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王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不悦道:“如此手段,堪称龌龊。”

辽西侯是如今安北都护府的第二把手,地位仅在鄂国公之下,他才三十五六的年纪,又恰好前几年丧了妻,虽有两儿一女,想要做他填房的人仍是踩破了门槛。就连梁王的母族褒国公府也打了续个女孩儿过去的主意,正在商谈此事,很有可能会成。

若是今天闹了这么一出,自己与二哥纵不生出芥蒂,身边的人也会多想,怨言定然不少…归根到底,这件事,仍旧是冲着他来的。

“承之呢?”

暗卫低下头:“陆大人被团团围住,脱身不得。”人手少便有这等坏处,面生的信不过,脸熟的…虽说可信度高了那么一点,但就因为人少,大家各司其职,没哪个分量重的能离开岗位,否则便会更加忙乱。也正因为如此,他们这些暗卫想要报信给陆继都有些艰难。

齐王一听,更觉头疼,生怕待会陆继喝高了,呼朋唤友,过来书房一观——书房和院子到底有些距离,陆继以为他不在书房的话…但他有些事要和陆继说,尤其是见识到刚才那一出后:“那位姑娘还没走?”

“那位贵女——”说到这里,暗卫也卡了一下,才说,“正在下棋。”一手执黑,一手执白,继续齐王的残局。

听见暗卫这么说,齐王有些惊讶:“下棋?”他终于想起问人家姑娘的身份了,“她是…”

“曲成侯府的大娘子。”

也就是自己那位笔友?

书信来往这么多回,要说不想见见笔友长什么样子,那是不可能的。但他知晓姑娘家名声更重要,这事压根就没对别人提过,怎么可能另生波澜?故他思忖片刻,才道:“苏娘子下完了棋,再告诉孤。”

还是安安静静地等着吧!

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暗卫才禀:“殿下,苏娘子在收棋盘了。”

齐王轻轻颌首,决意回去,也好避开随时可能带朋友来的陆继。谁料刚踏出书房的院落,还没走上几步,暗卫又飞快来禀:“苏娘子又在摆弄棋盘!”

听见暗卫的禀报,齐王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坏了。

他本是个思虑甚深的人,今儿怎么鬼使神差一般,没有想到,以他那位笔友的高洁品行,贸然动了别人的东西后,怎么会不复原?如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再三,他不知为何,并未退回去,而是选择继续往前。

然后,在小院的门扉前停住。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暗卫为何会破例多说那么一句话,暗自失态,甚至连执行任务也不复平如敏锐,也感受到了自己沉寂多年的内心急剧的跳动。

这世间再没有一个人如她一般宁静而悠远,明明近在咫尺,偏偏让人感到,你与她之前隔了整整一个世界的距离,你是这样的卑微,犹如尘土,她却孤芳自赏,高不可攀。

苏吟将棋局还原,微微侧过头,瞧见站在门口的齐王,仿佛没看见他足以令天下女子倾倒的清俊容貌,轻轻颌首,权作打过招呼:“阁下大才,多谢。”

随即,毫不犹豫地走出院子,从齐王身边走过去。

“请留步——”齐王下意识喊出这句话,却不知自己应该说什么,见苏吟眼神清澈,面上仍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便知在她心中,自己与一朵花,一棵草并没有什么区别,登时尴尬起来,“这是外院,不知…”明明以八面玲珑,温文尔雅著称,却连话也不怎么会说了。

苏吟见他不像旁人一般,见到自己除了倾慕、惊艳就是垂涎,举止端方,神色也温和,难得回了一句:“不妨,我认识路。”陆继的府邸,她当然来过不知多少回,若非之前心事重重,不知在想什么,也不会着了别人的道。为何会误入这里,她心里也有个数,那个使女长什么样子,她也记得清清楚楚。就连是齐王救了自己,她都有七八分的把握,方有此一声谢。

若是别人遇上这等事,怕是早吓得手足无措,惊魂未定,苏吟却不然。对她来说,名誉、贞洁、婚姻乃至性命,都没有一盘合心意的棋局重要。

齐王目送她的身影远去,示意暗卫跟上护送,这才缓缓来到石桌边。

棋局还是原先的棋局,他却没有了继续的心思。他指尖轻抚上黑白分明的棋子,上头似乎还停留着那个人的温度,不知过了多久,终闻他一声叹息。

番外 前尘一梦 之伍

陆继知晓差点发生在自家后宅的那一幕,冷汗一个劲地往下冒,怎么也止不住。

只有那等没本事的庸碌之辈,才会讥笑苏锐放着荣华富贵不去享,安稳职位不去谋,反倒投笔从戎,前往边疆。在陆继的眼里,苏锐出身名门,身上有爵位,还有这样的胆略、智谋和志向,取舍果决至此,断不可小觑,北边频传的捷报也证明苏锐的本事不差。故在族妹摇摆不定,不愿带累苏锐,想要允诺临川侯求婚的时候,他毅然地站在了苏锐这边,促成了这段天赐良缘。

