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旭之他,他走得和太子太近了啊!”张榕一想到这里,就觉得头疼,“太子殿下还是代王的时候,裴熙就在代王府有专门的院子,吃穿用度,出行待遇,全然不似外人,比太子殿下的几个儿子更亲近些。更莫要说他与广陵郡主,那流言,哪怕不是真的,这时候也…”

与皇亲国戚走得这么近,对文臣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清流”。他们推崇得是名士,或者科举晋身,一路谨言慎行,步步稳扎稳打,慢慢爬到高位的人。像裴熙这种出身名门,自幼得皇帝青眼,年少便授予官职,又被太子当做子侄,注定满身朱紫的人,哪怕没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也会被嫉妒得发狂的人们归于“佞臣”一流。

他不用做什么恶事,只要他与秦恪的关系一如既往的亲近,哪怕他才华横溢,名满天下,这些年也沉浮不断,并未一举得臻高位,也甩不脱这个帽子。

赵夫人的见识浅一些,心道圣人、太子,本就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裴熙与太子投缘,那是旁人怎么求都求不来的好事,结好这等在太子面前红得发紫的人都来不及,哪能得罪呢?万一哪天,张榕被人参了,有裴熙在旁边分说,指不定就能全身而退呢?

宰相倒台,轻则回家吃自己,重则性命不保。赵夫人有儿有女,孙子孙女都渐渐长大了,怎会愿意他们过得不好?

她满心想自家与裴熙结交,关系若能再亲一些就更好了,便劝丈夫:“所谓的佞幸,多是那等投圣人之所好,投机钻营,引诱主子不学好,走歪路的人。裴旭之心高气傲,才华横溢,哪怕落得‘佞幸’的名头,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这是有人嫉妒他,蓄意栽赃。再说了,若是扯上了广陵郡主…”

太子和太子妃就这么一个女儿,之前还受了那么多苦,你们说裴熙是佞幸,原因是他和广陵郡主不清不楚?哪怕心里这么想,也不能明说,谁蠢到说这种话,谁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上位者要整人,手段多得是,揣摩圣意,想要让上位者舒坦,自己好平步青云的人,从来都不会少。

这些道理,张榕都明白,何况他对裴熙十分忌惮——他始终觉得这个锋芒毕露的天才身上,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邪气,行事不按理出牌。一旦惹急了他,触到了他的逆鳞,他能把你往死里踩,半点情面都不顾。张榕实在有些怕自己做出了退避的姿态后,裴熙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一个不好,身败名裂就在眼前,但不退…他是御史出身,又做了那么多年的御史大夫,无异于清流中的领袖,与裴熙走得这样近…自古以来,妓女从良都是佳话,节妇失贞却无可饶恕啊!

这等决定道路的大事,张榕实在不敢贸然定下来,他犹豫片刻,还是与平常无异地接待了裴熙。

裴熙也不客气,他礼貌地品了品茶,并未与张榕寒暄,单刀直入:“东宫中发生的事情,张叔父可知晓?”

“贤侄——”张榕更觉头疼。

哪怕他有消息渠道,也不会告诉裴熙,他知晓太子做了什么啊!

裴熙也不是来问这些事的,他干脆利落地说:“东宫的官员们建议太子殿下将宗正寺卿的人选压一压,好收复蜀嗣王,太子殿下差点同意了。”

他深谙人心,自然明白张榕顾忌得是什么,也不拐弯抹角,直接给张榕算账,干脆利落地把利害关系摆在了张榕面前。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无需多言,张榕的神色郑重起来。

张榕明白,如今的太子秦恪虽是一个好人,论为君的资质,却实在是有些平庸。

秦恪并不会像圣人那样,闻过则喜,冷静果决非同凡响。与英明的父亲相比,秦恪更偏向一个普通人,喜欢听好话,凡事都要顺着他的意思来,一旦被人指出错误,或者有所违逆,不高兴是肯定的。虽不至于因为这点不高兴就杀人,甚至很能容得下,心里头的疏远却是免不了的。若耳边再有人进谗,芥蒂越来越深,便有可能做出糊涂的举动。

“贤侄与东宫果真亲厚。”张榕心中惊涛骇浪,思绪万千,面上却不动分毫,笑呵呵地说,“裴兄不在京中,老夫厚颜僭越,需知人言可畏啊!”

知晓张榕的态度松动了,裴熙微微一笑,满不在乎地说:“不遭人妒是庸才。”说到这里,又很符合他本人风格地加了一句,“愚人想要染指这份无上的荣耀,却无法凭自己的力量攀登上山巅,也就只能另辟蹊径了。”

他说得是相位。

对文臣来说,只有做到了宰相,才算是荣耀的极致。前朝世家评三六九等,第一条便是“累世公卿”,接连几代都出三公九卿的家族,方有资格自称是“膏粱之姓”。

想要做到宰相本就不易,想要在这个位置上坐得稳,全身而退,衣锦还乡,那就更难了。张榕马上就要年过半百,对寻常人来说,这个岁数自然是半截身子入土了。若以相位论,他却能称得上年富力强。莫说被人寻了错处,狼狈下野,身家性命不保,哪怕圣人体恤,让他回乡,保全他的颜面,难道他就真没丢脸?

