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旁人,可能会推说身子乏了,提早结束,沈曼却然。她性子倔强,并不愿让人胡乱揣测,说话之余,也不忘观察四周,目光自然而然地就落到了卢昭媛的身上。

这一瞧,便令她添了三分不悦。

卢昭媛看上去倒是安分了不少,人也更和煦了,这样的场合,她也能耐住。但沈曼注意得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面前摆着的东西。

沈曼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自己,并没有给谁厚待,一切都按规矩办事。九嫔的份例都是一样的,几碟果脯,几份糕点,份量没多少,但大家来这里也不是为了吃的。故沈曼看得很清楚,同样是没动过的糕点,卢昭媛的那一份,糖霜要洒得多一些——旁人都是薄薄的一层,她的那一盘,糖霜却将糕点覆满了。

这样大的场合,沈曼又早早派人盯紧了,不允许出一丝错。宫人们早被前端日子的血腥清洗吓坏了,恨不得剖出心来表忠诚,互相之间也都盯着,盼着有人真心怀不轨,自己好告发对方,将功赎罪。这等情况下,断不可能有人动手脚,那么,唯一的解释便是,下头的人知晓卢昭媛喜欢吃甜食,有心巴结。

这就是有宠和无宠的区别了,无宠的妃子,哪怕份例摆在那儿,虽不至于被克扣盘剥,也全是别人挑剩的。服侍的人也未必尽心,都想往高枝上攀。有宠的就不一样了,哪怕你不笼络人心呢,底下人也会变着法子讨好你。

沈曼很清楚,宫里不同别的地方,在宫里,想要往上爬,只能把别人踩下去。所谓的清静,那是要有一定的地位做依傍的,没地位却想求安宁的人,便要忍受着苦日子,一旦遇到事情,旁人要推你出来顶罪,你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论心机,沈曼未必就有这些人强,毕竟她做错事,后果一般不会太严重,这些人则不然,一个不慎就可能丢掉小命,自然要更加小心谨慎。这一点,沈曼早就明白了,她所依靠的是她上位者的优势,简单地说,就是她捏着这些人的性命。所以她不需要投靠她的人多聪明,只需要绝对的忠心。

这也是沈曼瞧不起卢昭媛的一点。

卢昭媛有点小聪明,便以为天底下无人能胜得过自己,喜欢施小恩小惠拉拢别人,真要自己倒贴,她反而会觉得你很可疑,并不会用你。众人发现这一点后,便不会一开始就贴上来,而是想办法令她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在她的恩惠下感激涕零,方会顺理成章地投向她的羽翼。可笑卢昭媛还自以为手段高明,却不知真正令她炙手可热的,并不是她所谓高明的心机手段,仅仅是她生了一个好儿子罢了。

下人有心巴结的待遇,沈曼也是享受到了的,却未必有这些人对卢昭媛用心。因为他们对她是敬畏,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卢昭媛则有心讨好,为此使尽了浑身解数。这令沈曼极为不满,更看卢昭媛不顺眼——这等行为仿佛在提醒着她,纵然将来她做了太后,卢昭媛只是个太妃,下人们对待她这个太后,就未必有对待身为皇帝生母的太妃尽心。

甚至,如果她死得早,这个哪一点都不如自己的女人还能被封为太后,与自己并驾齐驱,生的时候享尽荣耀,就连死,都能与她平起平坐,一同沉睡在秦恪身旁。而她的爱女,也是唯一活下来的孩子秦琬,明明做了那么多,也远远不如这个女人的儿子尊荣,不得不跪在他的脚下,任由他操控命运。

光是想到这些,沈曼心中就生出难以言喻的杀意,旋即又被她压下。因为她知道,这是注定的,哪怕没有卢昭媛,也有郑充容,或者其他的女人。只要她沈曼没有亲生儿子上位,就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虽明白这个道理,但沈曼的心却如同被火烧一般,整夜都睡得不安稳,凝视着丈夫的睡容,辗转反侧,直到天亮。

好容易熬过了最忙的几天,母女俩有机会说悄悄话,沈曼才说:“裹儿啊,你说今年冬天是不是太冷了些?”

秦琬对母亲一向留心,听沈曼的语气,就知道沈曼的心情非常不好,焦躁之中甚至带了几分杀意。

联想起这几天沈曼没什么胃口,虽说正旦不好明着发作人,但尚食局已经有十七八个主膳都被暗暗换下去,就连尚食局的奉御、直长等人都被皇帝数落了一回不尽心的事,再想想这情况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秦琬差不多已将事情猜到七八分,不疾不徐地说:“今年确实冷了些,雪也下得比往年多。裹儿已做好准备,伯清也派金吾卫注意长安周边,断不会有人在街头出什么事。都说瑞雪兆丰年,来年能有个好收成,也是喜事一桩。”

沈曼见女儿不赞同,反倒劝她行善积德,想到自己夭折的两个儿子,尤其是长子,心地也如秦琬一般宽厚,又是难过,又是安慰:“你未雨绸缪,倒是想得很周到,但你还年轻,有些事情未必就如你想的那样。”

