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欠钱不还,五百两黄金,怎么,你要替他还吗?”王徽没好气道。

天气渐热,邵云启穿件宽大葛袍,仙风道骨的,走哪都带了把仿张旭的自言帖折扇附庸风雅,此时啪的一声合上扇子,似笑非笑道:“我自然懒得管你和那女人样貌的戏子有什么苟且,可你既开了口,我自会尽力相助。只你须记着,做什么事都悠着点,别急功近利的把自己赔进去,加上这次,你欠了我可不止一两次人情了,别忘了你说的,总有一天得十倍奉还。”

——那不是你自己说的吗?

王徽扶额叹气,“记着呢……”

到底还是听出他言下的关怀之意,心中一暖。

寿宴过后,白香官并没什么异动,孙敏果然也腹泻了三日三夜,什么郎中药方都不好使,急得一府的人团团转,可到得第四日上,竟就奇迹般止了泻,就是人瘦了一圈,走路颤颤巍巍的,估计有段日子不能去逛小倌楼了。

日子一天天过,转眼就进了五月份,端阳节这日,付贵妃又宣王徽进宫叙话,王徽又问关于兰氏的事情,付贵妃也是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毕竟她十三岁就入了宫,为避嫌故,和家里也少了走动,对自己姑父的续弦就更不可能去主动了解了。

王徽到了近酉牌才回到定国公府,还带回了贵妃娘娘赏赐的御膳房出品粽子,给溶翠山房送去了一食盒,苏氏回了一小篓刚上市的樱桃,说是苏家自胶东贩来的,颗颗大如龙眼,红艳似火,还带了露水,铺在翠绿的芭蕉叶上,相映成趣,瞧着实在喜人。

彼时北方游牧之邦柔然民风剽悍,国力强盛,已占了大楚半壁江山,胶东半岛毗邻燕云,自然早为柔然领土,也就是苏家神通广大,能在这时节弄到北地的樱桃,不消说,大头肯定作为御用贡品呈上去了,剩下的边边角角才拿回来各家送一些。

王徽拈了一颗放嘴里,只觉饱满多汁,甘甜如蜜,心知这东西贵重,恐怕苏氏自己留的也不多,不由一叹,权势真是个好东西,不过是借了智性和付贵妃的势,苏氏就改观至此,若有朝一日她真的成了事,还不知这家人家会是什么样呢。

不过到底还是拣了些宫里赏赐的、不必入册的稀罕吃食,让魏紫给苏氏送过去了,所谓投桃报李,苏氏既然示好,她虽不用贴回去,却也不必甩脸子给人看。

孙敏和孙浩铭一如既往地不着家,除去冬至祭祖、新年除夕,他俩会在家应个景之外,其余什么清明上坟啦,端阳看舟啦,中秋赏月啦,重阳登高啦,他俩统统都是缺席的。

定国公府对于这些小节庆也不会像别人家里那样大肆操办,简简单单冷冷清清就过去了,倒令王徽觉得莫名亲切——在银河纪元,除了他们这些古东亚裔人种还会象征性过过春节之外,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些传统节日了,帝国也不再有春节法定假日,取而代之的是各种纪念人类在星际深空领域取得的重大科研突破的节日。

一日无事,王徽一如既往在亥时正躺下,却觉得自己并没睡多久就被吵醒了。

睁眼一看,苏州双面绣博古花鸟的六扇围屏半阖着,后头露出半面槅扇碧纱橱,精雕步步锦嵌玉卡子花的窗棂上蒙着绡纱,有微弱的光线从外面透进来。

“……睡下了……怎么……当真……”魏紫用气声说着话,音量极低,可外面似乎人不少,还有低微的哭泣声,透着几分恐慌。

“魏紫?”她口里喊着,索性起身下床,把灯点着了。

门被推开,魏紫满脸惊恐,眼圈还有点泛红,竟来不及告罪,只颤声道:“少夫人,添香馆走水了!”

