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准确地说,圣人从来不考虑皇长子继位一事,徐密早就一千一万个不甘心,碍于圣人心思,不好明说而已。甚至不敢表现出来而已。

徐密夫人见徐密愁眉不展,关切地问:“可是朝堂又有什么事?”

若不是就任地方的时候,徐夫人陪徐密吃了太多的苦,也不至于伤了身子,未有所出。夫妻相濡以沫多年,早没有半点隔阂,徐密揉了揉太阳穴,据实以告:“与那几位有关。”

徐夫人会意,明白丈夫说得是诸王。

徐密考虑皇位继承人,尚要琢磨一下正统和能力孰优孰劣,圣意与前途、名声相比哪个重要,一旦选定了,需在什么事情上展现自己的倾向…等等等等,徐夫人却比丈夫实在很多。

邓疆觊觎首相之位,谋求中书侍郎一职,一直给徐密找麻烦的事情,徐夫人是知道的。哪怕邓凝一直不受宠,好歹也是金册玉牒上记载的魏嗣王妃,翌日魏王登基,魏嗣王是圣人钦定的嗣王,又是魏王的嫡长子,太子之位当之无愧。按照常理揣测,哪怕是给太子脸面,也不会轻易动太子妃的娘家人啊!

政治上的弯弯绕绕,徐夫人没那么通透,却明白一个很朴素的道理——敌人抖起来了,自家就要遭殃,故她极为诚恳地说:“那几位的事情,咱们干涉不了,我只说一句,晋王妃和县主多好的人啊!”

沈曼怀着身孕,圣人特许她可以在京中待产,她却要跟着秦恪流放。这等高义和忠贞,恰恰是男人极为赞赏的品质,至于秦琬…徐密正有些不解,便问:“那件事是真的?”

在徐密看来,皇长子要和魏王拆伙,就不能拿唯一的嫡女压在苏家当肉票。大夏虽民风开放,和离、再嫁都是寻常,可魏王正落难,皇长子若要好名声,就不可能会挑这时候撇清干系,除非出了一件舆论往秦琬一边倒的事情。谁料竟有这么巧,头一天永寿坊大火,魏王被夺了职权,第二日就闹出这种事?未免也太巧了吧?

徐夫人不知丈夫的疑虑,叹道:“比珍珠还真,永寿坊不是发了大火么?事涉飞马贼,金吾卫岂能不如临大敌?家家户户排查过去,客栈茶楼酒肆更是无一疏漏,见此女孤身一人带着个孩子,十分可疑,便上前盘问。”

若没有那场大火,杨氏想要找人也是两眼一抹黑,即便求助金吾卫,也未必能被带到苏家门口,让大家看了一出大戏。实在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啊!哪怕得罪苏家,也不能被糊弄过去,万一放跑了飞马贼的同党,他们找谁哭去?

夫妻多年,徐夫人最明白丈夫的性子,又将秦琬如何对待杨氏给说了出来,感慨道:“换做旁人,谁能这样宽厚?”抱着孩子找上门的女人,即便不当场发作,也会将对方留下来磋磨,或者远远打发走,眼不见心为净,哪有这样细心周到的?

女人要地位稳固,在男人身上下功夫,给别的女人使绊子,这些都是寻常。能厚待丈夫别的女人,必定是要被男人赞美的,谁让男人自己既要三妻四妾,又不想后院失火呢?历朝历代选皇后,总少不了一个条件——有母仪天下之风。简单说,五个字,宽容,不嫉妒。

徐密一想,觉得也是,忍不住琢磨开了,心道你们拆伙的话…也未尝不可啊!

在徐密心里,无嫡立长,天经地义。别的皇子做了皇帝,兄弟们谁都不服气,只有皇长子登基,方能定天下人之心。当然了,他身为首辅,自不会像旁人那样,急吼吼来句“请立太子”,然后被圣人赶回老家吃自己。究竟该怎么做,还需好生筹谋才是。

第二百九十三章 举棋不定

徐密还未拟出个章程来,张榕张相爷上门了。

宰辅之间本不能交往太过频繁,以免被圣人猜忌,但徐密和张榕都是圣人极看好,人品十分方正的臣子,如今情况又特殊些,也就顾不得许多了。退一万步说,光明正大地拜访,总比偷偷摸摸地交往好吧?

张榕的来意,徐密也能猜到一二。

与徐密不同,张榕曾在御史台当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一把手,提起御史大夫张榕,谁都竖起大拇指,士林中更是对他赞誉一片,说他清正廉洁,克己奉公,浑身上下挑不出半天毛病,家庭也是有名的和睦,无疑是文臣、直臣、纯臣的典范。这样的人,在立储问题上,别管他心里怎么想的,只要他想要将好名声保持下去,就得遵循千百年来的继承制度,坚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魏王和鲁王水火不容,你争我夺的时候,张榕坚持立皇长子,虽会让这两位天潢贵胄不快,看在他没投向对方的份上,也就忍了。哪怕登基,也不好对张榕怎么样,谁让人家清名满天下呢?如今魏王一倒,鲁王一系笑了,张榕头疼了。

两虎相争,另辟蹊径,固然是一条好路。但若鲁王一枝独秀,自己却坚持立皇长子,无论在皇长子还是鲁王那里都里外不是人啊!翌日鲁王荣登大宝,一看到他张榕,就想到此人对本王继承皇位很不满,说自己继位不够名正言顺…日子还要不要过?至于投靠鲁王,那就更不行了,立场随意更换,那是小人行径,谁能瞧得起?尤其是他这种清流,一旦名声臭了,世人可不会给他“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权利。

张榕虽差一年就五十整了,却是官员的黄金年龄,更莫要说他已经位臻宰相,怎么可能没点上进心?哪怕不弄权,被人多叫几年“相爷”也是好的啊!更别说他还有儿有女,哪怕只是为了儿孙的将来,他也得在如今的位置多待几年。官员七十才致仕告老,他也不奢望做那么久的宰相,花甲总要熬到吧?可眼下这情形,一个落不好,全家都要遭殃啊!

