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曼没好气地白了两人一眼,见这爷俩仍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不由嗔道:“瞧瞧你们俩这德行,这样乱七八糟的流言都传了出来,难道是什么好事?”

“阿娘莫要担心,依我看啊,这流言十有八九*是韩王想出来的。”秦琬笑吟吟地说,“你瞧瞧这流言,除了让魏王气得吃不下饭外,什么损伤也不会有,一旦查出来,罪魁祸首少不得吃顿排头。除了八叔,谁会做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

魏王又不是三岁小儿,玉牒说改就改,即便是幼童,将婕妤之子抱给蓝昭仪,再以蓝昭仪有子的名义晋她为丽妃,也是昏了头的做法,蓝氏少不得担上夺人子嗣的恶名。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则流言都只能恶心恶心魏王,起不到旁的作用。除了韩王,谁会逮着事情就踩魏王两脚,全然不考虑后果?

沈曼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也就不再关注,只问:“旭之呢?这些日子怎么见不着他的人?”

“他啊,奉命堵那个叫苏摩的护卫去了。”秦琬朝父母眨眨眼睛,“圣人和几位宰辅都觉得这个苏摩很有些问题,希望能光明正大地将他留在万国馆读书,而不是回到西突厥去。圣人本打算让皇孙去办这件事,却又存了点顾忌。思来想去,竟找不到什么可心的人选,便将此事交给旭之了。”

裴熙再怎么被圣人看重,到底只是臣子,涉及两国的要事,他不好随便做主。按理说,这件事应当让皇子来办,若要放下身段,就交由皇孙来办。偏偏诸王之中,齐嗣王深居简出,代王的儿子个个都不中用,鲁王与韩王的儿子都没长成,至于赵王和魏王…圣人不将这事交托给他们的儿子,确实耐人寻味。

秦恪和沈曼一听是朝政大事,脸色一肃,不再多问,沈曼又道:“苏家派人来向你请安?你还留了他们下来?他们倒也有些日子没来了,莫鸾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为得是什么事?”

“听说是苏彧快回来了,谁料他的书房竟遭了贼,被人洗劫一空。”秦琬见父母面露惊色,立刻转移了话题,“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他之前也没办过什么特别重要的差事,如今又没到长安,加强些守备也就罢了。苏家人找我,多是为了家事,听说刑氏有孕,承恩公的小女儿马上又要进门,苏苒的婆家还没定。林林总总一大堆事儿,总得有个主持中馈的人吧!”

听见女儿要回婆家,秦恪和沈曼都有些不舍,却被秦琬三言两语就混了过去——她总不能告诉父母,若不是玉迟在常青的帮助下,冒着极大的风险,乔装改扮,特特来见她,她断不可能借着留苏家来人的借口,顺便将他留下来。

事涉全家血海深仇,饶是玉迟坚毅如铁,心神亦为之激荡。纵知代王成了晋王,道贺的人可以从朱雀大街的这头排到那头,他亦想办法混了进来。

此举虽然冒险,却也能看出他的迫切。

拜访皇长子的人络绎不绝,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旁人很难察觉。玉迟在客房待到深夜,常青方无声无息地窜了过来,小声说:“跟我来。”

陈妙已在外头等着他们,将他们引到了内宅,秦琬见状,不由笑道:“自家也和做贼似的,当真令人苦恼。”

打趣一句,她便言归正传:“玉先生特来见我,必是下了决定。”

“早在知道南宫家被大火焚烧殆尽的那一刻起,熠便下了决定。”玉迟死死咬牙,不复平素的冷静,“还要感谢县主给熠这个机会,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常青默默地站在一旁,颇有些不自在。

秦琬知自己的问题必会戳到玉迟的伤疤,却不得不问了出来:“南宫家男丁甚多,女眷也不少,不知出嫁女可安好?”

玉迟叹了一声,露出些许疲惫之色:“南宫家的女孩儿,多是嫁给那些出身寒门,颇有读书才华的人,抑或是给官员做填房。”

他不止一次见过姐妹们的泪水——明明是花样年华,平日也是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却从进门开始就矮人一等,换谁,谁乐意?

继母难做谁都知道,对原配留下的儿女,好则是捧杀,坏则是冷落;关心是假惺惺,不关心是冷酷薄情。人家已经给你定了“有罪”,再怎么做都是多的,遇上个本性凉薄的,心肝脾肺都掏出来,人家还受得理所当然。

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自家太过冷酷,为了家***个官,简直如疯魔了一般。活在这样的家庭里,他只觉喘不过气来,才变着法子和长辈干,哪里想得到…会有这么多曲折…

秦琬听了,心中一沉,果然,玉迟下一句就是:“南宫家显赫的时候,使了大笔钱财,打通各处关系,尚有一二推荐举子的名额。奈何一山还有一山高,出身寒门的南宫家女婿,只有三个上京赶考,却无一中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如连慕、祁润这等天纵之才,只要给他们机会就很难埋没的人到底不多,大部分举子的水平都仿佛,荐谁不荐谁,取谁不取谁,多要看对方背后站着谁。自恃才高的人,都会到了京城才拿婚姻当买卖,需要岳家资助才能拿到举荐名额的人,别的不论,自信上已差了一分。

“商贾女嫁做官员填房,本就为人所欺,南宫家又出了事…”玉迟摇了摇头,叹道,“随着夫婿远去任上的还好,留在近处的就…真要说起来,也没几个过得好,这些年,陆陆续续没了近十个。”

愿娶商贾之女做填房的人,本心也不纯粹,妻子既不能源源不断地提供钱财,他自要找能助自己打通关节的人。

这世上总是官少民多的,有的是商贾愿意将女儿送给达官贵人,莫要说做填房,只要对方地位足够,做个没名没分的妾也是理所应当的。对男人来说,原配之位不可请许,至于填房,究竟是第二任、第三任还是第四任,并无太大差异。

这些女子是怎么“没”的,大家心里都有数,哀痛家族覆灭是一方面,自身的处境艰难又是另一方面,指不定还有些手脚在里头,眼下却不是悲伤的时候,只听秦琬慢悠悠地说:“见利忘义之辈虽令人不耻,也是有些用处的。你们家既许女儿给官员做填房,料想这些官多在上党郡任过职,丘羽可是有名的长袖善舞,滴水不漏。若这些人记着丘羽的恩德,投靠了魏王一系,我倒有些为难呢!”