张榕彻底明白了裴熙的来意——这位闻名天下的奇才,正是为太子的嫡女广陵郡主做说客的。

秦琬进政事堂听政,已经听了有小半月,在这十几天里,她一直很安静地坐在旁边听,并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哪怕张榕觉得有些不自在,瞧在她并未做什么,圣人和太子又一副不容拒绝模样的份上,也就忍了。

原来,他们在忍耐的同时,她也在忍耐、观察,直到握住了他的命脉。

想来也是,能让圣人另眼相看,能与裴熙交好的,本就不是寻常人。将对方当做等闲女子看待,是他的失误。

秦琬和裴熙的意思很明白——秦琬虽会插手政事,但她目前与张榕并没有直接的冲突,只要秦恪在位一日,她的地位就稳如泰山。

东宫的署官们却不同,这些人都是文臣,都想做宰相,与秦恪有着天然亲近的优势,让他们做大,才是真正的心腹之患。

利害关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摆在面前,张榕却有些不甘被两个小辈这样牵着鼻子走,忍不住问了一句:“郡主心意已决?”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觉得自己问得太过肤浅。

好在裴熙没取笑的意思,很干脆地说:“我听闻许多商贾富甲一方,家中金山银海,锦缎多得扎成鲜花,点缀庄园。平日亦是门庭热络,来访者络绎不绝,交友满天下。既是如此,为何他们要督促子弟读书上进,以科举晋身?”

第三百四十二章 任人唯亲

同是富家翁,有的战战兢兢,连小吏都要打点,唯恐碰上“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有的子侄、女婿、门生、故旧遍天下,十个有九个在做官,当地父母官上任都要前来拜会于他。

为何区别这么大?无非“权力”二字在作祟。

这个道理是如此的简单,张榕岂会不懂?但他一直觉得,只有男人才会对权力不屑追求,至于女人,后宫干政也不是没有,可多半是为了儿子、家人,公主干政得还真不多。哪怕要干涉政事,也是一个道理,为儿女谋好处,再过分一点便是为了享受。

奢华的生活,谁都想过,有足够资本支撑起这种日子得却不多。无论是仗势侵占良田,修建宅院,又或者想要珍珠,喜吃荔枝,尽爱这些需要大量人力物力,劳民伤财的事情,总要谋些生财之道。

譬如,卖官鬻爵。

张榕左看右看,都觉得秦琬不像那种喜欢享受的人,虽然妇道人家对秦琬的做法多有微词,可张榕是明眼人,怎会看不出秦琬的行事准则?

不会委屈自己,却绝不铺张浪费。

这样的自我克制,无疑是十分难得,也是儒家推崇的,故张榕颇有些动心。也就在这时,裴熙玩笑般地补了一句:“再说了,每个人的追求都不一样,郡主想为自家安好尽一份心力,有何不可?”

张榕闻言,心中一凛,颇有些不可置信,试探地来了一句:“郡主孝顺至此,实乃大夏之福。”

裴熙微微一笑,并不反驳,反倒说:“郡主心慈。”

居然是真的!

张榕心下大惊,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许久才舒了一口气。

他虽是儒家门生,却并不是那等古板守旧的人,秦琬年纪轻轻便已和离,儿子也归了别人养。若是不再成亲,将来连供奉香火的人都没有,实在凄凉。

女人到底是顾家的,何况决意放弃家庭,至少是下一代的家庭,无论对男女来说,都是一件很郑重的事情。不过裴熙说得也没错,秦琬确实心慈,毕竟以她如今的条件,天下好男儿都是任她挑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拒绝来自太子唯一嫡女,大夏第一位嫡出公主的垂青。尤其是在秦琬深受父母宠爱,甚至能插手政事的情况下,拒绝了她,非但是拒绝了飞黄腾达,也意味着仕途的断绝。

没错,仕途断绝,毋庸置疑。

皇室嫡出,就是能这么不讲理。

裴熙见张榕的神情,就知秦琬的示弱之策奏效了。

按他本人的意思,当然不乐意秦琬这样卑躬屈膝,哪怕她说得是实情,但自己的事情,为什么告诉别人呢?将自己的打算说出去,只为得到对方的一时退让,在裴熙看来,实在太窝囊了一些。可秦琬觉得,张榕虽有趋利之心,手段也不差,本质上还是一个颇为方正的人,利益或许能打动他一时,真正能让张榕退让的,还是高尚的人品。

诚然,以秦琬如今的身份,天下好男儿都任她挑。但配得上她的寥寥无几,多是公侯世子,世家嫡系。这些人十个倒有九个早早就成亲了,当然,公主若要嫁给他们,他们的妻子只能退让。皇家若是仁慈些,还会给这个可怜的女子一个好前程,若是不仁,或者夫家无情,直接将对方处理了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种事情十分普遍,哪怕是前朝,世家势力达到巅峰的时候,可与皇室平起平坐的时候,也多有公主抢夫婿的事情发生。只要被抢夫婿的女子娘家稍微弱势一点,哪怕是之前十分鼎盛,如今略嫌没落,都保不住夫婿,甚至保不住自己的性命。

