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琬对裴熙的行事风格很了解,他让崔俊母子先来,韦秀母子随后,可见他对前者的评价不怎么好,后者却颇为看好。故她想也不想,便道:“既有客人,咱们也去看看吧!”

快到正厅的回廊上,几个使女一边给花木浇水,一边小声议论道:“那个郎君,你们瞧见了么?”

“瞧见了,生得真俊啊!”

“是啊,听说很有骨气,不肯做乡绅的儿子,一定要改回原姓,宁愿吃糠喝稀呢!”

“什么骨气,要我说啊!这人实在是沽名钓誉。”一个侍女不屑地说,“他若这么有本事,便不要接受继父的援助啊!给人家做了十几年的儿子,瞧见自己有本事了,就要改回姓氏,回归‘清贫’。这等行径,岂不像那些得了岳家帮助,却翻脸不认人的赘婿一般可恨?”

第三百零七章 划粥割齑

听见这几个使女说的话,秦琬驻足,目光在隐蔽处流连。陈妙会意,上前几步,打量四周,不消片刻便退了回来,小声回禀:“韦秀就在不远处。”

果然是说给他听的。

裴熙点评这两人的时候,便对秦琬说过,崔俊和韦秀皆是一表人才,为人处世一个玲珑圆润,一个温文内敛,无人不说他们好。但玲珑者未必有所底线,温文的也未必没有脾气。故他刻意将两人安排在同一天“找上门”,又想办法定好了先后,如今一看,竟是事事都不出他所料。

“这等手段…”秦琬冷哼一声,缓缓走上前去,使女们见她来了,连忙请安:“参见县主。”

秦琬知她们也是奉命行事,不欲多加为难,便道:“来者是客,岂可妄议旁人家事?道听途说,便能断定一人品行?长舌如此,实在不该,檀香,按苏家的规矩,这是怎么处置的?”

檀香应道:“回县主,罚俸三月,贬为三等。”

“行,按例吧!”

韦秀握紧的拳头复又松开,站在转角,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那些使女的话,一点错也没有,他归宗一事,终究…可她们…也确实是道听途说,不知真正内情。

他两岁的时候,在衙门做书吏的父亲便没了,书吏俸禄微薄,堪堪够一家人过活,办完丧事,手头就没什么积蓄了。韦母年轻,颇有几分颜色,又是孤儿寡母的,懒汉闲帮觊觎,街坊邻居眼神不对,族人呢,也多心怀不轨,想谋他家仅剩的宅子不说,还想谋韦母做个外宅,韦母带着他,活得实在艰难。好在运气不错,改嫁了一个姓段的乡绅,由于韦秀太小,没资格立户,便也跟着改了姓。

段乡绅性格忠厚老实,前期留下的两儿一女也不是不讲理的,韦母又温柔娴淑。两家人拼在一起过日子,虽有些隔阂,很快就消融了,故韦秀幼年的日子,着实不坏。

韦母再嫁,日子越过越好,本是一件喜事。可这世间总有那么一等人,见不得别人好的人,喜欢做损人不利己的事情,拿人家的伤疤来说嘴。反反复复提及韦母再嫁,言下之意竟是她不给韦父守一辈子,便算不守妇道。韦秀从旁人口中得知了自己真正的身世,去问母亲,母亲垂泪,去问继父,继父宽厚,让他莫要计较旁人的闲言碎语。

按理说,这本是好事,可坏就坏在了韦秀的资质上——他若只是个普通人,即便读私塾,给先生的束脩也不用多少,将来做个小吏也好,做个私塾先生也罢,养家糊口,回馈家人,也就是积年的功夫。偏偏他天资惊人,段乡绅一看,觉得他不能被埋没,非要送他去名士那里读书,想尽一切办法,发动各种关系,找到了一户勋贵人家办的族学,凭着七拐八拐的远亲,好容易才进去。

勋贵人家的族学,束脩自是不菲的,不仅如此,光走路磨坏的鞋子就是一笔不小的消耗。段乡绅看见他披星戴月,早早等候进城,晚上又走十几里才能回家,晚上还要彻夜攻读,心下担忧,决定给他在长安赁一间宅子。

段乡绅的家境虽颇为殷实,可人丁也渐渐兴旺,韦秀一看,侄儿侄女们渐渐长大,姐姐的嫁妆也在攒,自己后头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再这样供他下去,便要短了其他人。虽说哥哥姐姐们都没有怨言,顶多是嫂子们私下说几句,可他心里愧疚啊!如此一来,他岂不是附着在段家身上的血蛭么?刚好,他年纪也渐渐大了,可以做一家之主,在官府立户。再说了,他父亲这一脉,只有他一个儿子,总不能绝了嗣吧?他便对继父提出,拿回姓氏,归了韦家,也好减轻段乡绅的负担。

他的心结,段乡绅是知道的,叹了一声,还是同意了,却令他好好读书,丁税由自己出。韦秀推拒许久,终是怕再次刺伤继父,含泪受了,却不肯再要任何别的资助。他这五六年求学,每日煮粟二升,待之冻结,将之划成若干块,和着几片野菜碎屑,便是一日的粮食了。也不是没有好心的同学,给他带些好东西改善伙食,他虽受了,却不动一丝,唯恐自己再入奢境,咽不下粗劣的饭食。

