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说了几句也觉乏味,原想着这世子夫人是个不凡的,或许这做婆婆的也有自己的好处,本着传闻不可尽信的念想,把人叫了上来,却不想果然是个端不上台面的,便也没心情再聊下去,就道:“你媳妇是个好的,得了国师赐福,那是你们阖府的福气,人要懂得惜福,知道吗?”

这话说得意有所指,王徽笑而不语,苏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毕恭毕敬应了。

“行了,宴也快散了,你们回去坐罢。”穆皇后笑道。

苏氏长舒一口气,声音大的王徽都替她尴尬,不过皇后一直笑眯眯地装没听见,两人便谢了恩,回了座位。

过不多时宴果然歇了,外面天色已全黑,沿路挂了许多明晃晃的八角宫灯,照得宫街亮如白昼,教引宫人和巡卫在旁领着,各家女眷慢慢退出了宫城。

在西华门处和孙氏父子接上了头,两人都一脸倦怠,孙浩铭嚷着宫宴无聊,酒都不能喝尽兴,又见王徽饶有兴致地瞅他,遂恶狠狠道:“你这丑妇看我作甚?想挨打?”

王徽未及反应,却听苏氏低声斥道:“长着好大一张嘴,会吃人饭不会说人话吗!”

这话说得颇重,恐怕孙浩铭长这么大都没听母亲拿这么重的话说过他,一时惊住,半张着“好大一张嘴”瞪苏氏。

孙敏扫了妻子儿媳一眼,“好了好了,天晚了,别在宫门口吵起来,有话回府再说。”一边拽着儿子上了马车。

马车徐徐前行,王徽手里抱了手炉,舒舒服服坐在软垫里,乐呵呵观察苏氏坐立不安的样子。

半晌,苏氏才咬牙道:“铭哥儿向来惫懒,嘴里浑话连篇的,却没存什么坏心思,你……你应也知道的。”

王徽微微皱眉,回忆起原主被孙浩铭生生揍死之事,本想和苏氏分说分说,转头却看到她不情不愿的脸色,又觉意兴阑珊,便随意“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这样的人,心术不正还欺软怕硬,与他们说再多也是无用。

苏氏心中又是忐忑又是不忿,有心想摆出婆婆款教训儿媳几句,却又想起宫宴之事,皇后和宫妃们都对她和和气气的,中途她又出去了一趟,宫女双雁说她是去见什么贵妃……

苏氏虽鲁钝,却并不真傻,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王徽那个传说中入宫的表姐——不是听说那姑娘早几年就犯了事,被打发到冷宫去了吗?

难、难道……她这儿媳妇的表姐,如今竟是贵妃娘娘?

能私下去见面,是不是说明她们关系很好?

又思及皇后对儿媳的赏识,再想想这一年多自己对儿媳的苛待压榨,苏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见王徽表情淡淡的,心里越发没底,想再说几句软和话描补描补,马车却已停了下来,白露掀帘子小声道:“夫人,到垂花门了。”

王徽起身,扶着魏紫的手下了车,回头看见苏氏也下来了,期期艾艾的还想说什么,车顶吊的风灯照在她脸上,精心敷的蜜粉已经掉了许多,再也无法掩饰脸上岁月风霜的痕迹。

王徽暗叹,到底还是驻足,淡淡道:“宫中贵妃娘娘是我娘家表姐,不过日子到底是自己过,与旁人干系不大。母亲不必担忧,只消咱们仍同往日一般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您再多拘着世子一些,我自不会找您的麻烦。”

她声音不大不小,离得远的车夫扈从之流自然听不见,离得近的白露却听得真真切切,只把头埋到胸里,努力降低存在感。

苏氏愣愣看着儿媳,一时说不出话来。

王徽冲她点点头,再没说什么,带着魏紫走远了。

第45章 起色

自元旦宫宴后, 苏氏果然十分不同以往,连带着孙浩铭也不知被母亲嘱咐了什么, 再没去东院找过麻烦。

刚被智性国师赐福时,苏氏母子虽也有所收敛,但到底只是一句赐福而已,轻飘飘的,王徽还是无所倚仗, 关起门来自然还是想怎么打压就怎么打压, 时日一久,苏氏心中因敬畏国师而对儿媳兴起的那么一点忌惮之意,自然也会消弭无踪。

可如今呢, 一场宫宴吃完, 王徽不仅得了穆皇后的赞赏,甚至还重新攀上了多年未曾走动的贵妃表姐, 宫宴过后不过隔了七八日,就又被宣了进去,说是贵妃娘娘思念表妹, 请她到宫中小住几日,皇后娘娘也是允了的。