玉迟对这些忘恩负义的姐夫、妹夫、侄女婿深恶痛绝,但他这些日子反复想了很久,也明白关键得落在这些人身上,听得秦琬这么说,他毫不犹豫地抛了自己认为最合适的人选出来:“县主明鉴!如今的工部虞部司员外郎孙侃,恰是南宫家昔日的联姻对象之一。”

见他对孙侃记得极为清楚,秦琬稍稍算了算,便觉有些不妥:“你离家也有二十载了,这个孙侃岂不是年纪很大?”年纪大的,野心未必会有那么大。最好挑那种三十四岁,正当盛年的,才算妥当。

“不,这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他至多也就是不惑之年。”提及往事,玉迟有些惆怅,“我功成名就后,惦记家人,奈何关凭路引早就丢失,西域的事务又脱不开身,只得派人前去打探南宫家的消息。下仆赶到长治县时,恰逢南宫家办喜事,出嫁得恰恰是我的七侄女。”

“听见这个消息,我既高兴又难过,记得离家的时候,她才两岁不到,生得像极了二嫂,全家人都极喜欢她。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她都要出嫁了,我当即问下仆,她的夫婿生得如何,是哪里人士,家中又有几人,谁料…”玉迟心中一酸,已不愿往下说。

常青思忖片刻,忽道:“孙侃?是不是那个黝黑干瘪,瘦小佝偻,三分像人七分像猴的家伙?”说罢,他怕秦琬怀疑自己是怎么知道这些的,连忙解释道,“卫拓续弦之父恰是工部官员,我曾奉魏王之命去监视对方,看看能不能寻些破绽,对此人依稀有点印象。”

“照你这么说,孙侃的样貌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大夏官场很讲究“官相”,喜欢取用相貌堂堂的人做官,若无特殊的本事,或特别硬的靠山,长得丑的人很难混出头来。对文官来说,从六品上可真不算低了,再联系对方的职位,“此人对山泽林木极有一手?”若没点真本事,南宫家凭什么下这样大的血本?能被玉迟喊做嫂嫂的人,绝对是南宫家嫡支的媳妇,也就是说,嫁去做填房的,可是上党郡首富南宫家的嫡支嫡女啊!

第二百六十九章 水部郎中

商人重利,这是不争的事实,玉迟虽愤恨家人枉死,谈及南宫家唯利是图的做派,仍有些抹不开嘴,无奈道:“却是如此。”

秦琬若有所思,斟酌片刻,方道:“我听旭之说过,丘羽此人谨慎非常——在上党郡的时候,他的幼子曾看中了一处园子,仗他之势强行买下,虽付得是市价,到底夺了对方的心头好。丘羽知晓此事后,勃然大怒,将他的幼子打得一个月下不了床,自己则亲自去请罪,并将院子归还给户主。”

此事一出,人人赞誉,裴熙却嗤之以鼻,说丘羽太过沽名钓誉。

寻常人即便看不上儿子的举动,到底是袒护儿子的,赔礼道歉,物归原主也就罢了,何须将儿子打得无法下床?他的儿子既没伤了人命,也没有明火执仗地强抢,只是太想要那处园子,对方不卖,方借了父亲的势买下,还按市价给了钱。即便闹到公堂上,顶多是名声不好听些罢了,谁能寻出半点错处?丘羽偏偏要做得色色周到,尽善尽美,可见此人何等谨慎,又是如何的爱惜羽毛。

谨慎固然好,可在某些时候…秦琬盘算片刻,便道:“丘羽工部尚书的位置不会动,卫拓的岳父温省之位却必是要提一提的,这几年来,他已从水部区区一个主事擢到了水部郎中,若无意外,工部侍郎之位板上钉钉。水部掌天下川渎、陂池,事涉河渠,油水比虞部多上不少,又是五品的实职,孙侃必定对这一位置心热不已。”

说来也巧,卫拓的续弦温氏,秦琬也曾有过耳闻,两家七拐八拐还沾了点亲戚——那是她刚回京不久的事情,秦放带她去见晏临歌时,晏临歌无意中提到过。

秦敬的岳家永安侯简家人丁兴旺,入不敷出,便打上了进门媳妇嫁妆的主意,专聘那等出身商贾之家的进士之女进门。温省出身一等一的大富之家,一路使钱财,再凭着他自己的本事中了举,做了官,感觉到寒门士子为官的孤苦,也很乐意攀上这么一门亲家——哪怕永安侯已经维持不住一流勋贵的地位,摇摇欲坠,也是温家可望而不及的存在。

温省虽一心攀亲,却到底有几分精明,瞧见简家与秦敬订了亲,总觉得简家这样越过皇长子不大妥当,心生悔意,便称自己的嫡长女病了,每年也奉上了一定的钱财。简家闻得皇长子回京,也确实惶惶不可终日了一段时间,见秦恪仁厚不追究,又摆起了世家豪门的谱,吃相比往年更难看了三分。

你的嫡长女病了,没办法出嫁?行,咱们也不是不讲理的人,退亲实在太伤害女方,你将二女儿嫁过来就行了。

温省万般无奈,只得将次女嫁了过去,长女却被这场历时几年的“大病”拖成了老姑娘,明明贤良淑德,却无人敢娶。也是机缘巧合,卫拓挑续弦的条件便是年长一些,稳重非常的姑娘,生父是七八品的微末小官即可,不需太高门第。温省的长女恰好符合这一条件,张、徐二位宰相夫人挑了又挑,终是选中了她,温省也由此入了圣人的眼。

