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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话:想一个办法

我妈摇身一变由客人变成了东道主,对肖言说:“走,今天我请客。”我一把把我妈拉到一旁:“妈,他只不过是我普通朋友,您就别多事了。”我妈不悦:“这怎么叫多事?普通朋友就不能一起吃饭了?”

肖言和我妈像母子一样走在前面,我拖拖拉拉地跟在后面,像个仆人。我妈问肖言:“你是做什么工作的?”肖言毕恭毕敬:“阿姨,我是做进出口贸易的。”我妈一知半解,但仍不住地说好好好。我妈向肖言靠了靠,我马上竖起了耳朵,只听见:“阿姨冒昧问一句,你是不是我们温妮的男朋友啊?”我又只见,肖言的头点了点,承认了。肖言还道:“不过前不久,我做错了事,她现在还在生我的气。”我妈让肖言迷昏了头,竟说:“没事,没事,错了可以改。”我的喉咙像梗住了什么,什么话也不说出来。我总不能指着肖言的鼻子说:“做错事?你说得轻巧。”我也不能指着我妈的鼻子说:“改?您也说得轻巧。他结了一桩不得不结的婚,您让他怎么改?他又在结了婚之后,把您女儿的手绑起来,占了您女儿的身体,您要他怎么改?”我怕要是我说了,我妈会毫不犹豫地昏倒,醒来后再毫不犹豫地把肖言抡倒。

我又想哭了,而我也的确哭了。我妈回头看见我红着眼睛,问:“怎么了这是?”我只道:“风吹的,风太大了。”

末了,这客不是我请的也不是我妈请的,而是肖言请的。这一餐饭下来,我妈早已把丁澜的那个何先生抛到了脑后。她觉得,她闺女的这个肖先生才是真正的百里挑一。我一餐饭中,掉了一次筷子,摔了一只碟子,还打翻了一个杯子,我妈并不生疑,只是说我越大越毛躁了。我曾设想过成千上万次我携着肖言见我爸妈的情境,却没有一次,是如今这般。我妈也设想过成千上万次她女儿女婿肩并肩坐在她面前,一副人中龙凤的模样,却殊不知,到头来,面前坐着的是一个有妇之夫,和一个外人眼中不要脸的第三者。

饭后,我妈先回了家,自作主张地把我留给我肖言。

我背对着肖言:“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否则,我就离开上海。”肖言两步跨到我面前:“离开上海?你要去哪里?”

“你不需要知道?”

“你还在怪我对不对?你还在为那天的事怪我,对不对?”

“不要再提那天的事。”我痊愈了的手腕又突然隐隐作痛起来。

“小熊,我要和她离婚了。你等我,好不好?”肖言又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仓惶挣脱:“你可以吗?如果这段婚姻现在可以结束,那当初又何必开始?你以什么理由来离婚?离了婚,你面对得了你现在的父母吗?那天,你告诉乔乔,我去找了你,还说我们不会分开,你有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她现在才是和你同床共枕的妻子。肖言,如果你希望我一直惦念你,如果你希望我不去交往别的男人,我可以,我可以做到。只是,我希望你可以让你和乔乔好过一点,让我也好过一点。”说完这段话,我像是卸下了缚于四肢的铅块,整个人轻飘飘起来。我突然明白了,我究竟在希望着什么。

肖言被我撼住了。我的一字一句都像子弹一样打在他的身上,让他千疮百孔了。他垂下头:“为什么我对不起所有的人?”

风又吹湿了我的眼睛。我走近肖言:“不,至少,你没有对不起我。”

肖言说:“小熊,我会有办法的。你只需要等着我,我会想出办法的。”

我不再争辩。时间是灵丹妙药,它会让肖言习惯于在“合振”运筹帷幄,也习惯于同乔乔柴米油盐,它同样会让我习惯于孑然一身。那么,我还争辩什么呢?也许,过了一段时日,肖言会忘记他还欠我一个办法,又也许,他会真的想出一个办法。我真的没什么好去争辩了。

[正文 第93——96章]