这等时候,张榕破天荒有些痛恨自己身居高位了,若他只是个普通的刀笔吏,哪怕上头争破了天,圣人也不会喊他“咨询”一下你对诸王的看法了。

徐密命人将张榕请进来,心中已有了计量。与张榕寒暄几句后,徐密就开始感慨起退休后的美好生活来:“裴老大人离京前,曾与老夫畅谈,打算回乡养几只鹦鹉,教它说说话。每天拎着鸟笼在街上转悠转悠,听听说书人讲古,这日子,多好啊!”

这话朴实得像两个乡间老头的闲谈,实在不像首相与上宛侯能说的,却传达了徐密的疑问——你不是张夫人的族兄么?张氏宗族拼尽全力才保下了你,甚至牺牲了长房嫡支,血脉在梁王案中折得七七八八。此恩等同再造,你与张夫人的关系理当极好,同理,与洛阳裴氏那也是近之又近,岂会得不到裴晋的指点?哪怕为了裴熙的前程,裴晋也该点拨你一番才是啊!

裴熙此人,本事非凡,性子太差。以他的“本事”,一个时辰之内将同僚全得罪光,甚至得罪死也属寻常。虽有圣人袒护,裴晋回洛阳前也和徐密打了声招呼,做出了尊重首相的姿态。徐密可不相信,对和裴家关系更亲的张榕,裴晋会半点提示没有。

张榕苦笑一声,无奈道:“裴老大人气度从容,年轻人,到底气盛些。”不好明说旁人家事,只能稍微暗示一两句。

徐密与裴礼也曾有几分交集,看看对方的官职,再瞧瞧裴熙的位置,哪有不明白的?

裴晋的想法,徐密能理解,张榕更能理解,甚至感同身受——若张榕的儿子平庸,孙子才华横溢,他也会将希望寄托在孙儿身上,奈何他的儿孙都没有裴熙这么成器,没办法让他体会这么“痛苦”的抉择啊!

皇长子对裴熙极好,早年就拿快到手的晋王爵位换了裴熙一命,又让他做了代王府祭酒,相传裴熙在王府里还有自己的院子,出入之自由,权柄之大,比王府长史吴利和司马宇文杉大多了。哪怕没那则“传言”,大家也相信,秦恪对裴熙,绝对是当了半个儿子来对待的。

裴熙我行我素惯了,哪怕他的所作所为基本上是往沸腾的油锅里浇水,他也没遮遮掩掩的意思,明摆着偏帮皇长子,给皇长子优待,至于其他人,无一例外,公事公办,毫不留情面。说这样的人不结党,大家信,以这家伙的破脾气,能容忍得了他那张嘴的人实在太少,想结党也结不起来,可说他不是皇长子一系,谁信?

事实上,秦恪和裴熙投缘,这已经是让知晓裴熙性格的所有人疑惑了很久,却始终琢磨不透的事情。思来想去,只能说一句,皇长子殿下,您实在是太宽厚包容了,裴熙这样的人,您也收留啊!换谁将裴熙收入麾下,岂不说裴熙会不会真心效力的问题,大家首先要考虑得该是那人能支撑多久才被裴熙气死。

回想起当时圣人提出立太子的时候,裴晋第一个站出来拥立代王,徐密心中一动——洛阳裴氏,不,至少是裴晋和裴熙祖孙之间,是不是已经有什么默契。拥立皇长子,究竟是他们揣摩圣意,还是当真…有此倾向?

一想到这里,两位相爷都有些抑郁。

他们总算明白古人为何坚持“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坚决不提什么“能者居之,应立贤人”了。按理说,嫡子长子未必出挑,幼子庶子说不定更出色呢?为了国家好,难道不该将江山交到后者手上么?但嫡出、长子,那是明摆着的,谁都没办法否认,有这个做理由,旁人很难翻起风浪来。有能力,是否贤名,就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更重要的是,没个确切的目标,他们不、好、站、队啊!

提到站队,张榕就更头疼了。

中书省统共有两个侍郎之位,如今只有张榕一人在任,另一个位置空缺,邓疆正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盼着一人身兼两个宰相之职,好压过首辅徐密。

对他的小动作,徐密固然烦心,张榕也不好受啊!邓疆这些年一直在尚书省打转,人脉、势力,样样不缺,又是魏王的姻亲。哪怕他霸道蛮横的作风得罪了许多人,碍于他和魏王的权势,大部分人也只敢私底下说说,将来对方若是落难了,也会落井下石,却不敢在此时开罪了邓疆。

以邓疆的性格,万一真要做了中书侍郎,徐密会被压得说不出话,张榕也没好果子吃。想到这里,张榕沉吟片刻,还是说了一句:“谁不是慢慢成长的呢?瞧见年轻一辈出生,成长,越发茁壮,咱们也能宽慰了!”这便是说魏嗣王秦宵前不久喜得贵子一事了,哪怕是妾室所出,也是魏王的长孙。

魏王与邓疆联姻之举,徐密很不看好,认为他急功近利,事涉自己的利益,那就更没好话了。故他回道:“孩子啊!只要人品好,才华平平,那不重要!”说到此处,有些感慨,“若非如此,老夫也不至于膝下荒凉。”实在是有个心结在,总觉得认旁人为父母的人,品行上欠一些。

能做到宰相之位的就没一个蠢货,哪怕一开始不明白,事后想想也能会意。也因为自己是这样的,免不得以此来想想旁人——魏王父子该不会是联姻之事定了才后悔,却又不能悔改,只能冷待魏嗣王妃,以和邓家撇清关系吧?