若不是韦母声泪俱下,段乡绅殷殷期盼,说“你若功成名就,咱们一家的日子也更好”,想到段家家境虽不错,却没有一个做官的可以庇护他们,韦秀也不会放下自尊,厚颜上苏家拜访。

苏家的冷待,韦秀自然看得出来——茶水一杯杯地奉上,奴仆们皆眼观鼻,鼻观心,硬生生坐了几个时辰,却没半个主事的人出来,哪怕只是将他们打发了都好,如今…又有这么一出,虽被秦琬解围,可他竟破天荒流露出几分胆怯。

士庶之别,有若天壤,他早有所感觉,却未想到勋贵之间的三六九等也这样分明。再听得“县主”,猜到为自己解围的是哪一位,想想对方的父亲在士林间的名声,被文人推崇和百姓推崇的程度,实在有些…怕被误解。毕竟他在段家长到十余岁再归宗的事情,虽被一些人推崇,却也被另一些人鄙夷。可无论后者怎么说,也没有谁拿他和赘婿做比较。

自古以来,赘婿就被人看不起,不仅要在妻子家吃住,还要改了妻子的姓氏,说得好听一点是吃软饭,说得不好听,活脱脱是一个传宗接代的工具。世间到底是男人当家做主,在绝大部分的人心里,女人是传宗接代用的,男人却要建功立业,方显本事,未免瞧不起这等“阴阳颠倒”之举。但凡有些心气的男人,都不愿做赘婿,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说韦秀和赘婿的所作所为一样,实在太侮辱人了一点。

正当他踌躇不前的时候,秦琬已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带着侍从,越过跪着的使女们,刚好要过这个转角。陈妙一个箭步冲上前,阻止众人行进的步伐,秦琬“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韦秀,又回头看了看,明丽的面容上登时露出几分不屑,轻声说:“原是如此…”说罢,望着韦秀,问,“你可带了文章来?”

韦秀被她气势所慑,下意识地说:“带了——”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又带了几分尴尬。

“取来吧!”秦琬半点不含糊,很自然地伸出手,“给我看看。”

如他这般出身的人,家中自是优先供着男丁的,不说作践女子,也有几分轻视。在他们眼里,女人再怎么当家做主,也是管家理事,针凿纺织,伺弄庄稼,喂养鸡鸭很有一手,再加上性子干练泼辣,旁人不敢得罪。论起识文断字,那真是男人里都难找到一两个,遑论女子。故韦秀一开始竟有几分没反应过来,随即就笑自己是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高门大户,哪里是他们这样的寒门比得了的呢?尤其是皇室…

自家孩子,每一个都能读书,这样的日子,多好啊!他也想让韦家人,让段家人,还有姐姐妹妹的孩子们过上不用下地耕作,有奴仆服侍,有机会读书,无需为生计发愁的日子!

正因为如此,韦秀压下心中的一两分别扭,将自己的文章呈给秦琬。

秦琬浏览了一遍韦秀的文章,发现他文采不凡,更重要的是,务实。他的几篇文章,或提均田,或提盐政,或提江南,虽因眼界和见识之故,仍有几分生疏稚嫩,却可见其风采。

这样的人才,难怪入了裴熙的眼,就是…韦秀此人,似乎对周礼很是推崇…

秦琬挑了挑眉,将文章收起,递给韦秀:“时候也不算早了,你们母子且在这儿住一日,明日管事会带着我的口信,领你们去晋王府。”

韦秀想要道谢,秦琬挥了挥手:“只是带个口信,能不能留下得看你。”说罢,似乎有些兴致缺缺,“阿妙,回去了。”

陈妙看了一眼韦秀,待回到房中,才小声说:“此人可用,但——也未必不是障碍。”太重视“礼”,又是这样的出身,对皇长子登基自然是拥护的,但对秦琬的志向…不利,大大的不利。

“莫鸾为了不和他搭上关系,都用这种手段羞辱他了,这人啊,必定是反对魏王发疯的先锋。”秦琬叹道,“有理想,有志气,也有骨气,才华还很出众,朝廷正需要这样的人才。若就任地方,必能造福一方百姓。”

陈妙一想,觉得也是——秦恪一旦登基,秦琬理所当然地掌权,依眼下的情形看,这一天也不会太久了。至于韦秀,寒门出身,至今还是白身,连科举的资格都拿不到。哪怕入了皇长子的眼又如何,只要他不在长安,麻烦就能小很多。

“旭之眼光一向毒。”秦琬轻轻笑了起来,“咱们的莫夫人,对韦秀这样不客气,但对崔俊母子,可是热络备至啊!”

第三百零八章 借机下注

秦琬说得一点都不错。

送走崔俊母子后,莫鸾的一颗心仍是火热的,她斟酌好一会儿,才问赖嬷嬷:“你觉得如何?”

赖嬷嬷不知莫鸾问得是哪一方面,却明白莫鸾对崔俊母子十分满意,顺着她的意思,附和道:“崔家娘子固守清贫,崔家郎君谈吐不凡,自是好的。”

莫鸾习惯了赖嬷嬷的谨言慎行,没听出赖嬷嬷这是在敷衍,见心腹赞同自己,便道:“他,倒配得上苒苒…”

此言一出,赖嬷嬷顿时露出惊容:“娘子,他可是寒门子!”高门庶女都有好多瞧不上寒门子的,何况嫡女?苏家声势煊赫,苏苒又是苏锐唯一的女儿,还是嫡出,哪怕脾气再不好,也没有这样埋汰的道理,这还是亲妈么?

