以呢,他用了另一种极好的办法,将苏吟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

什么作用?很简单,四个字,生育工具。

苏吟嫁入魏王府一年便生下了长女灵寿县主,又一年生下魏嗣王秦宵,此后不足两年,她又生了次子秦谒。

频繁生产大大亏损了苏吟的元气,在那之后,她几番流产,或拼命生下孩子,却没能保住,本就不甚健康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月事极不规律不说,还每每疼得死去活来,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自己才干净。旁人看她,都以为她深受魏王爱重,接连生育,心中羡慕得紧,却不知她对魏王的到来简直是胆战心惊,宁愿天天喝苦药汁,也要将自己的病拖得久一点。也正因为频繁的生育和生病,苏吟没能自己教养儿女,与他们的感情很是生疏。

苏吟的心思,魏王自是不知道的,在他看来,后宅的女人个个都是为搏宠爱用尽全力的,哪怕躺在病床上也得将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等他临幸,哪有将他往外推的道理?苏吟伺候不了他,自然有别的女人伺候,夫妻十年,两儿一女,排行又最长,谁都不能说他不好,就各过各的日子呗,只要苏吟不越界就行。

好容易安生了几年,偏偏苏锐的军功立得一日比一日多,官爵一直往上窜,魏王有心倚重苏锐,又开始去苏吟房里。苏吟呢,因为怕哥哥担心,加上几年调养,勉强恢复了些元气。她的脸色本就偏苍白,气质清冷脱俗,魏王为示恩宠,自会留宿。当然了,哪怕喂了些甜言蜜语,为避免自个儿显得功利,当天没提起,过了几天,总是要有事找苏锐办的。就好比今天,两兄妹说了这么久的话,魏王绝对会来苏吟房里,与苏吟**一番,你侬我侬的时候,不着痕迹地问,你们今天说了些什么啊!

一想到这里,苏吟就觉得恶心透顶——肢体的纠缠已让她反胃,若再有了身孕,岂不是生生要她的命?可她为了见哥哥,这段时间都没装病,今天忽然就病了实在太突兀不说,也容易引起魏王的疑心。魏王那种人,外院内宅的事情都知道得门儿清,苏吟也没办法偷偷熬药喝,更何况避子汤对身体的损伤也很大…

绿柳心疼苏吟心疼得不得了,几次想将这些事情告诉苏锐,奈何魏王的做法寻不到半点破绽,哪怕传出去,大家也只会说苏家不识好歹,苏吟没福,人家给你儿女,无异于给你体面和支撑,儿女越多,后半辈子的保障就越牢靠,你竟不要?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苏吟正是知道这一点,又一直认为自己是哥哥的累赘,抱着少给哥哥添麻烦的想法,不肯对苏锐吐露只言片语。绿柳也知她的难处,苏锐再怎么军功卓著,到底是个大老爷们,又是臣子。寻常人家的兄弟还不好管到嫡亲姐妹房中的事情,何况这样寻不到把柄的事情呢?但她实在疼惜苏吟,思来想去便道:“要不,您将嗣王妃喊来?”

“阿凝?”

“嗣王妃在府中的处境,人尽皆知,您多看顾她一分,她的日子也好过一分不是?”绿柳可怜邓凝不假,却绝对不会将她置于苏吟之上,所以她压根不想邓凝若是出现在苏吟房里,破坏了魏王的盘算,该会被魏王如何讨厌的事情,只是说,“说句不好听的,嗣王妃是无辜,可事情都这样了,嗣王难道会回心转意?没了子嗣,又没夫婿的爱重,除了死死抓住孝道,她还能有什么法子?孝名远扬的媳妇,即便无子,也是有生路的。”

“可…”

“您就是太过心善了,嗣王妃要怪,也只能怪邓家的人太过功利。明明清楚苏大郎君倾慕于她,还要答应这门婚事,为了荣华富贵,生生将她往火坑里推。”

苏吟沉默许久,还是摇了摇头,叹道:“罢了罢了,我去应付他吧!”

