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摩成为突厥叶护后,很符合一个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将这些狐朋狗友都调到了好到他们根本坐不稳的位置。”秦琬略过思摩怎样不着痕迹结交各类勋贵子弟,转向重要的部分,“虽很快就出了各种各样的错误,被人顶了职位,但他们出生高门,家中势力不可小觑,即便寻了错处,也不能往死里折腾。”

这就是思摩的聪明之处了。

他的党羽们若要按照突厥的秩序,一步步往上爬,想要到现在的位置,少不得也要三五年的工夫,这还是升迁的快,立功立得多的情况下。真要运气不好,十年八年也是可能的。不仅如此,还会惹得思摩的兄弟们忌惮,都罗可汗也不可能会坐视思摩壮大。故他反其道而行之,先把好兄弟们往特别肥的,他们一定待不了多久的位置上安。

年纪人,没什么经验,肥差又太多人盯着,左支右拙实在太正常了。思摩把这事一办,无疑会得罪很多人,也会让人看轻他,觉得他无害,或者来一句年轻人,实在太急切了,不会将他放在眼里。

圣人算一算秦琬进宫的时间,知她必定是一离开大义公主府就直奔这里,不由动容:“接着说。”

秦琬有意模糊圣人对自己性别的概念,起初还会用封号代指,说到重点处,直接用“我”来称呼了,便道:“我细细问了大义公主一番,得知此番造反得,乃是都罗可汗那位左贤王胞妹所出的大儿子乞力伯勒,本被封在远处做‘设’,无人知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可见此事,突厥左贤王必定插上了一手,否则也不至于这样悄无声息。再对比地图,发现此人若是回突厥王庭,为走最快路径,势必经过几处部落与草场。这里头没一处没有思摩认识的人,却又不是主将、族长,顶多只能算闲置的第三、四把手——其中还有好些,是诸王子自己为了对付思摩,将他们给贬过去的。”

不是主将,无论士兵哗变还是暗中密谋,都不会是主要对付的对象,老老实实窝着,表示愿意弃暗投明,往往能留下一条性命。可真要说让乞力伯勒带兵过去,接连的密谋都无所察觉…未免也太小瞧人了。

听秦琬这么一说,非但圣人,匡敏都察觉出不对了。

草原可不同于中原,真要绕路,能绕得你压根找不着。当然了,带兵的话,肯定是要找有水源的地方,水源旁边势必有部落或者草场,即一部分牧民居住的地方。可真要算…这样的部落,草原上能找到上千个,哪里就这么巧,最快的捷径处,刚好都有他思摩的朋友?

再说了,大义公主的警惕心不必多说,昆伽王子,那也是大夏重点保护的对象。他们被死士护着,还有自己的部队,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往安西都护府这边逃,还有苏锐接应,昆伽王子尚且中了毒箭身死。思摩若没提前得到消息,以他展露的丁点能耐,岂能毫发无伤地逃跑?说他早就知道乞力伯勒有所动作,甚至暗中推了一把,也不无可能。

若真是如此,思摩此人,无疑非常可怕。

按照正常人的思维,老爹在前方打仗死了,几个哥哥争相称王,思摩作为西突厥的叶护,名正言顺的二把手,大可学他的兄弟们,自立为可汗。他打理后方,又是叶护,名分可正多了。偏偏他不,他要玩这一出,为何?因为他的势力不够啊!若再给他三五年,他也就不惧任何人了,否则他也不会乔装改扮,出使大夏。可见已经把西突厥当成了囊中之物,成为可汗不过是时机问题,方将目光放得如此长远。他只怕做梦都没想到,裴熙竟然认出了他。

大夏皇帝很喜欢他的消息一传回去,他的兄弟们神经就绷紧了,都罗可汗也以为大夏要扶植新的代言人,他的境遇就不怎么妙了。

圣人望着秦琬,问:“你认为思摩所图为何?”

“此人狼子野心,甚大!”秦琬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他这是以退为进,以身犯险。西突厥叶护思摩花名传得极远,世人皆道其无能。他若带着‘残兵败将’投奔东突厥的哪位王子,对方势必大喜过望,以他为借口,出兵西突厥。东突厥也正混乱着,又有柔然、鲜卑趁火打劫,以他的本事,大可伺机将对方吞并,再逐一对付两路人马。只怕苏都护击溃西突厥大军的时候,思摩正在草原深处侵吞东突厥,收编西突厥,招兵买马,以求成为真正的突厥可汗!”不是分裂出来的东西可汗,也不是像延钵可汗那样,被大夏扶植起来的新可汗。而是如从前的匈奴、柔然一般,做真真正正的草原之主,突厥可汗!