仔细想来,这些年在朝堂,魏王确实没怎么帮邓疆。倒是邓疆,为了魏王,几番赤膊上阵,惹得圣人更加厌恶。虽然是帮倒忙,可那时候的状况…他似乎是真心想帮助魏王登位?

若真是如此,魏王的人品实在有些差。

算算这几桩为了魏王好的政治联姻——秦琬和苏彧是圣人赐婚,如今却弄出个民女千里寻夫的香艳传闻;邓凝是魏王为嫡长子所聘,却不得魏嗣王的欢心;承恩公的小女儿才出嫁几个月,又回了几趟娘家?

这样的人,似乎,应该,大概,可能,的确…不值得辅佐?

只不过,魏王已经联上了承恩公江家,哪怕为了名声,江家也会帮魏王分说一二,若是魏王翻身…他们究竟是该赌,还是不赌呢?

江菲不知自己已被两位宰辅捎带上了,她破天荒被父亲训斥,憋着一肚子火,怒气冲冲地回到了苏家,大步流星地往自己的院子里走。沿途见仆役面色诡异,心中一突,命人将他们压制,自己提起裙子奔了过去,一脚踹开门,就见自己的心腹使女芸香半掩,身子已经贴到了苏荫的身上去,苏荫笑嘻嘻的,手已经伸到了芸香的衣服里。见着这一幕,江菲眼前一黑,险些站不住。

第二百九十四章 香消玉殒

江菲是个很单纯的姑娘。

她年纪小,辈分高,自幼被家人宠着长大,最烦心的事情也不过是自己养的小动物活不长,又或是女红不精,被祖母和母亲说教。对贴身使女,不说推心置腹,也是信任有加。几个心腹使女中,江菲又最喜芸香温柔敦厚,善解人意,否则也不会自己赌气回娘家时,将留守的重任交给芸香。

秦琬若见着这一幕,必会告诉江菲之所以发生这等事情的缘由——闺阁之中,你最大,她们不得不依附你而活,自然是一等一的忠仆。嫁人后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时候,你都要依附着别人,这些使女们有了更好的选择,背叛也随之而来。哪怕苏荫只是苏锐的幼子,没有纳妾的资格,那又如何?很多奴婢都是同样的想法,宁愿在豪门锦衣玉食一辈子,做个有实无名的姨娘,都比嫁个管事、掌柜、庄头,为生计忙碌的好。

这一点,秦琬早就看透,所以她最信任的“使女”陈妙是男儿身,旁的贴身使女都是竞争上岗,铁打的名字,流水的使女,用得顺手就行,不会在任何大事上付诸信任。也正因为如此,莫鸾为膈应秦琬,打陈妙的主意,秦琬回绝,非但不会伤了主仆之情,还会让陈妙感激涕零。换做使女,有这么轻松么?哪怕此时真心不想做妾,未来若是过得不好了,指不定就要后悔今日的抉择。

江菲不懂芸香背叛的缘由,却不妨碍她愤怒之下,开始动手——这位大小姐不懂半点弯弯绕绕,上眼药下舌头,她只知道一件事,惹她不快的人,要么吵,要么打!

见着这对狗男女,江菲怒火中烧,随身携带鞭子往外一抽,噼里啪啦就开工,边打还边骂:“…你们苏家的男人都是这副德性,县主脾气好,我可不好!哭?装可怜?有你哭的时候!你的可怜还在后头…”

苏荫是个男人,又是备受宠爱的小儿子,也没顾忌那么多,送上门的肥肉,不吃白不吃。反正江菲回了娘家,芸香趁机贴上来,他也就笑纳了,心里头还觉得妻子无能糊涂,贴身使女背叛了尚且不知,遇到事情就知道找父母哭诉。如今见妻子撞破此事,先有些心虚,毕竟此事是他不对,若江菲哭一场,他陪个不是,处置了芸香,也就完了。谁料江菲的气性比他还大,竟直接上了鞭子,见芸香躲了,那鞭子也不拐弯,竟直接往他身上抽?

反了反了,你一个女人,还敢打男人?知不知道妻子打丈夫,按照刑律是要论罪的?

苏荫险些被鞭子抽到,也来了火气,将鞭子一拽,怒道:“你昏了头是不是?为了一个贱婢,要与我闹?”

江菲拼命要将鞭子扯回,泪水却模糊了眼眶:“好啊!你让我打死这个贱婢!我要打死她!”

听见江菲这样说,苏荫松了手,心道背主的贱婢罢了,打死就打死,难道自己会缺了女人不成?谁料江菲右手一甩,鞭子狠狠地抽在了苏荫身上!

心腹使女的背叛,固然让江菲心如刀绞,但她更恨得是自己的夫婿!他看不到自己怎样放低身段,瞧不见自己为他用了多少心思,也不关心她受了多少委屈,才成亲几个月啊!哪怕芸香脱光了衣服站着,他也不能偷她的丫头吧!

这样的人,这样的人…阿耶凭什么为了这样的人呵斥自己,让她回苏家好好过日子?

好好过日子,哈哈,好好过日子!

你们越是拦着,我就越是要闹个天翻地覆,我可不是县主,为了晋王殿下,遇到什么事情都忍着!

苏荫见江菲双目通红,状若癫狂,不打芸香,鞭子一个劲往自己身上招呼,也来了气,狠狠把江菲手上的鞭子一夺,见江菲扑上来扭打他,也没想太多,重重一推!

