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四章 过继子嗣

圣人知秦琬和苏彧感情不好,见她神情真挚,语气诙谐,既无怨怼之心,也不粉饰太平,欣赏之余也想起了逝去多年的长孙,不由叹道:“琨儿若能长到你这么大,也该是这个样子。”哪怕他飞扬跋扈,欺男霸女,成天被御史参,让圣人和代王收拾烂摊子,也比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好啊!

话一出口,圣人就后悔了,秦琬正怀着孕呢,怎么能和她说代王逝去的嫡长子?圣人望着秦琬,果见她流露一丝伤感之色,与其说是怀念,倒不如说是遗憾:“大哥他——他哪怕晚几年去也行啊!愿意和王府结亲的人比比皆是,哪怕…若真是那样,我的儿女定然不止一个,随意过继一个给他,也不至于如今这般——”

说到此处,秦琬再也说不下去,只见她抬起手,默默地拭去眼角的眼泪,才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一眼圣人,又飞快地低下头去。

圣人听得心酸,忍不住说:“你啊,又在说孩子话。”他明白,秦琬这是在怨,怨她的哥哥死得早,连门亲事都没结下,不能名正言顺地过继嗣子;怨她的弟弟死得更早,才刚落地,还没睁开眼看看这个世界就去了,连序齿的资格都没有,更不要提香火传承。但代王府哪里是寻常人家,可以在嗣王病得快不行了的情况下,急急忙忙找门亲事,等嗣王过世了,再过继个子嗣来?

王爵的传承牵扯到了太多的问题,退一万步说,即便要过继,也轮不到秦琬的孩子,一个外姓人来继承大夏的亲王之位啊!哪怕降等郡王、国公甚至郡公也不行。但这份心情,圣人何尝不明白?他与穆皇后十年无子,哪怕与太子再怎么不友善,心心念念的也都是过继太子妃所出的次子,从没考虑过别人的孩子。

那是我同父同母的兄弟,哪怕关系再差,我在这个世上也只有这么一个兄弟。既然我没有亲生的儿子可以继承这一切,偌大家业便宜谁?当然只能给亲兄弟的儿子!必须是嫡子,不可以是庶子,也不能是庶子的儿子,只能是嫡子的嫡子!

等等!

想到这一节,圣人忽然思索起来。

他之前一厢情愿,只盼长子和心中属意的继承人两全其美,心道代王是长兄,是姻亲,是宗正,魏王登基之后,怎么说也得退让几分。可他怎么就忘了,代王没有嫡子呢?

按照大夏律令,没有嫡子,爵位必削。即便惦记着兄弟的香火情,在代王的庶子已经封了县公的情况下,也算不得什么,顶多将秦放的爵位再晋一晋,权做安抚。

这是圣人之前设想的情景,时至今日,他忽然想起,还有另一种可能。

过继皇子。

兄长没有嫡出的儿子,爵位要被削,做弟弟的将儿子过继给兄长,瞧瞧,多给面子?但这是代王想要的么?肯定不是!庶出的儿子为了爵位,为了荣华富贵,只会巴结奉承代王,皇子王孙呢?代王和过继来的皇子有了冲突,底下人会帮谁?恪儿受了一辈子委屈,难不成临到老了,还要受小辈的委屈?

若是魏王将自己的儿子过继给代王,圣人所设想的一切兄友弟恭,照拂长子,十有八九*成了空谈,偏偏这种可能性…圣人对魏王的性子也有几分了解,掌控欲很强,心胸也算不上宽大,代王对魏王虽说不错,到底没那么圆滑,秦琬也放不下高傲,有时候不知不觉就膈应到了别人。

这个别人若是代王、梁王、齐王甚至太子,圣人都不担心,可魏王、鲁王等人嘛!圣人就得提高警惕了。

再说了,过继皇子,听上去风光,实际上也没了争夺那把椅子的指望。真要是喜欢的儿子,谁会过继出去?同样,生母若是位份高或者得盛宠,十有八九*也不会放弃搏一搏的可能。只有那些生母位卑,或身份有瑕疵的,要不就是本身不讨人喜欢的皇子才会被过继出去。

他的长子,他一心一意要补偿的儿子,难道后半生只能靠魏王不喜欢的庶子来奉养么?

想到秦琬说的“非但你的曾外祖父、外祖父、祖父都是极了不起的人,你的父亲也有功于国,岂不光鲜?”,圣人的心沉了下去。

光鲜,的确光鲜,可若是苏彧真办成了这件差事,苏家的儿女又已长成,若是魏王登基,外戚势力不可谓不大。魏王母族卑微,无甚依靠,穆家与之貌合神离,勋贵们因为钟婕妤的娘家是穆家的家生子之故,多半对其避如蛇蝎。臣属会效忠他,也未必敢得罪太子,尤其是名分早定,母族势力又极为惊人,还占着名分,不能轻易撼动的太子…圣人让秦琬和苏彧联姻,为得是稳住魏王的地位,保住代王的性命,可若是这份好意,最后却成了长子的催命符呢?

圣人老了。

纵然精神依旧矍铄,思路仍然敏锐,眼光一如往昔的锐利,但他还是失去了年轻时候那股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的冲劲。

大概是由于深爱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有些还是他亲手葬送的缘故,圣人比从前软弱了很多,他开始贪恋起温情,对很多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些一厢情愿,只愿意往好的方向想。但这份软弱,只是暂时的。

龙,即便困于浅滩,即便垂垂老矣,也依旧是龙,不是虫!

想明白这一层因果,再想秦琬的话,圣人完全不觉得秦琬在说什么天真的孩子话。他明白,秦琬就是那样想的——这普天之下,除了她以外,还有谁会真正对代王夫妇好呢?

旁人对代王好,都是想从代王身上得到什么,代王并非无可替代。只有秦琬,也唯有秦琬,与代王共患难,是代王抱在膝上,亲自教养长大的,也是代王妃唯一的女儿。以代王夫妇对她的宠爱,只要她开口,整个代王府的家产都是她的,根本谈不上图什么。倘若她都不对代王夫妇好,又能指望谁呢?

可是,难啊!