不仅如此,苏锐为了娶陆泠,杠上临川侯,老夫人将穆家搬出来,想要欺压无人庇护的苏锐时,非但齐王,就连梁王都在圣人面前说了话。

梁王并不是那种穆家欲置他于死地,他就什么事情都要拆台的庸人,苏锐没和他有半分的接触,他尚为对方进言,可见梁王对苏锐的看好,话又说回来,苏锐如没入圣人的眼,此事也不会这样顺当。若苏锐能一直保持这样的水准,又有几分运气的话,或许会成为谯国公、鄂国公那样的顶梁柱。也正因为如此,这次的事情,非但会影响到齐王和梁王的关系,影响到储位之争,还会对北方复杂的军事派系影响深远。

只要这件事发生了,无论怎么走,都是一盘难以盘活的棋,设计这桩“意外”的人,非但心思深远,而且阴险狠毒…

想到这里,陆继忍不住抬头,望着齐王,就见齐王面沉似水,气质不如以往温和,带了几分冷凝的意味。

见齐王这等不常有的姿态,陆继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还当齐王在思考国家大事,谁知道齐王先前就将这件事盘算完了,自打见了苏吟之后,脑子里就反反复复盘旋着:“我这样是不是很薄情啊,妻子过世才一年多…”

“我喜欢她,可她看不上我啊!”

“但她与我谈得来,若是长久相处,未必没有机会。”

“可这样一来,她会不会觉得我以势压人?”

“哪怕她愿意,苏锐会同意妹妹当填房么?”

“不对,得她愿意,可她喜欢我么?她好像看不上我啊!”

齐王殿下脑海中循环往复,不知将这几句话转悠了多少回,最后仍是颓然。

他的权势、地位、容貌、气度,在苏吟眼中都不值一提,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也只有这一身才华了。问题是,在齐王看来,论才华,很多士子并不比他少,只是宫中藏书多,他自幼又有大儒教导,身份摆在这里,站得高,眼界高,才显得更加出众罢了。真要论起来,光是一个“填房”,就能将他的优势给弄没大半。

哪怕齐王继妃的身份尊荣无比,到底摆不脱填房地位低,在原配面前执妾礼的尴尬。

齐王知道什么是妾。

他打小就见了自己与兄弟姐妹们的生母在穆氏面前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的样子,穆氏不喜欢她们碍眼,她们就只能安安静静地窝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红瓦白墙,等待着父皇一个月都未必有一次的垂怜,长长久久地与寂寞为伴。对妾,哪怕是有名分的妾来说,她们辛辛苦苦生下来的孩子仍是主子,身份的差别摆在那里,一旦照顾不好,等待得就是穆氏的训斥、惩戒,公正至极,也不带一丝感情。

穆氏永远端庄地坐在那里,压得所有女人喘不过气,就好像她当太子妃的时候,觉得二哥太桀骜,张氏身后的褒国公府势力太大,大哥又不得她眼,便打起了扶植母族无人,性格看上去颇为温顺的自己的主意。打那之后,原本还颇受宠爱的生母就开始“病”起来,成天让他不要去看她,多去穆氏面前尽孝。他不肯,他要留在母亲身旁,却见到了穆氏看母亲的目光。

冷得像凝结了千载的寒冰,不带一丝温度。

你为我生了孩子,已经尽到了你的义务,现在我需要你的孩子,你就应该乖乖地退让,低眉顺眼,无声无息,这样尚且不够,最好承载不住这样大的福气,一病不起。

齐王从很早以前就开始厌恶这一切,他不愿意为了争夺皇位,把自己变得六亲不认,不人不鬼,也不愿因自己的一己之私造成那么多的悲剧。谁料他不愿夺位,他的生母仍旧要用性命来铺平他登上龙椅的道路;他不愿纳妾,反而加重了发妻的心理压力。他孤独地行走在这个世界上,感觉自己是这样的格格不入,直到今天。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便明白,他们是一样的人。

碧落黄泉,红尘紫陌,再也不可能寻到第二个。

但…填房在原配面前执妾礼,他还有个儿子…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苏吟肯定不会同意…

一想到这里,齐王只觉郁郁。

陆继见状,更加警惕——难道齐王殿下都觉得此事棘手?看样子,他得更加慎重才是!