母亲是什么意思,秦琬已完全明白了——沈曼想借着这个冬天,让卢昭媛“病倒”,然后缠绵病榻几年,顺理成章地死去。这样一来,就算秦政想亲近生母也不行了,只能依靠嫡母。更何况几年下来,秦政也能接受母亲病死的事实,哪怕他要查真相,沈曼也有合理的解释。毕竟有当年宣贤妃为了齐王的前途,含笑赴黄泉的前例在,自己要死,也怪不得别人。

若是对付别人,以沈曼的手段,自然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但卢昭媛不同,那么多人将她当做未来皇帝的生母,若沈曼真做了这样的事情,将来…讨好皇帝和讨好太后之中选哪个,而且这对母子还不是亲生的,怕是九成九的人都会选前者,尤其是手上还握着这么一桩天大的秘密的时候。

对于所有人都没将她当人看的事实,秦琬愤怒过,但最后,她平静地接受了。

别人的想法,与她无关,她只需走自己的路就好。

她心中潜藏的愿望,现在的沈曼未必能接受,故秦琬微微一笑,只道:“我现在虽年轻,但十年、二十年后,岂会成熟不起来?”秦政与她有着整整十六年的年龄差距,别说十六年,只要给她十年,她就可以将四境都护换成自己的人,将南北两府中最精锐的部队牢牢控制在手里。秦政只凭一个皇子的身份,凭什么与她争?

别说皇子了,这个世上不明不白死掉的皇帝还少么?更何况秦琬绝不会给秦政任何机会。

这是我的江山,用尽心血,努力维护,你凭什么夺走它?就因为你是男人,而我是女人?你可别忘了,在“男女”的前提下,我们都是人!

第四百三十八章 解开心结

风雪凛冽,却有人行色匆匆,敲开朱门。

穆淼满心的戒备与疑虑,都在来人脱下兜帽的一瞬间尽数散去,忙命人送上热茶:“叔远,你怎么来了?”

郦深坐下后,捧着热茶,长吁了一口气,才说:“有件事无论如何都想不通,非得找你问问不可。说起来,咱们哥俩也有二十多年没这样坐下来谈过了吧?”

听见他这么说,穆淼也有些怀念:“是啊,算算时间,足足有二十多年了。”

遥想当年,两人都是年少跳脱,神采飞扬的年纪,又都是家中幼子,被长辈宠得一塌糊涂,不知天高地厚,又互相看不顺眼。你觉得我出身豪门,轻浮浪荡,狗眼看人低;我觉得你外忠内奸,看上去忠诚勤勉,实则一肚子坏水,从小到大也不知掐了多少回。

按理说,论身份、论聪明、论狗腿子的数量和质量,怎么都该是穆淼占便宜。但郦深给人的印象好啊,英气勃勃,阳光俊朗,一看就是个正直善良的好少年。导致穆淼还没来得及为自己成功整到了郦深而得意,老父就觉得他欺负人家,气得要给他上家法,逼得他上蹿下跳,面子全无了。

年轻的时候,争执只为意气,并不考虑对方身后的势力,还有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有空就给对方下绊子,看对方跌倒就笑得趴下,一旦生气,撸起袖子抄家伙开打也不是一回两回。正式场合见到对方,绝对是把脸别过去,互相不搭理的。好容易意识到了这份惺惺相惜,明白比起那些狐朋狗友,这种打起来的友谊更珍贵的道理,却开始步入朝堂。

一个入了中枢,步步小心,事事留意;一个进了北府,驻外多年。

如此一来,就是再怀念少时的友谊,一文一武,又都是朝中重臣,想要像以前一样把酒言欢,已再无可能。

那时候,谁也不会想到,穆家最叛逆、最顽劣、最不懂事的小儿子会成为封疆大吏,位比宰相,挑起整个穆家复兴的重任;也没人能预料到,郦家在青黄不接多年,从一流门第中跌落后,曾经最不被寄予希望的幼子竟能执掌勋一府,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北衙统领。

他们若是再往上走,便是文臣武将之极致,如果再相交莫逆,弹劾的奏折定会如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飞向皇帝的案前。这份交情,不知道要刺痛多少人的眼睛。

郦深何尝不知这个道理?但他心中实在有一事,耿耿于怀,难以放下,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冒险前来。故他也不含糊,很干脆地说:“我这些天反复思量,那****去玄武门,并非临时起意。”

苍梧郡王叛乱,在众人眼里,最大的赢家无非是郦深。有些人觉得他运气好,有些人觉得他心机深沉,还有些人觉得他早有准备。这个问题,他也反复思量过,得出来的结果是,打从前段时间开始,身边就一直有各种各样的人,不管是熟悉的还是陌生的,有意无意暗示过。

或许是不经意间听到的一句话,或许是随口说的一句抱怨,却让他觉得,冬日一来,兵士怕会有些松懈,万一被帝后发现他们在躲懒就不好了。出于这种顾虑,他才每隔几天,哪怕不是自己当值,也要去玄武门的北衙官署转一圈。当然了,也不是每天都去,省得同僚觉得他太殷勤,对他生出几分敌意,譬如骆猛,心胸并不宽大,所以郦深就算找理由,也是趁翊二府中郎将当值的时候,不会去骆猛那儿找不自在。