张榕对这等做法虽能理解,却是不能接受的,听见秦琬不仗势欺人,宁愿放弃再度成家立业的机会。哪怕知道她是为了理想,为了追求权势,也不妨碍张榕对秦琬的感官好了许多。因为这对她来说,本就是极容易就能得到的事情——为了自己过得更好,拆散一个家庭而已,对高高在上的皇室成员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裴熙见自己此行的目标已经达成,潇洒地告辞了。

正如张榕所说的那样,裴熙出入东宫,委实太过方便。他熟门熟路地来到秦琬的书房,秦琬放下手中的卷宗,揉了揉太阳穴,问:“张榕可是同意了?”

裴熙睨了她一眼,有些不高兴:“我出马还有做不成的事情么?”

“是是是,我错了!”秦琬边笑边解释,“我知你的意思,但张家怎么说也是你的亲戚,咱们才刚得位,就将宰相整下去,实在不是什么好选择。”

几位宰辅之中,徐密老成持重,知晓圣人的意思,不会贸然反对秦琬进政事堂;钱明就是个墙头草,风往哪里吹,他就往哪里倒;秦琬好歹对江家有一两分恩情,卫拓也是明眼人,短期内都不会说什么。怕就怕清流出身的张大人据理力争,将原本好好的一件事给搞砸了。

秦琬的性子到底不如裴熙激烈,奉行的策略也截然不同——秦琬想得是,稳住张榕,让他这一两年莫要说话。反正圣人还在,秦琬又对政事堂颇为生疏,她也没自大到认为自己一上手就能治理好这么大国家的程度,故这段时间还是以学习为要。她希望自己这种安静的行为,能够让诸位宰相暂时打消对她的排斥,只要宰相们没有动作,底下的人不可能没动静,却好收拾太多。

至于以后…他们现在容了她,以后想将她赶出去就难了,等她真正摸清楚这些事情,自然有不一样的做法。

裴熙知道秦琬的用意,却觉得她太退让,以他的性子,自然是杀鸡儆猴为先。两人争执了许久,最后各退一步,裴熙帮秦琬去做说客,劝服张榕;但若真出了什么事情,秦琬也需拿出雷霆手段来。

“张榕的事情,姑且不提。”裴熙见秦琬这样说,也懒得继续深究,只道,“吴利呢?你准备怎么办?”

他对前王府长史,如今的东宫詹事吴利非常厌恶,为什么?很简单,他觉得此人不能称作人,合该做一条狗。

刻薄如裴熙,自然说不出什么好话,但秦琬对吴利,也是十分反感的,虽不至于到那么夸张的程度,实在是吴利的心思有些上不得台面——他不喜秦琬插手外事,也非常讨厌秦敬的上蹿下跳,秦放的轻薄浪荡,却不说只言片语,依旧对秦琬毕恭毕敬,面上半点错处都抓不到,只是将满腔的心思,都寄托在“小主人”身上。一言蔽之,便是宁愿成年幼孩童座下鹰犬,也不正眼看秦琬分毫。

他将自己视作奴仆,摆得很低;又将自己看成男人,骨子里对女性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蔑。

这样的人,秦琬自然是反感的,理由也很简单,一是他瞧不起女人,二便是:吴利都是年过不惑的人了,居然寄希望于几个稚龄孩童身上?哪怕秦恪的两个庶子及冠,他也六十来岁了,若是再晚一点,这两个孩子三十而立,吴利七十…能不能活到那岁数都不知道,你就巴巴地对他们表忠心了?

将人生寄托在别人身上,何其可悲,又何其可笑?

秦琬也想了很久,才道:“你也知道,阿耶手下可用的人本就不多,虽说他名分已定,可说句不好听的,真到关键时候,除了那些对正统最为支持的人外,真正会站在我们这边的,百不存一。”

裴熙撇了撇嘴,刚想说大难来头各自飞是常态,秦琬已抢先说:“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才不能薄待功臣,非但如此,还要任人唯亲,方能安众人之心,也好千金买骨,让更多的人投诚过来。吴利好歹跟着阿耶这么久,现在对他动手,影响实在太坏,此事暂且按一按,从长计议方是正道。”

“太子需要什么投诚?”裴熙皱着眉头,“说句不好听的…”圣人年纪到底大了,又只剩两个儿子,实在是没什么选择。

秦琬拿着奏折就去敲他的肩膀:“我需要。”

“行行行,是我考虑不周!”裴熙似笑非笑,“任人唯亲是不错,你可别忘了,王府还有个大麻烦在呢!”说罢,他直了直身子,正色道:“那个周五,你打算怎么处理?他的出身肯定是有问题的,否则这些年也不会一直蓄络腮胡子,蓄得正脸都瞧不见。以他的资历,做东宫六率之一的统领都没问题,更莫要说副统领。”