江菲没有站稳,往旁边栽倒。

霎时间,鲜血蜿蜒,缓缓流淌。

鲜妍明媚的姑娘气若游丝,眼睛一片模糊,已看不见任何东西,依稀想起父亲的厉声训斥,眼里已有了一丝泪光,与鲜红的血混在一起,划过她秀丽的面庞。

阿耶,若你知道方才是最后一次见我,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只骂别人…却对我笑…

“这样蠢的事情,你也干得出来!”苏彧不在府中,负责为弟弟收拾烂摊子的,便是莫鸾的次子苏荣。听见江菲出事,他不复平素温雅,将苏荫骂得狗血淋头,“我说过多少次了,少与人家动手,你到底长没长记性?”

苏荫是小儿子,被宠惯了,见外人的时候尚能装一装乖巧伶俐,在自家的时候,本性就流露了出来,谁也不让,惹急了就动手。晏临歌瞧不上苏苒,他便给了晏临歌一个窝心脚,刚好被秦琬撞见,险些落下一个“草菅人命”的名声。

晏临歌出事倒也罢了,下九流的琴师,死了便死了,但江菲是能随便死的么?魏王没了权力,正是要这些贵亲帮忙分说的时候,偏偏苏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出事!皇长子没找苏家麻烦已经很不错了,邓疆自身难保,好容易笼络住承恩公,连带串上了江柏,全被苏荫这蠢货搞砸了!

苏荫低着头,小声争辩:“我,我也没想到会这么巧啊!谁让她乱挥鞭子,打碎了花瓶,摔倒的时候,碎片又刚好扎进了太阳穴…”

“好了!”莫鸾冷着脸,不悦道,“二郎,眼下不是你斥责弟弟的时候,究竟该怎么做,你可得拿出章法来!”

苏家四兄弟中,年纪最小的苏荫看似乖巧,实则骄纵;老三苏沃心思粗疏,发生这种事情,莫鸾也不敢让他知道;苏彧又不在,也只能依靠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心机深沉,手段阴狠的苏荣了。

在苏家兄弟的心中,他们一族的显贵固然与父亲苏锐有关,却与魏王更脱不开关系。魏王落难,苏锐也得被清算。屋漏偏逢连夜雨,出了这事,又不能断了江家的支持…苏荣斟酌片刻,便道:“江氏平日回娘家,哪次不是住上三五日才回来?此番去而复返,定是被承恩公所训斥。她身为幼女,气性本就极大,为此搬去庄子上住,毫不稀奇。”说到这里,他面露阴狠之色,冷冷道,“过一两月,对江家说她小产死了就行。”

赖嬷嬷身为莫鸾的心腹,有幸旁听了这次会议,心里不住冒凉气——江菲那姑娘,她也见过许多次,天真善良,活泼乖巧,很爱说笑,遇到事情也不往心里去,吵吵嚷嚷就过了,比那等记在心里,整天琢磨怎么报复你的人好了一千倍,竟这么没了?这样的过失,苏荫即便不以命偿命,也该负荆请罪才是,居然想着怎么掩盖…

哪怕跟了莫鸾几十年,赖嬷嬷也没弄懂莫鸾的下限在哪里,听见苏荣这么说,莫鸾竟道:“小产?若是如此,便不能阻止娘家人探望——”等一两个月,尸身都该腐烂了,怎么隐瞒?

“谁说是四弟的孩子了!”苏荣冷冷道,“她与四弟不睦,性格又骄纵,水性杨花也是正常。发现珠胎暗结,偷偷去庄子上,暗中寻药来打胎。谁料遇上庸医,人就这么没了。至于江家信不信,不是还有芸香么?”

苏荫听了,不由倒抽一口冷气:“二哥,这…”是不是太狠了?

他尚且如此觉得,赖嬷嬷更是吓得两腿都没了直觉,只觉得自己面前的不是活人,而是恶鬼——杀了人家姑娘,还要诬陷对方偷人,有孕,死得这样不名誉。

这事一旦传出去,江家女的名声哪怕没有全毁,也很难嫁到好人家。苏家蒙此“奇耻大辱”,若还愿意为江家遮掩,江家必是感激涕零…赖嬷嬷从后宅斗争的角度出发,莫鸾也不例外,她盘算了一下这样做能带来的好处,二话不说,立刻点头:“就这样办!”

“江氏的下人,心腹‘知情’,咱们借此将他们处理掉。”苏荣一边盘算一边说,“咱们已将他们看管了起来,愿意伺候得就留下。待到江家来人,必会有‘投诚’之辈想要说出真相,这些人也需留意。那些真心愿意投靠的,让他们对好口供,再弄个‘奸夫’出来。至于芸香,过了这阵子,找个机会将她处理了。”

赖嬷嬷见苏荣毫无半点怜悯地计划这些,莫鸾和苏荫竟连连点头,只觉浑身发冷。她不敢再与这些人为伍,暗暗打定主意,务必将这些人的丑陋嘴脸告诉海陵县主!若不然,哪天他们也觉得自己知道的太多,斩草不够,尚要除根,自己该怎么办?在赖嬷嬷看来,秦琬连“情敌”都能宽容对待,放对方一条生路,人品真心好得没话说。自己此举,虽是背主,但…但也是为了大义吧?她不求秦琬看重,也不是想为江菲讨回公道,只求全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剧情需要,这一卷开始便当派送…虽然作者也很不愿意,但剧情需要…

第二百九十五章 意识萌芽

赖嬷嬷想得一点都不错。

莫鸾因“前世”之故,对她信任有加,苏荣却觉得莫鸾让赖嬷嬷也参与进此事实在草率。可赖嬷嬷到底是莫鸾的心腹,做儿子的不好私下动手,加上处理奴仆绕不开赖嬷嬷,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派人盯紧了钱家人的行踪,却未料到赖嬷嬷压根没将此事告诉自家男人,反通过女儿钱珍,将消息传到了秦琬耳中。

