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一听,又蔫了下去:“这样啊!”

大概是弟弟毛茸茸的脑袋感觉很好,秦恪忍不住又摸了两把,才笑着说:“走,大哥带你们看百戏去!”

宫中一向崇尚“雅乐”,加上这几年气氛低迷,接二连三的白事,谁也不敢奏乐,韩王和秦王长这么大还没瞧过这等稀罕,哪里还拔得出眼睛来?兄弟俩手舞足蹈,咋咋呼呼,看到入神处,眼睛都不眨一眨,小脸憋得通红。

这般情状落入旁人眼里,实在是可爱非常,一名雪肤花貌的少女忍不住微笑,拉着自己的妹妹:“柔娘,你瞧——”

她已是难寻的佳人,偏偏她的妹子更胜一筹,虽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面貌尚且稚嫩,却能窥见日后的倾城风姿。这名唤作“柔娘”的小姑娘顺着姐姐的目光,往韩王和秦王的方向看过去,韩王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忽地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这个“正在嘲笑他”的小姑娘。

小姑娘非但没吓到,反而冲他甜甜地笑了笑,韩王有些挂不住,刚要上前,齐王还没动呢,秦王先回过神来:“八哥,你要做什么?”

“都说了不许叫我八哥!”韩王恼羞成怒,一张脸差点成了猴屁股,“我才不是八哥,更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秦王摸摸后脑勺,有些不解:“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喊…”

“啊啊啊啊!你还说!”

“他们兄弟感情真好。”少女羡慕地看着这一幕,有些惆怅,“若是咱们家也能——”

柔娘挽着姐姐的手,温言道:“没事,姐姐,你不是还有我么?”身为小官之女,父亲忙着仕途,母亲忙着交际,长子是顶梁柱,弟弟也要好好读书。幼子幼女合该被怜惜,只有她们这些不上不下,生得又美貌的姑娘,过得战战兢兢,明明呆在自己家里,却要竭力讨好至亲,或许能避免所嫁非人的命运。

少女轻抚妹妹的鬓角,没说什么。

“说起来,还要感谢苏将军,若不是苏将军赞了父亲调粮有方,父亲也不会高升,咱们也见不到长安繁华。”柔娘年纪虽小,说话却有条有理,“无论去了哪里,咱们也能说,自己是到过长安的人啦!”

两姐妹亲密无间地说着话,韩王却越想越觉得——这两人肯定是在看自己笑话!想到自己刚才一副大惊小怪,没见过世面的模样,越发憋屈,便将侍卫招了过来:“你们去查一下,那两个小娘子是哪家的。”

侍卫一惊,下意识地看着齐王,便听齐王说:“去吧!我自有分寸。”与其拦着韩王,倒不如让他知道,知道了又能怎样?有他看着,断然出不了事情。

秦王眼珠转了转,笑得促狭:“莫要惊扰了对方,日后见面,也要恭敬些。”说到这里,坏坏地看了兄长一眼,“八哥,要不我给你算上一卦?你这面向…有点惧内啊!”

“混说!”韩王险些跳起来,“我会惧内?也只有你这种胆小鬼,才会被女人欺负得动弹不得!”

事实证明,做人不能太铁齿,秦王殿下也颇有神棍的资质。

若干年后,秦王坐拥诸美,左拥右抱,好不快活。韩王殿下呢,娘子一挑眉,老虎立刻变成了乖乖的猫儿,半点脾气都没有。饶是如此,韩王妃仍与新蔡公主好得一个人似得,隔三差五就要去公主府“小住”,或者请新蔡公主来自家府上,亲密无间地话着家常,晚上还常常睡一起,把韩王赶去睡书房。

韩王殿下独守空房,哪怕将儿子推出去撒娇卖萌,也没半点作用。夫纲不振,兄弟聚会的时候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实在是…颜面无光,雄风不存啊!

卫拓静静地看着似水的流年淌过,脸上始终带着清浅的笑意。

这合该是梦。

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样好的情景。

或许,这又不是梦,又或者,有人做过一样的梦,知晓故事的结局,才会让他的整个人生都不再一样。

乐平公主、莫鸾…

到底从哪里开始,故事才有了分歧?