“娘子——”

“同样都是在火坑里,我好歹还有哥哥做臂助,又做了这么多年的王妃,与他…哪怕不习惯,也得习惯了。”苏吟神色淡淡,态度却很坚决,“难不成自己陷入污泥里,就要拉另一个人来陪着,理由是她也陷在这里头?”

苏吟对魏王的到来千般不情,万般不愿,却没办法抗拒。而魏王府中,另一处富丽堂皇的庭院却冷冷清清,几乎没半点人气。

使女妈妈们走路悄无声息,眼角眉梢却交换着不甘的讯息。

唉,愿以为伺候嗣王妃是件难寻的美差,削尖了脑袋想进来。若有福分得嗣王妃青眼,跟着她或者未来的小主子,那才叫发达。谁料这位出生高门,性子柔和,模样也秀美的嗣王妃,不知为何就是不讨夫婿的喜欢,福分又有些薄。如今倒好,一个生不出孩子,又不得夫婿喜欢的主子,哪怕是原配嫡妻,也没甚前程可言。偏生她们到都到了嗣王妃的院子,难不成另寻出路?别傻了,人只有往高处走的,伺候正妻的去伺候妾,那叫贬,不叫爬。再说了,王府人这么多,奴才永远不缺,身为主子,凭什么要用一个被贬的奴才?

邓凝的贴身使女茶韵瞧见这些人的眉眼官司,心中有气,走进房中,见邓凝衣衫单薄,静静地倚在窗边,遥望明月,本想上前给邓凝加件衣服,忽听邓凝幽幽叹道:“他不会来了。”

这位次相极为宠爱的嫡长孙女,被苏彧所倾慕的魏嗣王妃的容貌只能算清秀雅致,举手投足却如行云流水一般,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美感。她眉心微微蹙起,简直让人的心为之一酸,恨不得拂去她的忧郁,逗她开怀。饶是茶韵自小与邓凝一道长大,见着邓凝此时的模样,心尖亦是一颤,急急道:“娘子切莫多想,嗣王殿下,只是,只是…”

“你看,你也找不出理由,又如何安慰我呢?”邓凝自嘲一笑,目光又落在天边那一轮弯月上,喃喃低语,“不止是今天,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不会来了。”

这样的日子很熟悉,熟悉到她能清楚地记得日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夫妻不睦、独守空房、冷落怠慢、贬妻为妾、病死深宫…这些纷乱又清晰的记忆织成了一张网,伴随着深入骨髓的痛,让她没办法喘过气来。

她曾拼尽一切,想要逃离这场宿命,她助身为名士的祖父仕途通达;她不再像前世刚穿越时的那样,剽窃别人的诗词得到仰慕便沾沾自喜,饮鸩止渴;她学习古代贵女该有的一切,不再与世俗格格不入;她甚至不再祈求爱情,只求这一生好好地过。谁能料到,十几载的压抑,带来得却是更漫长的黑夜。就如今夜般,那么深,那么暗,那么冷,将她彻底淹没。

第一百八十章 特殊身份

次日清晨,秦琬起身沐浴,纾缓筋骨的同时,顺便思考昨晚的事情。

她对男欢女爱一直十分好奇,谁让她熟悉的男人多半是侍妾环绕,隔三差五就要宣人侍奉的主儿呢?昨夜体验一番后,秦琬总算明白男人为何沉迷此事,同时也确定,她对这事虽说不上讨厌,却也谈不上多喜欢。

头脑再怎么聪明,这等事情上终究是力量占了上风,性别的优势是怎么也改不了的。秦琬不喜欢失去理智的感觉,更讨厌被人征服,哪怕只是在床上被压制,长期如此,十有八九也会产生依赖甚至服从的心理。潜移默化,后果不可谓不严重。