一住就是三日三夜,王徽回府的时候,苏氏只觉这儿媳整个人都不一样了,浑身上下简直闪闪发光。

穆皇后那句意味深长的“人要懂得惜福”一直在苏氏耳畔回荡,有一次甚至把她从梦里吓醒了。

醒了之后就睡不着了,天一亮赶紧把儿子找来商议, 母子俩关起门来嘀咕半日,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孙浩铭自此在府里就绕着东院走了,而苏氏则是流水价往东院送东西,大到布料首饰摆设,小到零嘴吃食玩物,样样精美,件件稀罕,无不是苏氏陪嫁铺子里的上等货。

来送东西的是溶翠山房管事婆子黄兴家的,由总掌事赵婆子陪同,一起到了东院。

黄兴家的精乖,早看出夫人讨好少夫人的意思,一见了王徽就满面堆欢,抢在头里指挥丫头婆子把东西往院里搬,一边跟王徽介绍一样样东西的名目,丝毫不给赵婆子说话的机会。

赵婆子自然不会跟她争抢,只同赵粉换了个眼色,笑眯眯站在一旁。

“……年成好,铺子里进上来的货也就格外好,今年的松江布比往年都要出挑,夫人特意选了二十匹各色各样的,少夫人是金贵人,这些细白棉布裁里衣最是熨帖,旁的三梭斜纹,少夫人若不喜欢,拿去赏下人也足够体面。眼见快开春了,京里要热闹起来,又是踏青又是诗会花会的,少夫人要出去交游,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衣服总是不够穿的,杭绸潞绸各色二十匹,蜀锦十五匹并妆花料子、缂丝料子、二色金各十匹,都是金陵最时新的花色,夫人说拿来给少夫人裁几件出门的衫裙,东西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黄兴家的一张巧嘴,说起话来尚算条理分明,“这一匣子上好的合浦珠,共一百零八颗,颗颗都如黄豆大小,夫人说了,送与少夫人打些珠花头面戴。这细葛和鲛绡纱各一匹,少夫人夏天拿来做帐子,又轻又薄,蚊虫不进。这件大氅是柔然货,用了极北白熊腹下绒毛混了银丝织的,往上头洒水都湿不了呐!有个名目叫做‘辟水雪毳’,夫人说这一件起码顶得十条上等火狐……”

黄兴家的唠唠叨叨,又一一指给她看,什么汝窑的崩釉梅瓶,景德镇的青花茶具,掐丝珐琅的手炉,描金点螺的漆器,西洋的座钟玻璃镜,东洋的香露鼻烟壶,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随便一样拿出去,都足换得几十亩上好良田。

“……另有一扇紫檀镶白玉雕石榴葡萄的大插屏,原是夫人一直用了好些年的,本也想送给您,可那物事太沉,偏赵总管那边今儿又忙,腾不出人手来帮忙抬东西,夫人便吩咐改日再给您送过来。”

黄兴家的表情透着小心,她算得上是苏氏心腹,自也从主子口中得知了这位少夫人和宫里贵人的关系。这位主眼见是要起来了,看夫人的意思,似乎都有想把中馈交给她的苗头,故而黄兴家的思量再三,还是讨了这桩送礼的差事,就算得不了赏,至少也能在少夫人面前混个脸熟。

王徽有些好笑,送礼就送礼,还非得强调一下那条白熊皮的价值,想必还是对自己送的那条红狐裘耿耿于怀。

至于那插屏,苏氏乃是国公夫人,一府主母,若真要找些个粗使下人搬东西,借赵守德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推脱人手不足啊,不过是舍不得往外送,却又须得说出来,卖自己一个好罢了。

王徽几乎要觉得苏氏蛮可爱的——若她没做过之前那些事的话。

“替我多谢母亲美意,只那插屏既是用了多年,必是母亲心爱之物,我怎么好意思夺爱呢,”王徽微笑,“就请黄嬷嬷回禀母亲,长者赐不敢辞,母亲一番厚意我收下了,只是万万不要再送插屏过来,不然做媳妇的心里该不安了。”

黄兴家的一愣,“少夫人不亲自去谢过夫人吗?”