江筝之所以嫁给祁润,那是因为祁润入了圣人的眼,江柏也认为此人有宰辅之才,又有皇长子的香火情在。再加上江家已经靠近了魏王一系,不敢和鲁王一系走太近,寻不到配得上江筝的年轻郎君,才将她下嫁。即便如此,祁润也是十四岁就考中了状元,不说前无古人,也是鲜少见到的天才。

至于乔睿、林宣,虽也是科举晋身,却是世家出身。冯翊林氏,扶风乔氏,莫说在前朝,即便在本朝士林,那也是响当当的家族。崔俊…瞧上去倒是不错,只可惜,出身太低。这样的才子,没一千也有八百,崔俊顶多才学更好些,又不是卫拓、裴熙那等惊世骇俗的鬼才,如何配得上公府嫡女?

莫鸾见赖嬷嬷惊慌的模样,不以为忤,只道:“你不明白。”魏王一旦登基,崔俊很快就会青云直上,短短五六年就官至尚书,什么卫拓、裴熙,一概比不上。

他爬得这样快,自然有人眼红,奈何魏王护着,朝堂上扳不倒他,也只能在他的阴私之事上下功夫。这些人想着,他是寡母带大的,婆媳矛盾…对吧,总会有不和的,何况寒门骤然发达,女色上,钱权上,哪里把持得住呢?可他硬是没有这些毛病,家庭和睦,为官清廉,谁提都只有赞美的。

这样好的一个儿郎,谁不想做他的岳母?莫鸾早就想过照拂他家一二,也好多个臂助,奈何长安城这么大,她上辈子对崔俊了解得又不够多,只知他是家住京郊。再说了,寒门子,名字说不定都是拜师后改的,想要找人无异于大海捞针,还会造成大动静,莫鸾才悻悻地放弃了这个想法,未料崔俊母子会直接送上门来。

如果不是附带一个被魏王满门抄斩的韦秀,那就更好了!

一想到这里,莫鸾就觉得心烦——她怎么也想不到,秦琬竟会将韦秀母子留下来,还推荐对方给秦恪!哪怕知道将来韦秀出事的话,顶多也是秦恪一家被清算,未必能牵连到她,她也觉得晦气无比。

赖嬷嬷不知莫鸾在想什么,却明白,苏苒是苏家几兄弟并着莫鸾的掌珠,这门婚事,哪怕莫鸾同意,苏家兄弟们也不会同意的。她实在不愿担这责任,小心翼翼地说:“几位郎君也都大了,您不妨问问他们的意思?”

莫鸾虽觉得有些刺耳,却觉得也是,不说通儿子,如何让婚事顺顺当当?女儿到底是要嫁出去,儿子才是要养老的。故她想了想,便趁着几个儿子都在家的功夫,将他们找来。想了想,又觉得这事不好越过秦琬,否则沈曼会有意见——让秦琬主持中馈,拿着嫁妆往苏家倒贴,这么大的事情却不知会她一声,到底不好。

既是如此,那么…干脆几个媳妇都请过来吧!老三媳妇虽碍眼,到底老二媳妇在,还有个打擂台的。

莫鸾想倒是想得好,谁料将人一请过来,才吐了一半的意思,秦琬的脸就沉了下来:“我不同意。”

“县主好大威风。”莫鸾神色冷冷,刚要发作,才说半句,秦琬的脾气比她还大,态度比她还不好,“莫夫人,你不疼爱女儿,那是你的事情,莫要让我也沾手此事。旁人一看,还当我为公报私仇,才将公府嫡女许嫁寒门!”说罢,拂袖而去,竟是再也不愿听只言片语。

她这话说得极不客气,苏彧却破天荒地同意秦琬的看法,忍不住附和道:“阿娘,崔俊可是寒门子,性情指不定奸猾得很。这些寒门子为了上位,什么话都能说,什么事都能做,你可千万莫要被他所欺,耽误了小妹一生。”

如今的苏家,可以说是勋贵中的头一份,加上世家旁支的出身,哪边都沾得上。什么好女子,好女婿求不得,非要将自降身价。苏彧实在不明白母亲为何会有此想法,只当她在内宅待久了,虽与命妇交际,到底还是见识不够多,比不上男人。他见多了寒门出身的人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以为她被崔俊的花言巧语和俊秀皮相唬住了,便道:“舅舅不是有好些庶女么,阿娘若真瞧中了崔俊,找舅舅分说,许个庶出的表妹,便已足够。”

当然了,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则是——舅舅做了这么多年的官,眼光见识都不差,我身为人子,不好说母亲的不是,舅舅却是母亲的兄长,一旦他否决,那个骗子就无所遁形了。

他们母子怎么谈,秦琬半点也不在乎,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便道:“命人收拾东西,顺便派人和玉迟、安笙说一声。”

陈妙会意:“县主打算何时启程?”苏家这地方,他也不想待了,还是早日去春熙园的好。

“不急,再过两日。”秦琬淡淡道,“莫鸾连嫁女儿都想出来了,可见崔俊实在有点本事,苏家兄弟定不是他的对手,若是去找他麻烦,说不定会被他折服。唯一不省油的苏荣,又觊觎着苏家的爵位。有他在一旁支持莫鸾,时不时敲边鼓,何愁此事不成?”