他本就精于数算,家中又是巨富商贾,多有天南海北到处闯荡,见多识广之人,这些年在水部兢兢业业,悉心钻研,于屯田、土木修葺乃至河道沟渠一事都颇有见地,便被圣人一再拔擢。今儿再提升一级,便是工部的第二号人物。

这等好事,旁人羡慕也羡慕不来,只能跟着温省升迁的步伐,在背后谋些好处罢了。

秦琬梳理着这些纷杂的关系,很快就整理出思路来:“丘羽是工部尚书,温省却不与他一路,一旦被提升侍郎,未必事事都顺着他。侍郎虽居副,卫拓却是魏王一力拉拢的存在,丘羽行事必不如之前顺遂。若是四司郎中都是他的人,又会好过许多,孙侃既和他一道是上党郡的官员,情分必然不浅,自会指望丘羽帮忙谋水部郎中之位,此事于两人都算有利…”

玉迟也想到了这一层,眼睛不由亮了:“若是丘羽明明能帮忙,出于谨慎的考虑,却没推荐孙侃,孙侃必会生出怨怼,再被人挑拨…”想到此处,他的神色又有些黯然。

这些事情,他也不是没想过,甚至列了不知多少详尽计划。但想得到是一回事,办得到又是另一回事,涉及官职变动,哪怕他有再多的钱也没用,还得有足够的门路才行。他本想着接近苏锐,再接近魏王,谁料苏家压根瞧不上他。他呢,又没办法真舍弃心底的骄傲,对几个才能远远不如他的黄口小儿卑躬屈膝。

丘羽是工部尚书,素来名声甚好,又是魏王的心腹。对宰相们来说,水部郎中并不是特别重要的职位,未必会因此事开罪魏王。

“再怎么怨恨,若是没有出路,也只能忍着。”秦琬不紧不慢地说,“若我们给他一些提示,让他记起贵侄女,又透点意思给鲁王——”

“中间这一件事,我能办。”玉迟拍胸脯保证,“但别的事情…”

“我来办。”

玉迟见秦琬答应得这样利落,饶是他冷静非常,也忍不住心如擂鼓,破天荒加了一句:“何时?”

“趁着圣人千秋这阵风,正是提拔官员的好机会。”秦琬微微一笑,“咱们等得住,有些人已经等不及了。”以匡敏的手段,邓凝和纪清露的身体如何,他应当已经拿到确切的消息,真真切切地相信了自己所说的每一字,每一句了吧?

孙侃翻着账本,只觉心烦意乱。

圣人千秋对大人物来说是一个表现的好机会,对他们这些小人物来说,却意味着一笔不菲的消耗——想也知道,他们这种六七品官送的贺礼,连被唱名的机会都没有,清点无误后,便会被锁在国库中,不见天日,甚至会被那些手长点的太监掏出来偷偷卖。偏偏这礼不能不出,也不能准备得不精心,尤其是这种整寿,才过一次,家底就被掏空不少。

与圣人瞧都不会瞧的寿礼相比,孙侃更看重孝敬上峰丘羽的各色礼物,毕竟圣人太过遥远,丘羽却是实打实捏着他前程的人物。

在上党郡的时候还不觉得,到了长安才发现此处当真是权贵遍地走,想要谋个好官职,多少钱都不够。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怀念起他第二任妻子来,青春靓丽,美貌如花,虽然瞧不起他,依旧不得不曲意讨好,婉转献媚。无论要多少钱财都双手捧上,日子过得何等逍遥?谁料南宫家被一场大火烧没了,她却坚持认定此事不简单,总想着彻查,自己瞧着情况不对,将她软禁起来,谁料她竟这样不禁折腾,就这样没了。

万贯家财,任其取用,这样的好日子…唉,新娶的填房家中虽也富庶得很,到底比不上南宫家予取予求。

第二任妻子带来的嫁妆已经花得差不多了,幸好她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南宫家又灭了,但…

“郎主,大事不好了。”心腹长随急急地走进来,说,“水部郎中之位,圣人定了别人!”

孙侃将账本一扔,眉头紧缩:“怎会如此?丘大人不是说魏王已经允了么?”

长随见四下无人,压低声音,小声禀道:“说是今儿圣人见了卫拓,顺带提了提温省之事,恰巧邱大人也在,随口问了一句继任者是谁。丘大人提了您,韩王殿下的口气便有些怪,说实在巧了,丘大人做了上党郡守,您和屯田部郎中都在上党待过,工部郎中又是丘大人的同乡。”

孙侃一听,脸色已然变了:“韩王殿下?那,那丘大人怎么回的?”韩王不按常理出牌,魏王***都怕得很,唯恐哪天开罪了这位王爷,真被他堵在半路上一顿胖揍,哪怕只折了一根手指头,这辈子的前程也毁了。

这种事情,韩王不仅做得出来,还实打实地做过,孙侃如何不害怕?更别说韩王的话如此诛心——这是明摆着说丘羽结党啊!

“圣人问丘大人,是否是怎么回事,丘大人说是。圣人又问丘大人,您的才能可当得起水部郎中,方要从虞部调过去,而不是令水部员外郎进补。丘大人便说,说…”长随支支吾吾,见孙侃面色铁青,才有些惧怕地说,“说您名气颇响,在上党也做了许多实事…”

孙侃一听,险些气了个仰倒。

他在上党却是做了许多实事,却都事关山林,方凭着这份政绩进了虞部。这一山一水的,能一样么?哪怕丘羽替他吹嘘一通,让他有个面圣奏对的机会,也比这样好啊!圣人听了会怎么想,旁人听了又会怎么想?