圣人洞悉世事,自然明白在世人眼里,对母亲的孝顺始终要排到对父亲的孝顺后头。父母若是起了什么争执,孩子多半是帮着父亲的,除非威胁到了他们的切身利益,比如说父亲要休妻什么的,他们才会偏向母亲。

越是富贵人家,这一点就体现得越明显,平民百姓可不讲究什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男女都是劳动力。城里妇女要帮忙看摊子,做活计,乡下妇女更要下田种地。夫妻俩都分担了家庭的生计,有些女人赚得钱还比男人多,在家自然底气十足,敢和夫君叫板甚至打起来。只有在富贵人家里,一草一纸都是用别人的,才不得不仰人鼻息,哪怕带足了嫁妆,也要留给儿女,不可能一分不剩地花个干净。更不要说多少人为了攀附权贵,昧了良心颠倒黑白,让女子的处境更加不利。

恪儿、魏王、裹儿、魏王庶子…

一时间,圣人竟有些心烦意乱。

匡敏观圣人颜色,知圣人不好受,一颗心也揪紧了。

他打小就跟着圣人,自身又无儿女,早将圣人的儿女看做了晚辈,碍于主仆分明,不敢流露罢了。

代王算是匡敏看着长大的,当年在王府中,事情没这么多,张孺人虽生了圣人的次子,也就是后来的梁王。但婴儿、幼童的夭折本就十分寻常,又有废太子虎视眈眈,梁王能不能长成还难说。为了圣人的香火传承,又摊上两个任性赌气的主子,匡敏少不得多看顾代王几分。

见代王做了几十年的尴尬人,到现在还处处受制,圣人想要两全都不能够,匡敏也难受得很。他自知身份特殊,不好说什么,只好试探性地说:“太极殿属阳,这日头又毒…”

“不是时候。”圣人摇了摇头,“今年就别去大明宫了,事情多。”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轻道,“你说,裹儿的第二个儿子,朕封他做县公怎么样?”

这…竟是真动了让海陵县主的儿子袭代王爵位的心思?古往今来,只听说过孙儿袭爵,没听说过外孙袭爵的啊!

匡敏知道这事自己不能参合,忙道:“圣人三思!我朝律令,唯有公主的长子才能初封即为县公,若公主嫁给袭爵之人,方推恩给次子。”您若是真这样做,就是将代王架在火上烤啊!

圣人也明白这一点,他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却没有丝毫的松动:“若是…”

若是?若是什么?

匡敏的反应也算是快了,不过片刻,他就想明白圣人的用意,登时汗流浃背。

圣人说的是海陵县主的第二个儿子,可没说是苏彧的第二个儿子啊!若是苏彧真出了什么大纰漏…即便立了功劳也不要紧,正好推恩给儿孙嘛!匡敏知道,圣人对陈留郡主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心里头一直很过意不去。秦琬为了政治联盟所作出的忍让,代王对魏王一系人手的安排,圣人也看在眼里,记在心中。若是魏王一系再这样一味索取,不思回报,圣人心中的天平,可就更歪了。前朝有赵王、鲁王和韩王虎视眈眈不假,别忘了,后宫还有位一心报恩,成天对圣人吹枕头风,说尽鲁王好处的蓝昭仪呢!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后宫宠妃

匡敏对圣人不可谓不了解,当忙碌的一天过了大半,内侍恭恭敬敬地询问今日是否要招妃嫔来伴驾的时候,圣人想也不想便点了蓝昭仪。

对后宫妃嫔来说,位份和子嗣固然重要,宠爱却更为要紧。蓝昭仪做了十余年的后宫第一人,多得是宫女、内侍向她投诚,就连那些有品级在身,在后宫极为得脸的内侍、女官们都不敢随意得罪她。就好比现在,蓝昭仪刚从肩舆上下来,稳住身形,往内殿走去,引导的内侍便以极轻的声音说:“圣人今儿见了海陵县主,提到了代王嫡系一脉连香火都没能留下的事。”

蓝昭仪眼观鼻,鼻观心,好似压根没听见这么一句,心中已有了计量。

她虽生得一副妩媚多姿,风流多情的模样,性子却再本分不过,做奴婢的时候从不敢踏错一步,入宫后更不敢有任何逾越之举。即便做了圣人这么多年的宠妃,她也很少主动去陷害别人,从来都只是被动防御。也正因为这份谨慎,才让她平安活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了今日的风光。与她一道进宫,那些主动害人的,或者低调做人,在暗中蹦跶,想闷声发大财的,能留条命就不错了。

圣人的年纪大了,后宫踏足得少不说,招妃嫔伴驾也多是聊天下棋,权作解闷。年长的妃嫔要么一心紧着儿女,要么心如死水地过了大半辈子,略年轻些的妃嫔,算算年纪,岁数与蓝昭仪也差不了多少,二十好几了。若说年少的时候还有些争风吃醋的心,这么多年下来,她们早明白了世事的残酷,包括没有子嗣傍身的蓝昭仪。

知晓圣人心情不好,蓝昭仪半句话都不敢说,见圣人桌上垒着厚厚的一摞奏章,圣人正逐一翻看,她便乖乖坐到一边,连磨墨都不曾代劳,更没有惊扰到圣人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圣人放下手中的奏折,忽然问蓝昭仪:“朕给你母亲过继个嗣子,如何?”

蓝昭仪心中一紧,忙道:“圣人的好意,妾感激不尽,只是…阿姊为安富伯续弦,已…世人多难抵抗荣华富贵的诱惑,保不齐过继的嗣子,或者嗣子的亲戚仗着圣人的威势,鱼肉乡里,欺凌百姓。妾三生有幸,伴于圣人身侧,岂能为一己之私,坏了圣人的清誉?”

她虽出身低微,不通文墨,这些年在宫中也拼命读书识字,练习琴棋书画,以充实自己,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也很有条理,却不知为何,圣人追问了一句:“当真?”

蓝昭仪知道瞒不过圣人,便露出几分哀伤:“能给母亲过继嗣子,妾心中十分欢喜,可,可嗣子怎能不奉养生父?不瞒您说,阿母之所以在盛年生下阿姊,只因阿姊是侯府主子的孩儿,可…”蓝昭仪的生母本想赌一把,也好逃离做侯妾不堪的日子,谁料巨平侯府本就入不敷出,主子们又个个不顾忌脸面,什么礼义廉耻都不顾。养女不上不下的,还得花心思教,耐心地养,找合适的主儿送出去。还不如不认下私生的女儿,甚至继续让她做辗转于权贵之中的侯妾,任人作践。

圣人早就知晓蓝昭仪对巨平侯府的印象极差,也明白巨平侯府的人私底下是什么德行,并不觉得奇怪,今日听了蓝昭仪一说,却更觉恶心——虎毒尚且不食子呢!巨平侯府的日子虽有些艰难,排场没旁的侯府高,主子们却也是锦衣玉食,难不成连个婢生的女儿都养不起?哪怕不当做庶女养,将她放到庄子上,不短了她的衣食,嫁到小门小户,也比这样好啊!