“苏荣?”

“你没看出来?”秦琬颇有些无奈,点了点陈妙,“当年苏彧倾慕邓凝,想要让苏荣接近我…苏荣的长随不是被旭之抓了么?旭之是什么人,岂会随便冤枉对方?若真兄友弟恭,哪怕被兄长不满,也该告诉他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而非顺水推舟应下来。他对我不冷不热,甚至态度不好,一是为了避嫌,二嘛,怕是怀恨在心了,谁然我和旭之撕破了他的伪装呢?”

陈妙听了,不免有些尴尬——他对裴熙,实在有些惧怕,觉得裴熙光一张嘴就能说死人,随便给人安个严丝合缝的大帽子什么的,还真做得出来,故一直没往这方面想。被秦琬这么一说,他才忽然反应过来:对啊,苏荣是哪根葱,哪根蒜,嫡次子罢了,怎么有资格娶皇长子的唯一的嫡女?苏彧敢推,已经是大不敬了,你还真敢接,难怪事情暴露后,苏荣的名声就一落千丈,感情大家都觉得他吃相太难看,心怀不正啊!

时局越发紧张之时,海陵县主搬到春熙园的事情,自会被有心人留意、解读、打听。更有好事者掐指算算,心道距离那个杨氏上门,好像已经过去三四个月了吧?即便是生气,也不该是现在啊!这么长时间,哪怕有气,都该消了吧?

消息渠道更灵通一点的人,听说秦琬为何搬走,不由咋舌——莫鸾这是在想什么呢?战乱年代也就罢了,太平年间,谁跟你来“英雄不问出处”这一套?难怪县主气得搬走,这桩婚事真要成了,县主的名声还不得烂大街啊!

苏苒和秦琬结怨的经过,权贵人家都有所耳闻,略好一点的人家,对苏苒,那是敬而远之。略差一点的人家呢,莫鸾又看不上,否则苏苒和苏荫这对双生子,也不可能哥哥成亲都半年了,妹妹连亲事都没说定。但再怎么下嫁,也没必要这么低…是吧?

馆陶公主听了心腹女官的回禀,扬了扬眉:“你说,海陵去春熙园,没能带上自己的孩子?”

“回公主,可不就是如此?”心腹女官明白馆陶的性子,添油加醋,“莫鸾死死地护着长孙,说孩子年纪小,受不得风,没办法走那么远。海陵县主投鼠忌器,不敢和她抢,本想将嫡子庶子一块带过去,也只能作罢。听说,留了两个心腹的使女下来,照顾庶子,隔三差五去看嫡子,一旦这两个孩子有头疼脑热,她可是不依的。”

馆陶公主放下手中的胭脂,遥想往事,略有些伤感,又带了些讽刺:“世家,哼,他们也只有这等本事了。”当年她和驸马恩断义绝,圣人明摆着惩戒王家的时候,王家也是想办法将她的独子抱了过去…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似乎要将那些悲伤的记忆抛离脑海。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在意什么呢?故她打开首饰盒,捻起一串珍珠,微微一笑:“侄女伤心,我这个做姑姑的,也不能不给点表示。”不就是男人么,有的是!

第三百零九章 两位公主

秦琬搬到春熙园的第三日,馆陶公主的帖子就已送来,邀秦琬来公主府小酌。

这位姑姑的心结,秦琬知道得一清二楚,略加思考,便有了主意。故她大大方方地应下,盛装华服,依约而至。

馆陶公主见了,眉宇间就沾染上了一丝喜色:“海陵,你可真得我心。”不就是没了个郑国公么,因为圣人重视,闹得和出了什么大事一样,勋贵人家的交际少了不说,服饰都以素淡为主。这等畏惧穆家权势,怕扎了圣人、扎了穆家眼的举动,落在馆陶公主眼里,实在刺目得很。

她可没忘记,自己女儿与魏嗣王秦宵的好事,本来魏王都没拒绝的好理由,却被穆家女儿给破坏了。事后,馆陶公主虽恼火了当利公主和隋桎,也没忘记教训自己的女儿,但馆陶公主也不傻,琢磨来琢磨去,渐渐回过味来,明白自己被算计了。对魏王的恼怒更上一层楼的同时,连带着对穆家…也更看不顺眼了。尤其是此番,郑国公故去,虽谈不上满城缟素,上流社会却气氛低迷,连带着馆陶公主就更不高兴了。

真可笑,什么时候,皇家需要给一介臣子让路?

秦琬知馆陶公主素来以身份自矜,也不附和,只是笑笑。馆陶公主当她年轻腼腆,没再说什么,极为亲热地挽着她的手,热络非常:“来,姑姑带你看些好东西。”说罢,便将秦琬带到了公主府的西边,穿过一个长长的回廊,迎面飘来一股腻人的香风,推开门,往里头走,昏黄的灯光,醉人的香气,将人带入一个放纵的世界。

再往里头走一段,又有些不一样。

窗户被暗色的纱糊着,再明亮的光线,被这样遮挡,也只剩下模糊的一丝。每隔几步,便有一根儿臂粗的蜡烛燃烧着,将室内照得透亮。

房中处处飘荡着轻纱,点缀着金玉珠串,醇香的酒气在屋内萦绕,昂贵的香料盘旋着青烟袅袅。馆陶公主拉着秦琬,在鲛绡和珠帘背后坐下,面带微笑,轻声道:“你觉得如何?”