钱珍本对苏彧还有些期待,见他回来后对自己视若无睹,又有杨氏一事,已是彻底冷了心。听见母亲这么一交代,更是后悔不迭,恨自己为何要贪图富贵,上着赶着想做妾,来到这么可怕的地方。

江菲一事,让知情者无不心冷——高门贵女都是可以随便被“处理”的,他们这些奴仆呢?岂不是更加卑贱?这时候,钱珍便庆幸自己听了母亲的吩咐,日日不落对秦琬晨昏定省,时不时奉上自己做的绣品,可以名正言顺地与秦琬有所交集,而不被怀疑。

秦琬闻得江菲惨死,竟有些空茫,恍惚一瞬,才回过神来,声音却颇为飘忽。

陈妙虽也震惊,到底没秦琬那样伤感,见秦琬状况有些不对,立刻上前,将钱珍安抚住,许诺会保住她的安全,甚至整个钱家,又几番恐吓,让钱珍意识到若有外人知道此事,钱家的生死就难料。连敲带打,将钱珍唬得面无人色,发誓将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才脚步虚浮地离开。

“阿妙。”秦琬沉默片刻,才说,“你怪我将你硬拉到身边,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么?”

不甘?当然是有的,男子汉大丈夫,岂能成日与红妆为伴?可与报复魏王相比,一切都算不得什么,更不要说秦琬的艰难,陈妙都看在眼里,故他摇了摇头,轻声说:“您心怀天下,不该相信女人,这是正常的。”

“你也莫要这样说。”秦琬叹道,“世人将‘人’和‘女人’给区分开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男人才是人,女人?不过是个附属品罢了。可悲得是,女子也认同于自己被圈禁、被豢养、靠男人施舍和垂怜的生活,为了一点被抛进笼子的食物残渣,献媚讨好,自相残杀。”

若江菲甘愿做附属品,也不会和夫婿三天两头争执,更不会有此一劫——遇上这样的事情,哪家妇人不是见好就收,让丈夫陪个不是,将使女处理了就算完事?如此一来,面子上倒是没半分裂痕,心里难道不会留一道伤疤?

只是想昂首挺胸,不用看别人的脸色,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而已,怎么会有这么难?

陈妙不再说话。

秦琬想到高盈的贴身使女为了做高盈兄长的妾室,将高盈的字画偷出,险些害得高盈落入算计之中,成了隋家之妇,又想到江菲的贴身使女为荣华富贵,背叛江菲,如今还为虎作伥,诬陷江菲,不由心绪激荡。她反复踱步,已下了决心:“我要走到那一步,一定要走到那一步!”

只要她能主宰天下,女子的地位自然而然会提高。同样,只要她的后代坐在皇位上,为了龙椅稳固,也会不遗余力地吹捧于她,以证明自己的名正言顺。哪怕世间没有千秋万代的王朝,史书也可能被后人改写,却好过什么努力都不做。

为自己,也为全天下的女人,她都要争上一争。

陈妙见秦琬停住,便问:“县主,江家…”

“先不要告诉他们。”秦琬冷静下来后,已恢复了平日的睿智,“咱们现在将消息送出去,江家人骤闻她的死讯,悲伤之余,必定迁怒我们。说我们那么快得到消息,却没能救下江菲的性命。”

听秦琬此言,陈妙本能地想反驳,可一想到自己家破人亡时的心境,又觉得秦琬的说法很有道理。

失去亲人的痛苦,只有经历相同的人才懂,那是心里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疤。哪怕时隔七八年,甚至十几年,回想起对方离开的模样,仍是心如刀绞,更莫要说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承恩公江松若知道他将江菲骂走,竟是他见心爱的小女儿的最后一面,究竟会有多痛?

“不是要等一两个月么?”秦琬神色如冰,显然动了真怒,“巧了,还有一两个月,丽竟门的特使就该到上党了。江菲的账,我帮她记着,魏王、苏家…这笔血债,只能用血来还!”斩钉截铁,铿锵有力,盈满杀意。

陈妙对魏王同样痛恨非常,闻言便问:“是否要请玉先生和常统领来。”

“常青去执行任务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秦琬斟酌片刻,才说,“玉先生事务繁忙,也不用喊他。对了,伯清表哥有没有什么话传来?”

沈淮因救火有功,官位又上升了,如今已是左金吾卫大将军,执掌南府十六卫之一,又授了正三品冠军大将军的散官。虽及不上北府几位手中的兵卒精锐,却也很够看了,毕竟金吾卫掌宫中、京城巡警,乃是世家、勋贵、官宦子弟趋之若鹜的肥差,谁也不比谁出身高太多,姿态端不起来,顶多你卖力我懒散,敢迟到早退作威作福的家伙还没出现过。只要不与北府那些从身材到相貌,从出身到人品,无一不精挑细选,太平年间撑场面,战时直接拎刀上马的家伙比,金吾卫们还是很不错的。

“沈大将军传了信,说安富伯夫人的别庄中,近儿来往的人有些多,金吾卫的人不适合排查这些,沈大将军已经派了亲信去查。”陈妙迟疑片刻,才说,“都是些青壮英俊的男子。”

安富伯夫人,宫中蓝丽妃唯一的姐姐,虽是侯妾出身,为了拉拢圣人宠妃,年过古稀的安富伯照样娶了她,让她半只脚迈进了上流阶层。当然了,真正要迈入顶尖的家族,那是万万不能的。好在安富伯夫人也没什么政治野心,她早就习惯了,贪图享乐,前些年是她不得不服侍男人,如今发达了,便换成男人服侍她了。

大夏风气开放,二三十岁的妇人,丈夫死了尚可改嫁,四五十岁的女人,儿女都成了家,孙子孙女都有了,再改嫁就没什么意思,生活又有些寂寞。尤其是高门贵妇,不用为物质奋斗,精神上未免空虚。生儿育女,管家理事,与小妖精们争风吃醋了大半辈子,如今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包几个俊秀男子排遣也属寻常。儿子们虽看不惯,看在需要母族支持的份上,也不好真和母亲闹僵。至于安富伯夫人,那就更不在乎了,反正她再怎么贤良淑德,别人也忘不掉她的出身,为何不趁着还算富贵荣华的时候,好好享受一把?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安富伯夫人的举动都是很正常的,但秦琬特意问了,还请沈淮帮忙查…陈妙想到一种可能,虽些不信,却问:“是否要细细探查一番这些男子的出身、钱财、行踪,看看他们身后站了什么人?”