蓝昭仪生怕圣人误会自己是告状,忙道:“妾刚记事没多就,阿娘就去了,一直是阿姊庇佑妾,那些陈年旧事,妾也不怎么清楚。许是侯府的人见到妾得宠,又知妾的身世上做不了什么文章,便拿阿姊说事。”她出生的时候,她的生母早就年老色衰,成日与小厮、马夫等厮混,最爱与几个同样失宠的男宠混在一起,也不知蓝昭仪究竟是谁的女儿。落到这一步,就连得力些的管事都不怎么看得上蓝昭仪的生母,更别提侯府的主子了。倒是安富伯夫人出生的时候,她们两姐妹的生母年纪还不算老,被主子看上也说得通。

匡敏听了,心中哎哟一声,暗道你还不如不说呢!这么一说,还不是将巨平侯府往死里埋汰?

圣人点了点头,淡淡道:“也对,有你们两个女儿记着她,这就够了。”

蓝昭仪对同样是重生,却不择手段攀附魏王,为此竟拆散了苏锐与陆泠良缘的莫鸾深恶痛绝,心道上辈子你做王妃,代王死了,这辈子沈曼做王妃,代王非但没事,还有个嫡女,不是你莫鸾的错,还能是谁的错?

她知代王风评极好,人人皆赞颂代王宽厚,便将代王想成了与记忆中的鲁王一般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爱屋及乌,又明白圣人对代王愧疚,哪有不卖好的道理?闻言便道:“妾也不怕您笑,说几句粗俗直白的话。这孝顺与否,得看抚养、教养的人如何,歹竹出好笋的毕竟是少数。孩子小的时候不懂事,一举一动都跟着父母学,即便延了西席,每天也要与父母见面,长大了离开家,这时候想再掰,学坏容易,学好难啊!”

“你这些话的确糙了些,却是这个理。”圣人想到了陈留郡主,两个儿子都被婆婆抱走,没留在陈留郡主的身边,现如今便和他们的父亲高衡一样,成天就想着歪门邪道。

高衡也当真可笑,堂堂申国公,跑去做魏王***也就算了,竟还提出要和高翰续宗?圣人虽明白,为了政治,续宗是十分流行的手段,可也要看对方的份量够不够啊!仅仅是为了一个断案如神的人,为了让魏王在这件事上多些助力,还不知能不能将高翰从鲁王一系拉过来,就摆出这般嘴脸…想到他们高家的祖宗是这么容易就能往上添的,圣人就后悔自己当年看走了眼,耽误了陈留郡主一辈子。

别人不知莫鸾对秦琬的心结,蓝昭仪能猜到啊!她费尽心思,好容易才将莫鸾重生的秘密送到了苏锐的手上,苏锐却没半点动静,蓝昭仪也不知苏锐信是不信,本能地就不想便宜莫鸾,便道:“这些都是民间俗话,还有许多,比如寡妇的儿媳难当,继母难做,很多很多。”

圣人看了蓝昭仪一眼,不带半点感情,蓝昭仪却被吓得魂不附体,连忙跪地请罪:“妾不该妄自揣度您的心思,妾,妾只是…”她想要找个理由,硬是找不出来,又不敢扯秦琬出来,直觉告诉她,圣人只会更加生气。

蓝昭仪的性子颇为简单,圣人心里明白,知道她只是为了讨好自己,顺便踩一踩魏王。后宫妃嫔在诸王一事上有所偏向无可厚非,反正影响不到他,蓝氏好歹陪伴了自己十余年,虽说早期存着拿她压一压太子气焰的想法,但这么多年下来,一是有那么些情分在,二便是圣人已经懒得与小姑娘呆在一起了,年长些的,对他熟悉一点的,相处起来还容易些。

圣人更清楚,蓝昭仪说得在理,苏锐常年不在家,莫鸾虽谈不上守寡,对儿女也比旁的母亲看重些。再说了,男人都不喜欢被女子尤其是妻子给压制住,想当年馆陶被她的驸马姿容所迷,铁了心要嫁给对方,成亲后说是掏心掏肺也不为过。她那么骄傲自己的身份和地位,为了爱情硬是伏低做小,除了醋得将公主府围成铁桶之外,什么都愿意为驸马做,结果呢?她的驸马被她捧惯了,又唯独在这件事上得不到顺从,竟纳了个外室,公然打皇家的脸。把馆陶惹恼了,先将外室的脸划花,再将对方活活打死,然后广收面首,就是不见驸马,他还不得乖乖受着?

秦琬不是公主,又比馆陶懂事很多,越是这样,圣人越心疼。想到陈留郡主的前车之鉴,圣人叹了一声,原本动的些许心思又按了回去,他挥了挥手,示意蓝昭仪离开,方道:“传令下去,让丽竞门多派些人,跟着苏彧和高翰,记下他们一应言行。平日不必出手,若他们面临死局再有动作。”

魏王的性子再怎么不好,办事能力始终是有的,既然几个儿子的性格都有瑕疵,自然是将最得力的那个推上去,圣人才能放一半的心。正好借这桩案子,检验一下诸王的心性,鲁王为了邀功,自然会全力促成此事,其余三个儿子的动作,才是重中之重。丽竞门是隶属于大夏历代帝王的私人暗卫,负责刺探情报,督查百官或者说监视世家,必要的时候也搞点暗杀。莫说无人知晓其成员身份,就连丽竞门这一组织的大名都没谁听过,即便听过也不敢说。这么大的事情,丽竞门肯定会派人去跟着,但圣人点过名…意义又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圣人是个很典型的帝王,他一直很担心自己百年后代王不会被魏王好好对待,但他必须优先考虑江山稳固与否。在不清楚魏王性格那么变态,结仇结这么多的情况下,他对魏王目前表露出来的姿态和办事能力,还是比较看好的,至于代王…代王根本没有半点政治才能好么!