那是豆绿的住处。

王徽眉头蓦地紧皱,拿过发带几下绑好了马尾,一边穿衣一边道:“怎么回事?进来回话。”

动作利落,语气沉稳,丝毫不见惊慌。

魏紫定了定神,低声对身边人道:“没事,随我进来吧。”一边领着人走了进来。

那人穿件半旧的杏红比甲,却到处是污渍,还有烧焦的地方,鬓发凌乱,脸上哭得一道一道的,姚黄和赵粉紧紧跟在后面,也是一脸关切。

“是……扶柳?”王徽看了好几眼才认出来,这是豆绿身边的大丫鬟。

“少夫人,少夫人救救我们姨娘呀!”扶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想说话却又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一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徽眉头紧皱,联想到魏紫所说“走水”,心念电转,沉声道:“时间紧迫,你说不出来就先别说了,我问,你点头摇头便是。”

说罢不等扶柳回话,就道:“豆绿有危险?”

扶柳乱七八糟地点着头。

“可是被困在火场里出不来?”

扶柳点头如捣蒜。

“没人去救?”

扶柳好歹缓过口气来,嘶哑着嗓子道:“他、他们都、都只救出来世子爷,没……根本没人管我们姨娘呀呜呜呜……”

“你最后见到豆绿是在何处?”王徽又问。

扶柳一愣,“是……在姨娘卧房,西次间后头的暖阁,姨娘癸水来了,身子不爽,婢子就帮她揉肚子,然后世子爷来了……”

王徽点点头,没再理会她,只又拿了条头绳,把垂下的马尾盘起来,身上穿了短打,快步往屋外走,边走边吩咐道:“魏紫赵粉留下看家,我这便过去添香馆,姚黄去找两条袱皮纱被,不拘什么,只料子要轻便,还要足够大,能裹住人的,再多拿几条巾子,准备完了就赶紧追上来,有多快跑多快,知道吗?”

“是!”姚黄响亮地应了一声,嗖的一声跑没影了。

王徽的步伐也从快走变成了小跑,一阵风般刮出了东院。

扶柳不哭了,脸上还挂着泪珠,呆呆道:“少夫人……她、她就这么……过去了?”

魏紫和赵粉也是满腹忧急,但主子说一不二,她们只能服从命令。

赵粉就搀着扶柳起了身,为她擦泪,柔声道:“你莫担心了,少夫人有勇有谋,向来是咱们的主心骨,什么事但凡她一出手,便没有成不了的。”

魏紫也点头,“好了,快别哭了,待会四姨娘救出来了还要你伺候,哭坏了可怎么好?”

扶柳抽噎一声,泪珠又滑下来,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舒了口气,甚至还带了丝微笑,眼神明亮,“是!我听姐姐们的!我早知道少夫人是个有本事的,怪道姨娘常对我说,若她哪天出了事,就一定要来找少夫人求救呢,果然是没错的。”

魏紫赵粉都是一愣,对视一眼,各自讶然。

王徽脚下生风,用这身子能达到的最快速度奔跑着,几乎使出了她最好的身手,见水越水,见墙翻墙,几乎是走直线到达了添香馆门外。

只见前方果然大火熊熊,火光好像映红了半边天空,院门已被烧毁了,厢房还算完整,堂屋里却在往外吐火舌,冒着浓浓黑烟,赵守德和赵婆子夫妇俩都在,各自指挥着小厮婆子抬水救火,却并不见苏氏或是孙浩铭的影子。

王徽大步过去,缓了口气,扳过赵守德的肩膀,“赵总管,怎么样了!”