第九十三话:饭友

妈妈依旧喋喋不休:“那孩子多好,又聪明,又老实。”我也依旧拆她的台:“妈,聪明的人,一般都不老实。”妈妈又道:“两个人之间闹闹摩擦,是难免的事。你也不用不依不饶。”我再道:“妈,您也不用对我不依不饶吧。”

魏老板命莉丽替他物色一个新秘书,这次标准只有两条:一是能力高,二是性别男。莉丽听到那第二条标准时,惊叫道:“男?”魏老板瞟了她一眼:“喊什么喊?男的怎么了?”魏老板是昔日被蛇咬,今朝就怕上了草绳。他自己也觉得,要是玩女人玩到了工作不便的份儿上,就得不偿失了。就像今天,他没有秘书,的确感到了处处不便。他在办公室里嚷嚷:“水,我要喝水。”可惜,我们都一动没动。过了一会儿,他自己动了。只见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气鼓鼓地亲自出来接了一杯水。我们都忍俊不禁。

我问莉丽:“北京的工作找好了吗?”莉丽愁眉苦脸:“我又觉得舍不得上海了。”这两城的爱情还是需要一场拉锯战的。在莉丽的天平上,程玄的重量和上海的重量处于了不上不下。而程玄,想必也是舍不得北京的。

黎志元的爸妈准备留居上海了。落叶归根,是人人逃不过的情愫。黎志元忙着四处为他们物色一处清幽一点的住处。我说:“你那里还不够清幽啊?”黎志元道:“他们并不习惯和我同住。”果真不是中国式的老头老太太。要是换了我爸我妈,他们就希望四世同堂挤在一个屋檐下。

黎志元说:“我家是相敬如宾的,我父母间如此,我与他们间也如此。”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黎志元又说:“我幼时,由佣人照看。长大了,又没继承他们的琴棋书画。所以,能和他们谈论的,总是新闻上的内容。”我问:“你妈妈也是艺术家?”黎志元又轻描淡写:“她爱弹琴,钢琴。”我心想:两位大师,被他们的儿子说成了一个爱画画,一个爱弹琴。那反之,他们大概也会说“我的儿子爱买卖股票”。

我说:“黎叔叔说,你常常跟他们夸我。”黎志元笑了:“你是为数不多的非新闻内容之一,也是为数不多的我的女性普通朋友之一,所以他们比较感兴趣。”

我和黎志元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时,又是在吃饭。我们除了吃饭,常常别无它事。所以我对黎志元说:“我们不做普通朋友了,我们做饭友。”

公司来了男秘书,叫安迪。安迪五大三粗的,比楼下的警卫还像警卫。魏老板喝安迪斟来的水,总是觉得不如以往那群纤纤女秘书斟来的甘甜。

美国列入了我的行程。魏老板让我去参加美国总公司的培训。我一接到通知,又给魏老板来了一个遗体告别式的深鞠躬。

总公司离芝加哥并不远,大概有三小时的车程。我打电话给茉莉:“虽然不一定能参加你们的婚礼,但我一定会当面祝福。”祝福是件很重要的事,被祝福的婚姻,才能很幸福。我如是想。

我给我妈订了回北京的机票。我妈又不悦:“真是女大不中留。”我说:“我要去美国了,总不能天天让丁澜替我服侍您吧,再说了,您也该回去服侍我爸了吧。”我妈一听,急了:“去美国?做什么去?”我连连安抚:“出差,出差,十天半个月的就回来了。”于是,我妈在千叮咛万嘱咐我不要对肖言耍小姐脾气后,踏上了归程。

我在机场抱着我妈哭,我妈觉得不解:“你想方设法把我撵走,现在又假惺惺地抹上眼泪了。”我千真万确舍不得我妈,可要是再不撵她走,肖言就要被她念得在我脑子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了。

第九十四话:茉莉的婚礼

肖言和乔乔的婚姻还是被传得沸沸扬扬,层出不穷的报道一会儿说男方金屋藏娇,一会儿说女方红杏出墙,低俗极了。我天天忍不住地搜刮着阅读,像是吸了大麻。而“合振”的官方新闻却是令人欣慰。它的产销量和市场反应,通通积极正面。