朝堂的暗流涌动,当利公主自然知晓,若说没存几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心思,那是假的,可她尊重弟弟的选择。但齐王十天半月不见面的,连她都避开了,举动是不是有些反常?

当利公主何等剽悍的人物,她知道在弟弟那里得不到回答,直接把齐王贴身侍卫给截住,开始“严刑逼供”。

险些没喷出来。

在当利公主的心中,自家弟弟那是千好万好,只有女子倒贴的,没有令他倾心的。偏偏事情倒了过来,齐王辗转反侧,既要维持君子之风,又削尖了脑袋想见人家,还要保住人家的清名。这也就罢了,竟是流水有意,落花无情…尤其是最近,人家的哥哥回了京,苏吟出门的机会更少,齐王就更加抑郁了。

当利公主被这想也想不到的局面惊住了,短暂的吃惊过后,心思立刻滚烫起来——她也算个行动派,回府后就准备开个花会加诗会,特意请了王夫人不说,还给了她两张帖子。

她对弟弟的眼光一百个相信,虽在她眼里,苏吟的门第低些,却也不算什么,对皇家来说,左右都是臣子,只要不是太差,弟弟又喜欢,这就行了。之所以要看看苏吟,一是基于姐姐的心态,二便是想替苏吟扬名,好给齐王长脸,去宫中请旨的时候也容易些。若不然,谁知道苏吟是谁啊!不是她吹嘘,以圣人对齐王的宠爱,齐王继妃的人选,指不定比其余皇子的原配还要精心些呢!

冲着当利公主的权势,愿意趋奉的人能排满整个朱雀大街,当利公主琢磨着,苏吟这姑娘能和齐王做笔友,那文采,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不说技压群雄,也是珠玉在侧。自己将她的作品往御前一摆,再给她说些好话,圣人欣赏有才华的女子,说不定就允了。谁料见苏吟冷冷淡淡,一副完全不打算动笔,或者说哪怕动笔也敷衍了事的样子,当利公主气恼之余,也悲哀地发现,对方对功名利禄,或者对“过得好”三个字,都没半点欲求。否则自己这么一个公主杵在这,你哪怕不讨好,至少也不要这么淡泊,对吧?

当利公主打小就生长在一堆人精中,真不愿意和装不愿意,她一眼就能看得分明。正因为看得分明,才抓耳挠腮,差点撞墙——弟弟啊,你的眼光能不能别这么好,无欲无求的人,一万个人里头也未必有一个,怎么就被你给撞上了?

公主殿下纠结了半晌,末了一拍桌子:“走!去梁王府!”

这事,她管不了,有人能管!

梁王听了这事,反应和当利公主一模一样,好在他镇定些,短暂的惊愕过后,就化作一副乐不可支的面孔,特别坏心地说:“三弟一直是那副世外神仙的模样,如今好了,遇上真神仙了吧!”

当利公主险些没拍他:“二哥,我和你说正事!”

“正事,恩,正事。”梁王满口应下,正襟危坐,当利公主以为他有什么法子了,谁料他促狭道,“苏锐生得可是一等一的好,若他晚生十年,或者晚娶妻几年,我也不用担心馆陶迷王家小子迷得姓什么都忘了。他成亲的时候,父皇还赏了他一个玉如意不是?那时我就对父皇说,您是提前给聘礼么?儿臣才三个儿子,您要定哪个出去,您说,儿子绝无异议!都说女儿像爹,您孙子也不会有意见的,他可是赚大发了!父皇当时还用奏折敲我来着,你看吧,我没说错,只是没想到这缘分应在三弟身上罢了。”

“二哥!”“这事还不简单么!”梁王见当利公主急了,连忙投降,“父皇为三弟的事情已经问了好几次,张娘娘病重,无暇打理宫务,那一位素来是不管事的;郭、李两位,谁敢做三弟的主?就连被生母拖累的老六的婚姻,她们也不敢问话。三弟怕唐突佳人,这样拖着,万一父皇直接给他说名门贵女,看他怎么办!不就是怕招埋怨么!这事,我来做!”说到最后,酸溜溜地来了一句,“反正我给他背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番外 前尘一梦 之陆

“岂有此理!”苏锐重重一拍书桌,生生将坚实的桌子卸下一块,“辽西侯欺人太甚!”