尤其是苍梧郡王造反的前几天,刚好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都说化雪之后更冷,他怕大家松懈,无论如何都定不下心在家里窝着,心道他必须去看看,大不了等到士兵们当值结束后,请他们喝酒。却没想到会碰上这场大乱,还立了这样大的功劳。

等他想明白这些事后,回去问那些提点过他的人,结果对方无一不是茫然的——谁会记得随口说的一句话呢?努力回想,也模糊觉得好像是听人说的,再问,便一问三不知了。

这等手段,只让他想到三个字。

丽竟门。

外界传得纷纷扬扬,都说他早就投靠了江都公主,唯有他知道,他虽因穆淼之故,立场隐隐偏向江都公主。但说投诚,那是没影的事情,是江都公主选择了他,这一点,毋庸置疑。

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些惶恐。

想要攀上江都公主这根高枝的人,足以填满整座太极宫,江都公主为什么会选择连忠心都没有表的他,还许以这么重要的位置,事后也没提出半点要求呢?这简直就像一块金子从天而降,砸到他头上,他被砸得晕头转向,明明不敢拿,却不得不将金子随身带着,心中那份不安就别提了,简直是每天都在担心自己有朝一日就因这飞来横财遭了不测。

穆淼见郦深神情,不由哂然:“你呀,说句不好听的,简直是越活越回去了。旁人乱传江都公主也就罢了,你可是三两天就要驻扎在宫中的,难道不知道江都公主是什么人么?”

“我自然没受那些传言影响,那些流言,啧,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没得污了我的耳朵。”郦深可不愿在好友面前示弱,“江都公主没对你们家落井下石,反倒对你委以重任,光是这份气度就强过某些人不知多少。”

时隔多年,两人的相处方式却没有变化,郦深讽刺了穆淼一下,才有些沉重地说:“西域的情况,你也是明白的,我…我做梦也没想到,江都公主竟对我有这样的厚望。我之前一直以为,她虽然行事公正,但有些事情是不能让的。”

比如说,将三大都护都换成自己的人。

郦深没说得太明白,意思却摆在这里:“姜略是不能动的,那周五,就是后来改名叫周豫的——”区区一个北衙队正,回京后也就是王府典军,籍籍无名,没半点贡献,居然能做安南大都护?这简直就像后宫那么多出生名门,德才兼备的妃嫔,最后却被一个奴婢爬到皇后的位置一样,虽然这种比喻有些不敬,但谁心里能服气?

若说赵肃、萧誉等人的平步青云令人眼红,周豫的一步登天可就遭人嫉恨了。若非如此,骆猛也不至于跟着秦敬造反,实在是周豫这个都护来得太轻松,太简单,太令人妒忌了,弄得谁都以为只要有“从龙之功”就能达到这种效果。

对周豫的几级跳,郦深也是有点看法的。现在告诉郦深,江都公主很欣赏你的能力,不需要你投诚,就派你执掌勋一府,再过几年就去做三大都护中排第一的安西大都护,郦深能不担心么?他可不是姜略,简在帝心几十年,于陛下也有恩情,又出身名门,地位之稳,无可动摇啊!

听他提起周豫,或者说柴豫,穆淼的神情不免有些低落。

柴豫没用络腮胡子掩饰外貌,虽说风霜打磨,略有些变化,但他的长相气度太过出挑,只要见了一面就忘不掉。即便别人已经不记得昔日扬名天下的少年将军,郑国公穆家还是有老人在,能认出他是谁的。

越是得到过权势的人,就越不愿失去它。郑国公府从一流退至三流,满心都是如何恢复荣光,知晓柴豫的身份后,也曾想过从这个方面入手,谁让柴豫已经是一方都护呢?穆淼却知,柴豫之所以能活下来,只怕先帝居功甚伟。柴豫既然敢公然恢复真实面貌,那就不会怕谁来威胁,当今圣上与江都公主估计也是知道他真实身份的。真要闹开,铁定是穆家倒霉,故穆淼也不管什么长幼有序,家庭和睦,以极为强硬的手段将这件事按了下来,谁敢拿这个当把柄,他就打死谁。如果兄长一意孤行,他也不是不能…将对方软禁起来的。

以柴豫之能,做安南大都护已经是屈才了,若不是柴家叛逆铁证如山,也轮不到郦深去当安西大都护。但这些话,他不能明说,只能拐弯抹角地提醒道:“安南大都护可是先帝在位的时候定下来的,先帝慧眼,怎会看错人?再说了,有些人虽籍籍无名,却未必是无能之辈。”

郦深刚想说纸上谈兵和真正带兵怎么能一样呢?一方都护,岂能儿戏?再说了,出身寒门,只怕连字都不认识,更不要说兵法,怎会不无能?可再细细品度穆淼的意思,不由变了颜色,半晌才道:“多亏叔茫你点醒了我,可笑我自以为谨慎,对江都公主的评价足够公允,却未想到还是偏听偏信,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还有一事。”穆淼心想既然话都说了,也不在乎多一件少一件,“苏家与苏都护,你可要分开来看。”

郦深一听,便知自己该如何对待叶陵了:“多谢叔茫!对了,你难不成真——”不打算续弦,也不要嫡出儿女了?