“他在王府的时候,咱们纵着他,在东宫…”秦琬蹙眉,也有些苦恼,“多少人盯着东宫的官职,努力寻咱们这些旧部的错处,他在旁人眼里出身寒微,咱们对他也算不上热络,恰是一个好靶子。”但话又说回来,周五能隐藏这么久,可见圣人也是纵容的。对方的身世哪怕有问题,也是不能明示的,怎么安排周五的去处,变成了天大的难题。

第三百四十三章 千头万绪

帝王之道,贵在用人。

秦琬对人心琢磨得很透,她仿佛天生就有这方面的灵性,后天又加以栽培,用什么手段才能既笼络住人,又不降低自己的身份,她门儿清。无论是照顾对方的家人,提拔对方,给予前程,还是态度稍微温和一点,举手投足之间让人感觉到平等、尊重…这让她身边不知不觉就聚集了一些人,也让圣人对她颇为赞许,就算几位宰辅,一时半会抓不到她的错处,因着圣人的态度,也不好将她驱逐出政事堂。

但是,不够。

对一个国家来说,秦琬手上的这点势力,实在是太过渺小。所以她要考虑得问题是,这些投效来的人,谁能为我所用?那些一直被压制,出不了头的人,我该选谁,又怎样给他们一条活路?该如何牢牢将他们绑在我的战车上,无可奈何地追随我一直离经叛道?

她心里清楚,秦恪一旦登基,事情就截然不同——赵肃、萧誉追随得是秦恪,未必会一心一意支持她,哪怕香火情在,这份关系要怎么经营?曾宪被她吓住了不假,选择的余地也不是不大,应该怎么运作?常青的身份摆在那里,该如何让他走出仕途的第一步,飞黄腾达?还有,陈妙应该怎么安排?

正因为重重顾虑,周五的安排才很为难,秦琬并不想舍弃这个可能成为她盟友的助力,哪怕对方身份成谜。故她斟酌许久,才道:“我见他模样,似是自暴自弃,听闻他家庭也不甚和睦…”准确地说是周五单方面的冷漠,压根不想回去,“怕是高门出身,原本前程远大,我琢磨着,是不是将他调到江南或者岭南去,后者偏僻些,认识他的人少,到底气候摆在那里;前者虽富庶,盘根错节的关系也多。却又摸不准他的意思,究竟是留在繁华的京城呢,去富庶的江南,还是去偏僻的岭南?”

“这还不简单?”裴熙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若沦落到不得不改名换姓,遮挡颜面,为旁人效力的程度,你最想做得是什么?”

当然是拿回身份,再临权力巅峰!

秦琬沉默片刻,才道:“我怕他是废太子一系的人,哪怕圣人保了他的命,他如今感激,可一旦重新得回权势,未必就会记得这份恩德,怕是仇恨这些年遭遇的居多…”有些人知恩图报,有些人却不尽然,譬如魏王那种旁人好意都当恶意对待的,一朝发达,见识过他卑躬屈膝模样的人,不被整死也要被整个半残。

周五这个人,实在太过隐蔽了,他很少回家,也不结交任何朋友。俸禄全都花在买酒上,平素的活动就是喝酒,喝酒,喝酒,而且是喝闷酒,不是喝花酒,成天烂醉如泥,却硬是半句话都不会在醉后吐露。

这种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醉醺醺的人,有上进心的懒得搭理,没上进心的吧,也受不了他这种光喝闷酒的举止,不知不觉也与他疏远了。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若不是王爷念着昔日的几分情,他什么都不是,更不会搭理他…哪怕秦琬一直在留意他,也架不住他十年如一日,永远是一个样啊!

还有赵肃、萧誉、曾宪那边,先前是走投无路,秦恪不能给他们安排更好的去处,他们才要去沙场搏个前程出来。如今秦恪成了太子,翌日便是皇帝,他们的想法会不会变?边境固然是男儿实现志愿的地方,长安却是政治的中心啊!

一个虽大权在握,却时时刻刻担着风险;一个身在中枢,荣华富贵,秦琬还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他们会选什么。

若在局势有些不稳的时代,做个封疆大吏,尤其是手上有兵权的封疆大吏,自然是最好不过的选择。但太平年间,朝廷对地方的控制还算得力的情况下,许多人未必会选择当大都护。

位极人臣固然好,可谁敢拿自己的脖子试试皇帝的宽容和忍让呢?手握重权的一方统帅,不管在哪朝哪代,都是令皇帝忌惮的存在。

“还有伯清表哥。”秦琬缓缓道,“阿娘的意思,沈家沉寂了这么久,是该时候拿回曾经的荣耀了。但我观察过沈家众人,伯清表哥出色归出色,他的儿子们却有些不够看。十几二十几的年轻小伙子,没经历过风吹雨打,最烦心的事情也不过是家中添了几个庶出的弟妹,这几年沈家又越来越发达,不似表哥为了家计焦头烂额,早早就磨练出来…”说了这么多,意思就一个,三个字——看不上。

裴熙食指轻轻敲击桌面,缓缓道:“这份恩典,不能不给。”秦恪抬举沈家,便是看重沈曼,看重沈曼,连带着秦琬的地位也就提高。这是相辅相成的,外戚低调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当权者的抬举又是另一回事,二者并不能混为一谈。

“我知道,和其光,同其尘。”秦琬比以前又成长了不少,她已经能坦然地接受一些这样那样的黑暗面,却仍旧有自己的底线。裴熙知他心思,便道:“你想不想听听苏家的情况?”