丘羽的做法,孙侃也不是不能理解,工部和屯田两部的郎中都是丘羽的心腹,肯定是优先保他们的,为了不摊上“结党营私”的名声,也只有暂且压一压他的升迁了。但郎中是从五品的官,员外郎却只有从六品!五品以上,可着朱袍,这是文官的分水岭。孙侃做梦都想着迈过这个坎,怎料希望就在眼前,却被生生毁去?

作者有话要说:工部尚书之下是侍郎,总领工部四司事务,四司分别是——工部司、水部司、虞部司和屯田司,每司设一郎中为正,一员外郎为副,这里用得是简略得称呼。

第二百七十章 今时往日

长随见孙侃脸色铁青,知他怒火中烧,不敢再说什么,连忙退到一边,低着头,恨不得自己不存在。孙侃瞧着仆从窝囊的德性,本想踹一脚,又想着自己在丘羽面前也是这幅毕恭毕敬,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心头更是一拧。

大抵在丘羽心里,自己连他的奴仆都不如,平日里说再多都是空的,关键时刻,竟连一丝风险都不敢担,半点信任也没有。

文官不比武将,只要战功足够就能平步青云,对文官来说,想要升迁,除了政绩外,最重要得就是一个“熬”字。熬年龄,熬资历,熬口碑,饶是如此,也需机缘。若无人提携,生生在一个位置上从青春年少熬到白发苍苍也不是什么稀奇事。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所谓“结党”一说——同乡、恩师、姻亲…这些都是可利用的政治资源,互帮互助,今日你提携了我,来日我照拂你的子孙,方能长长久久,官运亨通。

丘羽身为工部尚书,工部众人即便不与他一路,也不会很得罪他,见孙侃也出身上党郡,平素与丘羽的关系不错,同样不怎么敢对他使绊子。孙侃在工部的这几年,纵谈不上春风得意,也是一帆风顺。如今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想到丘羽说不定为了避嫌,还会更冷落他,同僚们即便不说,眼神也让人受不了。更要命得是,错过这次机会,下次拔擢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甚至一辈子就这么完了…落差太大,孙侃压根没办法接受,忍不住恶声恶气地呵斥长随:“看什么?还不快些去准备礼物?”

想到礼物,他顿了一顿,又转变了心意:“等等,先备车。”

长随心中狐疑,却不敢多问,就听孙侃说:“去翔凤银楼。”哪怕对丘羽很是不满,但这等时刻,他万万不能失了丘羽的欢心,否则,在工部的日子就更加难过了。给丘羽的礼物要备好,给丘羽夫人、儿女的礼,更不能差了去,丘羽若对他有所不满,还能靠枕边风挽救挽救。

新娶的妻子出身商贾之家,对钱财十分看重,孙侃唯恐娘们贪财短视误了事,还是自己走一趟的好。

翔凤银楼也是长安有数的老字号,却不墨守成规,眼见大夏与异族的交往一日胜过一日,百姓对胡风胡俗都颇为好奇,店家也机灵地推出了带些异域风情的首饰,听说是专门聘请了西域那边的工匠做得,越发财源广进。

孙侃身着便服,其貌不扬,出手却十分阔气,翔凤银楼的掌柜摸不清他的来路,不敢将数一数二的珍品拿出来,一个劲介绍做工精致,价格不菲,原料却不是顶顶名贵的上品首饰。孙侃虽知掌柜的心思,也不好宣扬自己是个官,让对方拿更好的出来。只得耐着性子看下去,心道挑不到顶尖名贵的东西,用些精巧得弥补也不错。

这一留心,他便有些惊骇——好些首饰隐蔽的角落里,镌刻着一个小巧的“玉”字,不过是刻得手法不同罢了。

他曾做过南宫家的女婿,自然清楚这是南宫家工匠的习惯:南宫家以玉发家,玉器始终是他们生意中最重要的一环,正因为如此,但凡南宫家的工匠,表记都是一个“玉”字。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南宫家被灭之后,这些工匠自是人人争抢的目标,部分投了宋家或其他大商贾,却也有好些忠心耿耿的工匠不愿为旁人效力,或开了个铺子,或销声匿迹。无论是哪种,在此处见到…孙侃迟疑片刻,掌柜的察言观色,忙道:“客官,可是有何不妥?”

“我瞧着这首饰——”孙侃斟酌着言辞,特意带上了点上党口音,“怎么有些像咱们那里的?”

他就任京官,官话自是不差的,饶是掌柜的见识过天南海北的人物,一开始也没瞧出来。如今听了他的口音,忙不迭解释道:“原是来自上党郡的贵客,敝店确是请了好几位上党的工匠,非但如此,还有西域、江南的工匠呢!”

若是普通工匠,孙侃会信,可南宫家素来待工匠不薄,尤其是这些手艺顶尖的工匠,哪个不是田地甚广,家业颇丰?若非如此,他们也不会死心塌地为南宫家效力,何况有此手艺的人,年纪也不会轻,早就失了闯劲。想要让这种人背井离乡,来京城闯荡…

不知怎地,孙侃就想到了丘羽身上,南宫家覆灭后,这位上党郡郡守捞了不少好处,这可是实打实的。

他心中本就憋着一团火,一想到丘羽绝了自己的前程,自己还得求着他保住官位,便觉窝囊非常。如今想到南宫家,忽地心思一动——南宫家身为上党最大的商贾,一夜之间被大火烧了干净,愣是一个人都没跑出来,说没阴谋,谁信?任上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若是揭露出去,丘羽还能坐得稳工部尚书的位置?

只是,若自己将此事说出去…丘羽好歹对自己有提携之恩,自己这样卖了他,也未必会得到旁人的重用,实在有些吃力不讨好。丘羽背后还站着魏王,若是卷入了诸王之争,自己怕是怎么死得都不知道,可自己如今…不也卷了进去么?