穆淼淡淡一笑,平静道:“余生所愿,不过江南运河而已。”

第四百三十九章 皇子之师

新年带来的喜气和热闹即将结束的时候,朝堂上终于又提起正事了——六皇子秦政,七皇子秦敢都已经到了开蒙的年纪,正该延请名师,悉心教导。

事实上,秦琬去年召诸位宰辅议事,为得就是这件事。只因苍梧郡王叛乱,内外两朝大肆清洗,又赶上了过年,这才无暇多提。

秦琬并没有刻意捂着这个消息,一时间,众人的心思都火热无比。无数人往秦琬的心腹那里走门路,别说程方、玉迟等文官,就是萧誉等不涉此事的武将,门槛都被踏矮了三寸。流言也是一天一个样,今天说卫拓卫相可能会任皇子师,明天又说江都公主必定会将两位皇子的恩师都换做她的心腹,否则为什么祁润一直留在京城,还没回凉州呢?后天又说陈留郡主的女婿林宣已经回来了,虽说陈留郡主深居简出,不问政事,但以陈留郡主在帝后面前的体面,皇子之师必定有他一席之地…

这些传言,秦琬了若指掌,她当然知道这些人因为什么而热络,却一点也不愤怒了。因为她早已习惯这种不公平的对待,明白愤怒也改变不了什么,故她微笑着听高盈说着江南的趣事,末了才问:“你更喜欢江南还是京城?”

陈留郡主染了风寒,便上了折子,新年的时候不进宫。秦琬亲自去探望了陈留郡主,帝后也接连下旨优抚。大家都明白,这其实是心病——陈留郡主一生坎坷,富贵虽有,但丈夫和两个儿子都是自私凉薄之辈,唯一贴心的女儿又跟着丈夫外放,一去就是五六年。她虽然是个坚强的女人,可随着年岁渐长,也会落寞。

高盈知秦琬感念陈留郡主,这样问就是在问林宣的前程了,以秦琬现在的权势地位,以及布局,林宣不管去哪,都有合适的安排,也有他的好去处。

回京述职之前,他们夫妻也讨论过这个问题,觉得做事还是有始有终的好——江南一地,皇族的影响力到底不如京畿,江南运河的修建,流民的迁移,还有随之而来的种种事情,穆淼虽压得住场子,却殚精竭虑,困难重重。有林宣这么个妻子是江都公主密友的人在,事情就好办许多了。故高盈犹豫许久,还是说:“我想回到京城,但…”不是现在。

“也好。”秦琬不会在高盈面前说高家父子的不是,只道,“江南风光秀丽,不比京城风沙。我听桢姑姑的意思,似也想去江南看看。”

陈留郡主是她极敬爱的长辈,为了高盈的名声,就与高家父子拉扯一辈子,纵然闭门不见,却如鲠在喉。秦琬想要收拾高家也不方便,万一这些人不要脸皮,跑到陈留郡主府前跪求,岂不是让陈留郡主为难?再说了,高家的人不解决,光凭陈留郡主的好名声,就能让高盈一世安稳?母亲的名声重要,父亲的名声难道就不重要了么?就凭高家那群人渣,迟早得把高盈给拖死。

一旦陈留郡主去了江南,情况可就不一样了,秦琬找个机会把高家给抹了。高家国公多年,总有些劣迹,一旦事情暴露,贬为庶民也是极正常的。因为祸不及出嫁女,皇族又能保证陈留郡主与高盈的地位,单从利益上来说,对她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至于感情么…不杀他们,就已经是看在高盈的面子上了。若要真犯了叛国罪什么,就算是陈留郡主亲自求情,也是不能赦免的。

在这一点上,陈留郡主和秦琬已经达成了共识,但秦琬还有另一重用意。

秦琬希望陈留郡主能得到幸福,而南边么,刚好有两个人品才貌俱佳,能力手段出众,身份也极为高贵的美男子。即便陈留郡主与穆淼不可能在一起,不是还有柴豫么?太宗和先帝的眼光,秦琬是信得过的,哪怕前半辈子迫于无奈,与人渣纠葛半生,后半辈子也不能就此心灰意冷,一世青灯古佛不是?

当然了,这只是她的希望,她不会明说,成与不成,还是要看缘分的。

待到高盈离开后,秦琬闭上眼睛,心中有些失落。

无论她愿意与否,当她大权在握的时候,昔日那些纯真的感情便会蒙上阴影。就连高盈对她说话,也带着三分小心翼翼。

并非生疏,也不是刻意,甚至连高盈自己都没意识到。只是君臣之分,权势之别,令人下意识地就做出了选择罢了。

时至今日,对她一如往常的,也只有一个裴熙。

短暂的失落后,秦琬已回复平静,命人召了玉迟和祁润来,很干脆地问:“你们可愿意做皇子之师?”

不是考验,不是反话,更不是试探,只是单纯的问询。

玉迟何等人物,秦琬心中之志,他早已明了,立刻回答道:“臣身份不够,不配为皇子之师。”

也就他能用这个理由来拒绝了,所谓的“胡人血统”,若被有心人拿来攻讦,确实是一大污点。

祁润更不用说,他学诸国语言、西域风俗与布局,为得是什么?还不是有朝一日大展宏图,令大夏再无突厥这个强敌?如今高句丽已失去与大夏一争霸主的资格,一旦大夏水师真正强势起来,国破也就是旦夕之间。若是能再将突厥打垮,把吐蕃给牢牢压制住,才算真正的四境升平!

