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还不觉得,待到争储的局势明朗,鲁王便显现出几分不足来——他和文臣走得太近了!

武将知道鲁王身边很难凑进去,又恐惧鲁王登位之后,大肆重用文臣,不将他们当回事,嘴上不说,心里却有些排斥鲁王继承那张椅子。

当然了,韩王也是一样,武将们凑在他身边,文官们却觉得不能支持韩王,咱们饱读诗书,岂能让粗鄙武人骑在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与这两个兄弟相比,魏王的路线就比较中庸,他的身边聚集着一批出身寒门,科举晋身的能吏,妹妹乐平公主嫁的鄂国公冯家,魏王妃的曲成郡公苏家,皆是一等一的武将家族,两边都搭得上线,这也是魏王被圣人看中,选做继承人的原因之一。

鲁王不是没想过文武兼备,故他在士林中争取到了好名声后,便一力向勋贵发展,问题是,勋贵也分很多种啊!有夏太祖寒微之时便跟着他,一路厮杀,终赢来满门显贵的寒家子,如穆家、沈家、江家;有夏太祖地盘还很小时,依附他的胥吏、乡绅,如高家、隋家、莫家;还有带着势力投靠的世家,如裴家、姜家;最后便是左右逢源,各方势力都派几个子弟去下注的世家,卢乡侯曾家,曲成侯苏家,都在此列。

以鲁王循序渐进的行事习惯,自然是先挑那些走文官路子的勋贵拉拢,再通过这些勋贵错综复杂的关系,进一步拉拢到武将,谁料这头温水还没煮好青蛙,那头就有人将矛盾激化,能不恨么?他总不能扯着嗓子嚷嚷,说自己虽看重文官,也不会亏待武将吧?

两兄弟争斗多年,对彼此的手段,不说了解十成十,也能明了七八分。鲁王喜欢利用韩王挑事,魏王也喜欢。若不是魏王成了无形的太子,韩王认定对方奸猾,也不至于这些年卯足了劲对付魏王。故此事一出,鲁王就清楚,这事,十有八九是魏王的手笔。就是那封奏疏,未免也太一针见血了吧?魏王手底下何时有这等人才?还是先前一直当做底牌,如今才摆到台面上来?

魏王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虽说了个大概的意思,却也没想到手下竟有如此文采和眼界,比他吩咐得不止强了一分,不免动了几分心思,想想自己对常青的吩咐,又暗自摇头。

若早知此人文采斐然,自己也不会…罢了,事已至此,再想这些也无甚益处。他手下有才之辈极多,不独独缺了一两个。

圣人的目光从赵王身上滑开,挪到魏王身上,深深停留片刻,便道:“这封奏疏写得不错,宣他进宫觐见。此案,三司再议。”

天使和金吾卫去得也快,往上书的将军最得用的幕僚家门口一站,正欲将人带走,幕僚见状,目瞪口呆——写这封奏疏的人不是他啊!他前些日子觉得将军家里太乱,正房夫人嫡出的儿子没了,将军竟要发妻将庶子记在名下。

幕僚一见,觉得将军太傻,古往今来的嫡子,哪个不是生出来的?就没有“记出来”的道理!惠帝张皇后没儿子,吕太后将宫人所出的皇子抱到张皇后身边,鸩杀宫人,勒令所有人全都闭嘴,少帝还不是听闻了风声?嫡出庶出,可不单单是一个词的分别,更涉及到了爵位、家产。再说了,人家刚没了儿子,你就要拿个婢妾所出的儿子去扎别人的眼?婚姻可是结两姓之好,不是结仇的!再怎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幕僚也觉得将军实在太蠢,干脆利落地将老板炒了,目前正待业呢!

天使一听,便觉要遭,与金吾卫一合计,直奔将军的家,抓那位捉刀的人才去了。

一行人匆匆赶到将军府,一问,都说这位幕僚一直在将军府窝着,不显山露水的,此番自告奋勇代写奏疏后,便出门游玩去了。妻子?儿女?父母?住哪?竟是一问三不知。

圣人听了回复,脸色一沉,命沈淮查清此事。

沈淮抹了抹虚汗,亲自披挂上阵,大概弄明白此人的长相后,查了一下进出城的记录,查无此人。在尽量不扰民的情况下,满长安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圈,硬是没找到人影。

眼见朝臣正为曾宪怎么判争得脸红脖子粗,沈淮知道自己若无功而返,势必会吃挂落,忙不迭去征求表妹的意见,最好能请动裴熙。

秦琬见表哥焦头烂额,给他指了条明路——出城。

沈淮虽有些不解,觉得城里藏一个大活人可比城外容易多了,可秦琬这么说,他也决定照办,把手下的几个将军喊来,如此如此说了一通,没明说自己受了高人指点。只说,城里找不到,那肯定是城外了。

金吾卫们多出自官宦之家,明白自己稍不留神就会被卷入风暴中去,恨不得把自己的卖力展现给所有人看,也清楚沈淮的打算,实在是长安高门大户多,轻易得罪不得,还不如用一个“拖”字诀,无不觉得沈淮体察大家的心思。

征求圣人的许可后,沈淮便带着金吾卫出了城,沿着几条可能的路线,又详详细细地查了一遍,一一询问,终于问出了一条线索——前几日有一家子前来借宿,做主的男人与沈淮要找的人模样仿佛,车里还有一个极是温婉的妇人,一双儿女,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以及几个仆人随侍。