赵守德正焦头烂额,忽觉一股大力从肩上传来,完全无法抗拒就被转过了身,刚想骂人,却猛然看清面前人的脸,愣了愣,结巴道:“少、少夫人!那个……走水……您怎么来了……”

赵婆子也看到了王徽,顾不得行礼,急道:“少夫人!您怎么到这处来了!出了事可怎么好!还是快回——”

“四姨娘呢?”王徽打断他们,语调沉如古井,眼神冰冷如刀。

赵守德嘴巴开开合合,说不出话来,赵婆子抹了把汗,无奈道:“奴才们正想法子救人呢,可这火势太大……”

王徽见他夫妇脸上都被烟火熏得一道一道的,衣衫凌乱,形容狼狈,旁边还放了两木桶水,显然的确是做过一番努力,只是火势太旺,困在里边的又只是个丫鬟抬上去的姨娘,实在没人敢冒着生命危险闯进去救人罢了。

恰在此时,姚黄到了,手里拿了两块叠好的料子,腰里系了几条白棉布巾,气喘吁吁,“少、少夫人!婢、婢子来了……”

王徽更不多话,解下她腰里的巾子,和两块料子一起塞进水桶浸透了,而后把水桶举过头顶,把剩下的水一股脑浇透了全身。

“……少夫人?!”赵氏夫妇和姚黄齐齐呆住。

姚黄率先反应过来,心中一阵深切的恐慌,不管不顾就要去拉扯王徽,“少夫人!不可——”

“老实呆着。”王徽低声说了句,抖开一块湿布裹住身子,头也不回冲进了火海里。

第49章 烧伤

王徽没来过添香馆, 却去过濮阳荑的硕人楼,知道府里姨娘的住处都是差不多规格, 就直奔西次间而去。

院子里还好,毕竟露天,只要绕过火堆就行,但进了屋子情况就复杂得多,家具全是木质, 又多毛料布料, 火势很旺,到处都是烧焦坍塌的废木,烈火和浓烟几乎把这里变成了炼狱, 即便是王徽这样的体质和身手, 也感到了严重的不适和危机感。

再不动作快点,这房子就要塌了, 到时只怕自己和豆绿两人都要丧命于此!

王徽咬了咬后槽牙,动作更不迟疑,很快到了暖阁门口, 却并不敢大声呼喊,烟雾太浓,若不是她浑身都湿透了,脸上还系了湿帕子,只怕呼吸都困难,开口说话更会有性命之虞。

所幸豆绿卧房陈设简单,没有太多的家什, 只一床、一围屏、一妆台,还有两三把小杌子,火势好歹较屋外小些。

王徽四下一望,只见有个人躺在床上,向里而卧,身形纤薄窈窕,不用说自是豆绿,只那床是上好酸枝木打的拔步床,被卧条褥也都是好的,已燃起了一半,幸好帷帐未及放下,倒还没有烧着。

豆绿躺着一动不动,显见是晕过去了,王徽也不唤她,只用湿布罩住她身子,就要把人翻过来。

谁知刚一扳动肩头,就见她剧烈一抖,面现痛苦之色,眼睫颤动,竟然醒过来了。

看到王徽,她睁大了眼,刚想开口,却又疼得皱眉,忍不住抬手去摸左腮。

王徽见她如此,心中暗叫不妙,瞥眼瞧过去,却见她左腮所贴的那块床铺竟然有一小块烧焦的地方,不由心下一沉,按住她手,低声道:“别动,出去再说。”一边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豆绿忙伸手揽住她脖子,王徽余光一扫,就见她原本欺霜赛雪的左脸上赫然烧伤了一块,几乎盖住了她整个左腮,溃烂的皮肉湿漉漉的,往外渗着粘液,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十分狰狞丑陋。

这样的伤,哪怕是来日痊愈了,也会留下明显的疤痕。

豆绿却蜷在她怀里,像是找到了安全的避风港,她现在只是感到脸上疼痛而已,尚不知自己容貌已毁。

王徽虽爱美人,但也绝非看重外貌之人,此刻心里却有点发涩,但知道这里不能多呆,便移开目光,就要转身离开。

然而恰在此时,她猛听得身后一阵劲风刮过,伴随着木料焚烧时的噼啪声,还有豆绿一声惊呼:“小心!”