苏吟倒是半点没放在心上,陆泠沏了杯清茶,让他顺顺气,才问:“你就这么确定,此事辽西侯插上了一手?”对方手握重兵,又是这样复杂的时局,被人算计也不是不可能的。

当然了,若此人真这样不长眼,他们也定要给对方一个颜色瞧瞧。

苏锐轻轻颌首,俊美无俦的面庞上仍有一抹未曾褪去的愠怒:“辽西侯有才无德,最喜剑走偏锋。”

他本性宽宏豁达,并不会在背后道人长短,能这样说一个人,可见对方的品行的确很差,也证明他是真的怒了。

苏吟慢悠悠地放下手中的书卷,淡然道:“哥哥竟会这样说一个人,看来辽西侯没少对付哥哥。”若是见到后辈出色,心中欢喜,竭力栽培,又怎会得到一个“有才无德”的评价,甚至要放到“剑走偏锋”之前呢?故她又补了一句,“褒国公府有眼无珠也就罢了,难不成梁王也急于求成?”

心胸狭窄的人,很难与属下处理好关系,哪怕是个伪君子,想装一辈子也难。寻常将领也就罢了,安北大都护之位何等重要,朝廷安西、安北两大防线断不可出什么岔子,若辽西侯真是这样的人,别说他是北边的二把手,就算是鄂国公退下了,也不可能轮到他上位。

苏锐何等人物,一听妻子和妹妹说明事情经过,就将情况猜得***不离十——鄂国公后继无人,褒国公府便想要结好辽西侯,图谋北地兵权。辽西侯见局势未明,并不愿躺这一趟浑水,却又不敢得罪梁王母族。自己在北边屡立战功,又拒绝了辽西侯的拉拢,鄂国公对自己十分赏识,如今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局势复杂,朝廷有攻打百济之意…

自恃聪明,却被人利用,险些害了自己的妹子,这样的人…苏锐冷哼一声,心中已有了决断。

辽西侯算什么东西?他连临川侯背后的穆家都不畏惧,岂会怕这样一个看似英武,实则狭隘的小人?

苏锐将抽屉拉开,取出几个厚厚的信封,陆泠看着苏锐的脸色,试探性地问:“这是…”

“辽西侯吃空饷的证据。”苏锐轻描淡写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这么个嫉贤妒能的长官在,他岂能不做点防备?

陆泠虽知道自己的夫婿不是普通人,见他准备得这样充分,仍有些恍惚:“你早就准备对付他?”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苏锐异常淡定地说,“不过是运气好,收集了几个人的证据罢了。”武将立身本就不易,若对方不用这样卑鄙下作的手段对付他的家人,他也不会生出针锋相对的念头。

苏吟不赞同:“你若与辽西侯对上,只会趁了幕后黑手的心意。”多大点事,也值得兄长兴师动众,卷入漩涡里?

苏锐虽对这个妹妹无有不应,在这件事上却半点不退,傲然道:“人活一世,本就该快意洒脱,我去边疆,为得是保护你们。若需你们为我忍气吞声,我为何不留在京中,做个富贵安宁的侯爷?”

见他态度坚决,陆泠也不再说什么,苏锐倒是洒脱得很,径直对苏吟说:“你也莫要担心,为兄这些年也认识了一些不错的年轻人。”

他本就是如山岳一般俊伟的人物,与他交往过的人,对他或欣赏,或臣服,或心甘情愿地追随,或嫉妒却不得不慎重对待。尤其是年轻一辈的人,见到他,两三下就叫大哥,多见几面便对他敬仰如天神的大有人在,至于妹婿嘛…对京城的年轻人,苏锐已经不做什么指望了,左思右想,还是自己一手培养起来的靠谱些。

这次进京,他带来的下属,一水的俊朗小伙。出身清白,门第中上,眉目俊朗,武艺不差,身上个个都带着战功不说,心性手段和实力样样都不弱。哪怕进不了左右卫,进个金吾卫也没问题,更重要的是,对他言听计从。就怕妹妹被妻子养得太有才气,看不上他们…没事,这几个看不中,还有别的嘛!

陆泠知丈夫心性,明白他所谓的“认识”绝对是“栽培”,抿唇笑了:“既是远道而来,还不快请他们来家里坐坐?”

苏吟微微蹙眉,到底没拂了兄长的一片好意,心道若是哥哥的意思,她将就一下也未尝不可。

这厢苏家迎进了几个帅小伙,那头齐王就得到消息,更是坐立难安。犹豫半晌,终于决定约苏锐出来坐坐,还没付诸行动,他和苏锐一起被招进了宫,圣人笑眯眯地说:“藏锋啊!听说你还有个妹妹?”