沈淮问明白路线,再往下追查,脸色就不好看了,为何?驿站里说没见着这一队,被借宿的农户又不敢糊弄他们,沿着两地中间的这一段路,细细搜寻,在崖底下发现了近十具尸体,衣衫、年纪都能对得上,脸么,被石头磨得烂了,眼底一颗痣,依稀能瞧见模样,应是写奏疏的人无疑。

这一回再禀,圣人哼了一声,没下文了。

匡敏知圣人疑上了魏王,心中窃喜,却未多言。沈淮仔细一想,觉得秦琬知道得也太多了些,指不定这里头还有她什么手笔。浑身发冷,不敢细想,越发坚定了心思,一定要跟着表妹混。

“人无信不立,咱们既答应了他,便要好好做到,此人可安顿好了?”秦琬问了一句,玉迟点了点头,说:“他答应与一家人改名换姓,前往西域,我的人会好生照拂他一家老小。”

目不识丁的人身居高位,少不得养几个幕僚,好为自己捉刀。魏王借此机会,往诸将军府中安插了不少暗线,这些人的身份不够高,魏王需血影暗卫与之联络,故常青知道得一清二楚。

猜到魏王会如何做后,常青想办法将魏王的暗线控制住,把暗线写的奏折呈给秦琬。

秦琬和裴熙品度魏王的意思,对奏疏加以润色,少了几分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多了一些指向性。确定奏疏没魏王原意那么极端、恶毒,不给人留后路,却又一针见血后,方交给了另一个靠一笔好字混日子的将军幕僚,让他以他的口吻再写一遍,借着暗线的名义呈上去。

死得那个么,自然是魏王的暗线,活下去的那个,帮他们做了事,许一场富贵也是寻常。魏王没在意区区小人物,一不留神,就落入了他们的瓮中。

按玉迟的意思,对这么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自该斩草除根,秦琬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玉迟也就罢了手。

与此同时,卢乡侯几番打点,终于迈进了刑部大牢,去见自己最疼爱的儿子。

第三百零三章 悔不当初

刑部大牢阴冷潮湿,阳光照不进来,唯有幽暗的烛火在跳跃,将人的影子映得如同鬼魅一般。

曾宪是勋贵之子,又蒙卢乡侯上下打点,所在的牢房还算整洁干净,独门独户的,光线也尚可。但再怎么好,那也是牢房,岂有侯府富贵舒适?卢乡侯一见儿子被关在这种地方,已有些绷不住,待看到儿子满面胡茬,神色倦怠,一双眼却透着锐利清明,更是老泪纵横。

诸子之中,卢乡侯最喜此子,不独独对方是嫡幼子之故,更重要的是,曾宪英气勃勃,像只小豹子似的,充满着不服输的劲。

卢乡侯年幼之时,身体不怎么好,为了让他健壮些,老侯爷特意请了师傅来为他打熬筋骨。故他对武事颇为喜欢,本欲学班超投笔从戎,老侯爷却气得七窍生烟——曾家独此一个嫡子,怎能让他上战场?赶快掰正了!

这也和世家情形有关。

前朝对世家的推崇几乎到了极致,故天下大乱的时候,世家四方下注,想得是这么个姓氏摆在面前,无论哪方诸侯都是要倒履相迎的。即便是落难投奔,也是给你增光添彩,不会感激对方的收留。

夏太祖秦严本就是膏粱之姓出身,对世家的心思路数门儿清,他坏呀,你们来,行,给爵位,给闲职,给“清官”做,真正的实权,只有裴氏那种一心为他谋划的世家,他才会给,至于其他人,你们不是厌恶“浊官”么?我可是按照你们的喜好来了,够尊重了吧?

世家遇上秦严,当真是有苦说不出,待到了太宗,那就更无赖了。他用世家不假,就是专门挑那些投诚了的,放下了身段的用,也不管对方是旁支还是庶支。嫡支的架子摆得再高,名士的谱摆得再足,不投靠,他也不上去找不痛快,你爱当名士就当呗,若是碍着我,我就让你不自在。

平原曾氏,本是世家中颇有名望的一族,嫡支很能拿得出手,姿态未免就高了那么一些。卢乡侯这一支的祖先,乃是当时曾家家主的堂弟,他下注大夏的时候,与家主三服都没出,关系颇为亲近。过了个两三代,血脉便有些远,嫡支觉得自己矜贵些,旁支觉得我们有爵位,谁都不愿让谁,彼此间也有些看不惯。

大夏立朝,百废待兴,嫡支本想将架子端得高一些,朝廷三催四请才出仕,一入仕就做高官,毕竟是“名士”嘛!奈何太宗皇帝惦记上世家了,一统北地后,就是不用这些等着朝廷将高官厚禄送上门,还摆出一副不屑模样的家伙。太宗把勋贵旧部一封,投靠的世家子弟往朝堂一放,朝廷的缺就填得差不多了。想要再往里塞人,哪怕是膏粱之姓,也要得罪大半勋贵,包括旁的世家,还未必能成。

世家见此情景,立刻眼红了。

世家之所以高高在上,是因为他们掌握了绝大部分的资源,家中子弟,只要想出仕,就能做官,才会摆出一副对官职不屑一顾的态度。若没有世卿世禄,算什么世家?偏偏秦氏皇族对早期投诚过去的世家子弟颇为优待,譬如卢乡侯、曲成侯,家族旁支,无甚大功,竟能封侯,给官也给得大方,独独一条没摆到台面上,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只有你的嫡系子孙可以受此优待,旁的亲戚就算了,竟是说情也不能够,帮忙更帮不上,谁不紧着自家呢?