第三百二十一章 论功行赏

“狼子野心,不外如是。”裴熙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眼中带了些许笑意,“这次机灵了。”

秦琬白了他一眼,才说:“我又不是事事都要问过你的。”

她如今要做得,便是入圣人的眼,让圣人明白,她对朝政很感兴趣,心思也不歪,手段更不差。魏王鲁王能做的事情,她也能做,哪怕“没有他们做得好”,却也能辅佐父亲,打理好偌大江山。

秦恪的性子,圣人是明白的,重感情,不理智,朝臣一旦和他亲近的人发生冲突,势必是偏帮后者的。这样耳根子软,心性不怎么坚定的人,最容易为佞臣所侵。秦琬必须让圣人看到,她可以引导秦恪不走入邪道,再想办法揭露诸王的丑恶嘴脸。唯有如此,圣人才会进一步考虑真正将江山传给秦恪的事情,并将之付诸行动。

圣人对自己的心腹重臣们还是比较信得过的,这些人…也不是拧成一股绳,只要不是对一个人偏听偏信,料想对方也膨胀不起来。

裴熙笑着摇了摇头,才道:“既是如此,苏锐就更是不能离开了。”有这么一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回来的主儿虎视眈眈,苏锐即便要走,也要寻到一个合适的继承人才行。安西都护府乃是三大都护府中排名第一的所在,不可等闲视之。

“没事,匡内监会出手的。”秦琬满不在乎地说,“魏王已经急了,他越是焦躁,就越容易出乱子。越出乱子,便越容易被咱们针对。”反正他用得都是阴谋诡计,而非阳谋,实在好对付得很。如今的情形,只要稍微添一把火,魏王就能乱起来。故秦琬问到另一件事上:“此番战事,赵肃、萧誉、曾宪的战果如何?”

这是他们自己派系的人,她当然更关心这一点。

裴熙眨了眨眼睛,笑吟吟地说:“眼光不错。”

“到底是多不错?”

“这个嘛!”裴熙卖了个关子,“定会如你所愿。”

秦琬见他故弄玄虚,恨不得掐一掐他的脖子,最后却只道:“承你吉言了。”

苏锐也是运道好,大破突厥王庭,斩首二十万,并乘胜追击,打得突厥牙帐都斤山方圆百里,竟无一突厥子民。

捷报传来的时候,正值腊月,百姓本就想借着过年的兴奋,扫除一下前些日子的血腥,讨个好兆头。听见这个消息,更是欢呼雷动——与平定江南不同,扫荡异族,尤其是一直以来觊觎中原的游牧民族,更是汉人的大敌。

一时间,百姓争相计算着大军凯旋而归,早就打定了主意,献俘仪式的那天,定要起个大早,观看大军入城——那可是突厥的王子、公主,他们沦为囚犯的场景,一百年也未必见得到一回。

这时候,圣人却下了一道旨意,声称西域之事,事关重大。苏锐身为安西大都护,应镇守西域,献俘之事,令择旁人。

此道旨意一下,朝堂的气氛就不妥当了。

诚然,西域离不了苏彧,但也不差这几个月的功夫吧?大破突厥王庭,俘获突厥王公贵族数百,这是何等的荣耀?汉之卫、霍,也就这样了,岂有不允苏锐回京一说?

文武百官们对突厥情况了解透彻的没几个,更不会知晓朝廷对思摩的提防,脑子转了几圈,想到的,也只有姻亲带累一事上。

魏王一系,本就有些两极分化,看见魏王是热灶,想要凑上来的勋贵、世家,如今就有了些去意,譬如裴熙的庶出叔父裴义,已经悔青了肠子。不明白魏王瞧上去挺不错的,怎么一步步走到这等地步,偏偏注都下了,没办法反悔,却仍旧想方设法,寻找抽身的机会。出身寒微的,想跑也跑不了,一面打定了主意,想着若魏王倒台了,自己怎么踩旧主子,讨好新主子;一面战战兢兢,祈求主子莫要倒台。

在这件事情上,依附魏王的寒门子弟们,却是有些无力。

圣人可不管这些人怎么想的,他一道又一道圣旨颁布下去,十分大方地***行赏。

苏锐封刑国公,赐良田千亩,宅邸一座,金百。他的父母、祖父母,皆有追封。儿女么,圣人也捏着鼻子,封了几个不痛不痒的小官。

功劳仅次于苏锐的,乃是一名老将,姓李名角,如今已六十有五,仍能弯弓搭箭,杀敌异常勇猛,秉性又非常谨慎,可谓老当益壮。

武成郡公任安西大都护的时候,李角便在安西都护府任职,苏锐任安西大都护后,对他更为倚重。此人稳健有余,进取略差了一两分,谋略也只是平庸。但非常时期非常事,苏锐若能再待个十年八年,自然能为朝廷多培养几名将领,如今却只能选择最稳妥的法子。

李角资历老,年龄长,旁人见他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英武非常,至少没有“不服”这一条。求稳,这便够了。苏锐也不会不顾忌李角的年龄,故他此番战事,一心给几个年纪偏大,素有威信的将领表功,意图很明确——我走了,安西都护府也不至于后继无人,哪怕李角不行,也有别的人顶上,总能平稳过渡几年。

有这些封爵的老将盯着,只得了勋和散官职位,没得爵位和实职赵肃与萧誉就不怎么扎眼了,但对他们的年纪来说,仍旧很是光荣。

赵肃军功八转,为上轻车都尉,封定远将军。

定远将军是正五品上的散官,上轻车都尉亦是正四品。莫要看这两个都不算实职,待遇却优厚得很,而且他这凭军功,而非恩荫得封,兵部的册子上会记档的。一旦朝廷要用人,优先便会往这些人里头挑。