既然如此,为自己着想,也为了贤惠的名声,她院中那些养了好几年,春兰秋菊风姿各异的二等使女们也算派上用场了。她们若真有这个心,秦琬自不介意借把力,让她们得偿所愿。

只不过,在此之前,她得忍着不耐,尽快有孕才行。

这世道便是如此,待女人苛刻无比,纵你身份尊贵,容貌美丽,财富惊人。只要你不嫁人,不生育尤其是生儿子,那就是异类中的异类。哪怕有气节有风骨,不会为这种事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自己心中也是有遗憾和不足的,无端就短人三分。

秦琬虽是个不随大流的异类,压根没将这些事放在心里,但在没能力与世俗对抗的时候,她还是得将自己伪装成“正常人”才是正道。

陈妙压根没想到秦琬脑子中转悠得竟是这些事情,他手中捧着一笲混合着枣、栗和腶修,将由秦琬献给公婆的礼物,恭恭敬敬地等在外头,见秦琬换了宵衣走出来,便将之呈上去。

庭院中的奴仆虽多半是秦琬带来的,也有部分是苏家的奴婢,这些人面色无一不是恭敬万分的,秦琬瞧陈妙的神色却也知道,他受到的异样目光定然不少。想到一月前,秦琬不让陈妙跟着她来苏家的时候,陈妙却断然拒绝,口口声声都是跟在她身边能学到更多东西,再造之恩不能忘。她心中叹了一声,颇有些后悔当年随心的念头,如今看来,自己的举动确实太折辱陈妙,偏偏…想到这里,她声音便放柔了些,温言道:“阿妙,你非我的奴仆,这等事怎么能由你来做?”

苏家的人虽没抬头,耳朵个个却竖了起来,想知道这位妩媚风流的大美人究竟与县主是什么关系。在他们看来,县主虽生得美,通身的尊贵,偏偏也吃亏在这里,哪有男人不爱女子柔情似水,可怜卑微呢?即便是苏锐,也有逢场作戏的时候,县主放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在身边,看上去还十分信赖对方,这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陈妙的身份早早就是编好了的,代王府的人早就信了,没哪里不能说的,苏府的人又拉关系又套近乎,还一个劲塞好东西。秦琬带过去的人做足了姿态,拿够了好处,便道:“咱们王爷信道,王府中便供着一位道法高深的孙道长,我有幸见过一次,当真是仙风道骨,高深莫测。”

“是是是,这与那位陈娘子又有什么干系?”

“当然有关系,孙道长的道法高深,自不会轻易传授,至今也没收入室弟子,也就是在云游天下的时候收了几个僮儿罢了。这位陈娘子也是大户人家的嫡出,就是八子有些轻,容易被邪祟所侵袭,故身体一直不好。孙道长心慈,将陈娘子收做记名弟子,平日也传授些道法,算做带发修行。这么一来,陈娘子的命运可不就转了么?待见了县主,更是遇到了救命恩人,你知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咱们县主,那可是金枝玉叶,命格金贵的很。这样的人,神仙也看重,自然要早早接他们去仙境,永享富贵安乐,对吧?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县主若在天上游玩个七七四十九天,还能回到地下么?不能啊!县主孝顺,不舍得离开王爷王妃,宁愿晚些去仙境享乐,可不就需要陈娘子了么?陈娘子若做了县主的替身,那可就不一样了,诸天神仙被瞒了过去,暂时不会接县主上去。县主亦会庇护陈娘子不被邪祟所侵,若有一日…指不定还会带陈娘子同去呢!”

道教虽流传甚广,世家豪门多有信徒,但占据社会主流得多半是那些玄之又玄,清谈为主的学说,简单地说就是,有文化的人才能懂,没文化的人如听天书。而那些简单易懂,容易蛊惑人心的,如太平道这种“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道派,自然被归在歪理邪说一类,素来是朝廷重点打击的对象。

正因为如此,苏府的奴仆们从来没听过什么“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说法,听代王府的奴仆们娓娓道来,却又心驰神往,不自觉地勾勒天宫仙境,竟是痴了。