鲛绡的珍贵之处就在于,外头的人往里看,若隐若现,似有似无,里面的人往外看,却颇为清晰。秦琬看了一眼外头交叠的男男***,低下头,没说什么。

馆陶公主当她面皮薄,不由笑了起来:“我呀,也不是没年轻过。哪个姑娘家年轻的时候,不想嫁个出身高,样貌好,气质佳,本事足的如意郎君呢?只可惜这世事不尽如人意,哪怕寻到了,也有一干被富贵迷了眼的小妖精与你抢。人生苦短,不如及时行乐,又不是与对方过日子,只要…”说到这里,她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能在这里出现的,都是奴婢们试过的,能力强得很。你若不信,现场观摩一番,看上哪个,带回去便是。若你喜欢那些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的,我这儿也有,不过,男人嘛,还是得用得上才行。”

秦琬的心思倒没放在这上面,她只是好奇一点:“这些女子…”

“不愧是大哥的女儿,你呀,就是心太软了些。”馆陶公主叹道,“这些女子多是王家蓄养的歌伎婢女的后裔,看在她们对我还算恭敬的份上,王家落难的时候,我便将她们买了过来,还有这些年陆续在教坊买了些姿色出众的女子回来。我许了她们,只要在这里做三年,便将她们放为良籍,送几亩田地。同样是伺候男人,在我这儿啊,她们好歹有挑人的权利。”

秦琬知馆陶公主不会对下人这么体贴,这番话估计有五六成是说给自己听的,却佯作信了,便低下头,小声说:“姑姑,侄女…侄女就是有些不服气,凭什么他们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挑三拣四,非清白之身不要,咱们女人就不成?”

馆陶公主本就是这个想法,刚要点头,再品一品秦琬的意思,立刻明白——秦琬这是嫌对方碰过别的女人啊!

照馆陶公主的心思呢,一夕欢愉,尽兴就好,实在没必要顾忌那么多。转念一想,小姑娘家家的,人生阅历不多,指不定还有些幻想在。等到了她这个岁数就明白,男人啊,不管穷的富的,贵的贱的,都一个德性。既然是享乐,为何要挑个青涩小男生,而不寻那些成熟男人呢?

当然了,侄女既然有这等想法,做姑姑的必须要满足。

馆陶公主看得出来,秦琬对她的所作所为并不排斥,没有半点卫道士该有的愤怒、不屑、鄙夷,顶多也就是很尴尬。这样的性子,恰恰对了她的胃口,哪怕不为给魏王添堵,她也是要教导秦琬及时行乐的。

青涩,没碰过女人的,行啊,调教的方子多得是,等选好了,自己再给侄女送过去!

接下来的时间,秦琬就和馆陶公主畅谈起来,也渐渐摸清了馆陶公主的心思——馆陶公主之前与魏王走得太近了,德平郡君与秦宵联姻告吹后,馆陶公主就是想转而投资鲁王,也要顾忌着鲁王的想法,都是天潢贵胄,谁乐意做挑剩下的那一个呢?馆陶公主抹不开脸,鲁王也惦记着这件事,就只能这样不咸不淡地拖着。

秦恪辞让太子,名声甚好,馆陶公主的心思才重新活动起来。她呢,也不求什么政治投资,更上一层楼,只要保持公主的尊荣,不被新帝打击报复即可。投到长兄的羽翼下,被长兄庇护,未尝不是一条出路。当然了,能坑魏王的地方还是要坑的,既然做不成盟友,那就势必是死敌,没有虚与委蛇的可能。

这么多年过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谁对秦恪影响最大。交好长嫂,投侄女所好,对馆陶公主来说,无疑是再正确不过的方针。

一个蓄意结好,一个有意结交,愉快的谈话结束后,双方都很满意。

当利公主、馆陶公主,无疑是公主中最有影响力的两位,只要能让她们的立场稍微偏一点,表现出对长兄的信赖,落在圣人眼里,自然有所计较。

想到这里,秦琬问:“阿耶还在宫里?”

“殿下至今未曾出宫,只是命人递了话,说要晚几日回府。听常统领递来的,宫中的消息,说——”虽在马车上,陈妙仍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圣人心中,极是难过,饮食上颇有些不振。殿下陪着说说话,好容易才进了些,却…”同龄人一个个病的病,死的死,就剩下自己一个,这种感觉,不亲自品尝,谁也体会不了。

说到这里,陈妙有些踟蹰,仍是道:“县主,会不会太扎眼了?”

秦琬摇了摇头,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咱们不能一辈子被人压着,一旦抬头了,自然有人看不过眼。他们要怪,就怪他们生得太晚了吧!”因为生得晚,所以梁王谋逆一案,没被卷进去;也同样因为生得晚,圣人想要回忆过去,想找人说说话的时候,同样不会想到他们。

陈妙点了点头,忽听马蹄声传来,不由肃然:“县主——”

“命人去看看。”

“您务必小心。”陈妙提高警惕,缓缓向外走了几步,便听马蹄声停了下来,似是有人禀报,这才推开马车里间的门,不消片刻回来,说,“玉先生来了,有急事要禀报县主。”

玉迟?