第二百一十六章 宰辅之才

吩咐了这一桩事后,圣人问匡敏:“朕记得萧誉和赵肃回京之后,还未领到什么实职?”

匡敏对政事也是极为娴熟的,闻言便道:“听代王殿下说,他们想去北方。”只不过呢,北方的情况又有些不一样。

赵肃和萧誉虽是代王的人,可代王插手不到军队的事务中去。赵肃和萧誉的官职又挺高的,没个中府的折冲、果毅都尉的官职等着,压根不算升迁。真要通过代王的渠道将二人空降过去,占了人家属意的萝卜的坑,对方又知道他们不是代王的嫡系亲属,未必会花大力气去保他们。万一摊上一个心思恶毒的,直接把他们弄死,说是遇到了敌人的小股侦察兵、巡逻兵什么的,也没人诉冤屈,甚至连尸体也捡不回来。留在长安吧,代王倒是能保他们的富贵安宁,但这两人都是有大志向的,怎么甘心在长安混日子?

“萧纶的儿子,怎会和旁人一样?”圣人感慨地摇了摇头,又道,“朕瞧着叔茫的意思,对他们两个也很是看好,说他们虽是北人,水土略有些不服,学习水战的时候却异常认真。”有朝一日,朝廷真攻打高句丽,非但需要陆军的百战之师,也需要精通水战的将领。萧誉是名门之后,赵肃虽出身寒门,与代王却有这么一份患难之情在,两人还都算年轻,又有一腔野望和不错的本事在,不愁没机会慢慢往上爬。再栽培个十几二十年,也能独当一面了。

这就算被圣人记住了,属于要大力栽培的一份子。

匡敏暗暗记下此事,心里有些感慨。

都说朝中有人好做官,事实也的确如此,赵肃和萧誉之间,圣人肯定是信萧誉信得多些,若是有了好机会,怕也是紧着萧誉先,谁让萧誉是北衙勋一府中郎将萧纶的独生子呢?哪怕萧纶故去多年,萧誉蒙他教导的时间很少,人们也会先入为主。莫要看这一星半点的差距,有时候,念头的一先一后,哪怕两个人紧挨着,前程也可能大不相同。

提及穆淼,圣人免不得想到了这次的案子,叹道:“算起来,叔茫也去了南边三年…祁润在代王府还好吧?”

圣人对祁润这个有情有义,有勇有谋,又锋芒毕露的少年人很是喜欢,若不是祁润闹了一出欺君之罪,圣人也不会将对方搁在代王府里冷待三年。

代王一向谨慎,不会向圣人提起祁润,以免让人误会,沾上什么麻烦。但言谈之中,字里行间,总是带着些的,更别说圣人为了儿子的安全,放了好些人在代王府,顺带盯着祁润母子,以免他们被穆家人报复。匡敏知晓这些事也不算逾矩,他知圣人不快,故意用带了一点欢快的语调说:“裴祭酒在的时候,祁郎君成日灰头土脸,一门心思琢磨杂学去了。奈何代王殿下不爱那些奇淫技巧,平素又与南郑郡公交好,祁郎君和县主对阿史那公主十分好奇,一道学了些突厥语。您现在若是见了祁郎君,保管认不出来,听说他成天叽里呱啦,一口胡语比胡人都流利,与曲成郡公府的那位胡人西席交情莫逆。”

南郑郡公是蜀王的嫡子,为了两国和平,迎娶了突厥的公主。这对夫妇是出了名的神仙眷侣,只谈音律,不问别的事情。代王也是个风花雪月,万事便足的性子,与他们交好实属正常。秦琬初来乍到的时候,裴熙还经常带她去看胡旋舞呢!

想到祁润犯下的事情,再想想裴熙,圣人不由失笑:“这个旭之,从来都是这样,嘴上不说,暗地里却将事情安排得妥妥帖帖。”

您说的该是卫拓,不是裴熙吧?就裴熙那性子,别人不给他脸,他就能让别人祖宗十八代没脸,哪有这么体贴?

圣人素喜裴熙,对他的胆大妄为一忍再忍,即便知晓裴熙打定主意让祁润去西域经营一段日子,镀些资历,捞点功劳,也好洗去“欺君之罪”的污点也不以为忤,反倒觉得裴熙安排的很好。如今边境局势复杂,东西突厥的两位可汗年纪都大了,他们一旦过世,无论哪个没了,局势又不是今日的样子。

江柏在西域待得够久,资历也够深,但他不能长久地待在西域,需得换个得用的新人去。新帝一旦登基,别的地方不说,政坛肯定动荡不小。如今在位置上的几个宰相,张敏是个和稀泥的,再过一两年便让他告老还乡,也算趁了他的心;邓疆眼界窄,心胸也窄,担不起大任,若不是魏王选了这么一门姻亲,圣人本想等卫拓真正娴熟宰相政务的时候,就将他换下去的,如今怕是要再费心思量。其余三个宰相,不是性格有瑕,便是立场不稳。一旦遇上新旧更迭,也只有张榕能勉强镇得住场子,若不将江柏召回来做宰相,谈何平稳过渡,使朝政不乱?

圣人计划得很好,文武百官之中,除却如今的小张相公张榕外,扬州总管穆淼、黄门侍郎江柏皆出自名门,资历够,家族强,本身的能力也不可小觑,堪为宰辅之才。又有卫拓、裴熙这等举世难寻的奇才,后者性子如何暂且不做考虑,洛阳裴氏真到了危机关头,他就是不站出来也得站出来,卫拓为相却无人能有半点异议。

四到五位能力绝佳,眼界心性足够,不会争权夺利闹得太过分的宰相,足够支撑起大夏四成的江山。武将则有苏锐、姜略等人撑场面,年轻一代也在渐渐长成,虽有跳梁小丑觊觎大夏江山,可只要大面上不出错,太平盛世依旧能安安稳稳。

只可惜,事情有利也有弊,国家越是太平,贪官就越多。这也是圣人更加属意魏王的原因——贪官也有恩师、门生,甚至好些蛀虫本身就是权贵之家出身,一个展露雷霆手段将之肃清的人,总比一个看上去手腕柔和些的人好,虽说鲁王本性一点都不柔和,甚至有些凌厉狠毒。

探案一事备受关注,非但丽竞门的人混迹在探案队伍中,及时向圣人传递最新的消息,魏王也派了血影的暗卫跟着他们。

苏家第二个花庄本就是血影的根据地之一,苏府的主子手下也混了不少血影的人,这些人没资格直接向魏王传递消息,一应事务皆要经过常青的手,连带着秦琬也能拿到最新的消息。

“江夏郡守?”秦琬有些惊讶,“江夏郡守孟怀是有名的清正廉洁,爱民如子,苏锐不惜与高翰几番争执,一定要在江夏逗留,手下的人也派了出去,莫不是怀疑孟怀有问题?”