“嬷嬷将我原话带到便是。”王徽笑眯眯说了一句,转头吩咐,“姚黄请嬷嬷去用茶,东院的账本在赵粉手里,烦请赵嬷嬷同她一道过去,把这些东西上册,有什么不妥的也可帮衬一些。魏紫挑几个灵巧的小丫头一起过去,把贵重的锁了,再挑出些小件好看的,这便在屋里摆上。对了,那只自鸣钟便放我卧房里,怪稀罕的。”

各人躬身应了,自去做自己的差事。黄兴家的再没来得及说什么,姚黄就半拉着她去了后罩房,端上热茶并四色细点,笑盈盈道:“嬷嬷请用。”

黄兴家的一面客气,一面暗自打量,见那茶是茉莉香片,点心则是桂花糕、芙蓉饼、银丝卷和双酿团,都是府里待客常备的,并不出奇。

只是这个叫姚黄的丫头,穿了件茜红色瑞草纹缎面银鼠袄子,蜜合底碎花棉裙,领口、袖口都出了短短的风毛,双手白皙修长,毫无饰物,倒是头上戴了支莹润的羊脂白玉簪,以米珠点缀,耳畔垂了一对红玛瑙水滴子,映得一张俏脸更增娇艳。

这穿戴,怕是比外头富户人家的小姐还要好些。

然而姚黄不过是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而已,方才见到的魏紫和赵粉,打扮也一点都不差,院子里大小丫头俱都屏声敛气,行止进退有条不紊,这等规矩气派,便是在溶翠山房,她也不曾见过。

怪道都说少夫人攀上贵人之后,整个人都不一样了,到底也是进过宫、见过大世面的……只是看丫鬟们穿戴,什么时候东院的家底也这么厚实了?少夫人手头拮据不是一贯的吗?莫非都是宫里娘娘赏的?

黄兴家的心里犯嘀咕,若在以往早就劈头盖脸问了出来,少不得还得多诳点赏钱回去,可眼下……连夫人都要捧着少夫人,自己个做奴婢的又怎敢不敬?

姚黄看这婆子两眼一直不老实,骨碌碌转着四处打量,早就不耐,笑道:“茶凉了,我给嬷嬷换一盏来。”

黄兴家的忙道:“不敢劳动姑娘,这茶正好,我爱喝得紧。”赶紧咕咚咕咚灌下去,又看着姚黄笑道:“姑娘今年多大了?该有十六了吧,说人家了没有?”

姚黄看她嘴角还有未干的茶渍,心下一阵厌烦,又知道这婆子有个在马房当差的侄子,好色无厌,爱逛窑子,三十好几了还没讨着媳妇,黄婆子是见了周正些的丫头就两眼放光的,只怕阖府上下,没被她问过的也只有溶翠山房几个大丫鬟了。

“倒是不曾,一切全凭少夫人做主,”姚黄眼皮也不抬,“黄嬷嬷想为您那色鬼侄儿说亲,就去问问少夫人吧,主子同意了,我自然无二话。”

这话十分不客气,黄兴家的被她戳到痛处,一时老脸通红,怒从中来却又不敢发作,正尴尬时,魏紫过来了,“嬷嬷可吃好茶了?少夫人那边已把各样东西都入了库,您差事办完了,可以回禀夫人去啦。”

一面说一面递来个封红,“少夫人给您的。”

黄婆子掂掂封红的分量,心气这才平了些,笑呵呵拉着魏紫的手道:“魏紫姑娘温柔大方,谁不喜欢这样的女子?似那等牙尖嘴利、刁钻古怪的,只怕找婆家也难喽。”

待把人送走,魏紫就问姚黄,“你又怎么招她了?”

姚黄撇着嘴把事情说了一遍,魏紫皱眉思索半晌,叹道:“我今年虚岁十七,你周岁也有十五了,少夫人不可能让咱们去伺候世子爷,只怕……”

赵粉一直在旁听着,此时忍不住插嘴道:“难道魏紫姐觉得主子会把咱们配人?”