统领一地府兵的果毅都尉,即便是最为丰饶的上等郡,也不过是正五品上的实职。以赵肃如今的军功,若是哪地,尤其是中、下的郡县缺了果毅都尉,他往兵部一递条子,只要没后台特别硬的竞争者,便可走马上任。

比起稳扎稳打的赵肃,萧誉就更了不得——他是在御前出过风头的,与叶陵,还有一道去了西边的姜缘三人,俨然是众星捧月般的人物。苏锐知他们出挑,有意交予重任,他们也不负所望,生擒了西突厥的左贤王。若不是苏锐怕他们年纪轻轻,风头出得太多,圣人、姜略也有此等顾虑,封赏还会更厚些。

饶是如此,他们的光彩也遮不住。

萧誉军功九转,为从三品护军,封宣威将军,是为从四品上。叶陵、姜缘,亦是同样。若他们有意入南北二府,做个仅次于大将军的左右将军,毫无压力。

沈淮身上有个郡公爵,圣人又步步提携,他自己也办成了很多差事,才做到左金吾卫大将军。萧、叶、姜三人,因此番军功,便可直接做他的副手,可见圣人赏赐之厚。

更让人惊叹不已的,还是曾宪。

曾宪被发配到西域后,苏锐也没有徇私,将他编入了队伍,却留了个心眼,只让他呆在守城的队伍中,不令他出战,也算全了一分勋贵间的情面。看在他识文断字又机灵非常的份上,五大三粗的上司对他颇为倚重。谁料西突厥玩起了“声东击西”“围魏救赵”,想要截大军粮草,曾宪屡出奇策,抵御了几波进攻。

不仅如此,在上峰贪功,贸然出城,主力被击溃的情况下,他鼓动士气,带领残余的将士以及城中百姓,抵御十万大军的进攻,坚守了整整两个月,终于等到了友军的援助。可以说,不是他拖住了敌人部分主力,此番战事,断没有这么成功。

圣人未曾想到曾宪真如秦琬所说,发挥了作用,还是这样重要的作用,不免犯了嘀咕,心道难不成这就是天意?

魏王呈上的祥瑞,圣人喜爱归喜爱,却不欲助长这等风气,让弄虚作假的人有可乘之机。除了“嘉禾”,他并不期盼任何祥瑞。但曾宪的赦免与立功,却是实打实的——圣人并没有一丝保住曾宪性命的意思,两派争得最激烈的时候,他也生出了曾宪一死以平争端的想法,只是觉得这样治标不治本,加上秦琬的办法更好,才付诸实施。如今一看,若无曾宪坚守城池,大军就要疲于奔命,天气渐冷,行军艰难,粮草补给也难以跟上,又有思摩这样可怕的敌人,说不定真能让突厥恢复元气。

一想到这里,圣人的心思,便向长子再偏了偏,对“浪子回头”的曾宪,也不吝封赏:军功六转,为上骑都尉,封昭武校尉。至于田宅、奴婢,也有所赐予。

这则消息一传出,鲁王一系,欢腾无比,卢乡侯老泪纵横,隋辕睁大了眼睛,没想到有这番变故。魏王却脸色铁青,却又无能为力——曾宪在长安做了二十几年的浪荡子弟,也没见丝毫出挑的地方,谁能想到他竟有这样的才能,又会遇到这样的事情呢?

不行,再这样下去,只会被活活逼到绝境。他不能坐以待毙,看样子,得走那一步棋了。

第三百二十二章 各家心思

大军凯旋归来,男人们受了厚赏,女人们的心思却各不相同。

隋辕和朱氏高高兴兴地看完热闹,手挽着手回家,谁料一回到侯府,便见仆役们噤若寒蝉,不敢说话,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隋辕不明所以,对妻子咬耳朵:“我说,这又是怎么了?”

朱氏知道,这等情景,唯有当利公主心情不好,才有可能发生。问题是,当利公主一向掩饰得极好,怎么会轻易让所有人都知道她不高兴,还挑在这等时候?故她也不敢乱说什么,只是含含糊糊地说:“怕是娘…”

“我知道了!”隋辕比她更了解母亲,闻言先露出一丝明白真相的得意,旋即又露出几分忧色,小声说,“二哥一直想随大军出征,娘拘着不让,二嫂却支持二哥,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娘觉得是二嫂撺掇的,罚了她好几次,二哥却觉得二嫂才是他的知心人…”说到这里,愁眉不展,很是难过。

朱氏撇了撇嘴,眼中就露出那么一分不屑。

瞿阳县公隋桎身为长安城中一等一的贵公子,最终竟娶了个破落勋贵的女儿,本就让人吃惊得很。当然了,朱氏不得不承认,歹竹也是会出好笋的。活在那么乱的一家中,自己这个二嫂林氏还能面面俱到,也很是难得。但朱氏习惯了丈夫的真性情,实在没办法与那对成日戴着面具,一副“我很规矩,我就是真理,是你们的人生导师,你们应该听从我的,按照我说的来做”的夫妻交流。尤其是长安勋贵都说她和隋辕不好,对林氏和隋桎赞叹有加,就更加重了朱氏的厌恶情绪。

朱氏本就出身武将家族,岂能不知道征战沙场带来的荣耀与伤痛?每一次看见亲人要上战场,都要提心吊胆,成日烧香拜佛,祈求他的平安。若是真喜欢一个人,岂会愿意他用性命博取前程?朱氏喜欢隋辕,便不愿看到隋辕受到半分委屈,哪怕大家都说他纨绔,不懂事,她也愿意他成天快快乐乐的,当利公主也必定是同样的心情吧?