孙侃左思右想,实在有些拿不定主意,满腹忧虑地离开了翔凤银楼。

翔凤银楼对面的茶楼上,玉迟目送着孙侃的身影消失,用力捏紧了手中的茶盏。

还拿不定主意么?既是如此,那就依县主的意思,再添一把火吧!

“再支一百块金砖。”玉迟面沉似水,吩咐心腹,“分成二十份,想办法送到那二十位御史的家里,只要他们愿意明儿参丘羽一本,这些便是他们的。让去得人都精明些,莫要露了痕迹,若是实在甩不脱追踪,想办法往工部其余那几位的门路上引。”官场上的事情,钱再多也没办法翻云覆雨,操控自如,这等零碎的小事,却是撒钱就有许多人肯卖了这条命的。

心腹会意,立刻去办。

工部的油水本就多,水部司掌管天下河渠,事涉河道,自是肥得流油的衙门,哪位王爷不想把手往这里伸?无论安插了谁进去,都是天大的人情,哪怕是穆家这样一等一的名门,诸如吏部考功司,户部度支司,工部水部司的郎中之位,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的。秦琬给玉迟的名单,挑得又是那些与诸王走得很近的御史,哪怕他们不收金银,此事也无疑给他们提了个醒。

丘羽是魏王党的要员,借着此事狠狠踩他,绝对是讨好主子的好办法。丘羽为稳住地位,就不能承认自己“结党”,偏偏他谨慎的性子已让他犯了一次错误,将孙侃推了出去。现在要是证明了孙侃在河道上有才能,丘羽无疑会在圣人心中留下极差的印象。

水部司郎中之位固然重要,与工部尚书一比又算不得什么,孰轻孰重,魏王明白,丘羽更明白。

身份地位不够的人便是这样可悲,旁人要舍了你,你也无能为力。但兔子急了尚且会咬人,何况是人呢?孙侃为保住地位,会对丘羽卑躬屈膝,可当他发现自己的地位都保不住的时候,岂能不拖着丘羽陪葬?

阿耶、阿娘、二叔、三叔、五叔、大哥、二哥…我的亲人们,你们沉冤昭雪的那一天,很快就要到了!

想到此处,玉迟眼眶微红,明明是昂藏男儿,却险些落下泪来。

金钱和官位的诱惑果然是无穷的,次日一大早,参丘羽结党营私的奏折已入雪花一般,纷纷飘入了圣人的御案上。

鲁王虽未明着指使御史们动手,却也很满意他们的乖觉,下朝之后,便与谋主李棋商议:“老六已经捏住了刑部,圣人又大力栽培,让工部渐渐也沦为了他的囊中物。户部有卫拓坐镇,实在挪不开手。孤冷眼瞧着,这几年老六倒是越来越不差人脉和钱财了,再这样下去,我等岂不是任人宰割?”

李棋知鲁王想要乘胜追击,立刻恭维道:“王爷神机妙算,早就料到丘羽要提拔上党郡人,想法子将消息递给了韩王。也是上天眷顾王爷,圣人可巧问起了此事,韩王殿下果真当面点破,狠狠给了魏王一个没脸。圣人再怎么袒护魏王,也不会让工部成了晋党的天下。”这也是他们惯常打击魏王党的手法,大的动不了,就先动小的。保,就会被拖入泥沼;不保,就会让人心凉。

鲁王是有名的谦谦君子,怎能在最前方冲锋陷阵?自然是想办法让韩王“无意中”知晓此事,冲动如韩王自会赤膊上阵,给魏王找不痛快。

李棋的话虽直接了些,却说到了鲁王心坎里——他也觉得这几日顺遂极了,才想着怎么捅魏王一刀,便有人将刀子主动递了过来。却不知晓秦琬也给匡敏递了话,若非匡敏想办法说了那么一句,圣人岂会忽然问起此事?

第二百七十一章 小人行径

按理说,各国使团还未离开,大夏朝堂需四平八稳,一团和气,才不至于让外人看了笑话。圣人过问官员调动一事,也是为了心中有个章程,并没有追究谁的意思。谁也没能想到,韩王竟这样不讲究,当众攻击丘羽结党营私。

事情一旦开始,便不是那么容易止住的了,就如同御史们参丘羽一事,虽被圣人压了下去,但谁瞧不出“秋后算账”的意味?毕竟“结党”二字,历朝历代都是忌讳的,哪怕一心提携同乡同科,也不能做得太过分,尤其不能被人拎出来说。便是圣人,虽偏向北人,却未显露出来,乍一眼瞧上去对南人亦是一视同仁,甚至还犹有胜之,取中的进士中,南人倒占了一半还多。至于勋贵、世家在圣人眼中孰轻孰重,那就更是说都不用说,却绝对不能宣诸于口的事实了。

面临如此情景,丘羽懊悔之至。

人的名,树的影,韩王胡搅蛮缠是出了名的,又是堂堂皇子,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谁敢真和韩王杠上?鸡蛋碰石头,倒霉得只会是自己。圣人英明归英明,也不可能什么事情都遏着儿子吧?在圣人眼里,韩王或许只是小打小闹一番,对他们这些臣子来说,一个闹不好,别说没了前程,身家性命都将毁于一旦。

韩王虎视眈眈,丘羽实在不敢与韩王硬来,他本就谨慎非常,为保自己,下意识将孙侃抛出。话一出口就后悔莫及,明白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在圣人面前为孙侃说好话,最好能让圣人对孙侃有些兴趣,给对方一个御前奏对的机会,才能堵住这些御史的口。

话又说回来,虽知这样好,可他即便真及时反应过来了,又岂敢冒这样的风险?毕竟定孙侃为水部司郎中一事,多因孙侃是“自己人”,对方有没有真凭实学,能不能在圣人面前出色发挥,丘羽心里也没底。

他也是颇果决的人物,心道既然错已铸成,便远着孙侃一些吧!过段时间,风平浪静了,就将孙侃调到外地去做一方大员。再过十几年,孙侃资历也熬得差不多了,到那时候,魏王殿下想必也…此事便无声无息地抹了,上党郡人照样在中枢占据了一席之地。