与这等宏图壮志相比,困在宫里给两个孩子当老师,实在太无趣,他如今在凉州干得正好,并不打算换个地方。再说了,别人争着当皇子之师,是想结个善缘,将来政皇子登基,他们的地位也能水涨船高。但祁润对秦琬感激非常,不打算改换门庭,秦琬胜,他就大展拳脚,秦琬败,他也坦然赴死,那他凭什么要对两个小鬼头卑躬屈膝?故他委婉地说:“前些日子,连兄找到了我。”

秦琬听见“连兄”二字,想到那位被乐平公主看上,导致明明有才,却不得不沦为佞臣之流,前途尽毁的连慕,心道此人终于急了,便道:“带上他,无妨。”

祁润是她选定栽培的对象,若能走正路,就不要走邪路;若能用阳谋,就不要用阴谋;若能有个清白名声,就不要为了大局,宁愿背上污名。

凉州那种地方,想要做出点成绩,不血腥是不可能的。祁润知秦琬好意,却道:“臣以为,连兄之才,不止于此。”

秦琬看了一眼,就见祁润悠悠道:“连兄奇谋迭出,臣自愧不如。”

言下之意,便是连慕心机深沉,计谋狠毒,而且是个主意很大的人。祁润没走回正路之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两个人未必合得来。说句不好听的,凉州庙小,容不下两尊这么大的佛。

听他这么说,秦琬便知祁润这是给连慕来做说客了,也罢,她本就打算重用连慕。只不过连慕因乐平公主一事,对权贵恨意颇深,加上他曾经出卖过乐平公主,人品如何实在不能特别保证,秦琬才一直压着此事,看看连慕究竟是何反应,会怎么选择罢了。既然他已经想明白了,甚至让祁润为他出面,秦琬也不吝做个人情,便道:“我记下了。”

连慕最好的去处,当然是西域。

秦琬毫不怀疑裴熙的判断,在草原那种残酷的环境下,阿史那思摩一定会是最后的胜者。郦深、叶陵都是正直之人,论阴险狠毒,只怕连阿史那思摩一半都及不上,也确实需要一个好的军师为他们出谋划策,甚至替他们拿主意。而以郦深、叶陵的坚毅性格,也不容易被连慕所操控,何况他们都是正直的人。连慕就算在心中觉得他们天真,也会忍不住尊重他们的选择,慢慢被郦深和叶陵所影响。双方性格不同,人品却都不差,互相磨合,总有变得融洽的一天。

这一天值得期待,却不是现在。

对连慕,尤其是现在的连慕,秦琬是不会全信的,所以她喊来陈玄,让丽竟门盯着连慕。如果连慕身陷敌手,二话不说,直接将他杀了——连慕遭遇如此坎坷,对大夏未必剩什么感情,出人头地的**大过一切。一旦被敌人所擒,十有八九*要投敌。这种养虎为患的蠢事,秦琬绝对不会干。

陈玄应了下来,斟酌片刻,才道:“殿下,还有一桩事。”

“恩?”

“房陵公主这几日,进宫进得有些勤了。”

秦琬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不由冷笑——乔睿不愧是乔睿,魏王鼎盛的时候靠着魏王,如今秦敬倒了,又想做秦政的老师了。

这样左右逢源,自以为聪明的人,世间很多,但如乔睿这般有能力的还是不多见的。何况乔睿虽投靠魏王,但行事非常谨慎,没被任何人抓到证据,否则也逃不脱清算的命运,所以秦琬不屑道:“秦绮那女人,一向冷心冷血,怕是要嫌弃李惠妃不替她办事了。”

“房陵公主从拾翠殿出来后,都会去紫兰殿坐坐。”陈玄语气平静,心中却也鄙视不已,“乔氏与临淄郡公的婚事,明着没继续谈,暗中…也没叫停。”

第四百四十章 以为得计

秦琬听见陈玄这般说,眼中露出一丝轻嘲:“她倒是有精神。”

陈玄也觉得秦绮十分愚蠢,后宫中的事情,谁不清楚呢?李惠妃将“规矩”二字刻到了骨子里,哪怕是亲生女儿求到面前,这样大的事情,她也是一句话都不会说的;卢昭媛虽是个大热门不错,但此时的后宫尚且没她说话的地方,何况事涉前朝?就连六皇子和七皇子都没办法左右这件事,就凭她?想要干涉给皇子选老师这等大事,等她真正做到太后,再看看有没有可能吧!

堂堂大夏公主,竟舍下身段去巴结区区一个妃子,这幅嘴脸也够难看的。难道她不知道,就算卢昭媛真做了太后,也未必就能动得了她么?