世家不能把那些嫡庶、远近摆到台面上说,又无法用“苛待士人”做理由。起了旁的心思,极不安分的世家不是没有,坟头上的草都老高了。见大夏三代皇帝皆是如此强势,无奈之下,只得低头,清高的架子摆不起来,为了实权,自然而然地打上了同族爵位的主意,过继,承爵,再谋官位,可比从小官做起好多了。谁让他们的架子摆得太高,闹得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了呢?

当然了,世家做事,不比寒门喧嚣,平白让人看笑话。他们奉行得从来都是隐晦非常,不露台前半分,于无声处就置人于死地。若非如此,老卢乡侯也不至于就他一个嫡出的儿子,身体还不好,甚至再也不可能有兄弟了。

不单单卢乡侯曾家,曲成侯苏家,还有很多世家旁支出身的勋贵,也是一样的情况。按理说,世家子,品行再不好,面上总会装一装的,若无人在旁边撺掇,也不至于沦为渣滓般的模样。譬如苏锐之父,花天酒地也就算了,明火执仗地强抢妻子的嫁妆,实在是…苏锐少年承爵,宁愿受人耻笑,将妹妹托给岳家后就去从军,拿性命搏前程,也不向宗族求助,可见双方关系之恶劣。

卢乡侯的梦想被老父止住,几十年了,一直念念不忘,尤其在看到苏锐的成就后,总忍不住想,要是当年我也这样为梦想努力一把,指不定也是统兵一方的将军,断不至于人到中年,仍一事无成。这份梦想,被他移情到了小儿子的身上,却因为自己的糊涂,将儿子的前程乃至性命一道葬送,如今见儿子性命难保,如何忍得住?踉跄几步,好容易稳住身形,曾宪已站了起来,急急上前扶住父亲。

狱卒见状,识趣走远,卢乡侯捏着曾宪的肩膀,哭嚎道:“我的儿,你怎么如此糊涂?”一双眼却牢牢地盯着曾宪,不肯半分放松。

儿子的脾性,旁人不知,他还能不清楚么?什么喝酒误事,争夺行首,一派胡言乱语!若不是秦宵将曾宪派去做了“英雄救美”中的恶人,将曾宪摆到了明面上,曾宪何须为了不引人疑虑,坐实纨绔的名声,成日与行首粉头厮混?以他的出身,难道找不到出身清白,识文断字的好女子?即便是奴婢,也比一双玉臂千人枕的行首好多了。

曾宪含含糊糊地说:“儿子,儿子也是喝多了酒,他一进门就辱骂儿子…”低头,做哽咽状,却用极小的声音对父亲说,“魏王说,让儿子给邱攘一个教训,儿子本打算打他一顿了事,谁料邱攘的随从,手上很有些功夫。”

若不是他听了常青的吩咐,众目睽睽之下让邱攘“失足”,事情有了转圜的余地。只怕这厢刚打邱攘一顿,那头邱攘走几步就倒了,或者回家就“不行了”,到那时,他才真是实打实的弃子,哭都没地方哭去。

饶是卢乡侯早有所猜测,听见曾宪这么说,仍是心中一紧,随之而来的,便是直刺心底的痛。

魏王,好一个魏王!

“阿耶,您莫要悲痛,是儿子…”曾宪故意抬高声音,异常悲切地说,“儿子咎由自取,落得如此境地,也怪不得别人。”

卢乡侯令他暗中投靠魏王的时候,他正年少,意气风发,接受不了自己成为这样两面三刀的角色,心怀怨气,更受不得魏王的审视,旁人的鄙夷,故意藏了一部分实力,也有试探魏王是不是明主的意思。谁料魏王见他“本事平平”,没将他放在心里,只是让他跟着秦宵,而秦宵…却让他做那种事,把他摆在了台面上,再也翻不得身。

见儿子这么做,卢乡侯会意,虽有做戏的成分,更多的却是悔不当初:“是为父的错,都是为父的错啊——”落在旁人耳中,便是父子俩一个后悔太过荒唐,一个怪罪自己对儿子太过放纵。

“阿耶,儿子——”曾宪摇了摇头,神情狼狈,“儿子虽呼朋唤友的,关键时刻,却无谁会为儿子出头。可,可儿子不想死啊!您能不能,能不能替儿子去求一求鲁王殿下,如,如若不行,再去求平舆侯?”说到最后,已是语无伦次,全然忘了平日的分寸,也不想想,鲁王若是帮不上忙,隋辕何德何能,可以插上一手?哪怕是当利公主,也不会冒着得罪诸王的危险,救区区一个曾宪。

正是这样的心慌意乱,分寸全无,才符合一个濒死之人急于抓住救命稻草,浑然不顾旁的心态。

卢乡侯见儿子拼命使眼色,连连点头,却闹不明白曾宪为什么说去求隋辕。

他知道,曾宪曾有意识地接近过隋辕,想要通过隋辕,走那位大名鼎鼎的瞿阳县公隋桎的路子,想办法搭上当利公主,在南府谋个一官半职,再找机会调到战场上去,一展平生所学。谁料当利公主对小儿子护得很紧,沛国公隋轩、瞿阳县公隋桎两兄弟又和魏王走得近,隋辕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懂,曾宪只能放弃这个打算,却没放弃与隋辕的交情,平日遇到了,好歹能说得上几句话。