魏紫一时语塞,想起王徽曾说过“必会带你们离开此地”,不由有点迷惑,离开?怎样才叫离开?莫非主子想大归?又或是和离?听起来都有点不靠谱,可少夫人如此悉心栽培自己姐妹几个,看着总不像是会随便把她们配人的样子。

可是如果真要配人,主子必定会过问她们本人的意思,原先想着,能配个管事或者铺子掌柜自是最好,至不济也得是人品端正的小厮,可现在看来……什么管事掌柜小厮,似乎都已经——

不是说她现在觉得自己就已经足够配得上什么王孙贵胄,而是——好像在内心深处,成亲配人、生儿育女,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总觉得仿佛还有更重要的、比嫁人重要一千倍一万倍的事情在等着自己去做。

赵粉看她神情恍惚,姚黄也沉默不语,不由笑着走过去,左手挽住她,右手握住姚黄的手,“姐姐们莫要发愁了,听少夫人的总没错,主子不会害咱们的。”

魏紫眼神渐渐坚定起来,缓缓点了点头。

姚黄也紧了紧赵粉的手,三人相视一笑。

没了苏氏和孙浩铭捣乱,日子就过得格外快。

付贵妃每隔小半个月就会把王徽宣进宫叙话,初时还只是应王徽所请,为她在定国公府造势,可时日长了,自也觉出这位表妹的好处,渐渐开始真心相交起来。

万衍是再没碰见过,毕竟宫妃不得随意接触外男,而王徽眼下的身份轻易也见不到右相,只是大宫女玉蕊偶尔会不露声色递个条子进来,付贵妃看得神色柔和,阅后却又马上烧掉,应该就是万衍的书信了。

几个妹子的武艺渐趋精深,早已不必日日教导,王徽的闲暇也多了起来,除了每日看书练武之外,赵粉帮她打理的坡地庄子也步入了正轨,二月一开春就进了苹果苗和李子苗种上了,湖里撒了上好的鱼苗蟹苗,王徽又托邵云启寻了老实可靠的庄头帮忙照管,只等着秋天收租子。

孙浩铭自被母亲嘱咐后,对妻子畏惧更甚,早就不踏进东院方圆十丈之内;二姨娘濮阳荑素来和他不对付,又跟王徽走得近,再加上之前肋骨都因此断过一遭,世子爷思量再三,决定还是少去找她;豆绿倒是又美又柔顺,奈何总拿小日子不准、肚子疼之类的由头搪塞他,一个月下来也侍不了几回寝,久而久之,他自然就不耐烦了;就剩下个粉乔,长得漂亮也知道逢迎,奈何苏氏不喜,况且再好的菜,日日都吃也终究会腻味。

有鉴于此,孙小公爷跟粉乔腻了大半个月之后,终于耐不住出去逛青楼了,从此也跟他爹一样过上了见天儿不着家的日子。

定国公府的生活越发闲适清静,唯二能让王徽挂心的两件事,一是始终对她若即若离的豆绿,再就是出海未归的苏锷了。

很快就进了四月,清明祭祖之后,苏氏就开始操办一件大事——孙敏的五十大寿。

由于王徽最近接连受到国师赐福、皇后赏识,还跟贵妃是表姊妹,偶尔也会有客人登门拜访,就多少为定国公府挽回了一些颜面声望。

然而来者都是女客,且都是来拜访世子夫人的,王徽倒是一概称病不见,苏氏代为待客,来者也就不得不把原先准备说给世子夫人听的甜言蜜语,转而奉承给国公夫人。

苏氏听着那些漂亮话固然舒服,但她再蠢,也知道客人们不过是看在儿媳面上才夸她几句,心下就忍不住羞恼,很是憋了一口气,决定趁着今年给孙敏操办整寿的机会,展示一下自己的能力和苏家的富贵,或许能从儿媳身上分走一些赞誉。

为此,苏氏三月中就在府里大兴土木,在荷池西边建了戏台,取名叫做“荣春堂”。台后是四间倒座抱厦,东西各五间厢房,戏台碧瓦飞甍,粉白的大屏墙上绘了孔雀牡丹,雕栏、穿堂、檐角、游廊,无不精雕细琢、富丽堂皇。

又把荷池上的吟风亭扩建两倍,三面临水,一面正好对着戏台,距离适中,四面围了轻薄如烟的鲛绡纱,四月已是孟夏,女眷可坐于亭中,临风池上,边吃酒席边听戏,既风雅又清凉。原本想“送与”王徽的那扇紫檀嵌白玉雕石榴葡萄的大插屏,也被挪到了亭子里做摆设。

戏台建好后,苏氏好容易截住了孙敏,央来了国公爷半日的空闲,领他参观荣春堂,一面走一面笑道:“四月十四便是您五十大寿,妾身想着得好生操办一番,已着人请了醉德楼主厨亲来掌灶,还有各府客人,这回毕竟是您的大日子,可不能只请女客了,到时还需国公爷出面,代为招待男客……”

孙敏本就嫌他这老婆费劲,又不满她打搅自己调|教小倌的好时光,不耐道:“你拿主意就是了,到时候我不一定在,让铭哥儿过去吧,他也老大不小了,别天天在外头鬼混,也该多经经这等场合,历练一番,日后才好承爵……”

苏氏恨得牙痒,这混账当真是越老越不要脸,自己还天天去拱小倌的屁股呢,怎么反说起儿子来!再如何鬼混,好歹铭哥儿混的是青楼,嫖的是姑娘,他这专睡男人的浊物有何脸面去说她的铭哥儿?

