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听着就笑了出来,转而问道:“那个叫梅儿的小丫头应该也在火场,你可制住她了?若教她跑了可不大好办,粉乔多半会杀人灭口。”

“少夫人放心,樨雪一路跟着梨香的,火势一起就让她堵了梅儿的嘴把她绑回硕人楼了。”濮阳荑抿嘴一笑。

王徽点点头,敛了笑容道:“此事你办得还算机灵,只有两条,其一,此举太过冒险,火场情势凶险,瞬息万变,便是我今日进去都险些受伤,何况是你?眼下我们在这国公府虽有了些起色,实际却还孱弱,孤注一掷这种事是玩不起的。你仗着自己学了点功夫,就轻易赌上自己和豆绿两人的性命,看似大胆爽快,实则鲁莽愚蠢!收揽豆绿的机会有很多,何必急在这一时?做这些事的时候,你可曾考虑过失败的后果?我们都无所谓,可你的家仇呢?还报不报了?”

越说到后面语气越是严厉,濮阳荑听着她的话,才渐渐明白自己是冒了多大的险,额上也渗出一层细汗,这些时日自己武功越发精进,几人当中仅次于少夫人而已,莫不是因此就轻狂了起来,连身家性命都不放在眼里了?

越想越是后怕,她深吸口气,低声道:“少夫人教训得是!所谓满招损谦受益,我这段日子……实在太不像话了!”

王徽见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点点头,重新露出微笑,“你知道就好,日后再不可如此了。”顿了顿,又道,“不过,还有第二条呢。”

濮阳荑忙道:“少夫人请讲!”

王徽脸上笑容不变,稍微站近了一些,看着她的眼睛道:“我向来——最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

第50章 夜诊

濮阳荑闻言先是一愣, 而后脸色渐渐有点发白,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目光垂下不敢看王徽,只是喘息微微急促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也攥成了拳头。

看她这样子,王徽忽然就想起了罗素,那个上辈子追随她十八年的副官兼情人, 也是最后一刀捅死她的叛徒。

那好像已经是个很久远的名字了, 思及旧事,王徽隐约有恍惚之感。

那时,王徽刚升衔少校不久, 在第七舰队中分管小型迁跃舰分遣队, 这支分遣队是作战部的尖刀前锋,更是整个舰队的利刃, 经历过大大小小数万场战斗,综合战力在帝**部编制中排名第二,仅次于皇帝旗舰的亲卫队。

后来她擢升中将, 手下第一舰队的“赤眼蜂”突击队就取代了迁跃舰分遣队,荣登第二,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实际实力应该已经超越了皇家亲卫队。

——也难怪皇帝要使损招搞死她。

帝国《现役士兵服役条例》中规定,每位校官都应配给一名尉级副官,卡特兰少将十分看重王徽,就把刚从帝国士官学校毕业、结业考试成绩全校第一的罗素少尉分配到了王徽手下。

罗素在校时就以这位传奇学姐为偶像, 成为偶像的部下之后自然更加干劲十足,事事处处都想表现一番,小事自不必提,就是大事,也很快让他盼来了一个机会。

帝国除了皇家旗舰亲卫队外,共有十六支大型舰队,每年都要在十月底之前向内阁财务省提交来年军饷的预算报告,而第七舰队的财务审计官恰恰是个不安分的,出于各种原因,那一年他偷摸着虚报了第七舰队的预算,并打算独自吃下这多出来的空饷。

王徽当年虽然管着最重要的迁跃舰分遣队,但总体职权其实并不大,管不到财务这方面,平日里和这位审计官也没什么交情,自然也就对此事一无所知,但罗素却在一个极偶然的情况下得知了此事,合计一番之后,决定先瞒着王徽。

然后他就专门盯着那位审计官,总算拿到了确凿证据,于是直接跑到卡特兰少将那里把这事捅破了,顺便把所有功劳都安到王徽头上,说这都是自家少校的安排,眼下铁证如山,人也已经监|禁起来了,少校就派我来向您请示。