只是,这时候…

卢乡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儿子的要求,他一定会做,故他回到侯府,哭了一场,就命人备上厚礼,先去拜访鲁王。果然,鲁王好言相劝,却没只言片语带一丝保证曾宪性命的意思。

第三百零四章 爱子心切

听见卢乡侯离开鲁王府便直奔平舆侯府,鲁王沉吟片刻,才道:“卢乡侯爱子情深,孤见之动容。”

李棋知鲁王心胸虽不狭窄,却也不宽厚,不欲在这等事情上惹鲁王不快,闻言便顺着鲁王的心意,点评道:“卢乡侯病急乱投医,未免就失了分寸。”

鲁王一听,又觉得自己实在小家子气。

堂堂天潢贵胄,总不能像邓疆一般德性吧?有事求了邓疆,他收了礼却不给办,再求到别人身上,邓疆又要发怒,整别人一番,这可不是什么好的做派。若能压得此人一辈子无法翻身倒也罢了,若是给了对方喘息的机会…想到萧誉旧事,鲁王心中一动:“该不会…大皇兄…”

李棋也想到了这一层,装作不知,听鲁王点了出来,才“恍然大悟”,立刻做大喜之色,恭维道:“若是如此,臣可要恭喜殿下了。”

鲁王本有些不虞,见李棋神情,先是一怔,随即就缓过神来,明白自己应有主次先后。

魏王将鲁王的底子都给破了一半,还险些让鲁王与韩王闹得不可开交,这个仇,鲁王记下了。

与魏王相比,基本上不涉及政务,心软得很,还经常做不合时宜事情的大哥,显然不是该被自己针对的对象。再说了,就是秦恪能救出曾宪,那又怎么样。卢乡侯曾家,几无权势,不能给皇长子提供什么帮助,相反,一旦涉足此事,秦恪很容易惹来一身腥。

卢乡侯不知鲁王的心思,哪怕知道,爱子遇险,他也顾不上许多了。

隋辕接到卢乡侯的拜帖,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朱氏却猜着了几分,便劝隋辕不要见:“到底是鲁王殿下拐个弯的亲戚,断没有舍了鲁王来求你的道理。”

“这——”隋辕心肠软,听见妻子这样说,便道,“鲁王殿下都没办法?那可真是走投无路了,咱们,咱们哪怕帮不上忙,也不要将他拒之门外吧?他的年纪比阿耶还年长不少…”隋辕低下头,小声说,“若阿耶活着,也该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了。”

朱氏无奈地看着隋辕,唇角却微微扬起,眼底也露出一抹笑意。

不是早就知道了么,她的夫婿虽然不成器,心地却是极好的。与这样的人相处,无需低头弯腰,不用提心吊胆,每日都盈满了幸福,实在没有必这更好的事情了。

他们这个小家,只有富贵荣华,没有权势傍身。未来的路还长,少不得有求到旁人的时候。今日与人方便,来日说不定就受恩德惠泽。何况他们帮人,本就不愁报答,哪怕帮不到…请人进门喝杯热茶,歇歇脚,也好过将对方拒之门外。

夫妻俩打定了主意,便将卢乡侯请了进来。

卢乡侯近日连连碰壁,饱尝世态炎凉,见隋辕对自己热枕相待,明明是老于世故的长者,却险些落泪。

他的眼光,确实不如儿子。

若是十余年前,他能不将小儿子当做孩子看待,硬压着让他听自己的命令,岂有今日之祸?

隋辕也是见过卢乡侯的,记得这位侯爷保养的极好,完全看不出是快到花甲的老者,瞧上去顶多四五十。今日一见,满面皱纹,老态龙钟,腰也压完了,不由心酸,忙不迭道:“老丈言重了,我——”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帮上忙,只能尽力而为。”

卢乡侯颤颤巍巍地谢过隋辕,隋辕见了,越发难受。才在椅子上坐一会儿就耐不住,霍地站起,对朱氏说:“你在家等着,我去见阿娘。”

朱氏点点头,叮嘱:“你可不要和阿娘硬顶,伤阿娘的心。”

“嗯嗯嗯,我知道。”

平舆侯府就建在当利公主府旁边,中间还开了个小门,隋辕一溜烟小跑去了公主府,期期艾艾地说:“阿娘…”

卢乡侯上门拜访的消息,当利公主早就知晓了,对小儿子的秉性,她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将心比心,若自己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她也会拉下脸,去求每一个能帮助自己的人。但这不意味着别人的孩子出了事,她要冒着赔上自家人的危险,去趟这一趟浑水,故她二话不说,直接截住了隋辕的话头:“若是为曾宪求情,大可不必。”

“为,为什么啊?”