圣人乃是少有的明君,沽名钓誉的行为很难瞒过他,只看他会不会在意罢了。像孟怀这种清名满天下的一郡之守,自然觐见过圣人,且被圣人褒扬过多次。苏彧哪根筋不对了,竟敢怀疑他?

不,应该说,怀疑是可以的,贺礼沿途经过那么多地方,在真相没定论之前,谁都有嫌疑。但你有证据么?没有证据,即便是獐头鼠目,尖嘴猴腮,治下天怒人怨的官员,你都不能随意寻他麻烦,哪有一开始就找孟怀不痛快的道理?要知道,哪怕证据确凿,以孟怀的名声,百姓十有八九*都会觉得他是被诬陷的呢!

常青也觉得苏彧的行为有些不可理解,他犹豫片刻,还是将苏彧的原话说了出来:“世子的意思是,世间就没有不偷鸡的狐狸,再怎么清正廉洁,官场必备的人情往来也不能少。江夏颇为富庶,世家多,大商贾也多。孟郡守两袖清风,一身正气,未免太…太古怪了些。”

秦琬皱了皱眉,不屑道:“这有什么?每个人心里头都有一杆尺,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孟郡守谨遵圣人之言,时时刻刻以圣人之行标榜自己,这是好事。难不成人活在世上就一定要同流合污,不能清清白白做人么?”清官难得,既能清正廉洁,又能兼顾百姓的清官更难得。孟怀清名满天下,又是一郡之守,这样一个人,哪怕真有问题,也得暗地里查,秘密地处置,断没有昭告天下的道理,以免民心动摇,甚至编出些贪官诬陷忠臣的话本子来,更不要说现在这情况了。

玉迟慢悠悠地说:“世子说得也不无道理,孟怀出身庶族,虽不贫穷,却也不富裕,他又喜欢拿钱接济同僚和举子,家中亲眷不穿绫罗绸缎,只着粗布麻衣。听说他做京官的时候,家中实在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招待客人,孟夫人只得亲自下厨,聊表心意。如今虽做了郡守,仍是一样的,二十年如一,当真值得敬佩。”

说到此处,他和秦琬交换了一个眼神。做人做到这份上,不是真有风骨气节,便是所图非小。但还是那句话,以孟怀的名声,你没证据就不能定他的罪,即便有证据,也得妥善处理此事。一个闹不好,秦氏皇族的声誉就得毁去一半,除非找个人来背黑锅。

第二百一十七章 诚国公府

“孟怀?”裴熙挑了挑眉,语气有些古怪,“这个苏彧,长进了嘛!”

不同于秦琬凡事都会想到好坏两面,不肯妄下定论的性子,裴熙看人看事,从来都是做最坏打算的。

他既已确定此事是与太祖争夺皇位失败的诸侯后裔所为,自然明白对方想在朝中安插人有多么不容易——世家勋贵自然是不可靠的,指不定将他们利用干净就卸磨杀驴;挑选些出身寒门的人当棋子固然容易,可这世间知恩图报到不顾家人、前程的毕竟少。即便是天大的恩情,与似锦的前程一对比,一年两年能坚持得住,十年八年呢?退一万步说,真找到了这样死脑筋的人,官场瞬息万变,谁能保证一辈子屹立不倒?在这种情况下,剑走偏锋,实在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从这一点来说,苏彧怀疑孟怀无可厚非。事实上,裴熙自打知晓贺礼失窃一事后便派人去了江夏郡。只不过他吩咐得隐秘,动用得又是洛阳裴氏隐藏起来的势力,不若苏彧这般名正言顺,大张旗鼓罢了。

孟怀是块棘手的硬骨头不错,但只要是骨头,就能啃得动,关键看怎么啃,又是谁来啃罢了。

裴晋见裴熙若有所思,便问:“你有主意了?”

“谈不上主意,只是…”裴熙看了一眼长安的方向,意有所指,“您可别忘了,长安可供着一位祖宗呢!虎父犬子乃是常事,做爹的心甘情愿,做儿子的…呵呵,可就未必甘心了。”

说完这一句,他忽然笑了起来,带了些讥讽,更多得则是不屑:“应该说,从他低下头的那一刻,他就没有了反复无常的资格,您说,是不是?”

裴晋叹了一声,神色有些阴翳:“诚国公府地位超然,没有十足的把握,谁敢轻言他们的不是?”

托大夏苛刻爵位制度的府,大夏的国公府本就不是很多,最显贵得当然是郑国公穆家没错,最富贵、最安逸、最与世无争的,却属诚国公府。

诚国公府的地位之所以如此超然,也是因为多年前的一桩旧事。

夏太祖秦严自秦川发家,席卷陇西,剑指天下时,四方诸侯林立。胡人见中原大地乱成这模样,也想来分一杯羹,奈何他们进入中原的两条要道,即关陇和燕云二地,坐镇着两个盖世英雄,一便是夏太祖,另一个则是燕王容襄。

这两位诸侯麾下精兵悍将无数,对胡人也没半点手软和退缩的意思,打得抱头鼠窜,却明白此等良机千载难逢,未免心有不甘,依旧虎视眈眈,窥伺中原沃土。待到后来,夏太祖秦严的势力压过了燕王容襄一头,若是再这样任秦严发展下去,除非容襄能一战歼灭秦严的大部分精英,否则必败无疑。柔然自以为天赐良机,便派人去寻了容襄,愿与容襄永为姻亲,互帮互助。只要容襄兴兵借道,让柔然、鲜卑等部落的联军能够长驱直入,在中原大肆劫掠一番。

凭心而论,这笔买卖十分划算,引胡人入关,打击对手,自身又扼住了要道咽喉。以容襄的本事,即便驱狼吞虎,狼群还是能在他控制之下的,胡人若不能在后方建设基地,便如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不是悉数葬身于中原,就是灰溜溜地回去。

可以说,容襄若是这样做,十有八九*,天下的主人就要更名改姓了,除非秦严也愿意放下脸面,引胡人入关。那样一来,中原大地才真叫遭了劫难,北边的统治者是汉人还是胡人都不好说。名声?那算得了什么?一旦得势,命史官将历史一抹,正史上就不会存类似的记载,野史什么的就随便了,天下都得了,还怕千百年后的骂名不成?