黎志元问我:“我和你一道去美国,好不好?”我问:“你去做什么?”黎志元想了想:“办几件公事,再办几件私事。”我摇了摇头:“你要是有事,就去办,但不要和我一道。”

我的饭友黎志元总是怕我饿着累着,总是想为我保驾护航,而我却只能感激涕零地对他说“不,我不敢当”。我是多么想让他再觅得一位红颜,生下一个大胖小子,让黎家二老在画画弹琴之余,把玩把玩孙儿。这样,他的人生才真正的完整。而同时,我又多么怕他的人生完整。要是有一天,我打电话给他,说出来一起吃饭吧,而他对我说,不行啊,我正在和我太太给儿子换尿布,那我该有多落寞。

我一个人去了美国,拎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套准备送给茉莉的中式旗袍。那旗袍火红火红的,绣着大朵美轮美奂的花。我曾拿着它在镜前比照,想及自己,好不心伤。

总公司给参加培训的人备妥了食宿,人一吃得好,睡得好,脑筋也就跟着灵光起来,学什么会什么。我们上午上课,下午走访。带队的负责人逗趣得很,生着一张古板的脸,却一说话就翘起兰花指,走动时,裤管下还若隐若现地露出鲜艳的花袜子。

周末假期,我乘大巴去了芝加哥。茉莉和则渊在芝加哥的车站接我。我抱住茉莉:“我没想到,我们还会在美国见面。”茉莉哽咽:“我日夜盼着你能来。”女人出嫁前后,再多愁善感不过了。则渊对我浅淡地笑了笑。他的两个女人,都先后与我相熟,他免不了觉得尴尬。

茉莉和则渊有了一张州政府颁的结婚证书。两人交换了戒指,交换了誓言。这世上比戒指更能打动女人的,大概就是誓言了。不论贫穷富有,不论疾病灾难,都永生永世相扶持。多美。我同茉莉一并落下泪来。我把旗袍捧给茉莉,茉莉也说:“多美。”茉莉和则渊的父母都没能来到美国。他们二人会待假期时,再相继去到二人的故土设下喜筵。

我抛下了茉莉,一个人在芝加哥游走。昔日的旧友通通散落了,我只剩下茉莉,还有和肖言的记忆。

我走到学校的楼下,看见肖言戴着棒球帽站在我身前,纤长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小熊,发什么呆呢?”我一眨眼,却不见了他。我走到我们昔日的房子,又看见肖言。他提着大袋的食物,说:“小熊,我买了冰激淋。”我一眨眼,又不见了他。身边的一草一木犹如记忆,真真切切的物是人非。我的哀愁倾巢而出。时间太不公平,它让铁杵被磨成了针,却不准我的记忆有一丝一毫的褪色。

我狼狈地逃离芝加哥,对它说了句:不再见。

第九十五话:有人追来了美国

黎志元没有来美国。不用为我保驾护航,他就没有非来美国不可的事了。我照着他的嘱咐,一天给他打一个电话,用以报平安。我唱反调:“报平安有什么用?有朝一日我不平安了,你还不是鞭长莫及。”我两天给我妈打一个电话,也是报平安。

我之所以给黎志元一天一打,给我妈两天一打,是因为我妈已经把话题从待字闺中的老姑娘上升到了大龄产妇。她说:“温妮,你要是再不抓紧结婚,到时候成了大龄产妇,身体就不好恢复了。”我气结:我大好的二十五岁年华,已经被我亲娘与大龄产妇挂了钩。天下的妈妈都是武断而善变的。女儿年纪轻时,像防贼一样防着她与雄性接触,哪知,才过了区区几载,就又巴不得她谈情说爱结婚生子生女一条龙了。而做女儿的,除去“年纪轻”和“大龄”,中间根本剩不下几年好光阴。

黎志元比我妈让我省心得多。我只要给他讲讲我学了什么,吃了什么,他就满意了。我还对他说:“茉莉结婚了。”于是他买了一对手表寄去给茉莉,周到极了。茉莉看到手表,大喜:“温妮,黎志元是多好的男人啊。”