见小儿子满脸吃惊,当利公主不由叹道:“宝奴,阿娘是为你好。”你没本事,与两个兄长的关系又算不上好,如今我还能将你庇护在羽翼下,将来我若是去了,你该如何是好?哪怕我还活着,亲爹当皇帝,与异母所出的弟弟当皇帝,又是不一样的概念。前者会真心将我这个长女放在心里,后者…哎…

出于这等考量,当利公主不愿在任何与自己没太大关系的事情上,得罪可能继承皇位的兄弟。她想让儿女受她的庇护,哪怕她死了,也蒙她余荫,一辈子顺顺利利,稳稳当当。而不是因她的缘故,惹上诸王,未来的路坎坷无比,不见半点顺畅。

当利公主是一个好母亲,她疼爱儿子,不愿拘着儿子们成长,更不愿用功名利禄去要求他们。尤其是隋辕,活下来就是上天恩赐,不求别的。但她也明白,在这个圈子里,没有权势地位,那是万万站不住脚的。她希望她的儿子、乃至孙子孙女,只有别人求他们的,没有他们求别人的,无论是官职、婚姻还是万一出了什么事,都一样。

表达爱的方式有很多种,生长在皇家的公主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最务实的一种——正如馆陶公主,她爱女儿,一心希望女儿做皇后,难道她不知道做皇后就要忍受皇帝三宫六院么?话又说回来,难道嫁给臣子,你就能保证一定能寻到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好男人?既然挑不到,那么找权势最大的那个嫁,让所有人匍匐在你脚下,又有什么不好?

隋辕见母亲满面无奈,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狼狈回去,却一直闷闷不乐。

他习惯了不管闯什么祸,都有当利公主收拾烂摊子,骤然被母亲拒绝,只觉异常受伤。朱氏见他闹小孩子脾气,又好气又好笑,便道:“阿娘不愿插手,也是情有可原,到底是叔王,得罪不得。”见隋辕仍旧闷着,又道,“县主倒是个极热心大方的人,不如,你去找找她?”

隋辕听了,眼睛一亮:“对了,海陵!我这就去找海陵!”

卢乡侯父子在牢房中的会面,卢乡侯四处求人,以及隋辕的举动,全都被丽竟门的探子呈到了圣人案上。故圣人第二日见了长子欲言又止的模样,露出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容:“就为这个?”

“儿子…”秦恪也是被秦琬绕了进去,加上隋辕在旁边声泪俱下,满脸期待,不知怎地就答应了下来。事后越想越后悔,奈何话已出口,不好反悔,只能硬着头皮进宫,一见了圣人,却不知该说什么,支吾半天,好容易来了一句,“曾宪只是过失杀人,按律…不该死。”

这是废话,谁都知道,问题压根不出在这里。

曾宪过失杀人,按律的确不该死,若算上他勋贵子,世家儿的身份,顶多判个流放,罚金交得足够得话,甚至连杖责都不用。问题是,眼下这场打闹被上升到了文武之争的高度,挑起了世家、寒门存在已久的矛盾。

世家不希望重判曾宪,他们想要告诉所有人,世家仍有特权,高人一等;寒门一向仇视世家、勋贵,希望重判曾宪,咬死了“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闹得和从轻发落就是徇私舞弊一样。

文官对卢乡侯,不,应当说鲁王一脉,颇为亲近,想要轻判,理由也比较中肯,大夏律令摆在那里嘛。但武将容易被煽动,很多时候都不讲道理,若不重判曾宪,感觉就和朝廷轻视武人一样。武人本就怕太平年间,朝廷重文轻武,武人如前朝一般,被排挤得连站得地方都没有。圣人一直都很注意平衡这方面的矛盾,也明白自己的儿子们为了争夺皇位已经打破了头,煽动兵将哗变的事情,他们做得出来。

秦恪见圣人不说话,连忙低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似的。

圣人摇了摇头,却将心中的疑虑尽数去了——出了这等事,他第一个怀疑得当然是魏王,随即是赵王,至于长子,也不是没暗中嘀咕。可瞧见秦恪的样子,才发现他是真不涉这些事情,不免有些安心,暗道朕的儿子,也不是没有好的。

这便是盲点所在了,圣人认定了秦恪没插手此事,自然不会想到秦琬在其中推了一把,见秦琬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口气便放柔了:“裹儿,你想说什么?”

“孙女倒是觉得——”秦琬斟酌片刻,才说,“将曾宪发配到西边充军不就好了么?如此一来,文官觉得曾宪的性命保住了,武将却觉得他既然去了西边,十有八九…至于生死,也只能听由天命了。”

第三百零五章 身为人父

秦恪见圣人的目光一直落在秦琬身上,怕女儿说错话,惹圣人不快,连忙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父皇,裹儿她小小年纪,不懂事。这主意是儿子想出来的,可,可儿子不敢在您面前说——”

“够了。”圣人打断长子,神色淡淡,“是谁的主意,朕还能不知道?”说罢,望向秦琬,神色很是和煦,“你能有这般想法,实在很好。只是人心素来不足,曾宪的性命一旦被保住,卢乡侯未免会得陇望蜀,希望他平安无事。到那时候,恩情不再,反倒被埋怨,又该如何是好?就像连慕,若非恪儿为他说话,朕也不会召见于他,谁料…”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想再提。

秦琬想了想,才说:“虽说施恩不求回报,但好心没好报,仍是会难过的。不过,人生在世,不求事事如意,只求无愧于心。”

圣人一想到秦琬连“情敌”都妥善安置,没半点搓揉的意思,不由叹了一声秦琬聪明归聪明,却实在像极了其父,敦厚非常,再看看长子,浮现出一个念头,便问秦琬:“你说,让曾宪去西边?”