苏锐打拼多少年,几番开疆拓土,已经是武将的巅峰了,才换来一个国公;李角在黄沙漫天的西域待了五十载,方得县公爵。隋桎因是当利公主的儿子,一出生就是县公,弱冠便做了果毅都尉,富贵至极。当利公主希望儿子有本事,却不希望他身陷险境,这等心情,实在正常。再说了,隋桎的身份不同于别人,万一他要是被俘虏了…对吧?别人若是被俘,装个大义凛然的样子,不管对方的死活也就是了。公主的儿子,实在不是什么可以疏忽的对象。

他的志向是他的志向,我的愿望是我的愿望,若是产生了冲突,我宁愿你一辈子恨我,也不愿你有一丝半点身陷险境的可能。

朱氏对丈夫的两个哥哥都无甚好感,觉得他们连幼弟都瞧不起,品行实在好不到哪里去,不欲让丈夫想这件事,便挽着他的臂膀,笑道:“既是如此,咱们让娘开心一点好不好?听说曾宪也立了大功,你也算帮过他了,他岂会不来感谢你?咱们将娘往海陵县主的园子里一拽,两家和乐,岂不妙哉?”

见隋辕还有些犹豫,朱氏踮脚,附耳道:“海陵县主与苏彧…如今苏家得意…郡君又随夫婿赴了外任,县主多好的人啊!如今却孤零零的,咱们身为朋友,总要去多陪陪她啊!”

隋辕一听,立刻卯足了劲,满腔的责任感都溢上心头:“就是!不是我说,海陵这么好的人,实在难得。成,我这就去和娘说,咱们才不理二哥,一家和乐去!”心里却盘算着,要不要借机请二哥二嫂呢?海陵很有本事,指不定可以二哥和娘恢复关系?

当利公主原本是极伤心的——她一心为了三个儿子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说偏心。死了丈夫,为了儿子,不欲改嫁,只是包养几个面首,还要被儿子教训。如今为了他们的前程,不欲他们去前线,却似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一般。桩桩件件,实在呕心得很。待到小儿子凑到自己跟前来,期期艾艾地说了想法,当利公主不禁开怀,心里却突了一下,忽觉自己这位兄长,福源不浅。

占住了庶长子的名分,因为不被圣人喜爱,就很识趣地不问政事,吟风弄月,在圣人和朝臣脑海中留下了温和宽厚的印象,手中没有半点权势,却也因此避开了那场惨烈的厮杀。

与梁王前后脚成亲,却抢在了梁王的前头,与妻子生下了圣人的长孙,长孙还很得圣人青眼,待到后来,牵扯进了梁王谋逆案,圣人虽知儿子是被冤枉的,但看在他素性良好,以及早夭的长孙份上,只是流放。

十年流放,竟无甚大病大灾,身体虽有些不好,却只是人到中老年后会有的毛病,并无大碍,能生得出孩子,就证明身体依旧强健,不像沈曼一般元气大伤。

看不懂时局,胡乱做好人,得罪了姜家,扎了魏王和鲁王的眼,却拢住了一个萧誉,一个曾宪。借着这条情分,指不定还能和鲁王搭上,秦琬又恰好与苏彧不睦,苏彧还闹出了那么一件事,有了名正言顺的说法。

事情就是这样,禁不得想,越想就越觉得,可不是这么回事么?当利公主忍不住嘀咕,心道莫非真龙天子是鲁王?可…

她对鲁王,也是有偏见的,谁让圣人说鲁王“颇似齐王”,可在当利公主心中,又有谁能比得过自己的弟弟?当利公主思来想去,忍不住咬了咬牙,决定往秦恪这边再靠一些——无论如何,跟着福源深厚的人,总不会错。

当利公主愁肠百结,思考着站队问题,馆陶公主却不会想那么多,听见曾宪得用,开怀不已,心道自己果然走对了,接下来务必要加紧步伐,多坑一坑魏王。哪怕鲁王与她关系不亲近,甚至对她心有芥蒂,到底不会有魏王登基的后果严重,对吧?