王徽抬头一看,却见一大段房梁带着烈火坠落下来,眼见躲闪不开,她只来得及把豆绿奋力往边上一抛,自己就地一滚,却知道这里逼仄,根本滚不开多少距离,只怕少不得要受些皮肉伤了。

然而却并没有疼痛传来。

王徽猛然回头一看,却见斜刺里竟伸出一根铁棍,刚好架住了那段木头,不至于压到她腿上。

而棍子另一端就握在濮阳荑手上,她也穿了短打,浑身被水浇得透湿,微微喘息,一脸心有余悸

“子絮!”王徽一喜,赶紧起身重新抱起豆绿,“快走,此地不宜久留。”

濮阳荑点点头,见她抱了人手上不方便,就走在前头开路,她武艺高强,身手仅次于王徽,自然是一大助力,虽然此时火势比刚进来时更大了些,王徽却觉轻松了许多。

等到她们终于踏出火场,重新站在众人面前时,姚黄小跑上前扶住王徽,喜形于色,棹雪跑到濮阳荑跟前,已经哭花了脸,赵婆子噙了泪,喃喃念叨着感谢神佛重塑金身什么的,赵守德也大松了口气,露出笑容。

“赵总管,烦你立刻差人出府请郎中,豆绿伤着了。”王徽快速说着,“暂时不必惊动母亲他们。”一边说一边把豆绿的脸往怀里带了带,不让别人看到。

“可是……时辰这样晚了……”赵守德刚说一句,就见这位少夫人一眼扫过来,背后是燎天业火,她面庞棱角分明,目光威严凌厉,隐带煞气,在熊熊火光的映衬下竟好似金铁铸就一般锋锐逼人,那一瞬间压过来的庞大气场,竟如同实质一般,直接把赵大总管吓出了一身冷汗。

正怔愣间,赵婆子又在背后狠狠掐了他一把,他这才醒过神来,忙打躬作揖,“我这就去,这就去!小的亲自去!”回头嘱咐妻子几句,直接跑走了。

王徽徐徐收回目光,这是她第一次毫不掩饰地把锋芒显于人前,不过也无所谓了,眼神和气场这些劳什子都是虚的,赵守德又是下人,基本上也算是跟她同阵营,事后就算有所怀疑,也无甚要紧。

“赵嬷嬷辛苦,我先带人回东院,待会直接让大夫过去就行。”王徽吩咐几句,带着濮阳荑和姚黄马不停蹄往回赶,豆绿脸上的伤不可谓不重,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清洁安静的场所。

一路无话,豆绿一直安静地缩在王徽怀里,王徽却能感到她的意识是清醒的,方才他们的对话自然也是听得清楚。

她已经知道自己脸上受伤的事了吧。

王徽眼帘微垂,紧了紧抱着她的手臂,大步跨进了东院院门。

魏紫、赵粉和扶柳赶紧迎上来,三人都是心急如焚,赵粉嘴快,一见主子就嚷道:“少夫人!您可回来了!天,您这是怎么了?怎么浑身都湿了?您也下去救火了?这是四姨娘?子絮姐也在?这到底是——”

王徽一个眼神打住她话头,吩咐道:“魏紫带着扶柳去找些衣物,要没上过身的,亵衣中衣都要;姚黄去打几盆干净凉水,再要一壶烧刀子,还有干净白布和剪刀,赵粉带子絮去换衣服,然后来见我。”最后这半句却是对濮阳荑说的。

一边说一边抱着豆绿往卧房走去。

扶柳紧紧抓着姚黄的手,“姐姐!我家姨娘……那是怎么了?什么烧酒白布的,莫非——”

一向粗枝大叶的姚黄情绪意外的低落,她看了扶柳一眼,低声道:“豆绿她……脸上,伤着了。”

扶柳捂住嘴,眼圈又红了。

魏紫连忙揽过她,一边哄一边带着她往厢房去找衣服。

赵粉也呆住了,和姚黄对视一眼,想到豆绿千娇百媚的容颜,各自一叹,心情都低落了下去。

王徽把豆绿放到床上,动作轻柔,生怕碰到了她的脸。

豆绿一双大眼盈盈望着她,低声道:“多谢少夫人救命之恩。”