你敢为母亲出气,拿我作筏子,我就敢去太庙哭先帝。这,就是皇室公主的底气。

“她的做法虽令人不齿,但乔睿此人,确实有才。”秦琬语气很是随意地点评道,“若真让乔睿完全投向鲁王一系,那就是我的失误了。既然他有心偏向秦政,那就给他点甜头尝尝,但在此之前,需给他一些苦头吃。”

乔睿是一个非常骄傲,不,与其说是骄傲,倒不如说是个掌控欲非常强的男人。这份掌控欲建立在他确实很聪明,手腕很厉害的基础上,这一点,他与裴熙倒是颇为相似,但他一不如裴熙看透人心,二不如裴熙果决,感情和理智总是在两端摇摆不定。所以很多时候,这份不合时宜,过于外露的掌控欲就会坏了大事。譬如他明知娶宗室女于他有益无害,却不喜欢被人摆弄,非要在贵女中挑拣一样。若不是有个自甘堕落的秦绮,与他刚好凑成一对,令他得了王府的大旗做庇护。他这样的人,早就被了下了辣手,十有八九*是盛年夭折的命,岂会渐渐历练成如今众人称赞的模样?

他若是个武将,秦琬断不会让他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因为武将掌握兵权,比起文官,更有左右逢源的资格。但乔睿只是个文臣,行事又不像徐密、张榕一般无可挑剔,本身就有些说不清楚的事情,真到了关键时候,又有几个人会为他出头呢?故秦琬这般说:“她出入宫禁,阿娘岂会不知?等乔睿找到你的时候,你不必一口推拒,他们家好歹也是前朝的望族,想必有不少好东西。”

若说这个天下谁最了解沈曼,秦琬敢称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

沈曼的脾气本就算不得好,之所以能温柔贤淑,人人称道,那是因为多半事情都在她掌控之中,她乐于做出这种表象。眼看自己辛苦了大半辈子,一个看不起的女人要来摘桃子,谁的心情能好起来?

听见房陵公主这三个月来进宫的次数比以往加起来还多,沈曼的语气简直冷得能掉冰渣子:“当我是死人呢!”

伺候的人从没见她发过这样大的火,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喘。

想到秦绮未嫁之时,拼了命在自己跟前讨好,再想想她如今在清宁殿待不住,一颗心早飞到紫兰殿的模样,沈曼神色更冷:“听说六公主夜惊了?传令下去,卢昭媛禁足一月,抄宫规百遍。和圣人说一声,六公主暂且挪到拾翠殿,由李惠妃照料。”

六公主便是秦政一母同胞的妹妹,现如今养在生母卢昭媛的身边。

小孩子么,偶尔有个头疼脑热,十分正常。六公主不过是有天晚上没睡好,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就连太医也只是开了一贴温和的安神方子,修养一两天也就好了。但眼下皇后动了雷霆之怒,有意拿这个当理由罚卢昭媛,就是众人私下再怎么有心讨好卢昭媛,这种时候,谁敢为卢昭媛说话呢?

卢昭媛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一道晴天霹雳降下,将她整个人都打懵了。她想要拦住那些人带走她的女儿,六公主也一直在哭,不肯离开母亲,可平常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情,这时候却难如登天——对方的表情是和善的,无奈的,却也是坚定无比的,有人压低声音提点一句:“昭媛娘娘好生反省,等皇后娘娘消了气,小公主就能回来了。”已是冒着生命危险了。

她倒是想求见皇上,沈曼也不拦着,让她派人递话。

秦恪对沈曼是无条件相信的,后宫拿孩子来争宠,又或是犯了点小错,怕被惩罚,故意隐瞒不报的手段,他也瞧过很多回,何况他对卢昭媛的印象算不得太好——卢昭媛喜欢小恩小惠笼络人心的事情,秦恪是知道的,并不觉得她有多好。但对于她在王府做侍妾时就体现出来的“大度”“宁静”“不争”,秦恪便觉得她有些装得过了。故对紫兰殿宫人的回禀,他很不耐烦地说:“一切按皇后说的办,若是再照顾不好六公主,要她何用?”

还好儿子都是养在曼娘那里,要是让这些女人养孩子…想到秦敬那个逆子,秦恪心里就是一阵不痛快。

卢昭媛听见这个消息,直接瘫在了椅子上。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那些小聪明,甚至令自己始终保持优越感与美貌的空间,在倾轧过来的赫赫皇权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生杀予夺,不外如是。

后宫往往是与外朝相连的,卢昭媛被罚禁足的事情,自然也传到了朝臣和权贵们的耳朵中,不知多少人动了别的心思,又有多少人心生退意。最为紧张得,还是房陵公主秦绮。

秦绮做梦也没想,自己的举动会招来一向温和的皇后这样大的怒火,让皇后不理智到直接针对卢昭媛,丝毫不给未来皇帝生母半点面子的程度。

但那又如何呢?

皇后是正妻,卢昭媛是妾室,不管是正妻训斥妾室,还是皇后教育妃嫔,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哪怕六皇子成了太子,甚至皇帝,他的嫡母要训斥他的生母,他能光明正大地阻止么?

卢昭媛丢了这么大的面子,纵不说愤恨,心中也是要落个疙瘩的。她会恨皇后,这是肯定的,但她难道就不恨自己这个导火索?