与她们这些天潢贵胄相比,武将之妻们又是另一重心思。

赵肃之妻颜九娘自不必说,当初颜家许得是个一个守了望门寡的嫡女,对方不乐意,硬是说“忽然病了,起不了身”,实则嫌弃赵肃出身低微,宁愿为亡夫守节,过继嗣子,也不愿意嫁给赵肃。颜家一开始也糊涂了,竟带了几个庶女来,若非颜九娘深明大义,以身相待,两家早就结了仇。

为着这件事,赵肃心里始终有个疙瘩,好在他对发妻很尊重,虽会收用几个美婢,却没闹出什么事情来。颜九娘自知理亏,也就忍了夫妻多年分离,一心一意教养孩子。如今见自己才嫁进来几年,丈夫便步入了高级武将的门槛,喜不自胜,又有些畏惧,怕丈夫再进一步,拥有纳妾资格后,便会纳良妾——他们夫妻聚少离多,又有那么一件事横隔其中,说感情,真没多少。

饶是如此,颜九娘已经很满足了。

自家做下这种傻事,恶了皇长子,秦恪也没有故意卡他们,就是表达了自己对颜、班、韩三家男丁的教养的质疑,自然有人为了趋奉皇长子,将这三家的人从出仕名单上划去,科举资格更不必提。

这三家在前朝虽还行,在本朝,实在很不够看。说是世家,其实除了祖宗名望,与殷实些的地主也差不了。毕竟,没有世卿世禄,谈什么世家?

资源少了,人口又多,争夺未免也多了起来,颜九娘的姐姐,原本要嫁给赵肃的那个,已经悔青了肠子——她也不是一心要守节,只是拿这个当借口。若是知道赵肃短短几年就能爬这么快,哪怕病得快死了,也要从爬到长安来。只可惜,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也只好当一辈子寡妇,拿着自己的嫁妆,供养一个注定没有前程的孩儿喽!

与颜九娘相比,曾宪的妻子荣氏就更加恐惧。

她也是个好女子,管家理事一把好手,人也知书达理,琴棋书画都不差,到哪都只有被夸的份。奈何父兄不争气,自家虽是勋贵,门庭却日渐凋敝,好一点的人家看不上她家,差一点的人家吧,父兄又觉得换不来什么利益。卢乡侯府比上不足,比下却是有余的,她父兄贪慕卢乡侯府的富贵,明知曾宪名声不好,还是许了她过去。这些年里,曾宪也实在谈不上一个好丈夫,从来不管孩子不说,一有闲暇就是喝酒,玩女人,与荣氏的父兄一个德性。荣氏也死了心,一门心思生儿育女,好生教养他们,与丈夫压根没什么感情。曾宪犯事,她也难过,却更难过自己的儿女有这么一个爹,问也没问几句,就断定了丈夫的罪行,甚至还在心里腹诽公公糊涂,竟想要用爵位去救儿子。若曾宪真的死了,她一个寡妇带孩子,先天弱势,总能多得几分同情,好好守着,日子也就过了。偏偏曾宪非但没死,还发达了,荣氏就有些惶恐,怕对方翻旧账。哪怕不翻,一个没本事的丈夫眠花宿柳,和一个有本事的丈夫偎红倚翠,概念也完全不一样啊!

第三百二十三章 再失一王

女人家的心思再怎么辗转反复,男人也不会关注——无论如何,她们到底是要依附着他们而活的,既是如此,何须在意依附者的心思?这些男人关注得,乃是凭这一场大战崛起的将领,以及接下来的春闱。眼看诸王之争到了白热化,谁会将心神分到后院?

在文武百官的眼里,这偌大江山的主人,非魏即鲁,韩王殿下实在没有半分胜算,不提也罢,奈何韩王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只要再使劲一把,魏王就能倒台了,至于鲁王…手无缚鸡之力,实在无法与他抗衡。

出于这等考量,哪怕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韩王,也免不得听从幕僚的意思,装他一装,整个春天都没有外出游猎——按照他的性子,本是一年四季,不管猎物多少,肥美与否,总要游猎几番,方算尽情的。

好容易熬到了大比结束,天气渐热,韩王再也坐不住,命人牵了好马,拿了弓箭,带着卫队,就要出城。

他是皇子,是王爷,又是公认胡搅蛮缠的角色。魏王身为兄长,尚被他步步紧逼,焦头烂额,旁人谁敢招惹?即便是圣人,知韩王行为,也不会说什么——游猎散心,本就寻常,只要不扰民,他何苦去干涉儿子的小爱好?

这天,韩王照例带人外出游猎,韩王妃静静坐在房间里,看着鱼儿在水中欢快游动,便如一尊绝美的玉雕,没有半分生机。

王府中的人都知道,王妃虽平安归来,王爷却质疑王妃的贞洁,对她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若非情况特殊,韩王要弄王妃一个“暴毙”,那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除了韩王妃带过来的人外,其他人对韩王妃,非常不客气。即便是韩王妃的心腹仆役,也有些惴惴的,想要另谋出路的比比皆是,韩王妃却没有一丝一毫要管的意思。

她忍耐多时,只为等一个结果。

听见门外逐渐传来嘈杂的声音,韩王妃嘴角扬起一丝弧度,随即又没了去,便见奶娘推开门,已是带了哭腔:“王妃娘娘,王妃娘娘,王爷他…”

韩王妃平静地看了奶娘一眼:“怎么了?他又要来替他的爱妾出气么?”

“不是!”奶娘急急道,“王爷,王爷他从马上摔下来了!”

韩王妃霍地起身,袖子中的双手用力捏紧,急急道:“带我去!”

