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别论童老板还颇有些灵活头脑,茶楼生意红火,手里积蓄也日渐丰厚。恰逢八月秋闱童少爷下场,前几日刚刚放榜,高中桂榜第一十八名,日后再不能称“童秀才”,须得尊呼一声“童举人”。这童少爷刚及弱冠就中举,当真是少年英才,放榜当晚,又像约好了似的,童少奶奶分娩,给童家添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这一下金榜题名又获麟儿,双喜临门,童家上下都要乐疯了,童老板就觉得自家儿子好歹也是有功名的读书人,见官不跪的,再租房子住怎么也说不过去,恰好手头也有些现银,就开始琢磨着置产了。

本来还寻思着若要买房,就一定要买跟自家茶楼离得近些的,但儿子既中举,是肯定要往仕途发展,梧桐巷这院子环境清幽,又毗邻国子监太学府,比之香软冶艳的秦淮河,显然更适合举人老爷居住,于是就盘算着能否直接买下这栋院子。

但他心里又顾忌房东的身份,王徽虽在定国公府抬不起头来,但童老板并不知其中底细,只觉国公爷那是正八经的皇亲国戚,自家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竟以如此便宜的价格租住了世子夫人的陪嫁房产,又哪敢主动开口提买房的事?当初也不是没想过讨好一下房东,奈何这位主一直深居简出,租赁手续也是派了丫鬟下人跟自己办的,大半年来一面都没见过,眼下若是贸然求见,还想买人家的嫁妆,万一触怒了贵人可如何是好?

正踌躇间,就迎来了姚黄。姚黄刚说了我家主子打算卖房,还没说那一百七十两定价呢,童老板就大喜过望,在贵人面前也不耍什么心眼,直接报了自己的心理价,二百二十两白银。

“……去了梧桐巷,说是当家的在茶楼里当差,我就又急火火往善和坊赶,一来一回的,方这时候才回来。”姚黄叽叽喳喳说了一大篇,此时才停顿下来,从荷包里摸出张纸奉给王徽。

王徽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了一行字:“兹以纹银贰佰贰拾两整定英灵坊梧桐巷院落一进,以此为凭,敬呈定国公世子夫人玉览。”落款是“童兆仁”,写了当日的日期,名字上面还按了个红指印。

姚黄洋洋得意道:“婢子怕他信口胡诌,过后又耍赖,就让他立下字据,还按了手印。不过他也乖觉,还问用不用先付定金,我想着少夫人没吩咐,又怕身上带太多钱不安全,就先辞了。”

王徽笑看她一眼,不吝夸赞:“嗯,看不出你平时大大咧咧的,这个心眼却还知道要留。”

魏紫又喜又忧,忧的是故太太这院子多半是保不住了,喜的是少夫人马上就能入账一大笔银子,但终究还是欣喜占了上风,说话都有点磕绊:“嗳呀……这、这可……二百二十两呀,这可怎么好……”

王徽却早练就了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心性,心中确是高兴,但面上依旧淡然,微笑道:“今日辛苦你了,路上可吃了午饭?”

姚黄就把那几个油纸包裹放到茶几上,嘿嘿一笑,脸红道:“婢子没来得及吃,就用剩下的钱买了些卤味,反正、反正……”然后就不说话了,大眼睛亮晶晶地望着王徽,若是背后有条尾巴,肯定早就摇起来了。

王徽扫她一眼,“反正我就要卖房卖地,马上就有钱了是不是?可我若只是闲得无聊派你出去随便问问呢?”

姚黄目瞪口呆:“……啊?这、这……啊?”

看她这傻样,魏紫噗嗤笑了出来,王徽也笑道:“行了,去整治一下,今晚咱们便开个荤。你事情办得不错,我便不计较你自作主张了,多吃点,明儿就把事情给我办妥。”

“哎!好嘞!”姚黄响亮答应一声,拉着魏紫跑出去了。

人手少就是这样,稍微有点什么事,王徽身边就没了伺候的人,但元帅阁下并不觉得烦恼,反倒更享受这独处的时光。

有了这笔银子入账,再把那六十亩盐碱地卖了,用来救赵粉也就非常宽裕了,手里还能剩下二百两,这数目已经不小,不管拿来做什么都会方便许多。

至于那仅剩的三十亩山坡荒地,当然是交给赵粉打理了。

想至此,一向务实相信事在人为的王徽,也不得不感叹运气的重要性。若说之前豆绿帮忙解了驱邪之围,还有点人为因素在内的话,这次能把院子卖到二百多两,可几乎全都是运气好。童老板生财有道、童少爷金榜题名、童少奶奶喜获麟儿,都是人家自己的努力,但全都被王徽赶上了,这还不是绝好的运气吗。