或许这真是他的梦境吧,正当他这样想的时候,环境倏地一变,陌生到不真切。无论是四周的建筑,还是这些人的穿着打扮,甚至屋内的摆设,都是这样的奇怪。他看见一个少女趴在桌上,咬着笔杆,挠着头皮:“汉景帝后头是汉武帝,夏武帝后头是夏景帝,汉武帝刘彻,夏武帝秦望,夏景帝秦宵…这些古人知不知道照顾考生啊!头都大了!”

夏景帝,秦宵?梁王殿下现有的几个儿子中,似乎没有这个人,倒是魏王之子…卫拓正狐疑,时光仿佛倒流,回到了大夏,邓凝站在窗边,自言自语:“他说他叫秦宵,可秦宵不是夏武帝秦望的小儿子么?怎么会是魏王的嫡长子?难道我历史学得不好,记错了?”

番外 前尘一梦 之玖

她是…

卫拓略一回忆,便记起了这位少女的身份——魏嗣王妃,邓凝。

似乎,又有些不同。

与记忆中那个偶尔瞥见,端庄贤淑,并无任何不妥的魏嗣王妃相比,眼前的这位少女更洒脱些,给人一种离经叛道之感。虽眉目不同,却有那个咬着笔杆的少女的神韵。

莫非人世间真有如此巧事,后人回到前人的故事中,更改了前人的命运?

卫拓本就不是什么笃信神佛的人,面对“命运”的洪流,也敢迎难而上。这般蹊跷之事,在他心中不过留下一道痕迹,他便顺着自己的思路想了下去,神色一凛。

不,不对。

命运真正的改变,不在于邓凝,而在于乐平公主。

倘若没有乐平公主,宣贤妃的计谋就会成真,本就体虚、遭逢刺激又略有些心虚的穆皇后没了精神寄托,一病不起…

正当他想着这些的时候,时间的长河缓缓流淌,不过一瞬,便已跨越千年。有几个少女拿着书,叽叽喳喳:“原来面首这个词,是这意思啊!”

“我还当古人好羞涩,谁知道这么黄暴。”

“发明这个词汇的乐平公主,可是以荒淫的形象记载进了史书哦!”

“那又怎么样?不是挺好的么?皇帝唯一的嫡亲妹妹,身边美男环绕,要多少人服侍有多少人服侍。如果不是一味地维护情人,卷入了大案,也不会落得那种下场。明明拿得一手好牌,却自己作死。”

最后说话的少女神采飞扬,眼角眉梢有掩饰不住的光彩,她的话语清脆,声音明明不大,却仿佛传达到了九天之上:“如果我是乐平公主,绝对不会将好牌打成烂牌。”

卫拓眼神一沉,已经明白了故事的结局。

这世间从来不会缺少聪明人,更不会缺少自作聪明的人,没有足够的本事,何苦插手朝政?好牌、烂牌,只有打得人才知道,旁观者纵然知晓结局,想当然地推断过程,自然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知晓历史”的乐平公主,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做的,就是惹上了连慕。

卫拓冷眼看着连慕步步为营,仗着乐平公主对“次相”的忌惮和优容,借助乐平公主其余的情人,掌握了极多秘辛,渐渐接近了魏王。又在魏王登基,徐密为了进谏,撞柱而死,朝野上下一片激愤,老臣们纷纷站出来抨击他,赵王韩王接连造反,国家内忧外患的时候,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成为了魏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魏王用连慕和祁润来对付卫拓,从未忘记仇恨的连慕,假意剑指魏王最恨的裴熙,实则将矛头对准了乐平。

魏王得位不正,苏锐又因病逝世,赵王、韩王的叛乱纵被镇压下去,如何处置依旧是烫手的山芋。在裴熙的“引领”下,民间早将魏王的罪过编写成书,直指他不忠不孝,屡禁不止。倘若这时候,魏王能“大义灭亲”,而且灭得是与他没有冲突,却有血缘的乐平公主,必能收获极多声望,运作得好,说不定能将昔日恶名尽数洗刷。

毕竟,没有人会傻到与皇帝长久抗衡,哪怕有风骨的人依旧会以各种行为做出无声的反抗,更多想要谋求功名利禄的人,却只是想找个台阶下。

抓准了魏王心思,又在朝堂上颇有影响力,隐隐能与卫拓一较高下的连慕,对魏王来说,自然比乐平公主来得重要。卫拓冷冷地看着乐平公主发疯、绝望,从娇生惯养,一呼百应到被人冷落,缠绵病榻,整天却一口水都无人喂。弥留之际,尚一直喃喃:“不会的!我没有像历史上的乐平公主一样,我没有做那些事…”

她只是有几个相知相许的情人,并未坐拥面首三千;她只是帮兄长引荐人才,没有插手朝堂政务;她对连慕施恩,连慕为何这样报答她?难道她的运气就这样不好,遇到的都是渣男,落魄之后闻达,非但不思报恩,反倒要把见过他们落魄曾经的人全踩在脚下么?