秦琬心下一动,命人快一些,紧赶慢赶,刚到春熙园,瞧见另一旁的车架,不由奇怪:“这是…”

“新蔡公主说有事找您!”秦琬的一等使女沉香早等在一旁,见她来了,急急道,“险些与玉先生打起来了!”

秦琬闻言,急急朝正厅走去,边走边问:“究竟是什么事?”

“公主殿下说要借护卫,玉先生不知出了何事,不肯答应。”沉香小心翼翼地说,“公主殿下正恼着呢,还好县主回来得及时。”

秦琬眉毛一拧,加快了脚步,刚一走到正厅,就见新蔡公主语气拔高,不似平常冷冷淡淡,反倒有些气急败坏:“你是什么人,海陵的护卫,你有什么权力做主?”

“五姑姑,莫气,莫气!”秦琬连忙跑过去,拉住新蔡公主的胳膊,急急道,“玉先生是苏都护的座上宾,我将他视作长辈一般对待。”说罢,小声在新蔡公主耳边加了一句,“春熙园能这么快建成,全靠玉先生,我可是欠了债的。”

新蔡公主也顾不上这么多,一把拉住秦琬,说话都有点大喘气:“海陵,你来得正好,柔娘出事了,公主府的护卫不够,你借点人给我!”

“韩王妃?”秦琬努力给新蔡公主平气,“五姑姑,咱们虽有甲士,却不好贸然动用。你先说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咱们也好合计合计。”

新蔡公主也是一时急糊涂了,又被玉迟油盐不进的态度给气疯了,见秦琬镇定,她深吸了一口气:“柔娘回家探亲,人不见了!她,她没带上孩子,我怕…”说到这里,新蔡公主已有些哽咽,“我怕她出事…”

第三百一十章 火上浇油

秦琬搀住新蔡公主,面色肃然。

曾宪的案子已经判了下来,正如秦琬建议的那样,曾宪被发配到西边去充军。

这个结果一下来,文官认为自己胜利,保住了曾宪的性命。武将一想到西边的情景,也勉强认可了这一判决。但在不明真相,不懂时局的人,譬如邱孺人看来,曾宪没死,就意味着她的失败,想在别的地方找回场子也无可厚非。

继母对继子再怎么亲厚,终究与亲生母亲不同,韩王妃会为了儿子与韩王针锋相对,换做继妃,未必会将全部希望寄托于继子身上。只要存了想生个儿子傍身的念头,对韩王,对邱孺人,对韩王独子的态度,便会不同。而这一点点不同,很容易让一个孩子长歪,甚至夭折。

夏太祖秦严的经历,大夏上层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逼得他从钟鸣鼎食的贵公子沦落为一介布衣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他的继母。他的继母身为正妻,却要对一个小妾卑躬屈膝,本可怜又可悲。奈何她欺善怕恶,不敢对付庶子,为了亲生儿子便一心对付继子,这便有些过分了。

新蔡公主身为皇族成员,岂会不了解这段历史?她帮着韩王妃对付邱孺人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掌嘴罚跪什么的,做过不知多少回。邱孺人奈何不得她,指不定对韩王妃多记恨呢!

一想到邱家人的做派,新蔡公主就心急如焚——她可没忘记韩王的未婚妻是怎么死的,把韩王妃掳走一夜,让她百口莫辩,这等事情,邱家人做得出来!

新蔡公主只想到邱家人会做这等事,秦琬则想得更远一些,她看了一眼玉迟,见玉迟的神色也是凝重无比,便放柔了声音,安抚道:“五姑姑,您莫要着急,若派了甲士出去,只怕旁人会乱想,对王妃的名声也不大好。这样吧,我立刻命人知会表哥一声。玉先生,还望你帮个忙,邱家人调动不了太高端的兵力…”

玉迟立刻应了下来:“县主放心,玉某这就命他们秘密寻找韩王妃的踪迹,不知韩王妃家住何方,走得是哪条路线,又为何会失踪?”

他说话有条有理,新蔡公主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望向秦琬,见秦琬点了点头,秀眉一蹙,拉着秦琬,小声问:“这事告诉他,行么?”

“玉先生是苏都护的座上宾,还是苏家四子的西席。”秦琬正色道,“当然可信。”

新蔡公主看了玉迟一眼,见他身材高大,恍然大悟:“那个胡人商贾?难怪你说欠了他的债,商人重利,这可不好办,你说个数,我若有,就帮你还了?”

秦琬听了,心中一暖,柔声道:“西域与咱们不同,贵族多进行商贾之事,玉先生也是胡人中的贵族。我修建春熙园,蒙玉先生良多照顾,所谓的欠债…”她笑了笑,新蔡公主也就明白,并非是钱财,而是珍宝,还有人情。

即便如此,能得秦琬信任…新蔡公主上上下下打量了玉迟好久,仍有些拿不定主意,秦琬见状,连忙拉新蔡公主到一旁:“五姑姑,你最该做的,不是调动公主府的甲士,而是进宫,将这件事告诉圣人。”

新蔡公主一听,便有些犹豫:“这——”