孙道长起了个引子,裴熙加以完善的灵宝派《度人经》堪称一代经典,什么诸天星宿,星官天兵,既简单,又明了,还特别神秘飘渺。靠着这一套,代王府的人不说全部信道,耳濡目染也听了不少,将信将疑是肯定的,就连代王这种明知道孙道长可能有些问题,信道不过是自污伪装的人,也开始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了,糊弄无甚学识的奴仆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

大户人家之所以给儿女准备那么多奴仆,也有让神鬼分辨不出,不带走自己孩子的意图。夭折孩子夭折得多的人家病急乱投医,收几个“义子”做替身啊,带来儿子缘啊,也是十分常见的。长安的奴仆们也算有些见识,至不济也听闻过许多事情,听代王府的人这么一说,登时深信不疑——若非性命攸关,哪个女子愿意让一个容色十分出挑的女人在身旁晃来晃去?

再说了,当年的事情,他们也隐隐知道一些。代王嫡长子秦琨非常讨圣人的喜欢,圣人好多次公然赞许自己的长孙,偏偏怀献太子又骄纵得紧,无论课业还是进退,同等年纪的时候都逊色秦琨三分,便有了立长孙立长子的传言。没过多久,秦琨就得疾病去了,哪怕大家心里都在嘀咕他死的蹊跷,也没人真敢说出来,奴仆们就更不知道了。如今听了对方的说法,这么一联想,登时恍然大悟——怕是神仙也爱秦琨金贵又聪颖,才早早地将他带走吧?否则为什么诸王的嫡长子都活着,唯独代王的嫡长子死了呢?

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在他们相信了陈妙“替身”这一身份的同时,也将“秦琬命格贵重非常,神仙都想早点接她去仙境,永享极乐”的观念植入内心。

这样的人,咱们哪怕不喜欢,也不能得罪不是?万一得罪了县主,活着的时候被代王抽筋扒皮,死了还得被神仙惩罚,上刀山下油锅,那不是亏大了?

这些人谈一阵,叹一声,认定秦琬不能惹,陈妙身份特殊后,也就没太往心里去,顶多将他当做身份特殊一些,需要被巴结的管事罢了,却不知陈妙也算个能人。

他先头心怀郁气的时候,尚且竭尽所能汲取着每一分的知识,待秦琬看重他之后,对他的培养也越发全面。非但常常与他、祁润二人一道分析时局,还为他请了拳脚师傅,又有汤沐打熬筋骨,他更不会有所怠慢。

孙道长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练气养气的功夫还算不错,皇室的内藏更多,陈妙沦陷风尘的时候,又是被磋磨过,外家功夫的底子没落下。幸好大夏女子喜宽袍大袖,虽说胡风也颇为盛行,陈妙也可借她是道门弟子,不穿胡服的借口混过去,省得让人察觉出他“曼妙身段”下的结实肌肉。

他们没发现,苏锐却有所察觉。

陈妙陪着秦琬走进来的时候,苏锐一见陈妙沉稳的走路姿态,就知有外家功夫在身,底子打得很稳,心中已是一惊。

他自不知陈妙身份,还当代王特意为女儿准备了不止会几手拳脚功夫的使女,如此举动,难不成是对苏家不信任的表示?苏彧和邓凝的事情,代王究竟知道多少,长安还有没有别人知道?

想到信中的内容,苏锐总有些不自在。

上辈子的代王妃,这辈子哭着求着嫁给他,特特拆了他的锦绣良缘…这等怪力乱神之事,若非莫鸾做贼心虚,莫名其妙地将安家那位小娘子给接到府中,他本是不会信的。对方虽自称身份卑微,只因他和那位已经过逝的陆夫人的事情被传唱才明了,但…