卫拓缓缓走近这位娇艳不再的公主,眼中透着一丝冷意。

根本就没有什么“历史上的乐平公主”,你在史书上见到的“乐平公主”,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啊!

你想要改变历史,却不明白,历史都是胜利者书写的。哪怕你有千般好,只要当权者有心抹黑你,你在史书上的记载就会面目全非。尤其是在魏王治下这种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的朝廷,史官的骨气和脊梁?那是什么东西!

帮魏王?你果真不够聪明,不懂魏王是什么人。即便是当个天天吃喝玩乐的公主,也比居高临下地帮他好啊!他可是齐王纯粹善意的恩德都能当做拉拢收买,为之憎恨不已的人,岂会接受你的“好意”?若他真把母亲和妹妹放在心里,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往你们身上泼脏水,用你们的污名来衬托他的可怜了。在他心里,你,也不过就是个送上门,还看不清自己身价的玩物而已!

如斯蠢材,自作冤孽,卫拓已不愿看下去!

见过这么两个人后,他大概理顺了前因后果——没有这些异类闯入的大夏,合该是梁王登基,邓凝所在得是“正史”的千年之后,却来到了有乐平公主的大夏。而乐平公主所知晓的历史,却是她本人缔造,却恍若未觉的。

如此因果,实在无法不令人感慨造化之神奇,只是一想到乐平公主这样的人竟害得梁王失去了皇位,便让卫拓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复杂。

她并没有做什么,但她出生了,这样的巧合,破了宣贤妃以性命布下的局,也害得齐王抑郁寡欢,与苏吟失之交臂;梁王被逼无奈,兵败自刎;苏吟世外仙姝,却困于肮脏的魏王府;苏锐一世英雄,却不得不受裙带关系的挟持…

偏偏还有个蠢货,也要插上一手。

卫拓的目光落到幽居小院的莫鸾身上,神色微冷。

若有来世,断不能所嫁非人?只可惜,你害了苏锐和陆泠一生,到头来的结局,还是流放!

今生欠下的债,来生必定要还…想到这里,卫拓的神色忽然有些恍惚。

这样多的异界来客,生生扭转了梁王登基的命数,莫非在成为了九五至尊的后半生中,梁王殿下做了什么?

嫡出的三个儿子都没能登基,反倒是年纪较小的儿子继承了皇位,武帝…汉武帝年老时,大兴土木,迷信神仙方术,梁王殿下是不是也走了这条老路?

代王殿下今生寿数绵长,还成了一国储君,可见前两辈子的命数怕是不长久。齐王殿下天生体弱,他和王妃苏吟从相识到相知,成为夫妻后,花了几年时光,终于将苏吟捂热。这样的神仙眷侣,一人去了,另一人定也是活不长的。

或许,就是这样吧!

看着亲近的,年龄相仿的人一个个离开,触目伤怀,想要挽留住时光,不愿意直面衰老与死亡。

卫拓知道,这个梦境由他主宰,只要他想看,他就能知晓原因。但在真相面前,他退却了。

长久的静默之后,他自嘲一笑:“原来,我也是这样的软弱。”

他不敢去见证,唯恐梁王晚年真做了什么糊涂事,就让记忆停留在这一刻,梁王永远是他心中那个如兄如父,又如师长,英明神武,完美无瑕,仿若朝阳的梁王。

也应了那句话。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梦境虽好,到底该醒了。

夜色如水般深沉。

政事堂的夜晚与白天相比没有什么不同,仍旧庄严肃穆,只是少了点人气。

卫拓缓缓起身,走到一旁的柜子上,抽了一卷卷宗,目光落到“苏彧、苏获并苏莫氏流放”那一列,心道,莫鸾知晓圣人的裁决后,究竟是什么心情呢?