一句话说完,她眼睛又垂了下去,神色平静,看不出什么情绪。

王徽却知道她心里必然是难受的,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柔声问她饿不饿,渴不渴,又让她忍着脸上的伤处,千万不要抓挠。

豆绿一一点着头,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忍不住眉心一颤,眼圈有些泛红,却终究还是险险忍住,只默默抽了抽鼻子。

终究还只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而已。

王徽叹口气,忍不住伸手在她发顶摸了摸,道:“我和子絮出去问问郎中何时过来,你先自个呆一阵,若困了且忍忍,睡着了碰到伤处就不好了。”

又替她把茶水和点心端过来放在床围上,若是饿了渴了,伸手便能够到。

做完这些,才走出门去,把门带上了。

王徽去换了一身干净衣物,草草把头发擦了,就走出屋外,负手站在中庭出神。

五月正值仲夏,晚风送爽,带走了浑身的暑意,月华如水,把庭中翠竹的影子题写在粉墙上,风摆竹叶发出沙沙的响声,恰如水墨画般静谧美好。

仿佛方才的炼狱火海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濮阳荑换好衣服走出厢房,静静过去行一礼,“少夫人。”

王徽嗯了一声,转头看她,“方才真是多亏了你,只是以身犯险,未免太大胆了些。”

“您还不是一样?”濮阳荑同她玩笑,“莫不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王徽摇摇头,侧脸看她,半晌似笑非笑道:“说吧,什么事瞒着我?”

濮阳荑心头一跳,忍不住抬眼去瞅她,只是月光到底昏暗,浓重的阴影打在她脸上,根本瞧不清是什么表情。

王徽见她不说话,笑了笑,伸手摘了片竹叶把玩,“府里大件铁器不多,便是铁锨或是烧火钎子,至少也有个木头把儿。你方才用的那棍子却是一整根铁条,不说多么难得,但要弄到,多少也得费点心思和时日,若你听闻走水急着赶来救火,或是听说我也在火场里,匆忙间想过来帮把手,如此火烧眉毛,仓促间是绝不可能弄到这么长一根铁棍的,你定是早就得了什么信儿,为了防身,才偷偷请人打了这么一根家伙。”

濮阳荑表情有些呆滞,她出了火场就直接把铁棍塞给了棹雪,让她趁没人注意赶紧拿回硕人楼。期间一直紧紧跟在王徽身边,她可以确定,少夫人仅仅只是在火场里千钧一发的时候瞥了那铁棍一眼,之后就再没分给那不起眼的铁家伙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但就只是那一眼,她就看出了这么多。

濮阳荑鼻尖渗出细汗,方欲开口,王徽却又抬手阻住她,微笑道:“你先别说,且容我猜猜。”

“你身负血仇,便算不念着我,只为报仇计,你也不太可能对我不利,更何况相交已久,我对你的心性、对我自己的眼光还是有几分自信的。”王徽徐徐地道,“既不是为了算计我,那就应该是对我有好处的事情,但你又不愿告诉我,也无非有两个由头,一是我若知道了就会坏事,二是你想独力把此事办好,一来给我个惊喜,让我高兴高兴,二来也可在我面前表现一番,轻则得我夸赞,重则可令我在心中重新给你定位子,一下就能从魏紫她们几人中间拔|出来。”

“第一个由头自然不可能,我不信,你也不信;那就只有第二个了。如此便要想想,何事能令我开心?我平日和豆绿之间的来往你们都看在眼里,自然知道我想收揽她的意思,只苦于一直不得契机。再联想到今夜大火,只怕并非意外所致,你自不可能做出纵火这等事,那就应是早探到了有人想害死豆绿,便决定将计就计,一面日夜紧盯添香馆的动静,一面去打造铁器,至于为何是铁器,这也好猜,铜器你弄不到,木头遇火则燃,瓷器易碎,也只有铁器最好防身。你自恃武功高强,一根铁棍足以护你火海中来去、顺便再救个人了。等事后你再告诉豆绿是我让你去救她,便不怕她不归心,是也不是?”