想着,王徽锻炼起来也更带劲了。

当晚东院的晚饭很是丰盛,姚黄买了一整只烧鸡、大半只桂花鸭,还有半斤酱肘子,再配上大厨房虽然清淡但味道还算不错的素菜,众人很是饱餐了一顿。

就连赵粉也大有好转,王徽让人给她的晚饭里加了个鸡翅膀。

吃完了饭,王徽又让魏紫去搜罗小库房,总算扒出一方砚台和一个赤金璎珞圈来。那砚台是上佳的澄泥砚,上面浮雕着蟾蜍和桂花明月,栩栩如生,宛然可爱。本也是她陪嫁里难得的好物件,所幸苏氏不懂文墨用品,才没被夺了去,原主又从不用,就放在库里积灰。

那璎珞圈赤金打造,没什么特别之处,也没有镶宝挂珠,又是原主小时候戴过的,多年过去已有些磨损,是以苏氏也看不上。

“这方砚台就送给童少爷,就说我贺他蟾宫折桂;璎珞圈就送给刚降生的哥儿,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却是我以前戴过的,是一点心意。”王徽在“我以前戴过”这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平头老百姓,能得到一件贵人的贴身物事,就该高兴啦,哪儿还管什么贵不贵重呢?天子的马桶、国母的夜壶,这就是最贵重的。

魏紫了然。

王徽思忖一会,终于还是说:“我想了想,那童少爷是个读书种子,日后若是中了进士,便是宰相根苗,结个善缘也好,就把零头抹了,卖他们二百两罢,也不缺那二十两银子。”

魏紫连连点头,一一记在心里。

王徽就又把姚黄叫进来,把赵氏一家遇到的糟烂事都跟她们说了一遍。

魏紫还好,只是摇头叹息,姚黄心情都写在脸上,早已红了眼圈,却还嘴硬:“哼,那丫头平日耀武扬威的,想不到也这么……算了,我以后少埋汰她几句就是了。”

王徽一笑置之。

第二天,也就是永嘉十七年的八月廿八,对于王徽以及她的两个丫头来说,是个忙碌而且重要的日子。

一大早,王徽就把俩丫头都叫到跟前,今日她们要一同出去办理典产事宜,这是细致活,光让姚黄自己去肯定不行,而且当初原主往外租房子的时候,就是魏紫出面办理的,有这方面经验,两人同去也有个照应。

虽然卖房不比租房,但手里有童兆仁的字据,况且宰相家人七品官,王徽虽在府里不得志,在外面还是可以扯扯大旗的。魏紫稳重缜密,姚黄大胆泼辣,庆丰经纪专业正规,童老板敦厚老实,料来不会被人欺负了去。

她也不是不想亲自去,可那守门婆子不为难魏紫姚黄,说到底还是因为她们只是仆婢,只要编好了理由,再给足了贿赂,即便是不得脸的东院,出府也并非难事;但少夫人本人就不同了,她就算摆出主子威风强行出去了,葛婆子肯定也会麻利报给苏氏知晓。

“那童老板立了字据,又主动要付定金,想来是宽厚之人,况且童少爷有功名在身,前途不可限量,你们万不可拿捏架子,定要十分敬重才行。”王徽找出代表自己身份的私印交给魏紫,郑重嘱咐,想了想,又道,“先去庆丰经纪,找个保人与你们同去,是咱们自己找的买主,就不必什么中介银子,只付公证费就好了。”

又把钱匣子里剩余三枚银锭子及所有碎银角一并交给魏紫,“做路费和其他花销,长点眼色,该大方时就别小气,不管是保人、车夫还是童老板那边的人,都要一应打点好,漂漂亮亮把这事给我办成了回来,知道吗?”

直到魏紫和姚黄走了,王徽才回到卧房里,望着钱匣子叹气,里面只剩下三串钱和一些散碎铜板,看着十分凄凉。

所幸马上就九月初了,苏氏再不情愿,也得把月例银子送过来,再加上这次卖房卖地的钱,刨去各种开销,再搭救了赵粉,然后……

自从军衔升到银河帝国上尉之后,就再也没为钱财发过愁的王徽阁下,终于体会到了一分钱掰两半花是什么意思。

赵粉已经起身,主动到王徽身边伺候。这几日并没有人跟她细说此事,但她约略听到些风声,也自己猜想了一些,这事说白了就是一个钱字。少夫人要帮她这个忙,可在这府里,连得脸的奴才都能踩东院一脚,少夫人又从哪里弄钱?