前世,圣人怜她无子,常年吃斋念佛,不理俗事,给了她选择的机会。她明知留在京中会受周红英和秦敬磋磨,仍旧贪恋安逸,选择了留下,并一味埋怨代王不好。今生兜兜转转,抢来了一个样样都好的夫婿,最后的结局与上一世相比,竟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有的,毕竟她的两个儿子和她一起上路了,但对她那样自私的人来说,这样无能的儿子,还不如没有。

强者遇到挫折,三省吾身;弱者遇到挫折,却只会怨天尤人。

不过,秦敬那样磋磨嫡母,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断不可将江山交付到这种人的手里。

圣人年迈,太子膝下统共就几个儿子,哪怕年长的不成器,他卫元启还没有落到将希望寄托于几岁小儿的程度。若非青黄不接,圣人也不至于带广陵郡主来政事堂…卫拓对男女之别并无意见,却明白女子想要在朝堂掌握话语权实在太难。君不见古往今来,那么多太后明知外戚专权对儿子不好,也要扶植娘家人;也有那么多公主伙同驸马,一道造反。并非不明事理,只是无人可依。若广陵县主心思纯正倒好,若是走了邪道,他少不得出手压一压了!

第五卷 秦国公主

第三百三十九章 先断家事

对秦恪来说,将秦琬的地位定下来比什么都重要,但在外人眼里却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广陵郡主封号、封邑各项事宜确定的当日,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的前王府长史,如今的东宫属官吴利就提醒秦恪,别光顾着女儿,您还有儿子呢!

按照本朝的规矩,皇太子的嫡子得封郡王,继室和良娣所出的低一等,为国公,其余妃嫔所出得又低一等,为郡公。至于皇太子的庶女,统一册从二品的县主,与亲王嫡女差了半级,既正君臣,也明嫡庶。

秦恪并未封谁做良娣,也就是说,他的儿子,无论长幼,最高也只能封郡公。问题是,秦恪他根本就不想给秦敬半点爵位,恨不得没这个人!

秦敬和周红英母子,对他来说无异于毕生的污点,象征着饱读诗书的他被一个目不识丁的女人欺瞒、哄骗,掏心掏肺的岁月。只要痴傻的秦敦一直活着,秦恪便不可能原谅这对母子。

他忘不了自己被流放的时候,区区一个使女也敢嫌弃自己;更没忘了秦敬和周红英是怎样急不可耐地谋求得力岳家,浑然不顾自己的死活;更忘不了遭了这么多年罪,生不如死的秦敦…他自己就是庶长子才得封太子,却不乐意让秦敬有学有样。

成了太子之后,秦恪也动了点脑筋,琢磨了一会儿如今的情势。他知道这件事,沈曼不好发话——就连对妾室的位份,沈曼也给得很优容,还是他自己给降的。哪怕他知道沈曼很好,也难免别人非议她。故他拍拍脑袋,径直去找了圣人,张口就是:“父皇,儿子以前说过,永远不给秦敬封爵的。”

圣人不悦道:“胡闹!你现在是太子,哪有太子的儿子还是白身的道理?”

秦恪低着头,仍有些不甘,小声说:“皇帝的儿子也能是白身…”

圣人沉默片刻,才道:“不许混说,他没犯大错,你怎能不给他爵位?”

“他哪没犯错!”秦恪见圣人语气松动,趁热打铁,“不忠不孝,戕害幼弟,一想到这样的人竟是我的儿子,还是年纪最大的那个,我便…”教子无方,也是一桩罪名。虽然秦恪十年都不在长安,错过了对方的成长,但大错铸成,芥蒂岂是那么容易就消弭的?

“你说得也有些道理——”圣人斟酌片刻,便道,“先将旁的儿女定下来吧!秦敬的事情,朕要想想,先告诉你,白身是断然不行的。空着他这么一个大活人不给爵位,旁人指不定还要猜朕不仅立太子,还要立太孙呢!”

秦恪先是惊喜,听见“白身不行”就耷拉下脸,听了圣人的解释,觉得也对,就当父亲已经做了保证,高高兴兴地回了东宫,告诉妻子:“周红英再闹腾,你便镇着她,父皇已经答应啦!”

沈曼做梦也没有想到丈夫会成为太子,若说从前周红英和秦敬不过是她瞧不上,想要针对,如今却势必你死我活了。话又说回来,若不死秦恪做了太子,这对母子永远也不会有翻身的一天,何须她再劳神?