然而就算心里把老孙家祖宗八代都骂了个遍,苏氏还是得强颜欢笑,“国公爷当真不去?妾身可安排了好节目呢。”

“哦?什么节目?”孙敏一脸狐疑。

“国公爷莫不是傻了?”苏氏掩口一笑,“看这荣春堂您还想不到吗?妾身已请了‘长庆班’,十四的时候到家里来唱堂会,这可是江南一等一的昆山腔班子,国公爷想必也有所耳闻。”

孙敏听着眼睛都亮了,惊喜道:“真是‘长庆班’?台柱叫白香官,号称‘小潘安’的那个?”

苏氏看着他的急色样,强忍住恶心,笑道:“正是。”

第46章 堂会

长庆班是近两年在金陵名头最响的戏班子, 专唱昆山腔,班主叫曾奎云, 是十五年前红遍江南的大正旦,后来因故不再下场,转而开办戏班,一心选拔教导出色的昆剧苗子。

他本是有真才实学之人,奈何选徒弟的眼光着实一般, 故而长庆班开了许多年, 也一直不温不火,不过维持温饱罢了。

直到十年前,曾奎云在南边来的难民中收留了个孩子, 这孩子不仅长相俊秀, 更兼有一把动听的好嗓子,且天资聪颖, 根骨绝佳,不论教他什么唱腔戏词、台步身段,都能很快领会。

曾奎云又惊又喜, 悉心调|教了几年,小心翼翼捱过孩子的变声期,发现他的声音不仅没有毁掉,反而更加醇厚清丽,容貌也长开了,一站上台,那进退行止一颦一笑, 简直美得勾魂摄魄。

曾奎云知道自己是捡到宝了。

孩子说自己姓白,死去的爹给起了个名叫二狗,曾奎云听着实在不像样,便为他重新取了个名字,叫做白香官。自此全心全意倾囊相授,哪怕后来白香官对正旦唱腔渐渐失去了兴趣,转而开始练习闺门旦,他也丝毫不恼,甚至不惜拉下老脸去央求专工闺门旦唱法的老对头,只为培养白香官成才。

直到四年前白香官十八岁,正式登台献艺,果然没有辜负他师父的期望,甫一亮相,一曲《皂罗袍》就艳惊四座,又因形貌实在太过姣好昳丽,一些浮浪子弟就给他取了个别号叫“小潘安”。

白香官一炮而红,长庆班也跟着沾了大光,名声渐响,曾奎云手头宽绰了,便在秦淮河畔善和坊购置了宅子,改建成私班戏园,取名叫栖云馆,前院唱戏,后院就供新进的小学徒起居学习之用。时日一久,长庆班自然就在金陵梨园站稳了脚跟,越做越大,白香官之后又陆续扶了几个不错的苗子,终于成为目下江左首屈一指的大戏班。

而白香官出演的戏更是场场爆满,一座难求。金陵纨绔们口耳相传,这位白大家的身价,只怕比秦淮两岸那些千金不买一夜的名妓们还要高,而至今也没听说谁有幸成为他的入幕之宾。

如此妙人,深谙龙阳风月的定国公孙敏怎可能没听说过?

他不仅听说过,甚至早对白大家垂涎三尺,听苏氏说此次寿宴白香官会进府献艺,当时就乐得找不着北了,跟苏氏拍胸脯保证一定会去,自此盼星星盼月亮,只恨时光走得太慢。

四月十二这天,王徽没出门,留在府里检查姑娘们近日的练武成果。最出色的依然是濮阳荑,姚黄次之,魏紫第三,赵粉虽仍然居末,但相比以前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跟其他人的差距也在迅速缩小中。

王徽很满意,觉得她们体质和拳脚的基础都已打好了,或许哪天该去托邵云启帮帮忙,找个马苑之类的地方,也好开始教她们弓马骑射的功夫。

眼看已经四月份,满打满算再过三五个月,苏锷也该回来了,若是带回的红利足够多,说不定她可以置办一套属于自己的别业,能带马苑自是最好了。

验收完毕,略作梳洗,王徽就去了东次间书房看书,忽然魏紫从外面走进来,表情有点古怪,“白露过来了。”

是苏氏的心腹,溶翠山房最得脸的大丫鬟。

王徽微微皱眉,放下看了好几遍的《大楚方域志》,“让她进来。”

白露穿了件葱绿掐牙背心,静悄悄走进来,毕恭毕敬给王徽行个礼,细声道:“少夫人,夫人差婢子来问您一声,后天国公爷的寿宴,您得不得空去荣春堂花厅招待一下客人……”

王徽眼睛微微眯起来,似笑非笑看着白露,“母亲是这么说的?”