面对这样巨大的诱惑,容襄却毅然拒绝了,他痛斥来使和赞成此事的属下,义正言辞地说:“皇帝昏庸,导致民不聊生,大家活不下去,才兴兵讨伐于他。为了尽早的结束战乱,让百姓少受战火之扰,我们才不得不以战养战,以杀止杀。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将胡人引入中原,我与那个卖官鬻爵,戕害忠良,不顾百姓生死的狗皇帝又有什么不一样?”

他还说,“汉人再怎么打内战,那也是汉人的事情,胡人不会将汉人视作自己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若是让胡人得了江山,汉人的日子还怎么过?”

为了表明自己的态度,容襄放弃了对外扩张势力,将绝大部分的兵力用在了抵抗愤怒的异族上。秦严对容襄的气度和品行十分钦佩,他一统大半北地江山,收复燕云已不是难事时,派使者异常诚恳地与容襄谈了一次,大意便是我是真心敬佩你,若你愿意投降,我立刻封你为异姓王,世袭罔替,赐免死金牌。你的后人即便犯了谋逆大罪,也可以免除死亡的惩罚之类的。

容襄自知必败,态度倒是很坦然,他让人回报秦严,说,容襄这一辈子,要么胜,要么死,断不会屈居人下。秦严若是尊重他,就不要许什么异姓王了,他们堂堂正正地决战一场。

秦严打起全部的精神,调兵遣将,击败对方,给予了对手最大的尊重,却依旧不愿夺去容襄的性命。倒是容襄,兵败之后,释然一笑,自刎而死。

容襄死后,容襄的长子带着燕云的兵力,降了秦严。

秦严对容襄的英雄气概十分佩服,连带着对容襄之子的正确做法,未免就有些…引胡人入关的计划,容襄反对,他的儿子却是赞成的,这一点,秦严清楚,但他也没有食言,父亲没了,儿子的爵位自然降一等。他封了容襄之子为诚国公,世袭罔替,只要容家人安安分分地在长安待着,就没有人可以剥夺他们的尊贵地位。

为避免容襄的后裔卷入秦氏皇族的是是非非,枉送性命,秦严虽没明说,但大夏三代帝王都心照不宣地把诚国公府给供了起来,皇室不联姻容氏女,公主最好也别嫁到容家去。当然了,即便不联姻皇室,容家的荣华富贵也是享用不尽的。事实上,容家的男丁,只要是嫡系,成年之后基本上都能得到不错的官职,既清闲又显贵,唯一一个不好就是实权不怎么大。

与那些不得不上蹿下跳,百般投靠讨好,甚至要子孙从军,以命搏军功,才能换来家族荣耀不衰,或者没出息子弟就没落的家族来说,诚国公府的安逸和富贵简直能让他们嫉妒得眼睛发红,不知多少贵女挤破了脑袋也想嫁到诚国公府,也正因为如此,诚国公府的历史也广为人知。

容家人的品行如何,暂且不论,反正他们一贯挺低调的,听不到什么负面评价,对权贵来说,这已经很难得了。再说了,单论容襄的言行,谁都不能不称一句好,胡人在乡野间就是青面獠牙,茹毛饮血的形象,不与胡人合作的容襄当然是难得的高士。秦氏皇族也没抹黑容襄的功绩,一是秦严对容襄敬佩非常,二便是大夏帝王也想让人家说他们知恩图报,否则为什么供着诚国公府呢?

裴晋和裴熙这对祖孙毫不怀疑,大夏历代帝王从没放松过对诚国公府的控制,此事一出,圣人心里说不定就有了计量。毕竟前朝余孽,诸侯后裔再怎么不死心,没有足够的财力也没办法凑齐一批人在太平盛世共襄盛举。诚国公府有钱有势又很低调,谁都不知道他们在鼓捣什么,文武百官见到容家的人也会让几分,很符合幕后黑手的形象。

但事情难办就难办在这里,这个家族与孟怀一样,哪怕你知道他们有嫌疑,甚至嫌疑非常大,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对他们动手。甚至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还得秘密处理此事,找个不会引起百姓骚动的借口,悄无声息地将他们给抹了。一个弄不好,打伤了老鼠,玉瓶也碎了,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圣人古稀之贺——”裴晋一字一句,慢悠悠地说,“我是一定要去的,而你,也要跟着我一道去。”

裴熙满不在乎地“嗯”了一声,压根没将此事放在心里。

“圣人很欣赏你。”裴晋加重了语气,“储位不稳,相位就一定要稳,你出身高门,才名甚显,又几度为官,一旦再度入仕,起点必定很高。即便做不到四品,五品也是板上钉钉。”

对文官来说,五品已是难得的高位,可着朱袍,与裴熙的声名、本事和身份相比,倒也比较适宜。

裴熙微微皱眉,有些不解:“您打算辞官?”父子同朝为官不是不可以,同在中枢就有些不妥了,裴熙若做高官,他的父亲裴礼势必得退下来。为避免父子生了嫌隙,裴晋辞去洛阳令之位,让上宛侯世子裴礼回洛阳任职才是最好的选择。

“你的父亲是什么性子,我们都清楚。”裴晋不紧不慢地说,“太平年间,他在中枢四平八稳,也就这样了。这等时候,他若再呆在那里,只会害了他。”

第二百一十八章

裴熙难得露出一丝讶色:“既是如此,二叔那边呢?”