培训地所在的这个小城乏味极了。除了散落着诸多公司以及公司宿舍外,就是零零星星几家便利店和酒馆。晚上,我会和一道培训的同事们去喝上几杯啤酒,再回到宿舍酣睡。

在旧金山工作的亚当不拘小节,他对我说:“我曾与你的魏老板共事过。你知道吗?他的最爱是一个泰国女人。”我大惊:“魏老板也有最爱?”亏他还常常标榜,自己对身边的女人都一碗水端平。亚当也大惊:“谁没有最爱啊?”我想想觉得也对,连十个手指都会争出个长短,环肥燕瘦又怎会拼不出个高下?我问亚当:“那泰国女人现在在哪儿?”亚当摇摇头:“不知道,应该是泰国吧,她嫁了个又黑又矮的泰国男人。当初你的魏老板得知自己败给如此对手,几乎犯了心脏病。”亚当大笑,我却对魏老板刮目相看。痴情的人难免受伤,受过了伤,痴情又难免变成了博爱。

一晚,茉莉给我打来电话,吞吞吐吐:“温妮,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我道:“你要是不说,何必给我打来电话。”茉莉开口:“今天,肖言找过我,他知道你现在在美国。他问我能不能联系上你。”我一时说不出话来。茉莉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一直求我,我一心软,就把你这个美国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了。”我长叹了一口气,还是说不出话来。

世界太小,我不知道能躲到哪里。肖言每每一出现,白皙的面孔和颀长的身形后,总是有排山倒海的伏兵。我怎能做到心无旁骛?我怎能不管不顾地去与他轰轰烈烈?我做不到,我是个思前想后的胆小鬼,早就该剃了头,出家去。

我的电话一直没有响。茉莉告诉了肖言我的电话号码,而他却一直没有打给我。我变得愈发忐忑了。

上网看见莉丽。莉丽说:“公司一切正常,你不用挂念。”我说:“万一突然不正常了,你也要记得把这个月的薪水打到我卡上。”我问莉丽:“你与程玄如何?”莉丽叹气:“还能如何?还不是继续做着牛郎织女。”我劝她:“这样也好,免得天天面对面,磕磕碰碰。”

我终于接到了肖言的电话。他对我说“小熊”时,我咬了自己的舌头。因为,我的手机上显示的并不是中国的号码,而是美国的。肖言,已人在美国了。

我问:“你,你在哪里?”肖言告诉我:“芝加哥。”我突然觉得我和肖言被什么人作弄了。就像是一场游戏,我从美国追着肖言到了中国,就在要追到时,有个什么人,吹响了哨子,说道“交换”,于是,肖言又追着我自中国到了美国。我想:我们在失之交臂,我们在被老天爷作弄。

第九十六话:斜对面的便利店

肖言对我说:“我在芝加哥等你。”我啪地挂上了电话。

上课时我心不在焉,总觉得耳边有人俯下身来呢喃:“我等你,我等你。”我吓得哆嗦,伸手向耳边挥去,却只挥开一掌空气。旁座的人吓了一跳,以为我突然抽了羊角风。

晚上,我照例给黎志元打电话。黎志元说:“天气预报说你那边要降温了。”我却道:“嗯,吃过了。”黎志元问:“嗯?什么?”我仍心不在焉:“晚饭啊,吃过了。”黎志元说得铿锵:“我说,你那边要降温了,记得多穿。”我这才哦哦应了两声。黎志元并不勉强我,只说:“温妮,如果有什么难事,你可以同我商量。”

难事,说得多好。肖言的确是我的难事。

我说:“肖言,他来了美国。”黎志元静了静,连呼吸都隐了去。我有一丝懊悔,我何苦用肖言这桩难事,来困扰我的饭友。饭友开了口:“他没道理让你过得如此艰难。”

我舒出一口气。肖言不懂我的艰难,黎志元却懂。肖言让我惦念他,我就惦念他。而他仍不觉得满足。他要环绕着我,让我见不得别人。他要在他需要我时,我就像个神仙般冒着仙气,转两个圈转到他面前,唇齿间还要带着柔情。他不如捡上一块石头,照我的后脑砸下去,让我忘了这轮秋冬的种种,这样,我才能睡在他身边,而不去梦见乔乔和那骨肉离散的肖家三口。