丘羽心存这等想法,待到了孙侃上门的时候,便好声好气地安慰了一番,甚至还赔了不是。孙侃虽满腔火气,面对丘的态度,却有些说不出话来,讷讷地回府,越想越不是滋味。待到休沐结束,回到衙门,只觉所有人都在暗处嘲讽自己,好言相劝的丘羽却是一副公事公办,冷漠疏离的态度,哪怕有丘羽先前说过的话打底,他也忍不住寻思开了,心道这家伙该不会是为了稳住我吧?我傻乎乎地信了他,等到事情一过,他将我一脚踢开,自己却没半点事…

孙侃越想越觉得可能,一颗心也忍不住焦虑起来。他询问师爷,师爷模棱两可,含含糊糊,全然不合孙侃的心意。孙侃忧虑之下,忍不住乔装改扮,溜达到集市,听听那些高谈阔论的举子与市井百姓的反应,而这恰恰如了玉迟的心意——对一心报复的玉迟来说,只要你出了门,他就有本事一路让你听到他想让你听的话。

无非是砸钱开路罢了,对玉迟来说,他最不差得就是钱了。

孙侃不知自己已被盯上,他只觉得似乎所有人都对丘羽一事心存悲观,认定丘羽会将“并不重要的孙侃”给抛出来,以证明清白。

他又耐着性子,等了几天,见御史虽不参了,朝堂也没人说这事了,大家都忙着送外国使团离开,却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意味极浓。思量再三,将心一横,咬了咬牙,寻了个机会,暗中堵住了鲁王的一个幕僚。

幕僚见孙侃投诚,不敢擅专,立刻禀报鲁王。鲁王听了,不由流露几分厌恶之色:“丘羽对孙侃也算一路提携,若非如此,他岂能进京为官,做到虞部员外郎?不过一场小事,他竟忍都忍不得…”

李棋忙道:“孙侃不过一介小人,眼界、气量皆是下流,岂能领会这些大道理?小人也有小人的好处,一旦出卖主子,不会像君子一样支支吾吾,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鲁王一想,心道也是,便抛开那一抹不情愿,颇有些期待地说:“他既指明了要见孤,孤也就放下身段,见他一次。”若能寻到丘羽的过错,借此攻讦魏王,那就再好不过了。

鲁王和李棋都不相信丘羽会有表面上的这么清正廉洁,正如他们压根不相信鲁王肃清吏治是为了国家好一样。一郡之守何等威风,满郡的官员、乡绅、商贾都要指着你过日子,即便你自己不伸手,你的家人呢?亲戚呢?仆人呢?总会有些不妥当的地方,只是看遮掩得好不好罢了。

孙侃进了偏厅,头都不敢抬,“噗通”一声跪下,声音都是发颤的:“臣,臣孙侃,见过鲁王殿下!”

见他知晓敬畏,鲁王放了一半的心,温言道:“起来吧!”说罢,吩咐道,“给孙卿看座。”

本身性情如何姑且不论,鲁王这份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做派为他斩获了不少人心倒是真的,就如孙侃,听见鲁王竟让人给自己看座,忐忑瞬间消弭大半,心道难怪大家都说鲁王好。自己不过是个六品的官,麻烦缠身,还有背弃上峰之嫌,鲁王尚能以礼相待,岂能让人心中不熨帖?

小小的一个举动,却让孙侃定了定神,他知开弓没有回头箭,便道:“臣厚颜拜见殿下,实有大秘密相告!”说罢,他咬了咬牙,将自己对丘羽的恨意,还有这么多年一直俯首帖耳的怨气悉数挪到脸上,表情又夸张了三分,竭力让鲁王相信自己的诚意,“丘羽枉称清廉,实则手段卑劣!八年前,丘羽还在上党郡太守的时候,上党郡最大的商贾南宫家一夜被人灭门,丘羽却串通了整个上党郡的官员,隐瞒不报!”

鲁王本是面上温和,心中敷衍,听到这个消息,下意识挺直了腰,与李棋交换一个眼神,眼底却有掩不住的兴奋。

如果此事属实…不,应当说,此事必然属实!

大夏官员的政绩考评中,治下安定也是极重要的一环,这也是当官的最讨厌地方上出事,宁愿宗族内部了结,遇到事情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有一旦升堂,双方先打三十大板的原因——哪怕你治下出了十件案子,十件都圆圆满满地破了,也没有人家就出一件案子却悬而未决的地方好。

官员们为了仕途,将案件想方设法瞒着,这无可厚非。若真要查,全天下的地方官都难逃追究,但灭门案能与那些伤风化的,争家产的,甚至为了沟渠水田打起来的案子相比么?这可是实打实的人命,而且不止一条!

上党郡最大的商贾,定少不了家丁护卫,怎会被人轻易灭门?商贾么,门路总是多一些的,难道就没有一个亲朋好友,愿意为他们伸冤?

鲁王已经认定了孙侃说得不错,却佯作震惊:“这怎么可能?上党郡大大小小,那么多官员,这些年也有好些做了京官,却未听到半点消息…”

都是为了自己的仕途着想,谁会将这等事情说出去呢?孙侃唯恐鲁王不信,心一横,索性胡编乱造起来:“南宫家是上党郡最大的商贾,灭门之后,万贯家财都为丘羽所得,诸多产业也被上党郡略大些的官儿给瓜分了。即便没伸手,也拿了不少好处和孝敬,自是谁都不会说出去。”说罢,他意识到一点,忙不迭道,“臣的填房便是出身南宫氏,发生了这等事后,她郁郁寡欢,没多久就去了,却留了些南宫家的老仆在。”

说到这里,他不免有些后悔——当初为了侵吞妻子的嫁妆,他将妻子的陪房打发得七七八八,就留了几个愿意奉承他的人下来,还被续娶的填房打发了,竟是找个得力的证人都难!