苏锐一听这节奏,便知道不妥,刚要说什么,圣人的态度更和蔼了,先将自己儿子埋汰了一顿:“你看我家老三,虽然不如你英武,好歹在诗词上有些造诣。家中有个孩子不假,人品确实不错的,你意下如何?”

齐王看了一眼匡敏,匡敏眼观鼻,鼻观心,这位皇子不可置否地望着父亲,有种深深的无力,又隐隐有些喜悦。

苏锐没想到圣人竟这样耍无赖,抢在他面前把话给说开,愕然地看着齐王好半晌,总觉得哪里不对,瞧齐王的模样…似是见过阿吟?还情根深种?

妹妹当然是自家的好,齐王喜欢苏吟这种事,完全正常嘛!

他虽然心里对齐王二婚的身份嫌弃非常,却也不得不承认,抛开这一点,这位皇子堪称良配。

储位一事事关重大,朝廷上下,位置略重要一点的人都不可能独善其身。与其乘着扁舟,在狂风暴雨中艰难前行,随时可能被碾成粉末,倒不如乘着宝船,扬起风帆,一路乘风破浪。

齐王见苏锐沉默不语,知晓这位少年将军是有胆子拒绝圣人好意的,万一苏锐真说了出来,为了皇室的脸面,这桩婚事也必不能成,故他忙道:“秦承若有幸与苏娘子结缡,必将珍之爱之,敬之重之,对她一心一意,与她白首不离。”

苏锐的目光终于落到了这个抢自己妹妹的可恶家伙身上,发现齐王眼角眉梢都带着一抹掩不住的急切,权衡片刻,毅然道:“殿下今日所言,藏锋铭记在心!”

圣人见状,笑意更深,带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促狭:“老三,你可记住了?”将来若是背弃了誓言,王妃娘家人可是会打上门的!

齐王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哪有不同意的?别说苏锐打上门,若是苏吟真伤了心,他自己都会弄死自己。

问题是,苏吟,好像…不喜欢他啊!

一想到这里,齐王的心又悬了起来。

圣人见齐王患得患失,苏锐有些蔫的模样,忍俊不禁,命他们退下后,便对匡敏说:“你看看这些孩子——也只有这时候,才有几分孩子气。”

自打穆皇后去了,圣人第一次如此开怀,匡敏自不会扫兴,一个劲说好话:“齐王殿下心思纯良,代王殿下、梁王殿下和当利公主惦记兄弟,苏将军友爱妹妹,有这样的儿女与臣子,国家岂能不越来越兴盛?”

圣人轻轻颌首:“你去把望儿喊来。”

梁王正在政事堂,与几位宰辅议事,自打他的三弟装病,不肯分担政务后,这位可怜的皇子事务登时繁重了两倍有余,这也是他极力凑成齐王再婚一事的原因——都结婚了,你还敢不回来工作?不能这样累坏兄弟的!

听得圣人传召,梁王只当好事成了,正打算在圣人面前凑个趣,却听圣人道:“朕把祚儿教给你,你可能保证他一世安泰?”

梁王怎么也没想到圣人竟有托付江山之意,他猛地抬起头,见到圣人比平素苍老了不止一分,眼眶一湿,平素的玲珑悉数不见,不自觉就带了些哽咽:“儿子保证不了,父皇,您要好好的。”

穆家虽与他不和已久,真正斗得凶却是这大半年的事情。虽有仇恨,却没到不共戴天,无可化解的程度。便如穆皇后,因为这几年的咄咄逼人,一想起来全是她不好的样子,口气免不得有些冲。可很多年前,决定他们是否要跟随父亲南渡的时候,那么多人劝圣人,孩子可以再生,将几个儿女留在北边做弃子,可以麻痹当时的太子,却是这个嫡母毅然选择带他们一起走。

江上风大,路途坎坷,到了江南后,隔三差五还有刺客…那么多的变故,他们又是三四岁的孩子,大人尚且熬不过,何况稚龄孩童呢?若非穆皇后全力庇护,岂有他们的今日?

没有谁一开始就是坏人,若不是年岁增长,身份变换,利益有了冲突…“张氏伺候了朕这么多年,就让她和朕一起走吧!”圣人平缓的声音将梁王拉回现实,“褒国公老啦,也糊涂了,朕冷眼瞧着,他们家也没出什么优秀人才,荣养着也就罢了。让他们家的男儿争气些,不要再靠女人过日子啦!”