我拨回肖言给我打来电话的那个号码,却发现,对方是一个便利店。那便利店地处我和肖言旧时所住地的斜对面,我们不知道曾在那里买过多少只鸡蛋和多少瓶汽水。一分钟前,我想打电话对肖言说:“暂时,我们不要再见面了。”可一分钟后,我奔向了大巴车站,奔向了开往芝加哥的末班车,奔向了肖言。我迫不及待地想同他见面。

肖言就坐在那间便利店里。夜深了,店里只剩下了他和一位夜班店员。他坐在落地窗边,手中有一分报纸,而目光,却落在报纸之外的什么地方。我站在路对面,潸然泪下。

过了一会儿,我才走向店门。推开店门,有一声悦耳的叮咚,那昏昏欲睡的店员精神过来,说:“欢迎光临。”肖言望向我,嘴角漾出如释重负的笑来。他也说:“欢迎光临。”店员也笑了,他一定知道了我这个中国女人就是肖言这个中国男人要等的人。

我和肖言在深夜的芝加哥中手挽手而行。地球是圆的,多好,我们隐匿在这一端,隐匿在另一端的中国人的视线之外。而我们的视线中,也只有彼此。

我问:“你怎么知道我来了美国?”肖言说:“我打不通你的手机,于是打去问了你的公司。”我又问:“怕不怕我就此不见了?”肖言握紧我的手:“怕。”

“记得,你的手机曾停机,我也曾找不到你。”我回忆道。

“我大致与你那时同一般心焦,或者更甚。”肖言竟说出如此令我窝心的话来。

我们再也不要回去中国。我几乎说出这胡作非为的话来,却又一下子哽在喉口。我知道,就算我说了,肖言也不会应我,而就算肖言应了,我们今后也并无幸福可言。

“听说,‘合振’通过沃尔玛攻占美国市场的进度颇为顺利。”说出口的,只能是这句话。

“听说?”肖言笑了笑:“你在因为关心我而关心着‘合振’吗?”

我不置可否。

肖言继续道:“还算顺利。下个月,沃尔玛所售的园艺工具中,就会有我们的产品了。”

我看得出,肖言的脸上有发自肺腑的笑,就像儿时看着自己的手工作业被布进橱窗,就像有朝一日,看着自己的孩子功成名就。那种笑,漫溢着骄傲和满足,并不是我能带给他的。

肖言又说:“不过,医疗工具方面,就不算好了。订单拿下的并没有我预期的多。”

他的眉又微微皱了起来,思绪像是飞离了我的身边,飞去了“合振”。我微微嫉妒起来,更多的,又是哀愁。我们果真在各自的轨迹上渐行渐远了,他在为了“合振”呕心沥血,那我也为我那曾痴情一时的魏老板鞠躬尽瘁好了。

[正文 第97——100章]

第九十七话:不欢而散

我和肖言步行到了学校。路上行人寥寥无几,多半是流浪汉和酒鬼。我松开肖言的手,跑远了两步,再回身对他喊道:“嘿,同学,你叫什么名字?”肖言也喊回来:“我叫肖言。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我笑了笑:“我叫温妮。”有酒鬼看向我们,大概以为是同道中人。

要是时光可以倒流,有多好。要是我们才甫相识,有多好。

天蒙蒙亮时,我和肖言才奔向了车站。我会乘第一班车,回培训的那个小城。而肖言会从芝加哥直接飞往波士顿,在那里,有他的公事。我愚蠢地问:“你来办公事,顺便来找我?”肖言却说:“公事才是顺便。”问过了,我才觉得愚蠢。连手都不该相牵的两个人,又何必苦苦纠缠这等细节。

末了,我对肖言说:“回国后,我们暂时不要再见面了。”末了,我还是吐出了这句话。肖言竟微愠:“怎么?你仍不相信我对你的感情吗?”我的心往下沉了沉:“并不是有了你的感情,我就可以不顾我的道德感。”