“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也不是什么大事。”新蔡公主咬咬牙,对秦琬交了底,“柔娘在家中排第二,还有同母所出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当年她不得八弟喜欢的时候,她家里就动了心思,再弄一个进来,说是为她固宠,后来她…身子不好,这些人又想重蹈三嫂家的覆辙,游说她若是真不行了,就让她妹妹来做填房。如今又提了一次,说是外甥女进府做孺人甚至媵也行。为着这件事,柔娘与娘家的关系十分糟糕,这次去探亲,也是因为她的父亲进京述职,听说…听说她母亲身子不大好…”

齐王妃的旧事,新蔡公主是知道的——齐王妃为了生儿子,吃了无数偏方,身体一直不行,齐王妃的娘家人不愿丢了这门好亲,就在王妃病恹恹的时候一个劲游说,让她仗着夫妻情分对齐王说,将娘家妹妹嫁进来做继王妃。若不是齐王走得太突然,齐王妃为母则强,也不至于活到如今,指不定都被娘家人给怄死了。

新蔡公主怕韩王妃这次失踪,与她娘家人有关,一个不好,圣人认为韩王妃的家教也不好,韩王妃就更加难做了。

秦琬听了,只觉可笑:“就是寻常百姓家,姐姐没了,妹妹填进来,还要经过夫家同意呢!这些人当皇室是什么?继妃的人选,她们岂能做主?”说到这里,又觉得没意思,不由感慨,“这世道真是古怪,女人的价值非要通过男人来展现,没笼络住夫婿的心,让他在自己房里多留几晚,没生下儿子,便是大逆不道…”

新蔡公主沉默不语。

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越来越喜欢孩子,也越来越想要孩子。但这不意味着,她需要用“生孩子”来证明她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只是对驸马…她点了点头,往外走,边走边说:“我这就去面圣,对了,易铭他…听说最近蹦跶得有些厉害?”

秦琬闻言,不免有些尴尬:“西边——”

新蔡公主摇了摇头,不悦道:“你不必说了,我明白。”自己的驸马是什么德性,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易铭此人啊,外表温文尔雅,能说会道,很能唬人,但他很贪,而且心很大。

西边战事将起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易铭仗着身为五驸马,算半个皇家人,想要趁着战事,谋一肥缺,实属正常。按新蔡公主对易铭的了解,易铭虽没领什么实职,却不会看上太差的官位,他要谋的缺,不是吏部的,就是户部的。

旁人会看在他是驸马爷的份上,容忍几分,毕竟新蔡公主也没光明正大说讨厌驸马,更没蓄养面首,也没和离,易铭又走了韩王的门路,颇得韩王信任。仍有很大一部分人莫不清楚这位驸马的底细,不敢真做什么,指不定就让他心想事成,可吏部和户部…裴熙、卫拓,这两尊大神坐镇,易铭不碰个灰头土脸就不错了,还想谋缺?

想到这里,新蔡公主叹了一声。

柔娘和三姐说得都对,一直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万一哪天她死了,易铭还是名正言顺的驸马,借着她的名声得好处。再说了,有没有后,也要看是谁生的,婢妾之子,哪怕生一万个,朝廷也是不会承认的。哪怕是填房,与公主和离,又能娶到什么好人家的女儿?

欺骗感情的人,就该得到报应,自己也是时候下决断了。

好容易将新蔡公主给哄走了,秦琬才松了一口气,问:“玉先生,你匆匆前来,所为何事。”

“特使已经回程,最迟十日,便可到达长安。”玉迟正色道,“常青最近被盯得有些紧,不好频繁出入春熙园,便托我来问,是否要让他们永远回不来。”

秦琬沉吟片刻,才道:“过犹不及,但…也不能让他们这么平安,最好佯作刺杀,程度需让他们信以为真,但关键的人物要险死还生。”说罢,左右踱步,斟酌一番,才道,“前些日子传来消息,说东突厥可汗已经中了风疾,动弹不得。以胡人的狼性,必定忍不了多久。若是两件事能凑到一块,魏王不死也要脱一层皮!”

任何让魏王倒霉的事情,都是玉迟乐意做的,故他二话不说,应了下来,秦琬又道:“对了,韩王妃的事情…”秦琬咬了咬牙,才说,“哪怕这事,鲁王或者赵王在背后推了一手,你也要想办法让韩王以为,这事和魏王脱不开干系。但是!若韩王妃没事,你一定不能拖延时间,或者更进一步,明白么?”

韩王直来直去,到底还是受了曾宪事件的影响,这段时间在朝堂,对鲁王很不客气。秦琬可不想魏王有喘息之机,思来想去,还是借着此事,再坑魏王一把好了。

玉迟闻言,不由笑了:“您上次对我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反省了许久,发现自己为复仇也走入歧途。这一次,自然不会了。”

秦琬听他这么说,也松了一口气:“行,那就这样吧!”

“还有一件事。”玉迟忽道,“苏沃,苏小郎君那里,您打算怎么办?一直让莫鸾养着?”