秦琬轻轻颌首,答道:“正是。”

魏王没了实权,面上不显,心中却必定着急上火。匡敏是他手中最大,也是最有用的一张牌,平日不会找对方,这等时候却顾不得许多了。

匡敏对魏王恨得牙痒痒,岂会真心帮助对方?当然了,为了更好的坑魏王,匡敏也不会公然与对方撕破脸,反会与之虚与委蛇,关键时刻传递错误信息,不断挖坑,诱使魏王往里跳。

秦琬不用想就知道,匡敏会对魏王说什么——圣人这些年越发少涉后宫,除了与后宫三巨头说说话,让她们好生稳定宫中事务,便是招丽妃娘娘伴驾。伴驾后,十次倒有两三次去看陈修仪。魏王殿下,实在不是老奴不帮您说话,是老奴不好做得太明显,丽妃娘娘却不顾忌这些,对圣人撒娇弄痴,虽未明着干政,但明里暗里,都是说鲁王的好啊!

前些日子不是传出谣言,说圣人要过继您给丽妃娘娘,又扯出鲁王和丽妃娘娘关系不清不楚一事么?前一桩太过荒谬,传得沸沸扬扬,后一桩有鼻子有眼,却被圣人按了下来,没几人知晓…圣人雷霆大怒,非但没质疑丽妃娘娘,反倒对娘娘越发信任了,老奴实在不是不帮,是无能为力啊!

后宫本就是魏王的短板,若非如此,魏王也不至于盯上了匡敏。如今匡敏悄无声息地反水,原本对后宫“了如指掌”的魏王即便不做睁眼瞎,也不似从前顺遂。比对一下圣人招丽妃伴驾的次数,再想想丽妃屡次为陈修仪、为鲁王说好话,这么多年,立场硬是坚定不动摇,魏王终于迷惑了。他本就是最相信人性阴暗的人,不相信蓝丽妃能为陈修仪的“一言之恩”,报答这么多年。从前匡敏最受圣人信任,他笼络住匡敏即可,如今换做蓝氏…无论如何,他也得试试。魏王的心思,匡敏如何不知?把袖子一甩,冷笑一声,老奴可是随圣人上过战场,杀过叛军的人,一次眼拙就够了,岂会有第二次?

第二百九十六章 爱子弃子

匡敏琢磨怎么继续给魏王挖坑的同时,秦琬也在问陈妙:“阿妙,你说安富伯夫人…相信爱么?”

陈妙愣住了。

秦琬很认真地看着他,脸上的疑惑没半点掺假。

“这…”陈妙知道秦琬不信这些,却又明白自己不能完全顺着她的心思说,斟酌许久,方道,“我想——若是遇上了对的人,应当是相信的吧?”

“是么?”

“安富伯夫人虽历尽千帆,却未被珍爱过。”陈妙想起与自己一道经历种种磨难,终成眷属,相濡以沫,多年恩爱的义兄和义姐,不由微笑,“未尝不渴望爱情。”

秦琬沉吟片刻,轻轻颌首。

对付女人,用什么手段最好?两个字,情、爱,正过来,倒过去,都是一样。

在秦琬看来,安富伯夫人早年是侯妾,在男人中辗转飘零,日子过得很是痛苦绝望,毫无尊严可言。何况安富伯夫人并不是自甘堕落,而是生来就注定了这一重身份,就更加可悲。这样的人,理应看透世事,游戏人间,不再对任何人付出真情才对。但她不信这些,无法体会对方的心境,也不会觉得所有人都和她一样。

陈妙见秦琬神情,补上一句:“其实每个人都一样,渴望被珍爱、呵护,与所爱之人白头偕老,只是追求的重点不同罢了。”有些人视爱情如生命,有些人将责任看得更重一点,至于秦琬…

性命、权力、尊严、荣耀…这些太重的负担,压在了她年轻的肩膀上,让她无暇顾及细枝末节,实属正常。

“既是如此。”秦琬沉默片刻,才道,“请伯清表哥仔细查一查接近安富伯夫人的男子,对了,还有一件事,卢乡侯的小儿子曾宪,也要彻查。”

陈妙听得“曾宪”二字,好容易才从记忆深处翻出这个人:“属下想起来了,几年前曾见过对方一面,说是鲁王外家的姻亲,与平舆侯有些交情。”

“更重要的忘记了。”秦琬提醒道,“若没有他在闹市上纵马那一出,你想想,事情会如何。”

听见“纵马”二字,陈妙不由打了个激灵。

曾宪若不在闹事上纵马,萧誉就不会英雄救美,救下了险些出事的纪清露。若不是对萧誉一见钟情,纪清露千里迢迢来到王府,身份尴尬,受人冷落,秦宵身为魏嗣王,对她示好,她岂能不沦入虚伪的温柔中,无法自拔?只怕是愿为对方付出一切,指哪打哪,不带半点含糊的。