她步履匆匆,连肩舆都顾不上,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竟不顾仪态,小跑起来。气喘吁吁,钗环凌乱。

赶到正院的时候,太医院的太医已经全到了,人来人往,忙的不行。这些人见到韩王妃,无不殷勤备至,有些曾经跟在韩王身边鞍前马后,捧邱孺人,贬低韩王妃的,已经露出了点怯。

能在王府混下去的人,哪个没几分眼色?一瞧见这情况,便知韩王怕是不行了。唯独韩王妃似是分辨不出情况,竟不顾仪态,揪着王府长史,双目赤红,几乎癫狂:“他怎么了?你们快说!八郎他怎么了?”

长史不敢推韩王妃,又觉得实在不像个样子,好在韩王妃的奶娘和几个心腹使女拖住了她,便有想对王妃卖好的管事凑上来,小声说“坠了马”“旁人救援不及”“被马拖了一段路”“脸朝下”等等。

至于韩王被拖得何等血肉模糊,又被马蹄踩了多少下,断了多少骨头,脏腑伤到什么程度,这些人都不敢说。哪怕是太医,也只说“尽力救治”,实在不敢打包票。哪怕他们平日开得都是太平方,做得都是和稀泥的事情,能这样说,也表明情况很严重了。

一想到这里,众人瞧韩王妃的眼神,不免热络了些。

韩王一死,王府的风水可就轮流转了,韩王止有一子,王妃所出,正儿八经的嫡长子,独子,继承爵位天经地义。说不定圣人一照顾,连等都不用降。到那时候,王府是谁的天下,还用说么?

旁人都已经打定了主意靠拢新主子,寻思怎么抹平曾经对她的不敬,韩王妃却恍若未觉,状若癫狂:“我不信,八郎,八郎——”

“然后呢?”圣人沉着脸,握笔的手已经起了青筋。

禀报的人不敢多嘴,只能将韩王妃的好一再夸大,希望圣人听了,能宽慰一些:“王妃清醒过来后,一再说王爷的骑术极好,不可能坠马。王妃将太医全都扣下,命他们检查了药材,再亲手去煎药,一勺一勺,亲口尝过后,方将之喂给王爷。”

“够了,你下去吧!”

待来人走后,圣人将桌子重重一推,御案上的东西哗啦啦摔了满地,太极殿的内侍全低下头,不敢说什么。

“宣周航!”圣人气得浑身发抖,“不惜一切,救活老八,还有,给朕查!”

韩王妃都知道韩王的骑术极好,圣人岂会不知?他这个儿子,粗疏归粗疏,骑射的本事却是一等一的,说此事是意外,圣人半点不信。正因为不信,才会暴跳如雷——争储归争储,本事不够,被杀被流放都是寻常。但直接杀竞争对手,这就触犯底线了。

“魇镇”为何是历朝历代都忌讳的东西?就在于大家都信这一套,觉得这能诅咒死人!换句话说,直接找个刺客,或者养个死士,将敌人抹了脖子,与这的性质也差不了许多了。

今天能杀我儿子,明天就能杀我了,这还得了!残害兄弟,全无骨肉亲情,这样的儿子,圣人敢要?真要把江山交付,是不是看哪个臣子不顺眼就将对方给杀了?这样的朝廷,能够延续多少载?

圣人正在气头上,匡敏却禀报,鲁王求见。

听见鲁王要见自己,圣人本要拒绝,却又转了念头,宣他进来,想看看他怎么说——统共就剩几个儿子,长子又是闲云野鹤,容家主力也覆灭了,敢对韩王动手的,不就是他的两个哥哥?

鲁王进殿,二话不说,摘了帽子,伏在地上,祈求圣人将他的庶长女派去和亲。

圣人一听,更是怒气勃发:“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是你的长女,你的亲生骨肉,哪怕是奴婢所出,也是你第一个女儿,你竟舍得?”

各国使臣虽向大夏表示了和好之意,却因边境之事,态度颇有些暧昧,观望的居多。如今大夏与西突厥一战大获全胜,其他国家看了,必定是要二派使臣,以求结好大夏的,最好能许个有秦氏皇族血脉的公主来,才好定边疆之心。对大夏来说,也是一样,打了胜仗再将和亲公主嫁出去,才能最大限度地体现国威,起到足够安抚和震慑作用。

和亲公主的人选,朝廷早拟定了,奈何其中有个心思重的,一想到自己要背井离乡就郁郁寡欢,生生将自己熬得病骨支离,香消玉殒。

缺了这个位置,便要有人补上,有些朝臣提议说让赵王被贬为庶人的庶女去和亲,圣人都没同意。赵王虽忤逆,但到底是亲生的孙女,圣人实在不欲她们去和亲。鲁王的庶长女,虽因生母无位份,至今没上玉牒,亲事也有些高不成低不就,到底是皇家血脉,圣人怎会乐意?

鲁王何尝不知圣人心思?他伏在地上,涕泪横流:“父皇,儿子实在是怕了!还望父皇成全!”说罢,连连磕头,重得所有人都能听见响声,头上也渗出血迹。至于怕什么,他虽没直说,在场的人哪有不明白的?