提到儿子,秦琬沉默片刻,才道:“我并不是不要他,但眼下的局势…”

“他们扣着小公子,始终是一个人质。”

“那又如何?”秦琬抬高声音,有些不客气,“王家当年也扣下了馆陶公主的儿子,结果呢?还不是毕恭毕敬地交了出来,全家老小跪着给她赔礼道歉,全然瞧不出昔日趾高气昂的样子!”意识到自己有点激动,秦琬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

玉迟见秦琬神情,便道:“说句不客气的话,您的志向,若…将来势必很麻烦。若您真要那样做,玉某建议您若有闲工夫,再育一二儿女。并且,不要姓苏。”

第三百一十一章 铤而走险

秦琬看了玉迟一眼,见对方神情真挚,不似作伪,方回答道:“此事不急,我得先与苏家脱了关系,再徐徐图之。”

“您有这等心思便好。”玉迟见秦琬听得进去,也就直言不讳,“您的志向,与旁人不一样,身在那个位置上,有资格继承您这番事业的,断不能只有一人。您又是女子之身,如果可以,最好趁年轻,不忙的时候…一旦更进一步,事务何等纷杂,远不是现在所能比的。”

他这一番话,完全是为秦琬考虑。

重视嫡子长子是一回事,开枝散叶,绵延子嗣,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子嗣多,选择的余地就大。若只有一个孩子,或者所有孩子都是同母所出,便有几分打不得骂不得,拿对方无可奈何的感觉。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苏家——苏锐的人品若没那么正直,以他的身份,常年驻守在外的情况,在当地纳个良妾,生个庶子,实属寻常。庶子教养在他身边,本事必定不差,嫡庶之间有了竞争,家庭虽未必和睦,却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等毁了前途的地步。

放到秦琬这里,情况就更复杂了。

男人若是觉得正妻愚蠢,想找个妾来打擂台,钳制几分,拖个十年八年也不算晚。例如沈淮,他的庶子已经会说话了。饶是勋贵之家嫡庶分明,于氏也有些不虞,恐庶子将来发达,压过自己的儿孙一头。若是放到皇家,哪怕是皇后并着嫡长子,也会对宠妃幼子忌讳不已的。

这等事情,放到男人身上颇为简单,放到女人身上却很麻烦——生孩子本就是一件很要命的事情,哪怕性命保住了,也会元气大伤。不趁早多生几个孩子,往后拖延十几二十年的,就更加糟心了。天下到底是以父系血脉来继承的居多,一旦闹得不好,江山改朝换代…秦琬可不愿落到这一步,九泉之下也无颜见列祖列宗。

秦琬见玉迟考虑得这样周全,也不介意和他说心里话:“我呢,也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历朝历代蓄养面首的贵女虽多,弄出私生子的却没几个,若我现在就做这等事,定会损害阿耶的名声,于咱们的计划不利;其次,我的孩子,势必要跟我姓,他不能做个没名没分的私生子,需上皇家的金册玉牒;再有,我特意问过一些有经验的医师,稳婆,都说女子到了二十岁,约莫就是这之后的五六年内,生孩子最为稳妥。年轻了,有性命之虞,年纪大了点,就颇为艰难。我算了算,再过三四年,咱们的大事,也该成了。”

玉迟总结了一下秦琬说的话,大意如下——现阶段他们的势力仍旧不强,不好与世俗舆论作对,能立牌坊的事情,绝对不能错过。等皇长子登基,秦琬摄政,权倾天下,也过了双十年华后,生个私生子啊,把私生子记入秦氏皇族啊,这些事情就可以开始做了。

当然了,有个先决条件,离婚。

若秦琬一直是苏家妇,不能恢复秦家女的身份,始终名不正言不顺。秦琬一直纵着苏家,不惜拿嫁妆倒贴,除了要探知苏家的底细外,也有这个原因在里面。

她占据着道义,奉旨嫁了进来,也该占据着道义,狠狠踹他们一脚再离开。只是用什么姿势踹,秦琬虽列了一二三四五…不知多少条出来,却也没想好究竟该用哪招,需且走且看,按照时机,选择最合适的。

秦琬沉吟良久,才道:“韩王妃经此一事,怕是要与韩王鱼死网破了。你若在韩王身边留了人,尽可能全都撤回来,我也去知会旭之一声。”

玉迟会意——韩王若一辈子都是个亲王也就罢了,真要让韩王坐上那张椅子,韩王妃才真叫没活路。

让韩王没有皇位继承权么,也很简单,折个腿,断个手,甚至瞎个眼,只要身体稍微有点残疾,除非皇子死绝了,否则就轮不到韩王继位。到底是堂堂王妃,又有嫡子傍身,哪怕在府中没什么权利,可只要与外人联合,将韩王拉下马,定不在话下。

韩王若是出了事,圣人必是要彻查的,秦琬可不希望自己的人被发现端倪,暴露行踪,自然要早早将扫尾工作做好。哪怕这段时间影响不了韩王,都比将来被查出来的好,窥视皇子,可不是什么轻易就能脱身的事情。

“另外——”秦琬犹豫了一会儿,想了想,仍决定以玉迟的意思为主,“你今儿撞见了五姑姑,我又将五姑姑哄去面圣,只要五姑姑在圣人面前提起你,以如今西方的局势,圣人怕是要召见你…”

这一点,玉迟也想到了。

不是没心动过,与圣人相比,秦琬的权势就显得太小了。但这个念头只停留了一会儿,就被他给压了下去——魏王是圣人的儿子,却是秦琬的敌人。

圣人会庇护儿子,但秦琬对敌人,尤其是魏王这种敌人,绝不会留情。

“玉某胸无大志。”玉迟已恢复了镇定,“供县主驱策,做一长史即可。”

“先生既信得过我,我亦不会吝啬锦绣前程。”秦琬知对方正式投诚,微微一笑,“请先生稍安,再过几年,便有所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