鲁王见孙侃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就知他所言不尽不实,可只要南宫家灭门的事情摆在这里就够了!哪怕丘羽当真倒霉,摊上了这等寻仇灭门之事,出于恐惧隐瞒不报,鲁王也会命人大力攀扯,务必将此事说成丘羽觊觎南宫家财产,杀人夺财!

前者不过是隐瞒,顶多是严重渎职,放到谁身上都能理解,指不定还会同情,后者却大不一样。

鲁王清楚,魏王在圣人心里当真没什么份量,圣人想将江山交付给魏王,不过是看中了魏王肃清吏治的手段,觉得他虽刻薄了些,到底一心为公。既然如此,做弟弟的便将魏王这层假面狠狠撕开!一力担保得竟是个谋财害命的货色,魏王的名声少说也要垮上一半!有韩王冲锋陷阵,这事,不愁闹不大!

当然了,孙侃的话也不能全信,难保是另一个针对自己的阴谋。还是先派人去上党查探一番,虽说会耽误些时日,到底稳妥。

第二百七十二章 一招棋错

魏王虽不知孙侃的行径,却也焦头烂额得很。

他这几个兄弟虽心思各异,针对他的时候却异常齐心——韩王不要脸面,凡事都冲在最前头,浑归浑,却让人头疼;鲁王诡计多端,隐于幕后,事情多半是他坏的。至于赵王,那就更恶心了,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子,凡事都要教训他几句。你和他摆事实讲道理,他和你谈长幼有序;你玩谦恭礼让吧,他还蹬鼻子上脸了!

怀献太子入朝听政的这些年,魏王只觉这个弟弟本事平平,骄奢非常,不过是投了个好胎,才能凌驾于众人之上。直到他接过这份担子,才觉偌大国家,想要方方面面都考虑到实在很难,更别说还有拖后腿的兄弟在,若是…唉,若不是圣人不愿正他的名分,让他做名正言顺的太子,他何至于处处受制于人?

每想到此处,魏王便有些心烦意乱。

若圣人一直如往常那样,丁是丁,卯是卯,倒也罢了,偏偏对蓝氏优厚至此,破了多少年的规矩,怎能让人不多想?老四、老七、老八的生母都算得力,在后宫中能说得上话,唯有自己…

正当他忧心之时,常青轻轻敲了敲书房的门,声音很轻,神态却恭敬之至:“主子,常青来了。”

“进来!”

常青身形如电,极为迅速地开门、关门,头也不敢抬,跪在魏王脚下,毕恭毕敬地说:“启禀主子,苏家的内贼已然查明,乃是苏彧的心腹长随之一。奴才顺着这条线查下去,追查到了盛德记,再要往下,奴才怕惊动赵王府的密探,便停了下来。”

与秦琬相处得越久,常青就越不喜欢在魏王跟前待着——秦琬对常青一向客气,看座是必然的,态度也很温和,哪怕有种上位者的矜贵,遇到事情也多半是商量、征询的口气,哪怕她早就拿定了主意,到底会问一句。

人都是有自尊的,哪怕常青一度打定主意做魏王座下鹰犬,也希望自己能得到好一点的对待,正如同勋贵们明知鲁王笑里藏刀,依旧喜欢和鲁王打交道,不愿面对魏王的冷脸一般。常青在秦琬那儿体会到了被尊重的感觉,虽仍是为秦琬效力,却是与幕僚、亲卫一般能说得上话的存在,而在魏王的眼里,他常青,不过是个好用些的物件罢了。

他本就是个小义胜过大义的人,魏王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感激得很,奈何魏王与他的理念想背离,他才起了反叛之心,又被秦琬、玉迟加以诱导,不愿再回头。照他的意思,与其这样麻烦,还不如他直接将魏王给杀了再自刎,一了百了。秦琬却坚决不同意他这样白白牺牲,他心中感激,对敷衍魏王一事也就没那么反感了。譬如苏彧的书房失窃,明明是他做的,他却借机扯出另一方的奸细,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反正对方也真的受了外人的礼,不过是没来得及背叛苏彧,仅此而已。

盛德记是赵王暗中的产业之一,也是赵王诸多据点中使用得比较勤的一个,却早就被常青给查了出来,赵王还当这个据点十分隐蔽,也不知漏了多少信息出去。这也是血影前几任统领都是一两年换一次,最多不过三年,常青却当了六七年血影统领的原因——他的办事能力实在太过出色,一直以来也无甚异心,这几年的时间又非常关键,魏王方一直留了常青性命,只是对他加派了监视的人手罢了。却也不想想,常青的能力既然是他都能容忍对方多活几年的出色,对方若一心想要遮掩行踪,又岂会让那些跟踪的人发现?

赵王对苏彧身边的人下手,魏王半点也不奇怪。这世上能抵抗得住金钱诱惑的本来就少,论钱财,赵王是几个兄弟中最多的,更莫要说他手上无数美娇娥,无不是从小就被训练伺候男人的本事,足以令任何一个男人尝到**蚀骨滋味,沉醉在温柔乡中不想出来的绝色佳人。那些奴仆出身的家伙,岂能抵挡得住这等诱惑?只是…“苏彧到底带了什么回来?”魏王沉声问,“他的书房里可有不妥当的东西?”

“奴才未曾进过苏世子的书房,拷问那人,那人说他不过为钱财和美色所迷,鬼迷心窍才偷了好些藏得隐秘的字画,也没打开来看,东西便全被几个黑衣人带走了。”常青虽是老实人,一旦想要扯谎,还真是一套一套,“寻到苏世子的血影众回了信,说苏世子捏住了诚国公府通敌叛国的证据,手上还有历年的账册和名单。”

魏王听了,眉头微皱:“竟真是诚国公府?”苏彧是哪来的门路,直奔诚国公府,还真寻到了对方的不是?自己该不会是被哪个兄弟算计了吧?可谁有这样通天的手笔,能将这么多事一一算计进去难不成…只是巧合?