圣人气了个仰倒,但不得不说,鲁王这一手先机打得好,虽说他这等做法也招了圣人的厌恶,却让圣人去了几分疑虑。

鲁王立于朝堂,靠得就是温文尔雅的好名声,毕竟他在军中,并无多少实权。如日中天的皇子拿庶长女去和亲,哪怕添上了“大义”的美名,也难免会得到一个“不恤骨肉”的评价,于鲁王的名声,并无多少好处,甚至可以说,风评一落千丈。

南宫家灭门一事,板上钉钉,加上飞马旧部一事。圣人对魏王的品行,已有些先入为主,见鲁王实在狼狈,叹了一声,挥了挥手:“你下去吧!这事,朕要好好想想。”

鲁王为了撇清干系,急吼吼要将女儿和亲,实在是薄情得很。魏王…若这事魏王真脱不开关系,让鲁王登基?真公主和亲在外,大夏可丢不起这样的脸。但鲁王不会不知道这一点,难道他真是吓怕了,只求保命?有个和亲的女儿在,哪怕新帝要动他,也不敢太过乱来。

圣人面色阴晴不定,想到来人禀报韩王妃的体贴,便觉自己眼光还是不错,为儿子挑了个贤妇,奈何儿子偏听偏信,始终不体恤对方。生生将一个爱他的好女人折磨成这样,如今患难见真情,圣人对韩王妃的不悦,也就尽数褪去,叹道:“太医差什么药材,只管和朕说,不惜代价,一定要救活老八!”

太医们听见这个吩咐,登时捏了一把汗,心道韩王实在是活不成了,偏偏又有圣人的吩咐…也只能用“拖”字诀,尽量延长韩王的寿命,拖个十天半月再死,圣人也通医术,将这些天的脉案一呈,药方一递,绝对不会像现在这么怪罪他们。

第三百二十四章 孽缘一场

韩王妃端着药,轻轻舀了一勺,吹了吹气,又放到口中尝了尝,确定温度差不多了,才将之递到韩王嘴边。

伴随着这个动作,她如雪的皓腕上露出丑陋的伤疤,那是暴躁的韩王将她一把推开,滚烫的汤药泼到她的手上所留下的印记。饶是如此,韩王妃却没有丝毫畏惧,她草草地给往伤处抹了抹药,便重新去给韩王煎药,再度送上来,如此反复。

几天几夜地熬下来,原本艳若桃李的韩王妃已憔悴非常,旁人见着这一幕,不无动容,就连韩王也渐渐平静下来,虽说这样一勺一勺地喂,无疑是将所有的苦味全都尝了个遍,他却没有再发脾气。

或者说,只有见到王妃的时候,他才不会有丝毫暴躁的情绪。一旦王妃去煎药,或者短暂休憩,他醒来后见不着王妃,便会胡乱挥舞拳头,拿身边的奴才出气。哪怕他现在这等说话都很艰难的情况,实在给蓄意离他一段距离的旁人造不成什么障碍。

一碗药喂下去,韩王妃放下了药碗,轻声道:“邱氏一直说要见你,我瞧着你精神好了些,不妨宣她来见?”

韩王见韩王妃比素日贤惠了很多,又对自己不离不弃,因有秦恪的先例在,反倒不怎么惊奇,还想着妻贤妾美的日子,便点了点头。

邱孺人听说韩王重病,早惊骇得不知什么似得。像她这等全然靠男人生存的女子,男人一倒,便是天塌地陷,恨不得立刻冲到韩王面前表忠心,最好…能让王妃殉葬,自己才能活下来。满腔心思还未曾表露,乍一见到韩王的脸,上下牙齿便开始打颤。

韩王本是个极俊秀的美男子,如今坠马不说,还被拖了一段路,脸上,很是血肉模糊,狰狞非常。虽有包扎,亦渗出血迹,还有好多地方在长新肉,一张脸岂能光用“狰狞”二字来形容?简直是让人夜晚见了都能做恶梦,邱孺人有此举动,实在不奇怪。但与不离不弃,全无异状的韩王妃相比,就很不够看了。

韩王也不是傻子,一瞧见邱孺人的神色,再想起她平日对自己的海誓山盟,柔情蜜意,哪有什么不明白的?口中不住发出“嗬嗬”的声音,用力地挥舞手臂,情绪很是激动地让对方滚。

倘若今天来得人是他爱慕的邱大娘子,他兴许不会这么武断,但邱孺人只是邱大娘子的妹妹,归根到底,不过是他追忆爱人,或者说追忆肆无忌惮爱人的那段时光的一个道具。故他驱赶了邱孺人,便望向韩王妃,眼里满是歉疚。

生死关头,他才明白,谁是真正爱着他的。

韩王妃心中冷笑,面上温情一片,动作轻柔地给他按了按被子,说:“你会好起来的,放心吧!”