秦琬下意识地皱了皱眉,随即又恢复了平静,说:“有什么重要的么?”

“像莫鸾流放途中生了病,一个劲说胡话,说自己不该流放,重活一世什么的,你肯定没兴趣听。”裴熙知道秦琬不是那种喜欢痛打落水狗的人,但有些气嘛,该出还是要出,有些事情该知道还是要知道的,故他轻轻一提,便道,“倒是崔俊,先前事情闹得那么大,他哪怕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娶苏苒了。”

听见裴熙这么说,秦琬就露出一丝鄙夷的神色:“我和莫鸾闹的时候,他并未表态,有此下场实属活该。”

“不该这么说。”裴熙点了点脑门,示意秦琬不要被偏见所蒙蔽,“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无论你还是莫鸾,都是他连仰视都来不及的人物,他并不能确定你们究竟是婆媳关系恶劣,还是别的缘故。这时候贸然定亲,不仅会得罪莫鸾,你也未必会帮助他。更何况这事传了出去,他想娶到好人家的女人也很难。不过是侥幸心理罢了,你该庆幸自己的出身并不低微,落不到这种旁人随便一句话就能影响整个人生的处境。”

见秦琬听进去了,他话锋一转,又道:“出身低也有出身低的好处,野心从来都是上进的动力,他碍于苏锐的压力以及舆论,迎娶了苏苒,无异于彻底得罪了太子殿下。想必这段时日,他必是被众人避之唯恐不及,日子应该很是苦闷才是。”

虽是无妄之灾,但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明明不是他的错误,却要由他来承担。这种时候,除了秦琬之外,谁都拉不了他一把——哪怕他书读得再好,为人处世再无可挑剔,那又如何呢?没有谁是不可以替代的,再多的经营,被权力倾轧,结局都已注定。

“你这口吻,配上你这表情…”秦琬看着裴熙,眼神有点复杂。

裴熙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径直道:“很有逼良为娼的架势对吧?”

感情你还知道啊!

“你得想开点,这事并不是你的错,莫鸾要担大半责任。再说了,哪怕真是你的错,那又如何?你今后做下的每一个决定,都能牵动千万人的命运,就算是最稳妥最合适的方法,也有人的利益因此受损,甚至性命不存。成天愧疚,哪里愧疚得过来?”裴熙觉得秦琬哪里都好,就是太光明了一点,“就好比这件事,他走投无路,你给他一条。这条路布满荆棘,未必好走,甚至要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但这是他选的,不是你逼迫的,明白么?”

秦琬沉默片刻,轻轻点头。

她早就明白这个世界不是纯粹的黑与白,但有圣人在前头做榜样,她总把人想得好一点,也希望自己能更光明一些,如今却…也罢,她也不能一直被动防守,需主动出击。

从零到一,总是艰难一些的,迈开这一步,一切便好了。

“这人——”秦琬犹豫片刻,才道,“以他的身份,想要接近我,很难。”

裴熙恨不得敲一敲她的脑子:“找个机会,给陈妙换个正当身份做官啊!你自己都说了,不能一辈子让他这样,需要给他一份前程。”

秦琬怔了一下,才说:“干脆趁此良机,让常青也露个脸吧!此事需好好筹划,毕竟…”圣人还在。

“宫内就是不方便。”裴熙皱眉。

秦琬反倒笑了,“没事,有玉先生在呢!先前是顾忌到玉先生明面上的身份和血统,不方便直接授予官职。既然人事要大规模调动一次,到那时,随意找个理由,先将玉先生安排到崇文馆即可。”

玉迟真正的出身早就淹没在了黑暗中,他只能以“胡人商贾”的身份存在于阳光之下,贸然得位,自然会被士林诟病。为了提携他,秦琬也是煞费苦心,决定先将他安置在东宫图书馆,只要走出了这一步,接下来的路就平顺多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笼络人心

秦琬和裴熙又商议了一番,裴熙才施施然去了政事堂,秦琬招了檀香过来,问:“阿耶去了哪里?阿娘呢?”

她成了郡主,檀香身为她的贴身使女,又是一心一意服侍她的心腹,自然水涨船高。虽说没有品级,但谁见了都要称一句“檀香姑娘”,哪怕是太极殿的内侍们,对檀香也是客客气气的。

檀香知道这份体面从而何来,越发尽心伺候,闻言立刻道:“太子殿下去了崇文馆,太子妃娘娘取了旧年成例对比,殿中省的人在一旁伺候着。”

一个去了东宫图书馆,一个在打理东宫事务?