丈夫这样天真,沈曼却不然,她明白,秦恪是以庶长子的身份做得太子,正因为如此,哪怕秦敬在无能,只要他的身份存在一日,身边就能聚集一批投机者。更何况秦恪的儿子实在太少,国赖长君的道理谁都明白,都说三十而立,没到三十的皇帝,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算算秦恪的年纪,再算算几个年幼庶子的年纪,沈曼发了狠。她本想抬举抬举周红英,纵容着这对母子蹦跶,然后找个借口,将他们名正言顺地收拾了。谁料丈夫横插一手,庇护之心固然让她心里头甜滋滋的,却将她的计划给打乱了。

想到这里,沈曼打起精神:“旁的倒好,就是大娘子那里,贺家的身份委实太低——”

她不说还好,一说到秦恪庶长女的婚事,秦恪的声音就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对周红英的恨意更上一层:“压根上不得台面!”

他四个长成的女儿,嫡出的秦琬不提,庶出的秦织嫁得是高密侯的嫡三子邵旸,就是不被秦恪喜欢的秦绮,所嫁的乔睿无论家世还是本身都拿得出手。虽说先前和魏王走得比较近,可怎么说呢,论条件,勉强得配县主。唯独长女秦绢,因是秦恪夫妇不在的时候,周红英帮忙说得婚事,夫家身份最高得也不过是个令吏,这几年秦恪虽偶有提携,到底不喜欢这个目无君父的庶长女,哪怕给了她的夫婿一个八品官做,门第仍旧太低了。

秦恪一旦即位,女儿们便都是公主,公主的夫家竟是这样的人家,实在不好看。故沈曼按住丈夫,柔声道:“现在不是说上不上得台面的时候,恪郎,你究竟做什么打算?”

夫妻俩正说话,秦琬刚好进来,沈曼打住话头,秦恪却没避讳,招了招手:“裹儿,你过来!”

“哎呀,怎么让她…”沈曼嗔了一声,并不想自家女儿插手这件事,秦恪的心思却完全不同:“她连议政都能了,这点小事,哪有什么不能听的?”说罢就将眼下最愁的两件事告诉了女儿。

秦琬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不由笑道:“您是皇爷爷的长子不假,谁说秦敬是您的长子了?我不还有位大哥么?”

这句话颇有些胡搅蛮缠的成分,却说到了夫妻俩的心坎里,一提到早逝的长子,沈曼眼眶就有些发红。

她的儿子若是活着,哪怕是小儿子活着,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啊!这可不是一家王府的得失,而是整个天下,谁甘心拱手相让?哪怕是自己养大的庶子,不是亲生的,始终隔着一层,沈曼哪能乐意?

秦恪连连点头,心道他过段时间就告诉圣人,他要追封两个嫡子,等到…真到那一天,他还要追封嫡长子为太子,嫡幼子为亲王,唯有如此,才能抚平心中的哀伤,也让那两个孩子在泉下好过一些。

秦琬明白,这些不过是拖延之计,没办法真正阻止秦敬以“太子庶长子”的名头谋取好处,却能让所有人都知晓秦恪的心意。在废立这等动辄身家性命不存的问题上,除了与秦敬一条心的外,谁敢明火执仗与皇帝、太子对着干?

“至于大姐,您们得问问她是怎么想的啊!”

听见秦琬这么说,秦恪冷哼一声,不悦道:“她就是太有主意了,才会犯下这等蠢事!”

秦琬早猜到父亲的答案是这个,便道:“那就简单了,您给贺家几个散职,让他们家年长一点的人呢,有个官身,却不要管事。年幼一点的呢,给一两个名额,哪怕不去国子监读书,也能去略次一些的地方读书。若是他们自己出息,也算为国家发现了几个人才不是?”

“这简单!”秦恪越想越觉得女儿的主意好,国子监对旁人来说是难如登天的学府,对太子,不,哪怕是皇长子,也是吩咐一句的事情。虽说一定会顶了旁人的缺,但只要做得平顺些,在别的方面补偿就行了,哪怕不补偿,也没谁敢为这种事怨恨皇太子。

女儿的夫家,哪怕再扶不起,也是要提携的,这是给女儿做脸面。再说了,万一…秦绢觉得生活不顺了,不三从四德了,包个面首,捧个戏子,也算皇室给她夫家的一点补偿。

秦琬见父亲应得这样爽快,知道母亲怕不会高兴,笑着说:“贺家小门小户,哪怕出过高官,也是祖上几代的事情了,怕是在门风上略有差池。一旦得意了,若是横行乡里该怎么办?您可得好生叮嘱,万万不能让旁人仗您的势,欺凌百姓。若是被人告了上来,我们可是不依的。”