“道德感?那你就不该来芝加哥。”肖言的语调重重地砸在我的耳膜上。

我的手哆嗦起来:“的确,我不该来。”

我上了大巴,不再望向肖言。他追来了美国,带给我铺天盖地的撼动,但我的日子仍然艰难。他仍然苛求着我守在他的身边。他要拥有着“合振”,拥有着对肖家二老以及乔乔的责任,也要拥有着我。也许,他并不认为这是苛求,因为他认为他的爱,可以抵过我所拥有的一切。而一度,我竟也曾这么认为。

好一场不欢而散。

我用手撑着脑袋听课,眼皮不住地往下耷拉。人生像是从未这么疲惫过。

茉莉打来电话关心我:“肖言有没有联系你?”我说:“有,我们见了一面。”茉莉大呼:“啊?他也来美国了?”我避重就轻:“嗯。他来办公事,顺便见见我这个老友。”茉莉拆穿我:“老友?他怎么不说来见见我这个老友?我结婚了他也不说祝贺祝贺,跟黎志元简直是天壤之别。”茉莉已经完全投了黎志元的门下,丝毫不念及和肖言的同窗旧情了。

我打电话给黎志元,他并没有问及任何有关肖言的事来。他懂得我的艰难,也就懂得了如何不令我艰难。我说:“等我回上海了,我们去好好吃一顿。这边的伙食简直太单调了。”黎志元笑了:“好,我的饭友。”

直到我结束了培训,准备启程回上海,肖言都没有再联系过我。我也并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回了中国。

公司遣了车在上海机场接我。我回到公司,魏老板说:“温妮,我待你不薄吧。让你假公济私地去美国重游,还车接车送。”我抗议:“什么假公济私?总公司的精神我可是学习得出神入化。”魏老板撇了撇嘴:“那明天你给我们好好传达传达。”

我和莉丽抱了抱,被魏老板看见了,又说道:“你们两个有没有毛病啊?”

我不见杰茜卡。莉丽告诉我:“魏老板真是不徇私情,他让杰茜卡去了河北一个偏僻的农村出差。”男秘书安迪凑了过来:“是啊,那地方,最好的酒店也只有三颗星而已。”安迪细声细气的,且多嘴程度一点都不逊色于女秘书。

第九十八话:都爱教育别人

饭友黎志元打电话给我:“今天先好好倒一倒时差,明天我再带你吃好的。”我打着呵欠:“茉莉说得对极了,你真是周到。”黎志元浅笑:“我周到与否,竟然要由别人来告诉你。”我辩解:“我心中明镜一般,只是嘴上不说罢了。”黎志元笑出声来,重复道:“明镜?”

我并没有对丁澜提及则渊和茉莉的婚礼。我并不是多嘴之人。要是真爱过,结束后做了陌路才是上上策。何苦戴着一张似黄连般的笑脸去做所谓的朋友,若是他不幸,自己会不忍,而若是他幸了,自己又难免心生挫败。芸芸众生,谁也并不缺旧情人这一只朋友。而肖言,他却不肯与我陌路。

第二天,我与黎志元吃饭。我问他:“从没有觉得不平衡吗?你总是请我吃这么贵的,而我请你的,从未多过一百元。”黎志元借我的话:“我心中明镜一般,早晚有一天和你结总帐。”

黎志元看着我,说:“你的头发都长这么长了。”我努了努嘴:“说得像是久别了一样。”黎志元问我:“知不知道为什么男人偏好女人长发?”我想了想,道:“因为男人偏好女人缠在他身上。你们巴不得我们的头发长到脚踝,连走路都会绊倒,跌进你们怀里。”黎志元失笑:“这画面还真令人毛骨悚然。”我问他:“那你说为什么?”黎志元道:“因为在你们不听话时,我们可以抓住你们的头发,这样打你们比较方便。”我惊得瞠目结舌。

我教育黎志元:“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就不要说这么幼稚的话了。”黎志元反咬我一口:“你正处于大好年华,不要像历尽了沧桑一样。”我正想叹气,不过被黎志元这么一说,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