纪清露看似无关紧要,实则是一个极为关键的人物,她是维系匡敏与魏王合作的纽带,曾宪看似意气风发的一个举动,将局势都为之一覆。

想到对方有意无意地与隋辕接触,并不像个草包的举止…若说几年前,秦琬还看不出曾宪的用意,几年后,却必须将这个人记在心里。

陈妙知方才自己的反应有些慢了,为亡羊补牢,立刻说出自己的分析:“鲁王留神魏王的一举一动,见魏王府要接个小娘子进去,却又查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便指使素有纨绔之名的曾宪去试探。无论出事与否,这件事都会惊动京兆尹和金吾卫,再被御史插手一番,纪娘子的底绝对会被掀得干干净净。”这是光明正大的阳谋,只要实行了,谁都没办法说个不字,谁料恰好被萧誉和沈淮撞见,化解了对方的计谋。

这么说来,沈淮还真是萧誉的福星,可想而知,若不是沈淮也掺合进来,幕后黑手不好对付沈淮,甚至怕沈淮为萧誉奔走,让圣人想起秦恪,将流放的皇长子给召回来,破坏京城格局。若非顾忌到这一点,萧誉岂能自在这么多年?

想到这里,陈妙不免有一种心惊肉跳之感:“平原曾氏诗书传家,卢乡侯代代都是读书人,没见有什么本事,若非和鲁王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也就是个二流世家。曾宪喜好舞刀弄棒,不爱读书,不知被卢乡侯教训过多少次。若他真可以控制毁坏驴车却不伤人,此等身手,未必比萧将军差,那么他的坏名声…”

“所以,我觉得,此事未必是鲁王的手笔。”秦琬缓缓道,“鲁王一向看重勋贵世家,轻鄙寒门。他在士林和勋贵中颇有名声,借着这些人虽能插手军权,到底缺少威望十足的任务。卢乡侯依仗鲁王才能维持家族不坠,知儿子有这等本事,岂能不为鲁王分忧解难?曾宪一旦从军,以鲁王的性子,必是不遗余力将曾宪捧起的。武将本就是如此,富贵险中求,没道理荒废一身本事不用,虚度年华的道理。”又不是受圣人忌讳的家族,需要主动上交兵权,子弟也不能出息。再说了,大夏三代帝王皆有容人之量,也没见容不下哪个大将军啊!

陈妙一直没落下拳脚功夫,自然明白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艰难,没有十足的毅力,或者旁人的鞭策,很难过这一关。曾宪既有如此本事,却籍籍无名,一直在做一个普通的,名声还不大好的纨绔子弟…

“你可别忘了,纪清露进魏王府的时候,这一位还活着。”秦琬比了一个“九”,陈妙心中一凛,明白她说得是怀献太子,“萧誉与姜家的龌龊,真正的推手,则是我的好堂兄,秦宵。”

“这——”陈妙只觉荒谬无比,“魏嗣王?他弄出这些做什么?”

秦琬耸了耸肩,眼角眉梢都透着不屑:“大概是怕纪清露不喜欢他这一类的,又或是不愿意做妾,懒得花那么多功夫在讨好纪清露身上,索性来个英雄救美吧?若曾宪害得纪清露险些身死,他却为纪清露出了这口恶气。他的身份、地位、相貌又摆在那里,想让纪清露不心动,很难。”只可惜珠玉在前,除了身份外,萧誉无论是身手还是相貌、气度都远远胜过秦宵,纪清露初入魏王府,未必那么懂得遮掩,被秦宵察觉端倪,寻到机会就欲置萧誉于死地,极有可能。

谈这些无谓的画蛇添足之举,秦琬也觉得不舒服,便道:“言归正传,咱们来谈谈曾宪,再来谈谈卢乡侯。”

“鲁王生母陈修仪乃是被选入宫的良家子,鲁王的母族得势便猖狂,十分上不得台面。”秦琬拿这句话做了开场,“故鲁王与魏王截然相反,他极为重视出身,对勋贵、世家处处优待,对寒门子弟却颇为苛刻。戴密一案,正是他心结的体现,却也导致他在储位之争中暂时落于下风。”

说到此处,秦琬不由感慨:“我从未见过穆皇后,却知她必定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子,行事也堂堂正正,爱用阳谋——魏王控制欲强,多疑刻薄,却装作无心权柄的模样,她就为魏王选了无欲无求的苏吟为妃;鲁王看重世家,她就为鲁王择了世家出身,却与娘家极为生分的宋氏为妻。”

这两桩婚事,乍一看,谁都说是天作之合。再一瞧,其间滋味如何,那就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了。

鲁王妃家里的破事也不是什么秘密,她的父亲宋鸣曾是右散骑常侍,舅父李耷是冀州刺史。一个是中枢重臣,一个是封疆大吏,按理说,鲁王的势力应该很强才是。奈何宋鸣唯他的续弦,亦是他的表妹杨氏之命是从,原配李氏死得不明不白,杨氏进门有喜,七个月就生下一个男孩,与鲁王妃关系极差,鲁王妃能在这位继母手上活下来,全赖祖父庇护。不仅如此,杨氏为膈应继女,还把手伸到了鲁王府,害得鲁王的庶长女只比嫡长子小半岁。

此事一出,鲁王没脸,圣人也很不高兴,把宋鸣的位置一掳,让他专心和杨氏相亲相爱去了。王妃的正牌娘家宋家没享受到半点家族出了个王妃的好处,倒是李家赚了个盆满钵满,可问题恰恰在这里。

“人都是这样的,有好处,不能落下亲戚,一旦出了事,就不管什么亲戚不亲戚了。平原李氏到底是鲁王妃的外家,没必要为鲁王妃一个外姓人赴汤蹈火,我这几年冷眼瞧着李耷的举止,实在不像鲁王的嫡系。”秦琬缓缓踱步,分析情势,“卢乡侯一脉出身平原曾氏,与李家世代交好,但和鲁王妃又远着一层。难道为了一个出嫁女,将全家都赔上?卢乡侯的嫡长女嫁给李耷的嫡长子时,宫中可没择定鲁王妃的人选。”

陈妙也渐渐回过味来,接道:“这等事情最忌左右逢源,却硬是有一些自诩聪明的人喜欢玩火,卢乡侯派最小的儿子投诚魏王也有可能。鲁王事成,他自可安享荣华富贵;魏王事成,他也可借儿子的势,作威作福。”说到这里,陈妙又有些不确定,“这些年也没见曾宪做出什么大事,若说他做了探子吧?常兄弟也不知道啊!”