赵粉本就聪颖,不用细想就知道王徽肯定是要变卖一些东西,心里又酸楚又感激又自责又懊悔,却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劝阻的话,只能从床上爬起来,到王徽身边尽心尽力服侍。

王徽看出她心思,自然要摆足良心上司的款儿,拍拍她手背道:“你莫急,待她们回来,我就把救命钱给你。”

赵粉正给王徽梳头,听她这么一说,忍不住一滴泪就掉进了那把浓黑的青丝里。

魏紫和姚黄在晚饭前回来了。

事情办得十分顺利,童老板听说王徽主动还价二十两,还带了贺礼给儿孙,当时就没口子夸赞世子夫人宅心仁厚,还特意把儿子儿媳叫出来见了个面。

“……说是当年老太爷买那院子时,庆丰尚未做大,若要过官府明路,就得额外花钱,咱们老太爷手头紧,就没去衙门报备,是以咱们手里只有加盖了庆丰印信的白契。”魏紫细致温柔,一件件事跟王徽分说,“今时不同往日,卖田卖房白契加盖官印变红契,庆丰皆可一手包办,只还需收一小笔劳务银子。童老板就出了这笔钱,又怕我们带钱回来不安全,另派了两个伙计一路护送。”

“魏紫姐姐还想给那俩人银子谢他们,他们直接跑远了,压根没收。”姚黄笑嘻嘻接上,“不过我看呀,那童公子和少奶奶长得都俊,是一对璧人。”

魏紫白她一眼,也没多说,继续道:“恰巧要收盐碱地的买主也来了,就顺便把少夫人那六十亩也卖了出去。只是那人急着走,也说不用改红契了。婢子想着既然买主都这么说了,我们也就不用多此一举,倒不如省下这钱,反正咱们是守信之人,来日也不会再去夺回那些地,便直接签了白契,让他走了。”

一边说一边把手里的木匣放到桌上,打开一看,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十锭官铸雪花银,每枚重十两,银锭子下面压着两张纸,却是茂通钱庄见票即兑的银票,每张面值一百两。

王徽就抽出一张银票来,递给赵粉。

赵粉哪里还站得住,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抬起一双核桃眼,她这几日已哭干了眼泪,此时泪水却还是断线珠子般簌簌落下。

“少、少夫人……这……这如何,如何使得?”她哽咽得厉害,透过水雾朦胧的眼帘,只能看到王徽脸上模糊的笑影,心下又感激又慌乱。她只是觉得王徽可能会变卖一些东西,但绝对没想到,她竟会把逝去生母留下的嫁妆卖掉。

王徽使个眼色,魏紫就过去把赵粉扶起来,柔声安慰,姚黄也递过一条帕子,硬声硬气道:“赶紧擦擦,瞧你,哭得丑死了。”

待赵粉平静一些,王徽就说:“我本就想把一些田产变现,只是碰巧赶上你的事情,顺手帮一把而已,你不必自责。我这里还有三十亩坡地闲着呢,你不是最熟悉农桑之事吗?赶紧去把这事儿了了,回来我还有重任托付于你。”

赵粉一怔,心中蓦地明白过来,经此一事,王徽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人非木石禽兽,自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去效忠苏氏的了,眼下哭泣推拒简直矫情,倒不如爽快受了少夫人恩德,日后尽心伺候,或能报偿一二。

想至此,她脸上神情渐渐坚定起来,重新跪下,又叩一首,低声道:“少夫人大德,恩同再造,婢子无以为报。唯有……唯有尽我所能,从此追随少夫人,唯您马首是瞻,只盼少夫人不嫌婢子愚笨。”

“快起来。”王徽知道这妹子算是攻略成功了,心中大慰,亲自过去扶她起来,把银票塞到她手里,亲近又密切,“旁的不需多说了,你速去速回,还赶得上晚饭。”

“是。”赵粉应承,又偷瞧另外两个妹子一眼,魏紫正冲她微笑,眼神里透着鼓励,姚黄却冲她做个鬼脸,滑稽可爱。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冲王徽福身一礼,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堂屋。