她心中惴惴,乔睿却深思起来。

他之所以任凭秦绮去趁热灶,一是试探上位者的态度,二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好推脱——妇道人家不懂事,虽不会令人全信,但总是个合理的解释,勉强算一步台阶。谁料不光皇后震怒,江都公主也不满了。

乔睿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后宫虽是皇后的天下,但江都公主绝对不可能轻忽此处。如果她要阻止,这件事可以用更温和,更不伤颜面,也不伤感情的事情解决。偏偏江都公主纵容了皇后明着不给卢昭媛脸,暗中落房陵公主面子的事情,也就代表,江都公主…并不打算还政于六皇子。

“皇后、江都公主——”乔睿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簇然亮起光芒,“这对母女,是要效仿吕后啊!”

这不正是他的机会么?

不管是鲁王那边,还是六皇子那边,只要皇后和江都公主继续这样倒行逆施下去,总有一日,她们会尝到苦处。

女人掌权,便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终归不是正途。

但在此之前,他得先挽回江都公主对他的印象,才能令他的计划,更进一步。

乔睿定下计策,立刻命人备上厚礼,前往陈玄的府邸。

他从陈玄府中离开的时候,意气风发,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不知陈玄看着那些价值连城的宝物,神色淡淡,心中却想着秦琬的话。

“乔睿此人极端自负,他做事,往往喜欢直指关键,一石多鸟。能一次做完的事情,绝对不分两次做。我所信赖的人中,既在权力中心,又执掌兵权的,也只有子深你,还有伯清和夏臣了。他察觉出我对伯清的情分不如阿娘多;夏臣出身暗探已为众人所知,以乔睿既要实惠,又要名声的做法,断不会与他走得很近,所以他一定会去找你。一是想与你结好,日后好行个方便,探听消息,二便观望局势,若有机会,他便会离间我与沈家,与阿娘的关系。”

“你跟着我这么多年,我虽略有回报,心中仍过意不去。我知你将兄弟姐妹都拘在长安,是怕他们出去就任地方,会仗你之势,为非作歹。但在长安,你们的亲属关系,始终宣诸于口。这是你为了我,令自己,令他们做的牺牲,我记下了。你的侄儿们,只要好生读书,我在一日,他们便有前程一日。倒是你的侄女们,尤其是年纪大的那几个,怕是不能以父兄有官身的荣耀体面出嫁。”

“这个世道便是如此,女人的脸面往往都来自于男人,真正能给她们做一回脸,属于她们自己的,也只有嫁妆了。他们既然不能抬你出来做靠山,那就只能在‘财’字上下功夫,光是金银还不够,也显得太俗,总得有些稀罕物件压箱底。世家没落,典当家产的,也不止一桩两桩,丽竟门里头就有淘换这个的。你捡乔睿送的好东西,挑个十件八件的,换成别的,给她们做陪嫁,也就够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取舍之间

皇子开蒙,旁人眼中自是了不得的大事,对秦琬来说,却远远及不上东南运路的修葺重要。

初掌朝政的时候,出于稳妥的考虑,她并没有征发徭役,反倒轻徭薄赋,令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如今括户之事已渐有进展,这一轮的清洗,又令很多人乖了不少,不敢在括户上继续阻挠。再加上江南本就多湖泊、沼泽,江南运河的开凿比预估得要快上好些。

如此一来,东南运路的问题就被重新提上了议程。

东南运路干系重大,为此,秦琬特意命穆淼推迟回江南的时间,将诸位宰相请来,并召集了将作监、工部,尤其是水部的人,询问解决东南运路一事的方法。

水部郎中温省正是卫拓的岳父,他生得一副好相貌,鼻直口阔,不怒自威。单看他的模样,谁也无法想到,他是一个平日怜惜女儿,关键时候却为了避祸,狠心将爱女拒之门外,拒绝让她回家,将她逼得走投无路的人。

商家子弟多圆融,凡事都忍不住称量一番,选择最有利的方向。虽说人不能一概而论,笼统划分,但不得不承认,“气节”这东西,贫穷的读书人往往比富裕的商家子多上那么一些。

贪生怕死是人之常情,不可能因为这个,朝廷就不用一个有才的官员。有德无才的人,未必就有有才无德的人中用。但这样的人,秦琬也不可能会对他委以重任,就好比东南运路,秦琬会问温省该怎么修,但绝对不会派他去修——这里面的猫腻太多,所谓的十成粮食,七成折损,固然有东南运路年久失修的原因,但也有太多的利益在。沿途官员敲诈勒索,刮掉的粮食报折损的自不必说,别有用心的人想借此捎带点什么,也是顺理成章的。

没错,长安的人越来越多,东南运路也越发艰难,尤其是三门峡那一段,船几乎过不去,必须用牛车拉,山路艰险,牛车又难以控制,运量非常有限。若是强行走水路,十条至少要沉六七条。但这并不妨碍某些硕鼠中饱私囊,因为饿着谁也不会饿着他们。秦琬正是要趁着自己大开杀戒,某些人还沉浸在恐慌中,不敢伸手的时候,先把东南运路的事情给定下来,否则又是一桩麻烦。

将作监虽是管理宫廷建筑的,却也是这方面的专家,尤其是将作监杨务,急于讨好秦琬,对此事极为热络,立刻就提供了一个可行的方案——牛不好控制,人好控制啊!只要开凿三门峡旁边的三门山,改用纤夫拉过去,如此一来,可不就稳当很多了么?