常青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

他心里明白得很,魏王只是将他当做一件工具,工具么,用得顺手即可,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故他从来不在任何事情上插话,只将自己调查来的事情一一禀报,权当自己只是个传话的,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安然活过这么多年。

与秦琬处的轻松相比,他竟有些恍惚,不知这些年是如何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熬过来的。

魏王斟酌一番,已然拿定了主意,毅然吩咐道:“你让人传话给苏彧,将账册的前三页抄录一份,以最快的速度交到孤这里!”诚国公府通敌叛国与否,和他并无关系,若能打这时间差,从诚国公府中谋一二好处,自是最好不过。

帮容家隐瞒是不可能的,高翰一路随行,哪怕提前回来了,事情也禀得七七八八,至多是没有真凭实据,不好贸然对诚国公府动手罢了。这一点,自打失了账本开始,诚国公心里就该有数,否则也不会派人去追杀苏彧,将一个护卫甚多的郡公世子逼得险些命丧黄泉。如今风水轮流转,诚国公府已是朝不保夕,若他们愿意投诚,将手头的势力交付,自己自会想办法保住对方的一条血脉。

功名利禄,子嗣绵延,人这一生最在乎的,不就是这两件事么?

常青虽应了下来,但事情牵扯到了秦琬的夫婿苏彧,一个闹不好,秦琬甚至秦恪都要担风险,故常青将消息传出去后,便寻了个机会,将此事告诉秦琬。

秦琬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回苏家,听得这个消息,不由笑了起来:“他可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血影再怎么厉害,到底是他这十余年来才组建起来的势力,岂有太祖皇帝传下来的丽竟门神秘莫测?苏彧身边跟了血影的人,难不成就没跟丽竟门的人?依我看,圣人怕是早就知晓了这件事,诚国公府之所以没在圣人千秋之日再闹出点动静来,十有八九是被丽竟门给控制住了!”若非如此,以诚国公府连圣人贺礼都敢截的胆量,岂不会在圣人千秋时制造意外?

常青一听,更加担忧:“既是如此,苏世子徇私枉法…”

“话虽如此说,咱们能拦着他不成?”秦琬叹道,“他对魏王一向是毕恭毕敬,无有不应,喜欢的女人做了魏嗣王妃,何等尴尬,也没见他离魏王府远了半分。在他心里,亲疏远近早有定量,我竟是被归在外人那一类的。”

说到这里,秦琬露出些许无奈:“看在阿耶和我的面子上,圣人纵知晓此事,也不会对他如何,顶多是办不上顶顶重要的差事罢了。你却不同,魏王素来多疑,若非你桩桩妥帖,事事得力,魏王也不会容你性命。这等时候,万万疏忽不得。”

常青也不知心中何等滋味,却听秦琬说:“魏王断不会亲自与诚国公联系,这事十有八九得落到你身上,诚国公若被圣人所擒,必是满腔怨气。魏王纵与他无甚关系,看在魏王是圣人属意的继承人的份上,他也会离间圣人与魏王,更别说魏王送上门去。丽竟门的人又在一旁虎视眈眈,情况实在凶险。你这几日莫要分心旁的事情,多去诚国公府旁边转一转,想想若是真被人跟上了,应当怎样脱身。”

“多谢县主关心!”常青听了,异常感激,竟不知该说什么,思量片刻,还是说了最最平实的一句。

秦琬压根不将这些当回事,轻轻笑了笑,不待他说什么,便道:“举手之劳,不必言谢,倒是要劳烦你为我跑一趟腿,想办法打听到乐平公主这几日出行的路线,趁着还没回苏家,我与阿耶外出逛逛。”

乐平公主最喜欢凑热闹,无论是举子汇聚,还是异族来京,她都要想办法插上一脚。若非魏王约束,哪里能挨到今日?眼见着许多国家的使者们在大夏的殷勤招待下,决意留几日,逛一逛,顺便与大夏的重臣们扯一扯求娶公主一事,乐平公主岂会放过这个热闹?

作者有话要说:魏王倒霉还没那么快,毕竟鲁王也是谨慎的人,不可能孙侃区区小官说什么他都相信,总要查一查,还要布局。当然,秦琬也在布局,方方面面,坑死魏王,O(∩_∩)O~

第二百七十三章 六亲不认

常青的效率一向很高,次日一大早,他就借着王府修缮,运送花木的机会,又来求见秦琬。

秦琬见他来得这样迅速,颇有些惊讶,旋即便想到一种可能,忍不住露出几分惊色:“你该不会告诉我,魏王连乐平公主也监视着吧?”针对苏吟倒也罢了,毕竟是“外人”,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哥哥和夫婿、儿子,苏吟究竟会向着谁还真不好说。对付鄂国公冯家也勉勉强强,谁让乐平公主在冯家闹得实在不像话呢?可监视乐平公主…

那可是他嫡亲的妹妹,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

勋贵尚公主的时候,功利些的想尚有诸侯王做兄弟的公主,胆小些的恰恰相反,希望为得是什么?还不是因为同父同母的兄妹利益相同,目标一致,同进同退么?

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了那张椅子,许会生出龌龊,兄妹却不一样了。哪个公主不盼着自己的亲兄弟登上皇位,自己稳稳压了姐妹们一头?即便是当利公主,也做过不止一次齐王登基,她荣耀更上一层楼的美梦,更别说乐平公主了,定是只有盼着魏王好的,哪有盼着魏王坏的呢?

明明说得不是常青,他却尴尬得很,讷讷地解释道:“此事非我负责,我一开始也不知晓…”哪怕他知道魏王往乐平公主府派了血影暗卫,也只当是保护乐平公主的安危,顺便阻止乐平公主胡闹,谁能想到魏王竟会派人监视乐平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