莫鸾的性格,苏锐怎么说也有七八分了解,若事情真如那人所说,莫鸾对海陵县主势必怀有心结,这也很好理解。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有种自己给代王戴了绿帽子的古怪感觉呢!他不日就要回安西都护府,莫鸾行事,他是再也不能信了。若不早早处理这团乌七八糟,莫说苏家的繁荣绵延,不给祖宗蒙羞就谢天谢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研究了好久的周礼,似乎新妇是独自拜见舅姑的,至少我没看到哪条是新婚后的第一天新郎要在…不管是不是独自,我就这样写吧QAQ,你们当苏彧在外头等就好了,下章他肯定会出场的╮(╯_╰)╭让我描写这对夫妻相敬如宾什么的,还不如多写男神呢!【郑重点头】

第一百八十一章 陆门安笙

依着周礼,新婚次日,秦琬拜见舅,苏锐和莫鸾也该即席,由赞者代设宴,款待新妇才是。但若真按着这一礼节来,秦琬便得用一番二人食余之物,才算全了礼数。

哪怕莫鸾有心,苏锐也不会真让秦琬做这种事,加上苏彧“守规矩”的做法实在让他不满,少不得由他来斡旋一番。故他命人省了这一仪式,宴毕之后,便道:“县主既为我曲成苏氏一门的冢妇,自当托付中馈,内宅之事,容后再议。大郎已在外院久候,县主请随我二人来。”

莫鸾未曾想到苏锐会来这么一出,心中诧异得紧,面上却没带出来。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外院那种地方,苏锐非但不让秦琬避嫌,反倒给她名正言顺进出的权力?这要闹出什么事情来,岂不让苏家蒙羞?

即便心里一千一万个不乐意,莫鸾也不好在这时候说什么,便见秦琬微微一笑,平静道:“既是如此,请舅姑容我更衣。”

秦琬一退下,莫鸾便直直地看着苏锐,本想质问几句,心里头又有些惴惴的,不知为何开不了口。苏锐神色淡淡,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代王府中的缺很多。”秦琬若不开口求官,代王那种万世不沾的性子,怎会主动为魏王分忧解难?

官位这等事,“外”得不能再“外”了,若是女人不能插手,他们凭什么开这个口?总不能摆出双重标准,秦琬在代王府可以插手外院之事,甚至直接干涉王府属官的任命,到曲成郡公府就不行了吧?哪怕女儿和媳妇身份有别,到底不是这样区分的,臣子的府邸,架子摆得比王府还大?

此言一出,听懂了苏锐“言下之意”的莫鸾便露出欣喜之色。

她就说嘛,魏王的情势一片大好,苏锐怎会放弃?先前不过一时想左了,待回过神来,便会好好维护这段关系。

莫鸾心中欢喜得很,却不知苏锐见她这般模样,心里头不住叹息,竟是将那封信的内容又信了几分。

结发这么多年的妻子,不明他所想也就罢了,竟要用“魏王能得利”为理由让她少反对一些事。究竟是他年少时太过眼拙,莫鸾的演技太过高明,还是他离家实在太久,压根没办法了解她这个人?

苏锐抑郁得很,不愿再弯弯绕绕,便道:“三日后,你将账本全交给县主吧!”

莫鸾听了,一颗心七上八下,神情却依旧柔和,语气也一如往常,甜美而温柔:“家中事务繁杂,县主又刚进门,小半年后便是二郎的婚事。不如让他们夫妻好好相处几个月,早早让我们抱孙子,你看如何?”

这些年来,苏锐虽军功卓著,得的赏赐无数,到底没在京中,苏家产业多是莫鸾打理。她擅经营,又有魏王府、莫家和日渐显赫的苏锐做后盾,生意兴隆自不必说。苏锐本对妻子十分信任,压根没关注过钱财的多少与去向,今日这么一说,不过是存了试探的心思。一见莫鸾不肯放权的态度,进一步知她性情如何不说,也明白苏家定有部分钱财来路或去向不明。

他下了查探一番的决心,面上却无可无不可,很随意地说:“也好。对了,三郎的婚事,你打算怎么办?”