这话说得大含深意,没听懂的秦恪连连点头,听懂了的沈曼眼光闪烁。

仗势欺人,自古有之,尤其是豪强大户,就没几个不与百姓争利的,不过是争夺的多与少,分寸掌握的如何罢了。贺家骤然崛起,不说别的,维持相应的排场,总要有土地,有商铺吧?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孝敬是一方面,强取豪夺也少不了。

民告官本就是件艰难的事情,何况对方还是皇亲国戚…沈曼略略一想,便明白了秦琬的用意。

秦敬和秦绢两兄妹,虽然不是同母,之前感情也不好,但他们同样是“早婚”的受害者。秦绢有可能会恨秦敬与周红英母子,也有可能为了更大的利益,与对方抱成团。既是如此,自然要留下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再说了,与世家名门相比,沈曼倒更乐意庶女嫁个小门小户,省心,故她又问:“对了,裹儿,你先前说过,乔睿与魏王的关系有些近?”

“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秦琬轻描淡写地揭过此事,又问,“阿耶,我这次来是想问问,乐平公主都病了好些日子,怎么还不见起色?”

岂止是不见起色,压根是没太医去问诊。魏王虽伏诛,乐平公主却是金枝玉叶,被怠慢至此,一旦传出去,少不得给秦恪的好名声平添几许阴霾。

第三百四十章 不甘之心

秦恪听见“乐平公主”四字,脸色铁青,破天荒没据实以告,只道:“这件事你们不要再管了!这样对待她,不但是圣人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倒是冯欢,他历经艰险,朝廷应优抚他才是。”

沈曼知晓这里头大有文章,不再多言,秦琬猜到一点,也没说什么,笑道:“既是如此,几位兄弟姐妹的封号还需好生商议。”

“商议什么?扔给宗正寺和礼部就是了。”秦恪满不在乎地说,旋即又道,“对了,那几个小的,先别给封号。他们年纪太轻,压不住福气,以后再看看。”

秦恪诸子,按照序了齿,上了玉牒的算。长子秦琨和五子秦琰已殇,再往下排,便是卢春草所出的第六子,还有郑氏所出的第七子,这两个孩子年纪太小,连名字都没起,更不要说爵位。

沈曼点了点头,秦恪又道:“几个小的,全养在你宫里,她们若是恭敬,你就让她们看孩子几眼,若是不恭敬,就莫要让她们与孩子接触。”

说到这里,很不高兴地加上了一句:“老六和乐平就是跟着钟婕妤太久了,才会成了这幅德性!”

“母子连心,我可不做这个恶人。”沈曼说得实诚,眼中带着笑,又有几分嗔怪,秦恪有些尴尬,刚想说点什么,秦琬忽然问:“说到宗正寺,寺卿人选定下来了么?”

秦恪干咳了一声,环顾左右,沈曼知他心意,含笑道:“你们退下吧!”又点了几个人的名,让他们留下,才道,“都是可信的人。”

听见妻子的说法,秦恪也没怀疑,却仍是小声说:“他们建议我暂时压着这件事。”

沈曼一听,眉头就皱了起来,秦琬嗤笑一声,不屑道:“小人之心,当真是小人之心!”

秦恪愕然地看着女儿,虚心道:“裹儿,这样不对么?”他听着觉得很有道理,才答应下来的啊!

父亲一当太子,便有人要做妖。

秦琬早猜到这一点,故没提前说,反倒挑了这时候,闻言便道:“资格够做宗正的,无非是鲁王和蜀嗣王。凭良心说,咱们这些人…”没一个愿意鲁王当宗正的,否则他光是调唆秦敬,在后头煽风点火,都够让人难受的。

“话虽这样说,但——”秦恪吞吞吐吐半晌,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妻女推心置腹,“蜀王一系与咱们也不亲近,我与南郑交好的时候,他的兄弟们还不大高兴…”生怕南郑郡公和秦恪走近了,将来新帝登基,蜀王一系因此利益受损。

正因为如此,他的署官们建议将此事压一压,让蜀嗣王焦躁一番,再给他卖个好,将之收复的时候,秦恪才觉得颇有道理,打算照办。

落到秦琬这里,又是另一种说法了。

“蜀嗣王是蜀王的嫡长子,太宗皇帝的亲孙子,您嫡亲的堂兄,何等尊贵的身份,岂能用御下之术对待?”秦琬不紧不慢地给父亲,也给母亲分析,“蜀王一系先前哪头都不靠,明哲保身的做法虽令人不快,也证明了他们的谨慎。如今储君名分已定,您说他们是会追随储君呢?还是另有图谋?您的身份再堂正不过,行事自当堂皇,怎么在这等大事上犯了糊涂呢?”