身契

赵大欠债风波已过去了两天,赵粉还是面带忧色,她依旧尽心伺候,跟魏紫姚黄的关系也大有改善,然而还是会时不时发发小呆,或是满腹心事地往窗外看一阵。

王徽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这事在卖产当晚赵粉就跟她交代了。身为定国公府家生奴才,谁握着赵粉的身契,谁就捏住了她的命门。虽说这身契现在已被赵守德赎了出来,但苏氏是因为他们要卖女抵债这才松口放人,若得知这身契最终会落到王徽手里,苏氏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王徽这事做得并不隐秘,也无法隐秘,苏氏稍微一查就能查出来。到时她能否大方准许赵家把身契交给王徽,或者说甘不甘心让赵粉从此变成王徽的人,答案显而易见。

虽然《大楚律》有明文规定,已发还身契的奴仆,便不受原主人管辖,去留从心。但律法若能尽数落实,世间又怎会有种种不平?苏氏再蠢笨也是国公夫人,赵家一家都是奴籍,不过是她足下蝼蚁而已。

甚至退一万步讲,就算苏氏舍了赵粉,让她彻底变成东院的人,另一边肯定也会麻利把赵婆子的权夺了。王徽对赵婆子有救子救女之恩,苏氏只消还懂得思考,就不会再对这样一个深受她人恩惠的奴才委以重任。

不过话又说回来,王徽看上的是赵粉精明的头脑,还有对农桑稼穑之事的熟稔,赵家其他人的感恩只是附带赠品,只消先把赵粉本人弄到手,其他的事可以徐徐图之。

然而眼下王徽势弱,小事或可一争,但这种事,如果苏氏硬要蛮不讲理把赵粉的身契再买回去,王徽其实是争不过她的。

但是,穿越也有小半个月了,综合原主本人的记忆,以及自己的观察,王徽对苏氏的性格为人得出了初步结论。这个女人愚蠢鲁钝,却并无自知之明,明明手中有绝对的权力,遇事却并不喜那种一力降十会、简单粗暴的解决方式,偏还喜欢用自己并不灵光的头脑,去迂回曲线解决问题,往往会把小事复杂化,到最后虽也能达到目的,其实大都还是因为她在府里仅次于定国公的地位,而并非因为她本人的那些所谓“计策”。

蠢人多作怪,说的就是苏氏这种。

有鉴于此,王徽心中虽然在意,但其实也并不十分着急。

更何况那日晚上,赵粉从赵家住处回来之后,已经给了她一些准信。

“过几日,我娘应该会来求见您。”她脸色怏怏,“说说我的身契之事。”

王徽点头,其实心中已有些想法,只待见了赵婆子时再面授机宜。

果不其然,这日戌时三刻,各院都已落了锁,却有个人趁了夜色遮掩,手里拿着钥匙,快步穿过各处小路,来到了东院。

“老奴叩见少夫人,少夫人大恩大德,老奴一家没齿难忘啊……”赵婆子老泪纵横,跪在东次间小书房的地上,不仅自己跪着,还拉了闺女一起,两人又给王徽磕了三个响头。

王徽先受了这礼,而后亲自把赵婆子搀起来,温言道:“赵嬷嬷年纪大了,地上凉,快起来看座,赵粉,给你娘倒茶去。”

赵婆子谢过,却还不敢坐实了,只半坐在锦凳上,掏出帕子揩眼睛,抬眼看看王徽,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来,一时又流下了泪。

王徽不着痕迹打量她一番,见她穿件半旧的赭色杭绸薄袄,下面是缥青色斜纹布裤子,朴素大方也沉稳得体。

她为人不算太坏,虽是苏氏手下第一得力之人,但因平日事务繁忙,其实并未真正有空闲去害王徽什么,只是在苏氏为难少夫人之时不予理睬而已。

而今一双儿女皆为王徽所救,她慈母心肠,加之先前已经被苏氏的行径弄得心寒,对王徽就更加感激。赵守德私下里也开始偏向少夫人,只有赵大那个狼心狗肺的,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对父母妹妹还有王徽都没有丝毫的感恩之情。

“……老头子这几日便念叨着,催我一定要尽快前来给您老人家磕头,若非国公爷那边事多,他便亲自来了。”赵婆子诚恳道,说着说着却又想掉泪,“我这不成器的两个冤孽,竟、竟累得少夫人变卖了亲家太太的嫁妆……”

赵粉在旁也红了眼圈。

“本就是想要变卖了折现的田产,碰巧帮了赵粉一把而已,”王徽不在意地笑笑,只是沉声道:“只是赵嬷嬷须知,此事赵粉一丝错处都没有,错只错在赵大好赌成性,利欲熏心,单是欠下赌债还不打紧,最可恨的是竟想将自己亲妹子卖进娼寮,实在可恶。而赵总管竟就同意了此事,想来也是关心则乱,一时找不出更好的方儿了,是么?”