听见这么一句话,莫鸾一口血梗在喉咙里,差点没喘过气来。

她借着知晓“前世”的便利,夺了颍川陆氏嫡支嫡女,天一楼保管者陆泠陆夫人的良缘,导致陆泠嫁入了临川侯安家。

临川侯爱陆泠至深,否则也不会仗着出身强娶了她,但他却不如苏锐坚定,更没苏锐的力量。同是侯爷,临川侯出身豪门,领着不小的官职,本质却是个偎红倚翠,无甚本事的纨绔子弟,即便娶了陆泠,也没放弃拈花惹草。他的祖母穆太夫人又是太宗明德皇后的亲妹妹,文德穆皇后与郑国公的亲姑姑,威仪深重自不消说,对仅剩的孙子疼爱非常,不乐意见到孙子在媳妇面前装孝子,便对陆泠十分不满。加上陆泠又有没生儿子这么一桩现成的把柄摆在面前,穆太夫人寻到了借口,名正言顺地磋磨冷待孙媳妇不说,还拼命给孙子纳妾。

陆泠内忧外困,心力交瘁,为独生女儿勉力熬了些年岁,终究是油尽灯枯,早早过世。

抢来的姻缘,本就让莫鸾不安,否则也不会处处阻扰苏锐和陆泠相遇的机会。因为她知晓,陆泠才是苏锐一见钟情,挚爱一生的女人。听得陆泠死了,莫鸾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畏惧。毕竟她都重生了,哪知世间没有厉鬼冤魂。陆泠若是知道她做的事情,焉能不报复?

还未等她想出自我宽慰的新理由来,安家的灾难便接二连三——临川侯对陆泠,亦是一辈子的痴,至死难忘的真爱。他流连花丛,那是因为陆泠身体娇,禁不得他索求,偏偏他又贪欢,早就习惯了被女人追捧的感觉,加上“子嗣”这么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摆着。对陆泠的灰心、丧气甚至绝望,粗心的临川侯也以为她只是想想,毕竟陆家的糟心事太多,陆泠很少开怀过。

他一直以为,花花草草都是暂时的,他与陆泠还有一辈子要过。等到陆泠枯萎凋零,临川侯才恍然大悟,无奈再怎么哭号,也没办法挽回佳人芳魂。痛失所爱的他自暴自弃,与酒为伴,时不时跑到陆泠生前的居所大声嚎哭,没过多久便一病不起,竟是去了。

穆太夫人为了一点小心思,百般磋磨孙媳妇,好容易拔了这个眼中钉,却失去了唯一的孙子,既悔又恨,也没能熬多久。

安家的人丁本就凋零,三位长辈不足两年先后去了,偌大安家就剩了陆泠的独女安笙一人。她年纪又小,却继承了临川侯府的偌大家私,并着天下第一藏书阁天一楼,故被众人争抢,却性命堪忧。莫鸾怕陆泠化作厉鬼找她算账,将她的孩儿夺了去,便生生插了一脚,将安笙接来苏家抚养,心中寻思,自己不动安笙的嫁妆,待她及笄了就为她找个好夫婿,也算与陆泠两清了。

这世间之事,若真如想象那般就好了,莫鸾千算万算,偏偏没算到自己的儿子来讨债——安笙酷肖其母,清冷孤傲如雪中寒梅,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皆是灵性万千。即便寄人篱下,也不肯短了风骨,为生存而谄媚逢迎。她一点掩饰才华的意思都没有,规矩倒是规矩得很,却生生将莫鸾的女儿苏苒比得灰头土脸。

苏家四兄弟中,苏荫与苏苒双生兄妹,心有灵犀,妹妹讨厌的人,哥哥自然也讨厌。苏彧一心倾慕邓凝,对安笙也只是欣赏罢了。苏荣看重家人,觉得安笙颇能惹事,不识眼色,没有分寸,也不喜欢她。唯有苏家第三子苏获对安笙异常迷恋,口口声声都是此生非卿不娶。看着他对安笙掏心掏肺,傻傻地讨好,成天围着安笙打转的模样,莫鸾恨不得一巴掌将儿子拍死的同时,终于明白了穆太夫人的心情,狠狠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