“这正是我要派人查他的根本原因,不行,这事得常青出马,我怕我低估了曾宪的本事。”秦琬叹了一声,也不知心里是何等滋味,“我希望他的蛰伏出于他的不甘,而非另有图谋。”

不甘,那就证明他不想做棋子,只想做人!

第二百九十七章 兄妹情深

长安动荡不安之时,一度大出风头的叶陵已经回到了安西都护府。他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急急去拜见苏锐。

都说边塞风霜催人老,放到苏锐身上,却没有得到半点印证——这位绝世名将仍如几年前一般,俊美得无可挑剔。唯一不同的便是他的气势,越来越如泰山一般,深沉、厚重,让人在见到他的第一刻便低下高傲的头颅。

叶陵下意识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本想扬个笑脸出来,又有些畏惧苏锐的气势,还是低着头,将此行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回禀后,才加了一句:“王妃娘娘让卑职带了封家信…”见苏锐看着他,忙道,“卑职,卑职没去魏王府!”

他牢记苏锐的嘱托,此行是送贺礼去的,旁人的拜帖、邀约,他一概不收,圣人召见的时候就陪圣人转转,圣人不召见的时候就在落脚的驿馆练武。若非送信得是魏王妃,苏锐唯一的亲妹妹,他也不会破例。

苏锐见叶陵声音都有些不稳,不由失笑。

他也没怎么严厉,这孩子见了自己,怎么如见豺狼虎豹,头都不敢抬?

叶陵的家族原籍陇西,夏太祖一统天下后,需要有人驻扎在岭南,叶家也在其中。许是气候不适,水土不服,再加上西南的山民、夷族时不时要闹一出的缘故,叶家的人丁日渐凋敝,到了叶陵这一脉,他父亲虽有三个亲兄弟,叶家第三代却只有他一个,打小就被全家人护得如同眼睛珠子似的。每次叶陵之父要责罚他的时候,大伯、三叔、小叔就会冲上来,从祖母到母亲,再到三位婶婶,那是哭声震天,不知情的外人听了,还当他们家有什么人没了呢!

这等环境下,叶陵居然没长歪,实在不令人不惊叹。

当然了,大家坚定相信,这绝对不是叶家四兄弟的功劳,而是苏都护的人格魅力——自打见过苏锐之后,小小年纪的叶陵就成了苏锐的忠实崇拜者,一口一个“苏都护”,什么都要向苏锐看齐,若非如此,也不至于有今日英姿焕发的少年将军。

苏锐初见叶陵,恰是他想将自己的长子苏彧接到西南,却被莫鸾以“西南多瘴气”为由拒绝之时,说没有移情作用在,那是不可能的。待到对自己的儿子彻底失望,又间接得知了“抢良缘”的真相后,苏锐真是看都不愿多看莫鸾及她的孩子们一眼。不是没生过纳个良妾,延续香火的想法,可想一想还是算了,政局如此复杂,实在不好将无辜的人卷进去,徒生是非,更何况,魏王…

出于种种考虑,苏锐虽对叶陵极为欣赏,视若子侄,却没有确定任何师徒、或者义父子的名分,以免对方被自己带累。见叶陵也颇有些疲惫,苏锐点了点头,赞道:“你做得很好,一路舟车劳顿,回去好好休息吧!”

叶陵知苏锐派自己押送寿礼,完全是为了让自己在圣人,在诸王面前露脸,感激非常。他视苏锐有若神明,虽不大想退下,却还是乖乖听话。

苏锐拆开妹妹的家信,信上都是一些极为平常的内容,问哥哥在西域可还习惯,是否需要多几个人服侍,自己在京中一切安好,最近新得了几棵花木,想起了小时候兄妹俩一起种花的日子…哪怕卫拓、裴熙来看,都发现不了这封信的半分不妥之处,完全是一封极为普通的家书,苏锐的神色却严肃起来。

一起种花?哦,是了。

他们的母亲是极喜爱花木的,但嫁给了那么一个好色无能,强行索要妻子陪嫁去花天酒地的丈夫,能有什么自由可言?

曲成侯是从三品,刚好踩在纳妾的资格线上,为了争良妾之位,婢妾们抢得头破血流,对正室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算计不休。托这些人的福,苏锐和苏吟兄妹的童年过得极为艰难好容易熬到苏锐承了爵,为了给妹妹挣前程,恢复家族的荣光,也怕自己不在,妹妹出什么事,苏锐将妹妹寄养在母家就远赴边疆。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骤然听得苏吟提起一起种花的时光,苏锐竟有些恍惚,才想起来——苏吟当时正被父亲的狰狞丑态吓到,不说话,不理人,自己怕使女仆妇怠慢了她,不管读书、习武还是打理家务的时候,都将她带在身边,她不哭不闹,乖乖地坐着,看自己忙碌。直到自己要跟随北衙大军离开长安,赶赴北疆,她死命拽着自己的衣角,就是不肯自己走。

万般无奈之下,苏锐取了一颗种子,埋入花盆中,哄骗妹妹:“阿兄只是离开一会儿,等种子发芽,开花,阿兄就回来了,好不好?”

“阿兄…”

“听话。”

“恩。”苏吟用力点头,轻轻道,“等到花开了,阿兄也就回来了。”

明明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回想起来,仍是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