与重新开凿一条水路相比,仅仅是凿一条山路,确实既方便又快捷。但这么好的法子,为什么先帝没采用呢?

秦琬知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问题,目光环视一圈,果然,穆淼眉头紧缩,沉声道:“三门山虽不如砥柱险要,却也极为险峻。纵是行走都极为艰难,何况拉纤?若真要如此做,只怕每百石粮食,便要折损几人,甚至几十人的性命。”

杨务扬了扬眉,不以为然。

纤夫是贱役,往往都是穷得快活不下去的人,才会去做。这样的人,别说死几十个,就算死几万个,又有什么干系呢?反正多得是快饿死的人为了混一口饭吃,跑来干这一行,如果不收留他们,他们早晚也是饿死。能将粮食平安运到,这些人就算是死,也该觉得光荣才对。

想归想,杨务还没傻到说出来——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装聋作哑也就罢了,若是明说,首相和张相保管坐不住,定要拦上一拦。

秦琬一看杨务的神情,便知穆淼说得半点不错,她心中泛起一股难言的厌恶,面上却不露分毫,只道:“还有什么法子么?”

首相徐密对水利也是懂的,闻言便道:“为今之计,唯有绕过三门峡的砥柱,如能凿出一条平行的运河,倒是能化解此局,却未免劳民伤财之嫌。”关键是,就算凿了,还不一定有好效果。

凿运河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情,尤其是东南运路这样大的工程,如果要凿平行的运河,应该凿多长,从什么地方开始引流,又从什么地方绕回来。地势高低,土壤如何,有无庄稼作物,经不经过城池…方方面面,都要考虑周到。

这还只是技术上的问题,更重要的还在政治上。

东南运路一旦改道,这可不是小事,一条河便能繁荣一座城市,何况是黄河,又是从洛阳到长安最主要的运路?若是改道,原有的城池、渡口、码头怎么办,难不成就等着废弃?新的城池、渡口、码头又该选在哪里?

江南运河的开凿,对谁都好,何况江南大族也被杀怕了,纵有阻扰,到底算不得非常强。东南运路就不一样了,这其中牵扯到了太多的势力和利益,绝对不是简单就能有所动作的。

说得不好听,江南一事,顶多是地头蛇闹腾,东南这边就是过江龙了。这里面涉及到了无数权贵、重臣乃至武将,一旦处理不当,无法令行禁止,好心办坏事都是小事,那些被触犯了利益的人想让龙椅上的人换一换,也不是不可能的。

秦琬不怕这些人。

她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欲以女子之身为帝,又想解决大夏的危机,就不会在乎谁看她顺不顺眼。为自身利益,不顾国家安危反对她的,杀了便是。但她怕杀了人之后,问题还不能解决,反而愈演愈烈。所以她需要拿出一个完备的方案,暗中派丽竟门的人去考察,明则选出合适的人来,才能将这件事给做成。

工部尚书怕得罪人,并不敢说话,温省见上峰都不发话,低眉敛目地跟在后面,便见卫拓站了出来,平静道:“我有个想法,还望各位一道参详。”

“从洛阳至长安的路上,水流一度很湍急,河床逐渐抬高,又有一些地方十分狭窄,导致运路受阻。想要治水,首先要做得,便是拓宽狭窄的河道。”

“江南虽粮产丰富,但要等到水合适才能行进,吴地船工不习惯河漕,处处停留,容易引起偷盗。如果在河口设仓,变可以收纳东来的租米。”

“在三门的东西两边各筑敖仓,将从东方来的租米,存入东仓。三门地势险峻,则顺河凿山,开辟车道,运十几里,就可以送入西仓。然后慢慢运到太原仓,从黄河入渭水,就没有什么困难了。”

杨务听了,很是高兴——在他看来,卫拓无疑是认同了他开凿三门山的做法。

宰相就应该有这样的气魄,死几千个人就大惊小怪的,亏得还是豪门贵公子呢!难怪穆家会倒。

秦琬还真有些摸不准卫拓会不会同意这种事,东南运路关系到国家的稳定,与家国相比,河工的性命确实太渺小了。但那不是区区几十、几百甚至几万个,而是会源源不断,一直死人啊!如果只死几个人,穆淼也不会反对,他所担心的,不正是死得人太多,皇室风评不好么?

瞧出她的为难,刚从洛阳回来的裴熙正要发话,次相江柏已大概算出来了数字,便道:“如此一来,每年运到长安的粮食,或可从三十余万石,变成四百万石。”

四百万石!

这个数字,就连秦琬都怦然心动。

整整十倍的粮食,这是什么概念?长安周边虽也种地,但收成到底一年不如一年,一旦遇上了旱季,大家都别想有好日子过。虽说长安的粮仓中存有五年的粮食,可这种保底的东西,自然是能不用就不用的好。

如果每年能运四百万石粮食到长安,长安就再也不用为粮食发愁了!

大概是嫌这个震撼还不够,江柏又道:“不仅如此,运费每年也能节省十万缗。”

秦琬的双手不由捏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