秦琬知晓母亲的身体状况,先前在王府,沈曼虽说一不二,小事上却是七月等人一把抓,到了东宫肯定不能这样。哪怕李惠妃在“养病”,还有郭贵妃、刘华妃,并着九嫔们在呢!虽说这些都是庶母,不是嫡母,必要的礼数却得到,实在不是下人能拍板决定的事情。

东宫事务繁杂,光是别人埋下来的钉子就少不了,沈曼的身体本就元气大伤,这些年好生调养才渐渐缓了过来,再这样劳神…秦琬自然是不乐意接手这些事情的,她权衡片刻,便有了计量,温言问:“檀香,我记得你与我差不多大,也快二九年华了吧?”

檀香忙道:“郡主仁慈,分毫不错,婢子今年恰好二九。”

“你服侍我一场,我也不是那等不体恤的人。既入了宫册,便将前头给勾了吧!”秦琬笑吟吟地说,“你可擦亮眼睛看好了,有什么合心意的,告诉我。”

听见秦琬的话,檀香激动得险些没哭出来。

奴婢虽仰仗主子的颜面,锦衣玉食,比小户人家的女子还体面些,到底脱不了为奴为婢的阴影。哪怕脱了奴籍,成为良民,昔日的档案摆在那里,子孙三代也是不能科举,不能做官的。秦琬答应将檀香的奴籍抹了,让她仿佛一生下来就是良民的身份,如今是宫女子,又是太子唯一嫡女身边出来的,为了巴结秦琬,多得是人愿意娶她。

此事若是砸实,她十有八九*能嫁给官员,成为被人仰慕的官太太。只要奉承好了秦琬,秦琬又一直不倒,夫家、儿女的前程也都是顺理成章的…一想到光明美好的前程,檀香就激动万分,连忙对秦琬表忠心。

秦琬笑着挥了挥手,命檀香退下,便去寻圣人。

圣人正在甘露殿琢磨四境局势,听见秦琬来了,神色柔和了一些,问:“裹儿,有什么事?”

东宫发生的事情,不说尽在圣人掌握,他也知晓了七八分。尤其是宗正寺卿的人选商定上,前前后后,圣人门儿清,早打定了主意将秦恪身边的人换一批,对秦琬也就更加满意,觉得打理一国朝政的人就是要这样堂皇大气。

秦琬毫不避讳地走到圣人旁边,大大方方地说:“孙女今日前来,是向您讨几个恩典的。”

“哟,一个恩典还不够?”圣人不由笑了起来,“说吧!几个?”

“第一便是孙女身边的陈妙,他的身份您也知道。”秦琬半点也不避讳,“先前是迫不得已,让他受了委屈,孙女便想着给他一份前程。不知您对佛道目前的局势有何兴趣,要不要抬举哪家道观?孙女正好让他去为孙女‘祈福’,再想办法让他名正言顺地消失,好以‘思念’‘恩赏’等名义,将他的‘同胞兄弟’召来京城做官。”

圣人已经知道了陈妙的身份,并未斥责秦琬胆大妄为,反倒觉得她走一步看一百步,目光长远,便道:“此事不可等闲视之,需讨论一番,拿个章程出来,权且记下吧!”

秦琬当然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故她又道:“还有便是孙女身边的几个心腹使女,也算得力,不是孙女自夸,我身边的人,论学识、修养、气度,那是没得说,就是奴婢的身份限制了一辈子的命运。她们到底伺候了孙女这些年,平素也算尽心,孙女才想向您讨个赏。”

以她如今的身份,办成这种事不要太简单,可秦琬素来是个谨慎的人,不会轻易让人拿住自己的把柄,自然要对圣人报备一声。需知许多矛盾都是由小事一件件累积起来的,能做到十二分的事情,她断然不会只做八分。

圣人知秦琬半是好心,半也是缺人,身边使女哪怕能嫁做官的夫婿,也不会从高门中挑,只能选寒门中人,这些人自然只能依仗秦琬。他默许了秦琬干政,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投反对票。再说了,提携几个寒门士子,总比与高门大户交换利益好吧?前者可以一点点地喂,后者的胃口却是等闲满足不了的。

“你有这份心,便是她们的福气了。”圣人干脆利落地允了,秦琬眉眼弯了弯,又道,“东宫六率将领的人选是您定下的,孙女没有信不过的道理。但宫中的侍卫多半出自高门,本身才学也不差,实在不能当做寻常兵卒看待。”

她这么一提,圣人便知她要说什么,思忖片刻,就对匡敏说:“让阿豫净面之后来这儿。”

匡敏略有些惊愕,圣人知他心思,补了一句:“多少年的事情了,他沉寂了这么多年,也没必要再遮掩下去。”也就是说,不必避人耳目。

圣人寻思着,若是他去了,对方的身份可就再也没办法大白于天下,说不定还会惹上什么不必要的麻烦。再说了,秦琬终究是小一辈,没经历废太子一案的惊涛骇浪。哪怕沈家因此事而元气大伤,这些年也缓过来了,纵然还有些计较…圣人心里,其实不大乐意看到外戚强盛的局面的,甚至有几分乐意柴豫和沈家对上,毕竟秦恪并没有掌控全局的能力,一不留神就很容易被妻子左右,若是秦琬再和沈家一条心,那就没得玩了。

秦琬听到“阿豫”,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定了定心,耐心等候。

饶是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见到匡敏身后那位挺拔的男子时,仍旧有些震惊——这人长得实在太好,俊美得简直就像带了神光一般。岁月和磨难夺去了他的神采飞扬,却让他多了一丝成熟和沧桑,越显魅力。乍一眼看上去,简直瞧不出年龄,说他三十许也有人信,谁知道他比秦恪还年长好些?