“柔——娘——”韩王见韩王妃要走,霍地抓住她的手,挣扎着吐出支离破碎,不成调子的语句,“你——”

韩王妃连忙按住他,柔声道:“你不要用力,好好休息。”

自己的身体,韩王最清楚,他勉力摇了摇头,吃力地用嘶哑至极,简直不像人声的声音叮嘱:“你,要好好带,带大哥儿,和三嫂一样,闭门不出,不要再参合这里面的事情,我…”这一生,他还从未对王妃这样温情。

韩王妃眼中已有了泪光,她低下头,毅然应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养大大哥儿的,你好生休息,我去给你煎药。”

韩王拉着韩王妃的手,凝视她许久,方恋恋不舍地放开。

他已经痛得昏了过去。

奶娘见韩王妃这样辛苦,忍不住附耳道:“王妃,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韩王对她又不好,何必要这样拼命呢?熬死了韩王,她就是王府的老夫人,虽说二十余岁就挂个“老王妃”有些尴尬,可什么也比不上到手的实惠啊!

韩王妃瞥了奶娘一眼,奶娘被这个冷漠到骨子里的眼神震慑,不敢再说什么了。韩王妃则看着沸腾的汤药,神情有些莫测。

劳累?她怎么会劳累呢?

她不苦,她一点都不觉得苦,只要想到这药,自己勒令太医掐着分量抓,自己倒药的时候漏掉那么一点,喂药的时候再吃下那么一点,就觉得痛快极了。

韩王妃对药理虽不精通,但久病成医,也知道太医开得是恢复元气,止住痛苦的药方。故她亲力亲为,就是为了减少部分药量,让韩王多痛一些,同样,也在人世间,少留几日。

想到这里,韩王妃就觉得可笑,她不自觉抚着自己的额头,鬓发遮挡的地方,有一块丑陋的疤痕。

那是再好的药物,也没有办法抹去的伤疤。

韩王带给她的。

韩王妃端着药碗,来到韩王的病床前,轻轻抚上那张伤疤纵横交错的脸。

她门第不高,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能做王妃,少时初嫁,夫婿是皇子,又这样俊美,神采飞扬,如何不令她芳心暗许?只可惜,一次次的退让,带来的,只是死亡线上的频繁挣扎。

我对你掏心掏肺的时候,你对我拳脚相加,恶语相向——我的额头留着你给的致命伤疤,若非五儿赶到,我早就死了;我的身体受不得寒,遇到风雨交加的阴冷天气就酸疼得很,是你的爱妾为害我腹中的孩子,让我寒冬腊月坠入湖中,我躺了半年才重新爬起来,她却没受到半分惩罚;我的身上,甚至脸上…对,脸上,已经算不清被你抽过多少巴掌。更不要说那些羞辱、轻慢、嘲讽、责骂。

这么多年,我战战兢兢,始终恐惧着自己与儿子会小命不保。我已经彻底绝望,甚至对你的仇人递出了杀你的刀,将你的行踪,你的喜好,一股脑地告诉了那个神秘人。你落到如此下场,我少说要负三成的责任。如今我对你虚情假意,只想让你死前受更多的折磨,你却觉得我对你好?这个世界,多么可笑!

只有你死了,我和大哥儿才会好好的,你懂么?

我不想听你说话,不想听你嘱托,不想让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不想见到你,看见你过得不好,我就开心了。你当我让你好好休息,是真的体恤你?我只是不想看到你对我深情款款的态度,这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更重要的是,我不想…不想让自己后悔,因为我,真的太容易心软。

“你呀,真是糊涂。”韩王妃抚着韩王的脸,面上在笑,温热的泪水却打湿了他的面庞。

我有多爱你?我有多恨你?今时今日,我自己都分不清了。

这场相遇,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错误,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我自己少时美名太盛,父亲又功利,竟然上达天听,成为皇家儿媳?

如果不遇见你就好了,没有遇见你,我不会知道怎么爱一个人,更无从体会这刻骨铭心的痛楚,最终…走到这一步。

韩王渐渐苏醒,虽有知觉,却觉身体剧痛又笨重,他想伸出手,告诉韩王妃,你别哭了。

他一生荒唐,稀里糊涂,被虚情假意所骗,没瞧见自己的半点真心。如今想来,对自己的妻子,难道他真的全无爱意?若不是爱着她,不会一次又一次地去见她;不会被挑衅了气得半死,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也不会…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对她恶语相向,在她面前,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若有来世,我必定好好对你,柔娘,我必定…

千万句嘱托和保证,来不及说,甚至来不及想,韩王就陷入了最深沉的黑暗中,身子逐渐冰冷,再也没办法醒过来。

韩王妃轻轻一探,发现他没有了鼻息,登时抱着他的身体,努力抱紧,仿佛要给予他温暖,眼泪却一个劲往下落。

八郎,你相不相信,我真的爱你,不是爱过,而是一直,一直都爱着你。

只可惜,我虽仍旧爱着你,却也这样深地恨着你,更重要的是,我已不敢再相信你。

唯有你死了,我们的孩子才能平安长大,不会活在邱孺人的阴影里,更无人敢说,他的母亲不受韩王喜欢,因为——被怀疑失了清白。

若是生活在这等流言蜚语里,我的儿子,怎么抬得起头来?

该做的,我都做到了;不该做的,我也差不多干全了。亲情冰冷,你又离我而去,这个世界,好冷,好冷…

“王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