赵婆子赶忙为老伴辩白,“少夫人误会了,误会了,作践赵粉之事只是那孽障自己的主意,老头子是全然不知呀!他与那人牙子颇有交情,其实已为赵粉寻了好去处,是裕安伯家庶姑娘房里的二等丫鬟,虽说不比国公府,到底也是吃穿不愁,他再四处筹借一些,怎么也能凑齐了一百两,只是没料到那畜生竟然……呜呜呜……”

说着又哭起来了。

王徽就冲赵粉使个眼色,赵粉就扶住赵婆子,柔声劝慰:“娘,事情都过去了,莫要再伤心了。您不是还有事儿回少夫人么?”

“是,是,老奴不哭了,不哭了,”赵婆子赶紧擦干泪,忧心忡忡问道,“少夫人明鉴,丫头的身契在家里,只夫人白日里已问起此事,被我搪塞过去了,只怕明日还要细问,恐要扣下那身契,这可如何是好?”

王徽一笑,冲她招招手,“嬷嬷且附耳过来。”

赵婆子就把脑袋凑了过去。

王徽如此这般述说一番,赵婆子听得不住点头,到最后眼睛发亮,叹道:“妙计,妙计,少夫人真是……只是如此这般,恐怕对您不敬啊。”

王徽摇头道:“无妨,若我觉得作践了自己,也不会给你出这等计策。明日你便这般行事,应错不了。”

“是,是,老奴定不会教它出差池,您便擎好儿罢。”赵婆子笑得一张脸都皱成了菊花,看得出是真高兴。

赵粉方才没听清王徽说什么,此时眨巴着一双大眼,看看母亲又看看主子,问道:“少夫人,娘,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赵婆子就白她一眼,“你呀,要跟少夫人学的还多着呢!”

一夜无话,第二日,仍是各院落锁的时间,赵婆子又鬼鬼祟祟来到了东院。

她抖抖索索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打开来拿出张叠成方块的纸,双手捧着奉给王徽。

王徽接过,打开一看,就露出了笑容,那正是赵粉的卖身契。

“从今往后,你便彻彻底底是我的人了。”她笑看赵粉一眼。

赵粉犹自不敢置信,接过卖身契细细看了一遍,才惊喜道:“呀,这、这……娘,少夫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身契竟这般轻易就拿到了?

“少夫人神机妙算,老奴是心服口服。”赵婆子的笑容里带着真切的敬意,她扭头看王徽一眼,得到允准后,方开口解释起来。

今日一大早,按照王徽说的,赵守德就先去了世子那里,亲自向孙浩铭请罪,说是教子无方,绝对不能再让这等孽障服侍世子爷,让我把他带回家去好好管教云云。

孙浩铭本也是个吃喝嫖赌五毒俱全的,不过他把重点放在嫖上,且有苏氏溺爱手头不缺钱,所以从没惹出过什么大事。这回一听赵大的双手险些被废,就一阵后怕,当即就赏了他一笔钱让他走人,身边若留着这样的奴才,只怕哪天自己这个当主子的也要遭殃。

而后赵守德又去找孙敏请罪,他打小就是孙敏身边的小厮,后来一直跟在前任总管手下行走历练,一年多前,前任总管老得实在理不了事,孙敏就让他转了正,当上了大总管。他对于孙敏的重要性,可不是赵大之于孙浩铭能比的,孙敏虽也是个混世魔王,但好歹比儿子多吃了几十年的饭,没那么怕事,听说事情已经解决,就安慰了老赵几句,然后继续和刚得的清俊小倌寻欢作乐去了。

所以赵守德在府里的地位,其实一点没变。

有了自家老头子做保障,赵婆子在苏氏面前就比较有底气了。她除去首饰脂粉,穿了素净的半旧衣裳,这几日被这事折腾的脸色蜡黄,看着陡增三份凄凉,就这么哀哀切切去见了苏氏,一进门就直接跪下,嚎啕哭泣,先声夺人。