“他靠上了魏王。”裴晋不紧不慢地说,“所以,你可以离得远些,不要像你父亲一样,面上不屑一顾,心里头却像猫爪子挠,想尽办法也要凑过去。”

自己的父亲是什么样子的人,裴熙再清楚不过,虽说这事也有他的撺掇,但他也就提了这么一次,若裴礼没这个心,也是不成的。

前几年裴熙不愿意担这个责任的时候,裴晋自然要为儿孙费尽心思,如今裴熙愿意接过担子,裴晋就不怎么管旁人的生死了,左右是一枚闲棋,用得好则锦上添花,用得不好便将之舍弃。现如今,无论是洛阳裴氏的谁,包括裴晋的嫡长子裴礼,都要给裴熙,准确说是裴家的似锦前程让路。

想也知道,裴熙若在中枢呆上几年,位高权重自不必说,成为宰相也就是时间问题。哪怕得罪了皇帝,与宰辅之位失之交臂,以他的偌大名声、心机手段和显赫家世,皇帝也不敢、不能真对他如何,十有八九*是外放,指不定还要提心吊胆,怕他做了封疆大吏之后更加难缠,到头来还是要用他的,他自己要辞官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与这样的权力一比,父兄的掣肘,叔父的刁难便算不得什么了。

裴熙挑了挑眉,没再说话。

别人都说裴义不懂尊卑,被养大了心,裴熙却觉得没什么。人若不努力争取,让自己变得过得好,日子过得有什么意思?罗太夫人又不是那等宽厚能容人的,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她也瞧你不顺眼,做小伏低,她也不会给你好待遇,为什么不让自己过得舒服些?裴义唯一不该的便是认为他是天下第一聪明人,合该受到特殊待遇,所以看到裴熙受祖父重视就坐不住了,什么阴谋诡计都使了出来。

这些小伎俩没伤到裴熙,顶多让他恶心一阵,而这些事情,都被他记在了心底。

对祖父的评价,裴熙是一万个同意,不仅他那位二叔,就连他的父亲,这等时候也不该留在长安。

人贵有自知之明,而惊涛骇浪,风云变幻下,最后可能活下来的,只有两种人:彻头彻尾的聪明人,以及,一根筋的笨人。

张敏一直想要辞去首相之位,难道真是他胆小怕事或者年老不中用?都不是!原因就在于,他足够聪明,经得起宦海沉浮,扛得住风云变幻,他的儿子却没有他那么聪明。平日里安安稳稳做个太平官,不越界地捞点油水也就罢了,真要面对别人的算计,多少个坑都会往下跳。

见裴熙态度悠闲,裴晋摇了摇头,问:“你实话告诉我,你与代王,还有海陵县主,情分究竟如何?”

“代王待我甚是优厚,胜过现存的子侄。”裴熙也不隐瞒,但他也不会真实话实说,譬如与代王一系的交情,“我与阿琬的感情有点复杂,说师徒又不像,说兄妹也不是,更没他们传的那种关系。真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刎颈之交,可将生死托付?但也不大像,说是志同道合,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兴之所至,她…对魏王有点意见,大概是觉得魏王的气量太过狭小吧?您说好不好笑?苏锐为幼子请了个西席,因为对方有胡人血统,苏家就任由苏四作弄对方,还同仇敌忾起来。阿琬赞了好几次那个西席有本事,苏锐也公开说过这话,从苏家到魏王都只是敷衍了事,竟没人知道此人正是西域第一大商贾玉迟。”

见裴晋在思索自己的话,岔开话题的裴熙干脆利落地把玉迟卖了:“要我说,以玉迟的身份,他来长安也就是避一避风头。能在西域那种地方熬出头,还做了‘第一’的人哪有那么简单?说句不好听的,人家留在苏家是给苏锐面子,指不定…听说这些年西域也算繁荣,养得起兵,供得起武器了,第一商贾么,心里头摇摆不定是自然的,总要来观察一番。明明就在眼皮子底下的能人,魏王都能视而不见,专门提拔那些容易被他掌控的庶子、寒门子弟。也不想想,世家问他要好处,寒门也问他要好处,他的处境若是不妥,世家还能帮一帮他,那些依附他的寒门子有什么本事?只怕是大理寺的门都不知道往哪边进,更别说寻门路了!”

裴晋愿意让裴熙掌权并默许他暗中鼓捣,支持代王的举动,也有这么一层顾虑在。

洛阳裴氏再怎么紧跟着皇室,到底是几百年的膏粱世家,对家谱郡望自豪无比。圣人看好魏王,他们自然也要琢磨魏王麾下的人才,冷不丁一瞧,这个得魏王重用的是世家旁支中的旁支,那个得魏王看重的是勋贵庶子的庶子,还有就是一堆出身寒门的子弟,便觉有些不妙——野心固然是进步的动力,你拿这些人把坑填满了,我们的人往哪里放?虽说在代王的安排下,这些想投靠魏王的家族的子弟也都有了不错的前程,但代王和魏王终究是两个人,这些家族到底意难平。

从龙之功也讲究先来后到,难不成我们这些晚点追随你的世家勋贵,在你登基后,竟要被乌压压一大片寒门子或者自家庶子给压到上头么?若真是那样,为了讨好庶子,贬妻为妾,让妾掌权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这样做的话,子弟又哪里有什么好姻缘?更别说世家嫡出贵女出嫁给皇帝重臣了,庶女么,嫁多少个出去笼络人都不心疼,将嫡女嫁给寒门子那可就是割肉放血了,甚至还可能担上攀附权贵的恶名,换谁能乐意?

裴晋可不知秦琬的性子倒有七成是向着裴熙长的,再得了两分代王的宽容豁达,一分沈曼的干练凌厉,更不知裴熙在代王府如鱼得水到当众喊秦琬的小名,代王夫妇都不介意,反而乐呵呵地,觉得这两人感情真好。在他看来,裴熙说得是实话不假,代王夫妇的确对他非常好,毕竟算一算代王的儿子,真叫惨不忍睹。不过别人的孩子始终是别人的孩子,没有相连的血脉,始终隔着一层。裴熙一向心高气傲,自视甚高,略略抬高自身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真正被他放在心里的,是裴熙透出来的意思——苏锐给儿子甚至魏王暗地引荐的人,魏王没给予一星半点的重视,反倒被秦琬给拿下了。

他先前对代王不看好,代王没出色的子嗣便是极关键的一条,如此一来,代王对妻女的纵容倒成了取祸之端——他若在位,必定对共甘共苦的妻子和唯一的嫡女极好,压过所有的皇子王孙。可若代王没了,这些宠爱便成了催命的毒药,即便新帝不动手,从云端上落下,恢复不到往日的风光,接受不了这等落差也是寻常。