三月份就大兴土木建戏台,四月份就开始忙忙碌碌请戏班子、去醉德楼请人、给各府下帖子,整个定国公府都忙得脚打后脑勺,却没有一个人来知会东院一声,若非王徽继承了原主的记忆,只怕还要被蒙在鼓里,不明白众人为何如此忙碌。

眼下离着寿宴就剩两天了,终于想起来问她有没有空帮着待客了?她从未接触过这种事,这时候来问她,明摆着是让她知难而退嘛,等回头若有人问起为何世子夫人不操持这些事,苏氏自然可以回答是她主动拒绝的。

对于苏氏这样做的原因,王徽也猜出来了,无非是起了跟自己攀比的心思,想在众人面前挽回点颜面和声誉。

可是……她当旁人傻的吗?但凡有脑子的略微一想,便会知道这是国公夫人依然把持着中馈,完全不让儿媳沾边的缘故。

到头来,为人诟病、丢脸的还是她自己啊。

这个苏氏,真是……也是将近知天命的人了,一言一行,所有心思还都写在脸上,做事这般不着调,真不知这么多年是怎么长大的。

王徽几乎啼笑皆非,白露被她看得不自在,心下也知道夫人行事不妥,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垂头道:“是、是……夫人确是如此说的。”

王徽摇了摇头,招待客人什么的自然不难,但她懒得做,也无意为难妹子,便挥手道:“你去回了母亲,就说我才疏学浅做不来,还得劳烦母亲辛苦了。”

白露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应了,匆匆退出了屋子。

王徽就把这事跟妹子们说了,众人都笑,赵粉却奇道:“便算是今日才告诉我们这事,少夫人若想上手去做,应也不难。您何不就答应了,也好沾手一下掌家之权,纵是夫人不愿直接把中馈交给您,能过过手总也是好的。”

姚黄听了就扑哧一笑,赵粉瞪她一眼,看了一圈,见濮阳荑和魏紫都是笑而不语,王徽也挑了眉看她,颇有不赞同之色。

“我……我说错什么了吗?”她试探着问。

“傻妹妹,”还是濮阳荑笑着为她解惑,“少夫人志不在此,自有比管家更紧要的事去做,我们以后都是要追随少夫人的,少夫人教导咱们文才武功,难道只是为了主持小小一个定国公府的中馈?其中关窍,你可要仔细想清楚才是。”

赵粉听了若有所思。

王徽也不去管她,赵粉自然聪明伶俐,只是毕竟跟随她日短,父母都是奴籍,自小在这么个圈子里长大,又不像濮阳荑那样遭逢变故,有些事情是需要点时间才能想明白的。

到了四月十四正日子,洒金街前仍是车水马龙,却比当初法会时来的人要少了些,毕竟仅凭王徽一人的号召力,还比不上智性国师,更何况她还称病了一个多月。

而定国公本人,则可忽略不计。

但一些相熟的人家还是过来了,譬如廖御史夫人、宁海侯夫人、显国公夫人等。苏氏换了件大红缕金绣牡丹团花的缂丝褙子,绛红色**同春马面裙,簪了赤金镶鸽血红的凤衔珠钗,华贵逼人,依旧亲自站在花厅前迎客。

王徽则坐在厅内,穿了件真紫色绣缠枝木兰的妆花褙子,梳了简单的圆髻,斜插一支金镶玉楼阁人物步摇,别致精巧又端庄大气。

一向亲近她的廖夫人就问,“世子夫人看着气色不错,想是已经大好了?”

“承蒙您挂念,已差不多了。”王徽笑道,“只是才好不久,母亲怜惜我,便一直代我料理府里的事,说来还是我不孝。”

“这是哪儿的话呢,”显国公夫人就掩着帕子笑,“世子夫人早日养好身子,才能替国公夫人分忧,这才是真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