说到这里,似有些遗憾地加了一句:“东宫的大人们虽是一片好心,但皇家的事情,他们知道多少?用对待君主、臣子的做法来劝您对待宗室,这本就是错误的啊!”

她有句话没说出来,沈曼却听懂了,秦恪也模模糊糊地有些会意——若他们有很多人选可以挑的时候,压一压结果是没错的,但现在根本是无人可挑,对他们来说,只有蜀嗣王成为宗正寺卿才是最好的,为何要让对方不快呢?

没有人生来就是受气包,忍让半是因为修养使然,半是因为身份地位不如人,不得不忍让。宗室本就是天底下出身最尊贵的一群人,尤其像蜀嗣王这种,离皇帝血统极近,又是正室嫡出,哪能没点傲气呢?

秦恪对女儿素来言听计从,沈曼呢,则是另一种看法——为了巩固丈夫的地位,她自是要拉拢宗室的,但想到蜀王一系之前的态度并不算友好,她心里又有些芥蒂。若不是女儿解释,她或许也会赞同秦恪目前的做法,但听到秦恪的解释,沈曼立刻绷紧了一根弦。

她所有的权势、地位、体面,都来源于十年的苦熬,来自丈夫对她的信任、尊重、无条件顺服甚至是依赖。这是她赖以生存的源泉,更是绝对不能失去的保障,如今丈夫成了太子,她就更不能失去这些,否则无子正室的身份很有可能成为她的催命符。

东宫的署官们,竟试图对秦恪施加影响…他们今日能说动秦恪,压一压平素无冤无仇的蜀王一系,明日会不会看不惯秦恪对她,对裹儿的纵容,一门心思游说,让她们放弃如今得天独厚的地位,做个平平无奇的皇后与公主?

一想到自己可能会面临那等处境,沈曼就不寒而栗。

她是个控制欲很强的女人,在王府的时候便要里里外外一把抓,谁敢掐尖冒头,谁就要自咽苦果。如今斗争的程度已经从后宅变成了朝堂,她自然要警惕,故她二话不说,便道:“裹儿说得有道理,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宗正本就要德高望重的人才能担任,除了蜀嗣王外,还有谁的年纪比你大?”

秦恪本就对妻女深信不疑,听见她们都这么说,便有些羞愧,不由叹道:“哎,我也是糊涂了!这些事情还是该多听听你们的,外人到底——”

“诸位大人都是谋国之臣,咱们的见识到底有限,不多学学怎么行?只是将心比心,觉得没必要做到那一步罢了,真要高处不胜寒,又有什么意思呢?”秦琬笑道,“阿耶您说得不错,外人么,终究有个‘外’字,许多事情上,与咱们未必全然一心。没点自己的小算盘,那就不叫人了,您说是不是?”

她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寥寥几语就将东宫的署官全都坑了一回,秦恪还当她心性纯良,秉性仁厚,一心为自己着想,不由连连点头:“你说得不错,我明儿便去与父皇说。”想了想,还是觉得愧疚,急急道,“不行,我得先去写折子,明儿有大朝会,父皇若是点了头,我便在大朝会上将折子给呈了。”

沈曼柔声叮嘱了两句,含笑送秦恪离开,复懒洋洋坐在椅子上,这才问:“你对他们有意见?”

“阿娘。”秦琬没有回答,反倒问,“您这些日子打理东宫,卢氏、郑氏那里的人是不是走路都带着风,比李氏、朱氏那里的人更高昂些?”

沈曼也是聪明人,明白秦琬的意思。

当权和顾问,始终有所区别,哪怕沈曼在后宫说一不二,也没办法阻止人心往有儿子的妃嫔那里靠。若是光凭皇帝的爱意和敬重就能一辈子快活,穆皇后何苦压着秦恪,对付梁王,想扶植齐王又要他生母退让呢?