秦琬若能有自己的班底,借此掌权,事情又另说了。

吕后虽风评不好,但她临朝称制的时候,满朝文武,各地藩王,谁敢说一个“不”字?少帝说杀就杀,随意抱了个孩子来另立为帝,大家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指鹿为马?以代王的性子,只要他活着一日,对妻女便纵容一日。立谁不立谁,还真是王妃、县主母女二人一句话的事情。本身握住了权柄,再挑个性格懦弱的上位,不就任凭她们母女搓圆揉扁了么?只要不做得太过分,帝王又没什么真本事,再杀鸡儆猴一番,那些人纵有满腔的心思,也只能先压在心底了。

“此番进京——”裴晋沉吟片刻,便道,“你去安排。”

裴熙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心道是我要帮裹儿,你凑什么热闹?当我不懂你么,我帮她就会一直帮他,你帮她…好吧,代王和我还有利用价值,她也展露了足够的能力的时候,你也会一直帮她的!

这时,侍从敲响了书房的门,得到传唤后,小心谨慎地说:“郎主、二少郎君,大少郎君求见。”

裴晋望向裴熙,见他似笑非笑,叹了一声,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裴阳极少进主书房,既有些拘束,瞧见嫡亲弟弟时又有些嫉妒,最后化作一缕兴奋的笑容,禀报道:“阿翁,甄氏有孕了!”

还当是什么大事…不过,甄氏若是生下一个男孩,裴熙过继给裴阳的儿子…

一时间,裴晋心中不知转了多少念头,最终化作不咸不淡地一句:“既是如此,她也莫要劳累,将家务交给罗氏,自己好生养着,给你生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即可。”

“阿翁。”裴熙忽然唤道,“咱们不日便要启程,罗氏没理由不跟随。”虽然他很不想她跟随,可罗太夫人已死,张夫人又在长安,结发妻子与丈夫一起上京,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裴阳一听“不日启程”四字,用力攥紧拳头,佯作不知:“启程?莫非是为了圣寿?”他本想说是不是有些早,可想到日子或许是祖父定下来的,就不敢随意置喙,生怕惹了祖父不快,却不知裴晋最烦他这种自作聪明,小心试探的模样。

第二百一十九章 子嗣传承

“圣人千秋,自是紧要,耽搁不得。”裴晋缓缓道,“老父多年未见圣人天颜,心中惭愧不已,现如今年纪大了,老眼昏花,不若昔日耳聪目明。不趁着还能动弹的时候走一走,日后想要挪动就难啦!”

他已打定了主意,又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自不会将此事藏着掖着。裴阳听明白祖父的意思,心中一惊,冷汗浸湿了衣衫。

洛阳不仅是前朝的都城,也是大夏的东都,长安一旦干旱酷热,圣人便有可能驾幸于此。一为粮食转运方便,二便是为了威慑各地世家。也正是因着这一重缘故,洛阳令一职十分重要,非圣人极为信重,又是世家出身的官员不能担当——洛阳到底是前朝都城,莫说当地,就是周边的郡县都有许多世家望族居住。这些世家在当地都颇有势力,本身又自矜自傲非常,寒门子弟哪怕出将入相,他们也多半是流于表面的敷衍,寒门子弟对世家子弟又多有心结,稍有不慎就容易出问题。

膏粱之家本就不多,前朝显赫,本朝依旧尊荣的更少。这几十年来,坐在洛阳令的位置上来来去去的高官也有十人之多,裴晋和裴晋的父亲便是这十人之二,可他们担任洛阳令的时间和其他八人加起来相比,也不差什么了。

老上宛侯逝世后,裴晋撑起了这个家,时隔三十年,父子皆做了洛阳令,从而被当做佳话流传。人们既羡又妒,每每意有所指,认为以裴家的圣眷,再出第三个洛阳令也不是什么难事。裴家人却明白,上宛侯世子裴礼并没有端平这碗水,让洛阳不出半点岔子的能力,真有这等本事的,只有裴熙一人。

前两任的洛阳令都是洛阳裴氏的家主,大夏的上宛侯,裴熙若显达至此,即便自己做了上宛侯,继承了洛阳裴氏又如何?这里哪有自己站的地?再说了,他和甄氏夫妻十余年,好容易熬到了甄氏有孕,若是生下个男孩,明明是亲生的儿子,却要被过继来的便宜儿子压一头,他岂能甘心?

这时的裴阳全然忘了八年前裴熙有子的消息传来时,他是怎样的惶恐不安,裴家又是什么局势,若不是裴熙主动提出将长子过继给兄长,裴阳的日子早在八年前就不好过了,岂有今日长房嫡孙的威势?

一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弟弟实在奸猾,早早便打定了主意,既要名声,也要实惠,即便自己抢不了侯爷的位置,也要让儿子抢。也不想想,若他不忌惮裴熙,又如何一而再,再而三地敲打、针对、陷害,让裴熙对亲情冷了心?

人呐,脑袋一热就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裴阳越想越是不平,忍不住说:“祖父,孙儿有事相求,还望祖父…”

“不必了。”裴晋猜到他想说什么,异常冷淡地说,“旭之不是外人,凡事无可不对他言。”

裴阳听见祖父这么说,满腔的慷慨激昂如被冷水当头一浇,霎时间褪了个干净。他支吾了半天,才期期艾艾地说:“孙儿,孙儿多年无子…”

裴熙虽早有心理准备,见兄长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说自个没儿子,还是忍不住哼了一声。

“够了,你出去!”

“祖父——”

裴晋盯着自己的嫡长孙,面上寒霜未退,强压满腹火气:“在我还能给你留点面子的时候,出去!”

见祖父真的发火了,裴阳唯唯诺诺地退下,裴熙见祖父捏紧了拳头,沉默片刻,才道:“您也莫要为这等小事动怒,甄氏有孕是好事,她若生下男孩又站住了,便让大郎放弃继承人的位置,将之让给大哥亲子。那时大郎也该十三四岁了,他出身洛阳裴氏嫡支,又有礼让家产爵位的名声在,无论做官还是婚姻都会顺畅许多。”

他说得轻描淡写,浑然不将洛阳裴氏的偌大家私和人脉资源当一回事,裴晋见了,不住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