春节,我们依旧随着美国股市的如火如荼而给魏老板卖命。我妈不满:“你请假也要给我请回来,哪有大过年的不让人团圆的道理?”我又教育我妈:“不要形式主义,我们一家人的心,天天都是团圆的。”我妈哽咽:“你这个不孝女。”于是我突然想家得很。

魏老板为了安抚我们蠢蠢欲动的心,给我们许愿道:“忙过了这阵子,我带你们出国玩一玩。”众人雀跃,有的说去欧洲,有的说去非洲,还有的说去南极洲。魏老板仓皇:“喂,喂,等一等,我们哪有那么多钱那么多时间啊?”我跳出来:“对,对,我们仅限于亚洲。”我顿了顿,道:“魏老板,您看泰国如何?”只见魏老板的额头突然升起乌云,一朵,又一朵,再一朵,直至把他整颗头颅笼罩住。我一副若无其事,事不关己。可魏老板并非等闲之辈:“温妮,跟我进来。”

我跟着魏老板进了他的办公室。魏老板言重:“温妮,你恩将仇报。”我吓了一跳:“您何出此言?”魏老板挥了挥手:“你少来装傻这一套。这次培训,亚当也去了是不是?我看见名单中有他。这小子,又揭我短。”我不装傻了:“老板,这怎么能叫揭短?他这是促进您和下属间的交流沟通。”魏老板喷出了不雅之词:“沟通个屁。”我连连劝慰:“老板,老板,我是一片好心。我们不能让人生有阴影,我们要直视挫折,先接受它,再忘却它。这样,人生才一片光明啊。”连我都被自己感染了,何况是魏老板。

魏老板点点头,说:“说得好。”他推开办公室的门,对众人说:“等忙过了这阵子,我带你们去泰国。”

阳光沙滩,多好。

程玄来了上海。我怀疑,他马上就要升级为京沪航线的贵宾了。莉丽带他去见了父母,一片繁荣。全天下,再没有第二对男女的见父母环节像我和肖言那般惊天地泣鬼神了。

业内的工作伙伴纷纷打来电话恭贺新春。法兰克给我寄来了一大盒巧克力,他果真是把我当作小女儿一般。

肖言一直没有联络我,而我仍像吸大麻一样留意着他和乔乔的新闻。不知道是不是记者也都回乡过年去了,新闻总是寥寥几句,且还都是车轱辘话,来回来去地说得我都要倒背如流了。

第九十九话:催人老

杰茜卡回公司了。她一屁股摔坐在位子上,狠狠地出了一口气。我躲在自己的电脑屏幕后窥视她,她阴沉着脸,头发乱蓬蓬地像干草一般束成一团。杰茜卡一拍桌子,叫道:“温妮。”我一听,吓得伏在了键盘上。她心情又不好了,而她心情一不好,就不会让我心情好的。

杰茜卡三扭两扭扭到我面前:“你说,为什么你去了美国逍遥,而我偏偏就要去那种鸟不生蛋的旮旯受那种罪?”我仰着头:“体验体验农村生活,也没什么不好。”杰茜卡双手一叉腰:“那还能叫生活?洗澡水一下凉一下热。交通工具是三个轮子的,发动机响得像拖拉机一样。好不容易坐上辆长途汽车,还遇上赶集的了,把唯一一条路堵了个水泄不通,我活生生在那破车上等了一个多小时。”

包括我在内的闻者相继噗嗤噗嗤地笑出声来,杰茜卡瞪了我们一人一眼。我说:“那你也下车赶赶集去,多好。”杰茜卡鼓掌:“说得好。那车上的人除了我以外,都去赶集了。回来时,有的买了鞋垫,有的买了香皂,还有的吃着茶叶蛋。你说说,他们怎么都那么闲啊?就我一个人,急得哇哇叫。结果你知道那司机跟我说什么吗?他说,急啊?急就坐飞机啊。我这个火大啊。要是有飞机,谁会来坐他的破车啊。”杰茜卡说得口沫横飞,像是蒙受了天大的冤情。闻者又都哄堂大笑。