番外 前尘一梦 之柒

梁王对生母张淑妃的感情颇为复杂,既有些天生的亲近,又有些处境带来的生疏,但对褒国公府便真有些烦了——且不提褒国公血脉上更亲近他的旁支与名份上更正的嫡支的争斗不休,光是这些人一个劲撺掇他对付齐王、代王甚至九皇子,便让这位天潢贵胄很是不满。

那是我的兄弟,是好是坏,我自己会判断。身为臣子,你们该做得是辅佐我,而不是妄图用血脉、恩情这些东西来捆绑我,左右我的思想甚至是行事。

即便圣人不说,梁王也不会纵容张家的,更不会拿这件事当做皇位的交易。故他哽咽着摇了摇头,说:“您要好好保重身子,莫要这样…”说到这里,心中一酸,竟不能再说什么。

圣人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没说什么。

为了祚儿,他也要扛下去,熬到祚儿懂事,知道并不是他的哥哥夺了他的皇位,而是年龄差距摆在这里,国赖长君,让祚儿死了这颗心。省得那些喜欢兴风作浪的人上蹿下跳,为了自己的富贵,害了祚儿的性命。

光阴荏苒,十三载时光匆匆流逝。

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迎风飘扬着玄色的大旗,威严的“夏”字屹立在风中,“苏”字紧随其后,气势雄浑。

自远处出现的队列,清一色高头大马,铁甲银鞍,骑士们神色肃穆,目光清正,直视前方,除却马蹄声外,竟无旁的声音。

为首的将军神色冷淡,透着一股肃杀之气,容貌却是世间难寻的俊美。他脊梁笔直,仿佛永远不会倒下的山岳,令人见之生出无尽的仰慕,却又不敢直视他的容颜。

直到马蹄声渐渐远去,众人才松了一口气,四下议论开来:“看见车里的那几个人没有,听说是西南的国王、王子还有达官贵人们呢!”

“管他是什么人,敢挑衅咱们大夏,便是死路一条了。”

“就是,咱们大夏,可有苏将军在!”

“对了,听说朝廷打算设安南都护府,若不是先帝爷驾崩,也不会——”

“安西、安北的两大都护都是国公,苏将军已经是郡公了,如今又立下这样大的功劳,再升一等也说得过去…”

也莫怪他们这么兴奋,实在是这几年,长安的气氛实在不算好。

按理说,四年前虽山陵崩,但先帝临终之前封了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张淑妃做继后,二皇子梁王便是正儿八经的嫡子,平平顺顺地继位,本没什么。但这位皇帝孝顺,硬是要与先帝一样,扎扎实实守孝三年,做臣子的也只能偃旗息鼓,乖乖做出一副悼念先帝的模样。

本以为熬过三年便没事了,谁料新帝登基一年出头,才刚改元没多久,太后娘娘便病倒了,饶是皇后娘娘衣不解带地伺候,仍没能多活几年。倒是皇后娘娘,又要打理宫务,又要伺候太后,又要教养儿女,再哭一会儿的灵,也不行了。

接连几年,皇帝三个最亲近的人都没了,其中滋味,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大家呢,知道他不开心,也不敢触霉头,这几年长安的青楼楚馆,茶楼酒肆,生意实在冷清了不少。朝廷上下迫切需要有件喜事来冲淡接二连三的阴云,故西南小国造反的时候,哪怕知晓不过是交趾余孽作祟,杀鸡焉用牛刀,皇帝仍将苏锐给派了出去,朝廷上下,无不盼着一场胜仗来鼓舞人心。

苏锐不负众望,铁骑所到之处,战无不胜,一鼓作气攻破敌人皇城,大胜而归。

偌大皇城中,有个两个眉目精致,神采飞扬的少年躲在树后,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政事堂的大门,一旁的内侍哭丧着脸,险些没跪下了:“秦王殿下,韩王殿下——”您们这可是窥探帝踪,一个不好就要吃挂落的啊!

“别吵。”秦祚瘪瘪嘴,有些难过,“苏将军答应了孤,回来后就教孤枪法的,结果他一回来…”直奔太极殿了。

韩王哼了一声,不悦道:“就知道会是这样,你还不死心!”

相携而来的皇长子,如今是晋王的秦恪和齐王相视一笑,不住叹息,前者径直将最末的弟弟给拉了出来,后者微笑着看着两人:“八弟,九弟,你们在等藏锋?”