“至于那个要害豆绿的人是谁,便留给你来讲吧,我全说出来就没意思了。”王徽把手里竹叶掷于地上,背过手去,笑吟吟望定濮阳荑。

濮阳荑已经平静下来,她深深地看着王徽,即便相识至今,她也依旧会叹服于眼前这个女子惊人的洞察力。

旁人眼里只是一根铁棍,在她眼中却是细细密密由小而大的整张线索网,所谓一叶落而知天下秋,大抵如是。

连她心底深处那些小心思、那些带了私欲的小目的,都被她一语道破了。

濮阳荑心悦诚服,同时心中还有种微妙的暖意:少夫人并没有误会自己,她知道自己不会去害人,也知道自己瞒着她只是为了讨她欢心,更知道自己算计谁也不会算计她。

“……也是六日前的事了,芒种节刚过,饯了花神,樨雪就看见一个叫梨香的小丫头扎了袖口,袖子里鼓囊囊的,就觉着奇怪,说天见热了,如何还紧着袖子?就寻个由头扯开来看,结果就露出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来。”她深吸口气,缓缓说着,“那不是四等丫鬟能戴的东西,她也戴不起,我便使了些手段去审,她经不住便说了。”

她说到“使了些手段”这几个字的时候,神态从容,眉头也不曾皱一下,王徽不由细看了她一眼。

这个曾经独居深闺、满腹幽恨、被人言语一激就能涨红脸的女孩儿,到底是——不同了。

“……说是倚红斋的小丫鬟梅儿送她的,还约好了端阳节这日溜出来,两人在添香馆后头的假山洞子里见面,梅儿要领她去看焰火。”濮阳荑徐徐说着,“我就觉着奇怪,端阳祭屈子,哪里有焰火可看?放焰火又不是什么悄没声的事,便算是我们这样的人家,端午放焰火也是要遭人口舌的,想着便去拿了些更好的首饰赏给她,让她继续跟梅儿虚与委蛇,莫要露了端倪,看能不能套出话来,倚红斋那位究竟想要做什么。”

“梨香还算机灵,隔了一日便来回话,说梅儿知道的也不多,被她用窝丝糖一哄,才说镯子是粉乔身边的玉蔓给的,玉蔓还吩咐她,说是定要好好拉拢梨香,勾得她越想看焰火越好,待到端阳那日,还得让梨香亲手去点燃焰火,顶好全都让梨香去点,梅儿在边上看着就行,莫要沾手。”

“梅儿和梨香都才八|九岁的年纪,想来玉蔓也不可能告诉她太多。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亲自过去探听一番才妥当,待到晚上各院落了锁,我便摸去了倚红斋,全赖少夫人教导,这身拳脚尚过得去,并没教人发现。我在粉乔卧房窗外听了两晚壁脚,算是搞明白了,原来这阵子世子爷一直不来后院,更不曾去过倚红斋,粉乔心里着急,又听说豆绿这月的小日子一直没到,就疑心她是有喜了,当下失了方寸,就和那玉蔓盘算着索性烧死豆绿,再嫁祸到我身上……”

她又絮絮地说起倚红斋的事来,原来在粉乔禁足期间,她身边的两个大丫鬟玉枝和玉蔓就一直对她多有不敬,玉蔓尚收敛些,玉枝则是明目张胆欺负主子,粉乔早就怀恨于心,故而复宠之后头一个收拾的就是这两人。

她倒颇用了些心计,当着玉蔓的面把玉枝打得不良于行,然后叫人卖进了窑子里,把个玉蔓吓破了胆,当即就痛哭流涕表忠心,自此战战兢兢唯粉乔之命是从,再不敢有半点逾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