魏老板打开办公室的门:“杰茜卡,一回来就哇哇鬼叫。给我进来。”杰茜卡住了口,扭走了。

黎志元替父母找妥了房子,将二老安置了过去。

周末,黎志元请我去了他家。他家墙壁上的字画少了大半。我不解,黎志元解释道:“平心而论,这琴棋书画我是门外汉。只不过父母在时,多挂几幅讨他们欢心。”我大笑:“人前一套,人后又一套。”黎志元这厮,已过而立,已近不惑,在父母面前却仍是会耍耍小心机的。我抬手拍了拍他的头:“最近,越来越觉得你并不老了。”

记得,我与黎志元的第一次见面,他就自称“老头子”了。

黎志元揉了揉我的头发:“因为最近,你老得太快了。”我撇了撇嘴:“是啊,真怕哪天一觉醒来,突然看见皱纹与银发。”我住了口,怕再说下去,又要一脸愁容了。爱情曾让我放肆如少年,如今却在催人老了。爱情太沉重,黎志元说过的。

黎志元又说:“等我八十二岁时,你也已整整七十。那时,同是佝偻着背,你就更不会觉得我老了。”我哈哈大笑,心想那时牙都已掉光,我只得与我的饭友黎志元一桌喝粥了。

黎志元之所以请我来,说是有事要同我讲。我问他:“什么事?”他说:“倒也不是大事,只是我恰巧出生在三十七年前的今天。”我惊得捂住了嘴:“生日?今天你生日?”黎志元不解:“三百六十五天中,总有一天是我生日,你何必这么惊讶?”

我确是惊讶。黎志元的生日没有喧嚷的如云的宾客,没有奢侈的琳琅的酒筵,只有我,而我,还只是呆呆地捂着嘴站在他面前,半晌,才说出一句:“生日快乐。”黎志元笑得快乐极了。

“你要怎么庆祝?”我问。“有什么好庆祝的?你刚刚才说不觉得我老,我就又长了一岁。”黎志元眼角的纹路像是又深邃了一点点,我觉得好看极了。“我来给你煮长寿面吧,我妈说的,过生日一定要吃长寿面。”说着,我就挽上了袖子。黎志元赞成:“好。”

第一百话:你只须等我

杰茜卡给黎志元打来电话,像是说叫他出去庆祝生日。黎志元对她说:“不庆祝了。你也知道,我并不讲究场面。”杰茜卡像是又说要来找他。黎志元道:“杰茜卡,温妮在我家。”我只听得,电话中传出杰茜卡的尖叫:“温妮?”黎志元揉了揉耳朵,叹气道:“你何时才能长大?”长不大的杰茜卡啪地挂断了电话。

我问黎志元:“她何时才能不爱你?”黎志元话说得隐晦:“总要等到我身边再站上一个女人,她才能再死心。”我的脸红了。我总是站在黎志元的身边,但我却口口声声说着“饭友”二字。我问:“那时,你结了婚,她就真的不再缠你?”黎志元道:“杰茜卡有原则得很,争时尽全力,输也输得心服口服。”我又一惊:“你总是把我推到她面前,要是有一天,我有了不测,你可以第一个质问她。”黎志元又来揉我的头发:“安心吧。她并不是没有分寸的。”

长不大的杰茜卡也是有分寸的。她纵过火,结过婚,离过婚,还刚刚去过了农村。人人都在经历中长大,我也不例外。而肖言,他却在因为我的“长大”,我的“有分寸”,而感到了不满。

我亲手为黎志元抻了长寿面。我邀功:“你知道吗?连我爸妈都从未有过此等荣幸?”黎志元不领情:“怪不得这面此等模样。”说着,他还两只手指捻上一根,面露鄙夷之色。我打他的手:“放下。”他又道:“你可不可以再抻长一点啊?这么短,怕是我要活不过下个冬天了。”我听了,大笑不止。

黎志元吃面时,还是领了我的情。他吃光了每一根面,说:“好了,我之前请你吃的所有饭,你今天用这一碗面就还清了。”我瞪大了眼睛:“真的吗?那要是我开一间面馆,岂不是要赚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