“对啊!我听旭之说,西边将起战——”秦琬才说一句,立刻打住话头,有些尴尬地笑了,“萧誉和赵肃不也去了西边么?顶多,顶多让他们照拂曾宪一阵,就一阵。若曾宪真有能力,在边疆脱胎换骨,苏都护必会提拔重用的。届时,我大夏少了一名纨绔子弟,多了一名将领,岂不是一段佳话?”

圣人见她举止虽端庄,神采却飞扬得很,不由暗笑——哪有她说的那么简单?战争靠得,不仅是能力,还有运气。

寻常人上了几次战场,若侥幸不死,也能算是老兵了。带着老兵,裹挟壮丁,队伍便滚雪球一般地扩大。不断地损失兵将,又不断地填补进来,久而久之,便成了精兵悍将。

在战场中,高级将领尚极容易死亡,何况兵卒呢?曾宪若被发配去充军,顶多做个普通兵卒,断不会让他做将领,即便有萧誉,还有…对,赵肃的照拂,又有什么用?当真是个孩子,虽面面俱到,却希望往好处想…

想到这里,圣人却又笑了。

不往好处想,难不成往坏处想?曾宪毕竟出自侯府,所谓的“不会读书”,也只是文章、诗词歌赋做不好,并不是不识字,不懂律,不读史。

以史为镜,又用律法来约束自己的将领,比起目不识丁的将领又强了许多。战场本就是最能磨练人的地方,若曾宪侥幸能活下来,自然比旁人有优势,单识文断字一项,便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一纨绔子弟;最好的结果,却是多一名将帅之才。

西边,的确快打仗了…

圣人略一斟酌,便觉得这个主意很好,再看长子,发现他仍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不由笑了:“裹儿啊,你瞧瞧你父亲,朕还没说什么,他就紧张了起来。”

秦恪听了圣人的调侃,又见女儿在身旁,恨不得有个地缝钻下去,却听见圣人问:“裹儿,对苏家,你怎么看?”

“养于妇人之手,到底失了几分眼力和胆气吧?”秦琬的评价倒是颇为中肯,“我找苏彧谈过一次,我问他,你是怎么想的?杨氏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用这种方式报答她?我能理解你当时的心情,可你这做法,委实太…见他不吱声,我又说,你做事就不能周全一些,多想想么?光听见杨氏官话流利,举止有度,家境困难,又没什么亲戚朋友,就以为她是家道中落的小家碧玉,顺带还找到了她双十年华不出嫁的理由?也对,长安的奴婢,哪怕放良出去,也是逢年过节就要送礼,隔三差五就要来个主子磕头的,以求庇护的。哪像外地,外放的官那么多,过几年就要调动。总不可能带一大堆奴婢去上任,总要在当地招奴婢,训练,待到走了,再转卖给下一任,或者放他们走。”

说到这里,秦琬竟有几分泄气:“我呀,也不求什么,只盼他也能去苏都护身边,见一见山高水阔,天宽地广。”

她虽明着说苏彧不是,却又不全是抱怨,反倒有理有据。圣人见状,反倒惋惜起来——当年若知魏王的手中…或许这样不干净,就不该那么早定联姻的。瞧苏彧这一连串的举止,虽因失明了,心情焦虑之故,情有可原,到底做事欠妥。

杨氏可是苏彧的救命恩人,他想借此机会纳杨氏为妾,膈应秦琬,难道没想过杨氏进府之后,任由大妇磋磨?豪门中想无声无息整人的法子太多了,眼睛一睁一闭,好好一个人就没了。

圣人断定,哪怕杨氏生得好,没有那块伤疤,苏彧若知到了她的身世,也不会看她一眼的——奴婢虽放良,到底会受人轻视,奴婢的子女也免不得受了带累。高门本就不会将奴婢当回事,纳妾也是尽量挑良家子,婢做夫人?那是骂人的话,可不是什么好词。

“苏家…”圣人沉声道,“苏锐上书,并未提及此事。”

圣人很早就知道,苏锐与魏王不是一条路,一个甘愿镇守边疆十余年,回来的次数不超过五回,身边也不寻任何婢妾服侍,成日埋首于军务中,努力给边境带来和平的人,断不会将自己的前程寄托在“从龙之功”上头。

苏锐本事卓绝,可以说,无论谁当了皇帝,轻易都动不得他。同样的,魏王当了皇帝,也未必就不会防着他,苏家…到底是女人当家,正如秦琬说的,眼界窄,直不起腰来!

皇帝与士共治天下,这个“士”,指得是学问深、本事足、人品好、心性优的臣子。当然了,想寻到这样的人,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略少一两项,也就将就着用了。

“士”当有风骨气节,有自己的性格,哪怕不特立独行,也要在关键问题上把持得住。而不是像丝萝一般,依附乔木,半丝自己的想法都不敢有。偏偏这世间大多数的妇人,皆仰仗男人鼻息过活,她们之所以闻名,是因为她们有足够厉害的父亲、兄弟、夫婿或者儿子,很少有宣扬她们自己有本事的。若非如此,“养于妇人之手”也不会带贬义了。

对圣人来说,他的奴婢已经够多了,实在不需要再加几个。故他叹了一声,才道:“委屈你了,过一阵子,待到风平浪静,你就搬到春熙园去吧!”言下之意,竟是默许了秦琬寻欢作乐,弥补她因这段婚姻受到的伤害。

甘露殿中的圣人为儿孙发愁,承恩公府的江柏和江松两兄弟,眼睛已是通红。

江柏牙齿咯咯作响,恨意从字里行间迸发出来:“贱婢无耻——”

“此事当真?”江柏面露惊容,犹带几分不可置信,“阿兄,你可千万要谨慎,莫要着了旁人的道,落入陷阱之中。”

“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事实就是如此!”