秦祚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大哥,三哥,苏将军答应了教我武功的。”说到最后,不无伤感,和被抢了糖果的小孩子也没什么两样。

他足足比几个兄长小了十六七岁,圣人有心保幼子平安,从小就没教他什么帝王心术,很是宠爱地任他玩闹。一个他,一个韩王,两兄弟成天打架,不是你挠我,就是我咬你,生机勃勃和小豹子似的,圣人见了乐呵呵,半点不责怪。要是实在闹得不像话,几位年长的皇子自会将他们拉开,李惠妃只要敢抱着韩王哭,秦王就扑进圣人、大哥、二哥、三哥或者三嫂的怀里蹭,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次数多了,韩王在几个兄长或教训,或教导,或劝诱的引导下,觉得这个没娘的孩子可怜,浑然忘了每次都是自己倒霉,竟不和弟弟闹,反倒以兄长和保护者自居了。

韩王比秦王也大不了几岁,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若不是兄长拦着,他险些跟着军队溜出去,面对两个哥哥的盘问,眼珠滴溜溜一转,就没那么老实了,口是心非地说:“我就陪他这个笨蛋,省得他挨罚,谁会特意来看苏藏锋啊!”

皇后逝世,对新帝即梁王儿女的影响自然是极大的,三个嫡出的皇子担心父皇另立继后,妃嫔还有庶子们心怀鬼胎。但对皇帝的兄弟们来说,侄儿们都还小,梁王春秋鼎盛,哪里用得着趟这浑水呢?尤其是秦王,被年长的哥哥们当儿子一样地养大,很有些娇气,压根不理会这些事情,沉浸在自己鄂喜怒哀乐之中。只见他皱皱鼻子,不悦地说:“我才不是笨蛋!”随即眼巴巴地看着齐王,“三哥,我去你府上看宁儿好不好?”

宁儿是齐王与苏吟的独女,也是这对夫妻成亲七年后方得到的女儿,生得粉雕玉琢,非但秦恪眼馋,就是九五至尊宝座上的那一位,也恨不得将之抢过来——谁让他和发妻只有三个不省事的臭小子,没有贴心的乖女儿呢?

齐王拍了拍弟弟的脑袋:“想去郡公府就直说。”

“哪有!”秦王忙不迭摇头,“我也很想三哥三嫂的!更想宁儿!”这是真话,几个嫂嫂之中,他就喜欢苏吟一个,对梁王妃都只是不讨厌而已。

韩王咳了两声,秦王一看,只见韩王左眼写着“控诉”,右眼写着“郁闷”,就差没直接掐着他的脖子摇来摇去,说你小子要出门居然不带上我了!

人人都说没娘的孩子像根草,可父皇还在的时候,大哥二哥三哥就天天带着老九出去玩,倒是他,母妃说什么也不让他出门,只能在皇宫里称王称霸…

秦王尴尬地转过头,眼巴巴地看着两个哥哥,齐王忍俊不禁,应道:“行,惠太妃愿意的话,我就带你们去!”

韩王听了,一蹦三尺高:“母妃一定会愿意的!”他年纪还小,圣人却驾崩了,惠太妃巴不得他与几个手握实权的皇子打好关系,齐王都发话了,她岂会不同意?

他不比秦王,皇后嫡子,先帝幼子,与先帝一般以秦为封号,以示尊贵;也不像晋王,身为皇帝长兄,封邑封号都被加贵;更不像齐王,位高权重,在朝堂极有威信。哪怕是想优哉游哉过日子,同样是兄弟,也分个三六九等不是?

再有便是一层不能说的原因了——尊贵的,代表大国的封号,统共就那么几个,他们都封完了,皇帝的儿子呢?不趁这时候稳固地位,难道等皇帝觉得自己儿子的封号太寒酸了,找借口让兄弟们让位么?

齐王笑了笑,对秦恪说:“还望大哥先照看他们,我去找皇兄说句话。”

秦恪应下,齐王便命人通传,见了梁王,第一句话就是:“方才八弟和九弟在外头等藏锋。”

梁王冷哼一声,不悦道:“又来了!”总有那么些人,不遗余力地破坏他们兄弟间的信任,尤其喜欢把齐王和秦王串在一起,仿佛这两人一定会联合起来拆梁王的台一样。

“阿姊当年所言,我始终铭记在心。”齐王不紧不慢地说,“这些年一直没放松,终于寻到了些眉目,这一位——”他比了个“六”字,“可真是令我震惊。”

当利公主亲眼见证了魏王暴虐心性,将之告诉了齐王,齐王虽不声不响,却将这事放在心上。果然,这些年的多桩风浪背后都有魏王的影子,就连苏吟险些受辱的事情,也有魏王的推手。梁王厌极了魏王,不屑道:“阴沟里的老鼠,也就是他这样了。父皇何等英明的人物,怎么会有这么个儿子!”光是想到他们竟与这种人体内留着一半相同的血,梁王就觉得反胃。

番外 前尘一梦 之捌

“咱们年纪略长一些,经历的事情多,有分辨的能力。八弟、九弟还有侄儿们,对世事却一知半解。”齐王不紧不慢地说,“众口铄金,水滴石穿,不得不防。”

他虽是谦谦君子,却也有不可触碰的逆鳞,魏王三番两次踩到了他的禁区,齐王岂会手下留情?你不是喜欢躲在暗处,尽做些卑鄙无耻的小人行径么?我就把你的真面目给揭露出来,让你暴露在阳光下!