她原先以为,苏锐便是她见过得最具男性魅力的存在,今日一看,才知何谓伯仲之间。若这位先前愿意露出真容来,天下女子立刻会分成两派,为谁究竟是天下第一伟丈夫而争执不休,甚至不顾淑女形象,厮打起来。

这就是那个平日不修边幅,懒洋洋没个正型,成天喝劣酒的周五?举手投足,一看就是大家气度,再加上这张脸…

圣人也多年未见柴豫真容,今儿见着了,不由心中一痛——柴豫成名时不过十二岁,成为果毅都尉的时候也才十七,真真正正的少年英才。哪怕废太子妃和柴良娣之间的火药味很重,也不妨碍太宗对大夏第一位嫡公主夫婿的仔细、慎重、精挑细选。

事实上,柴豫一直没成亲,便是铁血强势的太宗皇帝压着不让,愿意许他一份天大的恩典。若不出意外的话,待到他二十四五的年纪,陈留郡主便已及笄,郎才女貌,身份相当,端得是令人艳羡的天作之合。

奈何,天意弄人。

想想陈留郡主的夫婿,申国公高衡;再想想柴豫如今的娘子,虽然贤淑,却完全无法与陈留郡主相比。哪怕柴家与废太子作乱的时候,陈留郡主十岁不到,两人并无绮念,也不妨碍知情人心中的遗憾和不足。

三十多年啊,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多年呢?

想到这里,圣人放柔了口吻,轻声道:“裹儿,这是柴豫。”说到这里,顿了顿,才道,“大哥良娣的侄儿。”

秦琬何等伶俐的人,一听圣人这么说,立刻明白了柴豫的身份,活下来却自暴自弃的原因,也懂了自己一家人在彭泽,面对四面八方都危机都毫无所觉,平安活了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光靠赵肃的经营,那是断不够用的,也只有柴豫这种,出身高门,威望甚高,大家都服气,又特殊时局特殊身份的人,才能在暗处护着他们。

这么一想,原本的生疏就化作了几分感激,顺带着还有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这也是逆反心理在作祟了。沈曼姓沈,哪怕不一心惦记着娘家,做到这位置上,自然要给娘家人优待,富贵不算,还要荣华,高官厚禄必不可少。偏偏秦琬除了沈淮外,对沈家旁人没半只眼睛看得上的。她到底姓秦,又有青云之志,很不乐意拿实打实的官职去做人情,拆自家的墙补人家的坑,又碍着母亲的面子,不得不这么做。明面上虽不显,暗地里,她却是憋着一口气的。哪怕知道沈家与她是天然的盟友关系,也不妨碍她因圣人的态度,从而对柴豫产生的那一抹信赖。

第三百四十五章 实职实缺

柴豫是个什么样的人?

出身名门,年少才高…你可以将诸多溢美之词往他身上加,却无法抹去一个血淋淋的事实——他跌了一个跟头,这个跟头栽得实在太重,重得他根本没办法爬起来。

哪怕他想,现实也不让。

一想到这里,秦琬便觉惋惜:“柴将军身份特殊,不知皇祖父意下如何?”

“阿豫。”圣人望着柴豫,颇为神伤,“这些年实在是苦了你…”

“柴豫这条命是您保下的,并无苦不苦一说。”柴豫正色道。

哪怕心中想了一千遍,一万遍,与家人同去,而非苟且活在世间。他也明白,圣人当时能保下他,是花了很大力气,担了很大风险的。太宗皇帝雷霆之怒,又有宠妃庶子在一旁咄咄逼人,圣人能想到他,已经是高瞻远瞩、宽厚仁慈了。

他虽自暴自弃,却没将人品、才学一并丢了,这些年也时时留意着局势,明白圣人有安排他的意思,他也不欲让圣人为难,想了想自身的处境,再权衡了一下如今的局面,便道:“臣愿去西南。”

西南虽有川地号天府之国,却也有“蜀道难”的说法,比起西北、东北和江南,西南虽繁华,到底差了那么一些,加上气候又略潮湿,于人生活略有些不便。京中之人,倒有不少不想去蜀地做官的,那儿…怎么说呢,也有些略不服朝廷管教。

再有便是魏王,魏王虽被常青哄骗,没招出血影来,在西南的经营却被圣人得知了。少说有三五银矿、铁矿,不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这些都是实打实的钱,魏王捞一手不假,当地的大族甚至土人必定涉及其中。尤其是后者,未必与他们是一个民族,若是山民、苗人、夷人,贸然动手,怕会生出事端。哪怕是姜略,也顾忌重重,并不敢轻举妄动。

涉及边境事务,做臣子的总是不敢擅专。若圣人有足够出色又毫无私心的儿孙,倒能将他们派出去,皇室血脉坐镇,什么都好办了。既然没有,也只能退而求其次,选几个本领出众,地位超然,手腕非凡,彼此又不会斗得和乌鸡眼一般的将领共同处理西南的事情。