沈曼对秦恪自是感情深厚,相比穆皇后之于圣人,却是差很多的。穆皇后很少去想圣人百年后的事情,哪怕扶植齐王,也是为穆家考量得多。但对沈曼来说,“太后”一词虽不近,却也不远,她会去想这些,冷静衡量到底是被荣养后宫的太后日子快活,还是垂帘听政的太后风光肆意。

而她的心性,也让她的选择十分自然地偏向了吕后。

“你说得没错。”冷静思考过后,沈曼异常沉静地说,“我不能指望别人的施舍过日子。”也只有她的女儿,还有她的丈夫能让她退让,别人,半点也不用想。

秦琬做到了母亲身边,柔声道:“这便是了。朝臣始终是男人,而我们,是女人。只要是男人,就不会乐意见到女人主政,何况阿耶这性子…”谁能影响到他,谁就能握住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利,说一不二。

沈曼抿了抿唇,思路已经完全被秦琬带着走:“他们与我们,从来不是一条心。”

她嫁给秦恪之后,为了迎合丈夫的喜好,也强迫自己读了一些书。故她知道,刘邦要废太子,群臣力保,为得是帝国传承,长幼有序,不生变乱,而不是同情与刘邦同甘共苦,曾落入敌营,备受磋磨的吕后。他们无视了吕后之前也是个贤良淑德的女子,为保住地位和儿子,才会帮刘邦杀了韩信,担上刘邦都不想担的恶名,在险恶的环境下逐渐变得心狠手辣。他们看见得只有吕后的专权,对之大肆抨击,却只字不提悲剧的源头,本就是男人。

能屹立朝堂之上的,没一个傻子,他们不知道吕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么?他们知道,但他们是男人。

沈曼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在男人眼里,她陪秦恪流放十年,这是她应该做的,秦恪对她好,已经是给她长脸。她应该守着这份荣耀,欢欢喜喜,安分守己地做个无子的皇后,鞠躬尽瘁地抚养庶子,再做个安静不惹事的太后。可是,凭什么?

第三百四十一章 合纵连横

次日大朝会,因着太子上书,宗正寺卿的人选便定了下来,恰是蜀王的嫡长子,嗣王秦康。

听得这个结果,蜀嗣王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落到了实处。

自打秦恪成了太子后,他便一直惴惴不安,唯恐昔日对秦恪的疏远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怠慢会影响到他的前程。

圣人一脉人丁凋敝,除却膝下小猫两三只的太子秦恪外,也只有鲁王一系。蜀王子孙过百,与圣人的儿孙数量形成鲜明对比。也正因为如此,哪怕皇族重视宗室,也不可能给予蜀王一系太多实权,唯恐这些人凝结成一股绳,转过头来对付自己。这一点,蜀嗣王心知肚明。故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攫取权利,最好能占大头,而不是被荣养起来的空架子亲王,眼睁睁看着嫡亲兄弟的地位虽不如自己,却手握重权,呼风唤雨。

哪怕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也要先自己,再别人,这本就是人性。

砸实了好处之后,蜀嗣王便有些愧疚,一是他以己度人,曾一度阻止弟弟南郑郡公和秦恪走得近,二是他一心一意为自己谋好处,实在是没想到儿孙并兄弟,甚至连卧床不起的老父,也照顾得不算太尽心。与秦恪这等毫不犹豫就请封了他的做法相比,他的小心思和小算计,就有些落了下乘。

不过,跟着个宽厚的皇帝,总比跟着个锱铢必较的人好吧?

蜀嗣王的心思百转千回,朝臣们也不逞多让,张榕心事重重地回了宅邸,裴熙就光明正大地递了拜帖。

张榕之妻赵夫人见丈夫神色不好,忍不住问:“夫君,怎么了?”

“裴旭之要来——”张榕揉了揉太阳穴,神情有些疲惫,“如今皇长子成了太子,裴熙他…”

赵夫人知裴熙很得秦恪青眼,自不愿家里错过这么一门贵亲,哪怕是宰辅,也没有当孤臣的道理,洛阳裴氏本就是极为显赫的门庭,旁人攀都攀不上,岂能轻易放弃?更不要说简在帝心,前途无量的裴熙了,故她柔声道:“咱们两家是通家之好,先前你也将他当做子侄一般看待,断没有这时候拒绝他上门的道理。”

张榕何尝不知这个道理?正因为如此,他的神色才更加凝重:“哎呀,你不明白!”

“我有什么不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