苏家呢,本是要寻个机会处理掉芸香的,但秦琬在中间推了一把,让芸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几封信送了出去。待到苏家要卸磨杀驴的时候,她就说,自己已经将事情的经过给写了下来,分别交给几个人。一旦知道她死了,对方就会立刻将这些东西交给承恩公。

按理说,以苏荣之心性,本不该被芸香吓到,但莫鸾怕啊!坚决不同意儿子冒险。

苏荣转念一想,觉得芸香所求也不过是为了富贵,好吃好喝供着,暗中寻找破绽。谁料秦琬借着回娘家的机会,召见了祁润夫妇,把江菲的死因告诉了江筝。

江菲和江筝,名为姑侄,年岁却仿佛,打小也是一块长大的。一个羡慕对方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来得,被所有人称赞的“完美”;一个却羡慕对方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地长大,没有任何负担。这份感情,外人看不出来,还当她们有些矛盾,彼此却明白情谊的深厚。

江筝本就有些接受不了小姑姑年纪轻轻就没了,哪怕江家人信江菲能做得出一气之下找情人的事情,江筝也有些将信将疑。听见秦琬递的话,字里行间都透着对江菲死亡时间的怀疑,还有对芸香的疑虑,立刻急急地将话带到。

她本就是个聪明灵慧的姑娘,明白此事很可能另有隐情,因着莫鸾与江家女眷关系极好的缘故,加上江筝嫁给祁润后,琴瑟和鸣,渐渐了解朝堂上的事情,觉得此事,自家女眷没一个能真正做主的,包括太夫人,便倒寻了祖父江松,偷偷告知此事。

江松听后,如遭雷击,虽是将信将疑,仍旧雷厉风行。他立刻派人盯着芸香家,顺便将此事告诉弟弟江柏。兄弟俩派去的人发现芸香家果然有人盯梢后,借着对方想要除了芸香的机会,来了个偷梁换柱,将芸香抓了回来。也顾不得什么私设刑堂,还没上几道刑,芸香就全招了。

第三百零六章 算计成空

爱女惨死,江松如何不痛心?不仅如此,还有一种被愚弄的愤怒——他竟然相信了苏家的说辞,相信江菲因为被自己骂了,气得跑去了庄子上,为与父亲、夫婿赌气,便找俊秀的青年寻欢作乐,不小心珠胎暗结,寻游方郎中用了虎狼药才没命!

小女儿死得那样惨,自己却信了苏家的鬼话,像外人一般质疑起江菲的品行。甚至觉得此事一旦传出去,江家女儿的声誉都会受影响,心疼之余,竟有几分责怪她不懂事…

每想到这里,承恩公江松便心如刀绞:“若不是她一向依赖县主,县主觉得她急匆匆去庄子都不说一声,之后也不派人回来捎信太过奇怪,暗中留心,发现端倪…菲儿在九泉之下,不知怎样埋怨我这个糊涂的爹…”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见爱女的最后一面,竟是将她骂走的,而且是这辈子第一次对她说重话…

江柏明白兄长的悲伤,却知道此时不是难过的时候,更不是报仇的良机,便道:“阿兄莫要悲痛,你若垮了,才真正是亲者痛,仇者快。”

“我知道!”江松狠狠一捶桌子,“苏家求娶菲儿,无非是想借江家之力,让魏王更上一层楼。他们敢这样愚弄我,也是仗着魏王之势,底气充足。若不覆灭他们的美梦,我又怎配做一个父亲?”

江柏一听,暗道来了。

他与苏锐交情颇深,军务政务都想得,岂会不知苏锐是世间难得的伟丈夫?这样一个人,就因常年在外,管不到家里,如今…实在作孽啊!

江柏有心为苏锐分辨两句,却知兄长愤怒江菲之死和苏家的欺瞒,这一口恶气,非要出了不可。

苏家看似煊赫,实则如无根之水,只要苏锐一倒,苏家也就没了光鲜可言,更不要说魏王。如今的情势是,苏锐在,魏王就有翻身的资本;苏锐倒了,魏王自身都难保。

江家想要对付魏王和苏家,势必要整垮苏锐,江柏与苏锐还算莫逆,委婉道:“西域之事,圣人极为重视,卫拓任着户部尚书,想要瞒过他,动什么手脚…”

“我知道。”江松深吸了一口气,“国家大事,自然要排在家族恩怨之后。咱们也不是穆家,仗着两代后族,敢直接和王爷对上。转换门庭,对付魏王,事关重大,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有些事情真是说不得,江松才刚提穆家,心腹的长随就敲了门,进来之后,恭敬禀报:“公爷,相爷,郑国公没了。”

两兄弟面面相觑,静默半晌,江柏才轻声道:“穆家…当真不走运啊!”