梁王对朝中某些人的举动,本就厌烦头顶——总有那么些人,以为天底下只有自己最聪明,让他这个做皇帝的防着打大哥,防着三弟,防着九弟…或者说,觉得他会防着这几个与他有一争之力的兄弟,故与诸王们保持距离。

他这几个兄弟,本就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你都做得这么明显了,我岂会察觉不出?若是一直用这种态度来对待他们,只怕是没有反心都要被逼出反意,梁王又不是傻,怎会自毁长城?听齐王这么一说,更觉魏王其心可诛,皱了皱眉,便道:“既是如此,我便好好与他‘讲道理’。”

最后三个字,咬牙切齿,异常冷肃。

齐王知二哥将这件事放在了心里,从今往后,魏王定会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侄儿们还小,少让他们和老六接触。”

对一个满心都是皇权富贵,心思深沉的阴谋家来说,与其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还不如软刀子磨肉。让他一世都不得不匍匐在皇权的脚下,满腔的阴谋诡计无处使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屈居人下,空耗年华”。

如果他觉得风花雪月无趣的话。

倘若魏王还要蹦跶,齐王不介意慢慢陪他玩,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魏王?跳梁小丑而已。

只要魏王不死心,就一定会打梁王几个儿子的主意。齐王太了解这个兄长了,梁王在军队中混过一段时日,还更名改姓去剿匪,骨子里就带着一种杀性。真要惹到了他,多少个魏王也不够折腾的。

何况,还有我。

齐王微微一笑,见韩王满脸不耐,秦王不住画圈圈,不由笑道:“等很久了?”

“才,才没有!”秦王忙不迭地回应,韩王眉头跳了跳,抱怨弟弟:“你这个马屁精!明明我都来回母妃宫里一趟了,哪里不久?”

“藏锋还要去兵部,今日怕是见不到。”齐王笑吟吟地说,“大哥,咱们带这两个小家伙去东市逛逛吧!”

秦恪与王妃莫氏形同陌路,给他生下了长子的孺人周氏也露出狰狞面目,王府中一度乌烟瘴气,他索性将两人都闲置,府中庶务交由长史打理,妾室们见状,战战兢兢,不敢违逆,日子反倒太平了不少。眼见自己的儿子们非但都是庶出,也有一股褪不去的小家子气,失望之余,他便忍不住将爱子之心转移到了弟弟身上,压根不会拒绝韩王和秦王,尤其是秦王的要求,闻言立刻应道:“多带些侍卫。”

“这是自然。”齐王有些无奈,“还望大哥费心。”到底君臣有别,侍卫未必就看得住这两个少年,还得他们两个做哥哥的,一人扯着一个。

东市多金石、古玩、字画,秦恪、齐王看得津津有味,秦王呢?

一个劲拆台。

“大哥,我记得这幅画真迹在你府上。”

“三哥三哥,前年生辰,不是有人送了这幅字的真迹给你么?”

“咦,这花瓶我在家中见过…”

嘻嘻哈哈,言辞犀利,声音不大,足够清脆悦耳。店家眼角直抽,若非瞧见他们背后的侍卫,知晓他们家大业大,险些就要将他们请出去了。

偏偏秦王就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片刻就失去了兴趣,对哥哥们咬耳朵:“大哥、三哥,明知是赝品,你们为什么还要观赏啊!”

齐王哭笑不得,刚要给他解释,一直蔫头耷脑的韩王来了劲:“就是就是,咱们去兵器铺子看看吧!”

“又胡闹,不是说了不准让你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么!”秦恪揉了揉韩王的头,“哪有什么兵器铺子?”大夏虽是太平盛世,铁也是受管制的,怎么可能大张旗鼓开什么兵器店。再说了,即便是有,天下好匠人都齐聚在皇宫,无不以成为御用工匠为荣,民间哪怕人才辈出,也会被搜罗过去,除了那等陪葬君王陵寝的绝世名剑之外,又有什么能胜得过皇子们用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