“……老奴就说,‘我一家人造了什么孽,竟接二连三摊上恶事!我儿误入歧途险些被废双手,眼看夫人恩典发还了身契,可用我闺女卖钱抵债,却——’”说到这里,赵婆子顿了顿,有些犹豫,“后来我说的,恐就有些得罪少夫人……”

王徽摸摸鼻子,“怕什么,反正是我自己出的主意。”

不过赵婆子到底还是没有直接复述那些不敬的话,只是略微描述了一下,就说自己在苏氏面前大肆哭惨,先是儿子要被砍手,然后闺女又被东院那位给救了,钱都送到门上了,又是主子赏赐,总不能不收吧?现在儿子钱是还上了,女儿也不用发卖了,但却是用“染了邪祟晦气”的钱财解决的,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倒霉事呢。

而后,再点出儿子已被撵离世子爷身边,以及赵守德在国公爷面前荣宠依旧的事,言下之意就是,我赵家该受的罚都受了,还平白和那丧门星有了牵扯,但我们当家的还是一府总管,国公爷已发话安慰了,所以夫人您若想发落我家,还是得仔细掂量掂量。

到最后再添把火,委婉地表示赵粉已经被少夫人收服了,也是晦气的人,我们当爹妈的都不打算再和她多来往了,她那张卖身契肯定也已经染了脏东西,不如一并都给了东院,日后两不相干,倒也干净。

意思就是说,就算我亲生闺女成了少夫人的人,但我赵老婆子可还是夫人您的人呀,老奴是忠仆,绝不会因为个把染了晦气的闺女就倒戈相向的。

本来还含着怒火的苏氏,被赵婆子这一通唱念做打给说懵了,她脑筋本就转得慢,心里又深深忌惮王徽身上的“邪魔鬼魅”。只要和脏东西沾了边,她就再也不愿多想,只寻思着有多远避多远,赵粉平日也不如白露几个讨她喜欢,既然赵婆子这亲娘都这么说了,自己也不好再拦着,于是就挥挥手,准了。

这样一番功夫做下来,赵家只损失了个赵大,以及苏氏心中的一点印象分,旁的实权竟还是牢牢把握在手中,半点没丢。

王徽对这位赵嬷嬷就有点刮目相看了,虽是她想的办法,但赵婆子是执行者,能把这计策贯彻落实得如此之好,半点纰漏不出,已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了。

若非她年纪太大,又已经深深扎根在国公府,王徽还真想把她也一起招揽过来。

“如此就好,”她看着那张身契,算是放了心,“赵嬷嬷心思灵敏,口舌便给,轻易几句便化危机于无形,便是先秦——”她本想拿张仪苏秦等著名说客来类比一番,给赵婆子戴顶高帽,但又想这老婢恐怕文化水平有限,估计不会知道张仪苏秦是谁,就转了口风,“只是……你在夫人身边做事,终是委屈了。”

赵婆子就想到苏氏只肯拿出十两银子的态度,再和王徽慷慨典卖嫁妆的义举一比,心中百感交集,苦笑道:“老奴这把年纪,也没什么别的指望了,委屈不委屈的,只要孩子好就行。”

“娘!”赵粉眼泪汪汪叫了一声,握住她娘的手。

“你要好好伺候少夫人,少夫人是真心对你好的,娘看得出来。”赵婆子就这么嘱咐她。

“赵粉是个好的,你和赵总管的福气在后头呢,”王徽和煦一笑,转而又正色道,“只是须得严加管教赵大,他那脾性,若不好生约束,只怕日后还会闯出大祸来。”

赵婆子额上就渗出细汗,起身一礼:“老奴记下了,谨遵少夫人教诲。日后少夫人若有事,只管叫小丫头来给我传个话,老奴必竭尽所能。”

“嬷嬷言重了。”王徽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天色不早,嬷嬷早些回去罢。赵粉出去送送,跟你娘也说几句体己话。”

赵婆子又向王徽深深行了一礼,带着赵粉出去了。

王徽重重靠在椅背上,只觉浑身舒畅,一块大石终于放下,这回轻易履险过关,苏氏的智商帮了大忙,有了赵家这条线,日后在这府里行事可要便宜多啦。

这般想着,她就微微露了笑容,手指愉悦地在椅子扶手上敲打着,脑子里在盘算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多时,赵粉就回来了,眼睛红红的。

“你娘走了?”王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