不得不说,柴豫的选择,非常正确。

以他如今东宫旧部的身份,哪怕空降到西南,旁人看在秦恪身边得用的人不多的份上,也会敬他几分。至于姜略等消息灵通一点的人,明白他的特殊身份,更不会轻易怠慢于他。

对将领来说,压不压得住臣属、兵卒,要靠自己的本事;能不能让同僚服气,上峰低头,光靠自己不够,还得看你的后台够不够硬。

有些人天生就是这样,哪怕沉寂三十年,甚至五十年,只要他还能重见天日,你就遮挡不住他的光芒。

“你呀!”圣人叹了一声,应了下来,秦琬知柴豫心结,心道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便道,“柴将军的身份,论恢复,怕是有些艰难。哪怕仍有人记得柴将军的相貌,也不能改变太宗皇帝的判决。听闻柴将军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成家立业?咱们不妨找个理由,‘出继’柴将军一位后嗣给一户姓柴的人家,只要面上过得去,谁敢深究其中干系?”

这话也只能由她这种丝毫没经历过废太子之乱,反倒受了柴豫恩惠的人才能提,哪怕是圣人,一旦做出这等决断,许多老臣也未必不会惶恐。就更不要说秦恪,对柴家,无论是沈曼,还是陈留郡主,都是无甚好感的。

圣人也有此意,闻言便点了点头,柴豫么…心中虽觉有些暖,但他历经世事,早就不会因这点恩惠而动摇了,只是觉得秦琬颇为明理,比起旁人,又强上许多。

秦琬本想提一提常青的事情,略加思考,还是觉得算了。有柴豫这么一桩事在,圣人怕是无暇想别的,再待了一会儿,便识趣地告退。

回到东宫,她径直去了沈曼的住所,见沈曼还对着单子在慢慢看,便极为熟稔地坐到了母亲身边,笑着揽住母亲的身子,问:“阿娘这是在看什么?”

“看旧年的例子。”东宫与王府,自然不一样,别的不说,光是逢年过节,王府顶多赏赐属官和下人,东宫却是按例要照顾到重臣的。上该给宫中娘娘们什么礼,下该给各府臣子们什么赏赐,宗室又该如何对待,才让人能感觉到尊重而不掉自身格调,礼轻但不轻慢,都是要注意到的。

东宫已经空了十年,再说了,哪怕是怀献太子与太子妃当家的时候,由于太子妃并不受太子敬重,权利不大。当时的情况与如今的情况,并不能相提并论,怀献太子的出身与秦恪,又不一样。

秦琬光是想想这其中的关系,便大皱眉头,觉得这些事务虽然能起到拉拢人心的效果,却不过都是小节,又太过琐碎,为这等事劳心劳力,对沈曼的身体来说实在不好,便道:“阿娘,您仔细身子,这样麻烦的事情,为何不寻几个帮手呢?”

沈曼刚想说帮手没资格管这些事,忽地福至心灵,明白了秦琬的意思,不由皱眉:“她们?”

她做王妃的时候,可以将这些妾室看做上不得台面的玩意,现在却不行。对她来说,每一个年轻的,能够生育的女子,都是威胁,哪怕这些女子粗俗无礼,不入秦恪的心,只要她们能生孩子,这就足够了。

沈曼不是没想过让这些女子搭把手,但一是她们出身小门小户,全然不懂宫中的规矩。二便是,她并不想给予生了孩子的卢氏和郑氏权利,至于李氏、朱氏这种平素安安静静的,倒是无妨。但这样做就太显眼了,断没有越过生了儿子的宫妃,只抬举生了女儿的宫妃的道理。

“您也知道,她们的言行举止略有些不足,宫中的女官虽经验老道,到底主仆有别,不敢像训练宫女般教导主子。对她们来说,还有什么能比得上跟在您身边更能学习到如何待人接物,以及宫中的规矩呢?”哪怕对着母亲,秦琬也不吝戴高帽,一顶又一顶,哄得沈曼心花怒放,才话锋一转,“她们若是拿不出手,对您也不好啊!您将她们喊过来,教她们熟悉各宫的事务,当然了,她们经验不足,经手的事务都需向您报备,也是自然的。”

沈曼掌控欲虽强,却也不是听不进事情的人,尤其是女儿的劝。何况秦琬明白母亲的性格,凡事都踩在了点子上,譬如她这一提议,既给沈曼减轻了压力,又能让沈曼得到贤德宽厚的好名声。真正的实权却都掌握在沈曼手里,东宫妃嫔们哪怕沾手了这些事,也像王府中得力的管事婆子或者大丫鬟一般,没有半分决定权。

秦琬既然敢劝母亲,自然是有十足把握的,果然,沈曼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觉得她是有些年纪大了,不行了,稍微累着,晚上就容易睡不好,第二天却按时醒。若是早早作践了自己的身子,就这样去了,秦恪为了抬举继承人,将对方的生母立做皇后怎么办?她熬了一辈子,可不是让小姑娘捡便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