穆家既是勋贵中的头一份,自是以军功起家,子孙多在军中任职,但真要算起来,担任要职的,关键时能扭转局势的,也只有早早故去前任安西大都护的武成郡公一个。旁的穆家子弟,无人是一方统帅,手中更无甚可用的兵马。

说实话,穆家对魏王的出身,那是一万个看不上,早些年连遮掩都不带的。若不是家中子弟青黄不接,除了穆淼外,竟没有特别出息的,他们也不会答应灵寿县主和穆诚的婚事。

就如秦琬与苏彧的联姻,让魏王在“大义”的名分上勉强站住了脚,还帮他笼络了颇多勋贵一样,灵寿县主和穆诚的联姻,让穆家在军中的实权终于更上一层楼。

眼看西边就要打仗了,穆家岂能不将自家子弟拼命往西军中塞?虽说战场没绝对安全的地方,战死沙场的高级将领比比皆是,却有相对安全的地方,只要运气不是那么差,敌人压根不会来这,糊弄着就过去了。即便治军严厉如苏锐,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名门出身的公子哥们去死吧?总得寻个好点的差事让他们做,战功也不会落了他们,才好平衡朝中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是天赐良机,谁料这么关键的时候,郑国公却过世了。

郑国公是穆皇后的嫡亲大哥,也是穆家的家主。他这么一去,他的儿孙无疑是要丁忧的。他下头三个弟弟,以及弟弟的儿孙们,多得是连三服都没出的,按理说,也是要给他服丧的。哪怕圣人愿意“夺情”,顶多也就是夺穆淼一个人的,更何况穆淼身上还担着“过错”。这样算起来,西边这场战事,穆家竟是半点功劳也捞不着。

“也不是半点…”江松沉吟片刻,缓缓道,“老郑国公也有好几个兄弟——”说得是故去的这位郑国公的叔叔们。

江柏知晓兄长虽老成持重,反应却不是那么快,不由叹道:“阿兄此言差矣,穆家…唉,长公主的儿子,身上岂能没有爵位?穆家这几房,无论是明德皇后的兄弟,还是文德皇后的兄弟,哪个不是公爵、侯爵?咱们这样的人家,庶支旁支若是出了头,尚会忧心强弱逆转。落到穆家,就该直接争夺家主之位了。”

还有句更诛心的话,江柏没说——我家子弟为长辈之死,放弃前途,回乡丁忧。你们这些没出五服的亲戚,反倒要仗穆家的势,借此良机飞黄腾达?虽说一笔写不出两个“穆”字,也算不上太远的亲戚,但涉及到了自身的利益,能做出正确决定的终究是少数。再说了,万一旁支夺了穆家的家主之位,为讨好新帝,将嫡支踩到尘埃下呢?

穆家两代后族,深受圣人倚重,无论哪个皇子登基,都不好贸然对付穆家,以免落下不好的名声。可若是穆家内斗,又是另一回事了,新帝必定极乐意见到这一幕。挖空了心思投皇帝所好的“聪明人”,古往今来,数见不鲜,不得不防。

江松和江柏兄弟能相处得如此融洽,除了年纪相差大,心胸和眼界也颇为宽阔外,更重要得便是两人享有的资源,获得的利益并不冲突,相反,还能互利互惠。若是换做同样出色的两兄弟,抢一个官位或者爵位,还能这样心平气和?

这个道理,江松也懂,所以他很快回过神来,露出一丝快意之色:“当真是人在做,天在看!”

郑国公一系悉数丁忧,对魏王来说,自然是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更何况,穆家这些年行事实在太过嚣张,实在得罪了不少人。看到他们错失良机,即便稳重如江松,也会高兴的。

兄弟俩感慨穆家的同时,秦琬的车架已到了曲成郡公府门前。

郑国公过世的消息传到宫里,圣人虽早有心理准备,仍旧伤痛非常。眼见时候不早,秦琬示意父亲留在宫里,开解圣人,自己则施施然回了苏家。

她才踏进苏家的大门,檀香得了消息,早早等候在一旁,见状凑了上来,小声说:“今儿您不在,又有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上门,夫人却接待了他们。”

秦琬脚步慢了些:“具体点。”

檀香一心讨好秦琬,早早就将这些事情打听得门儿清:“来得都是一对母子,说来也巧,先来的那个夫家姓崔,儿子单名一个俊字;后来的那个姓韦,单名一个秀字。”

她这么一说,秦琬大概知道是谁了。

这两个人,裴熙曾重点提过,都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容貌才学都不错,且都是幼年丧父的可怜人。不同的是,崔俊的母亲含辛茹苦,替人洗衣,日夜劳作,又接受一些邻里、族中的恩惠,才将崔俊拉扯大。韦秀的母亲则嫁给了一个鳏夫乡绅,由于韦秀很会读书,乡绅对这个续弦带来的拖油瓶也很不错。韦秀却不忘本,十五岁后便拒绝了继父的资助,改回了原本的姓氏,孤身一人在外求学,希望自己能光耀韦家门楣。

崔俊和韦秀既能入裴熙的眼,可见本事不差,秦琬虽不知裴熙如何运作,才让这两人的母亲想到苏家,又在同一日拜访,却明白他们为得是什么事——很简单,科举。

本朝科举的名额本就极少,莫要看每到春闱,举子云集,实际上呢,能拿到应试资格的人,少得可怜。哪怕你名气再大,只要没达官贵人的推荐,也是空谈。崔、韦二人虽有才学,却少这一道敲门砖,事涉未来,进则飞黄腾达,退则道路狭隘。哪怕再骄傲的人,在这等时候,也只能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