王徽从头到尾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顶头上司卡特兰亲自把视讯电话打到了她办公室里,她才知道自己的副官瞒着她做了这么一件事。

王徽那时也是年轻气盛,第一感觉不是欢喜,而是觉得被严重地冒犯了,在卡特兰面前尚维持着笑脸,回过头就劈头盖脸把罗素骂了一顿,还扣了他半年的工资,冷落了好一阵。

她这脾气,说好听了是帝王虎狼之性,说难听了其实就是矫情,虽说罗素自作主张还越级汇报的确很不应该,但这多少也是份不大不小的功劳,对她也是有实质性的好处的。故而就算要敲打,也该采用更委婉柔和的方式,表扬为主批评为辅,而不是直接一撸到底,让本来忠于自己的部下也寒了心。

现在想想,也许造成他后来倒戈的祸根,就是那时候埋下的。

王徽叹口气,从回忆中拔|出来,看到濮阳荑尚呆呆站着,嘴唇都有点颤抖了,就伸手过去拍拍她肩膀,柔声道:“好了,作甚吓成这样,我又没有生气,也没责罚你。”

濮阳荑却僵了一下,抬头看王徽一眼,忽然单膝跪地,垂头道:“我鲁钝至此,仗着少夫人教导了几分本事便轻狂起来,不单置自身和豆绿妹妹于险地,还……还自作主张欺瞒少夫人,实在……只盼少夫人责罚于我!”

“说什么呢,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并不是就要责罚你……”王徽拉她起来没拉动,微微皱了眉,“快起来,估摸着郎中快要来了,让人瞧见不好。”

濮阳荑咬咬嘴唇,这才站起身,又看着王徽的眼睛,认真道:“少夫人明鉴,我真的只是一心一意想令您欢喜、为您分忧,绝无半分僭越之意。”

王徽把她的手握在掌心拍了拍,笑道:“你宽心就是,我也说了,这事你办得还不错,比她们几个自是强得多。只是咱们这样的人不适合做赌徒,万事须得计划周全了才能去做,我不喜欢被亲近的人瞒着也是这个道理,我想得总归更多,出出谋划划策,事情赢面也就更大些。你想讨我喜欢,我自会记得你的好,只以后还要记着一点,就是比起虚无缥缈的惊喜,我更喜欢胜券在握、稳稳当当就能拿到手的成功,明白吗?”

先指明她比另外几个妹子要优秀,满足一下她小小的竞争心理,而后强调她是“亲近的人”,再表明自己不愿被瞒着只是因为担忧她们的安危,继而保证自己相信她、总会记得她的好处,最后再明确点出自己真正喜欢的、想要的是什么,也好给部下指明日后努力的方向。

王徽就眼看着濮阳荑的眼睛重新亮了起来,嘴角也绽出了笑容。

“是,我记下了,日后必不会再令少夫人失望!”她点点头,语气坚定。

王徽非常满意。

对魏紫姚黄赵粉三个,她就不用刻意去做这种引导,一是因为在才干能力方面,她们确是要逊色濮阳荑一筹;二是因为她们本是下人出身,自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唯主子之命是从,绝不能有半分欺瞒,就算日后脱了奴籍功成名就,在面对她的时候,估计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也不会有太大改变,所以总体上应该是可以放心的。

但濮阳荑就不同,她本来出身就好,见识才智都是一等一的,又过早地被人世不幸所磨砺,智谋有之,主见有之,坚忍更有之,这样的人才,若精心打磨疏导,来日自是一柄利刃,可若稍有不慎,这柄利刃只怕就会反噬自身。

王徽对这些妹子的喜爱和欣赏更甚于当年的罗素,自然不希望再养出匹白眼狼来。

正说话间,就听有匆匆的脚步声,魏紫从穿堂中走过来,急急行一礼,“少夫人,郎中到了。”

“快请!”王徽疾步上前,就见赵守德已经领着个灰袍老人走了过来,姚黄赵粉和扶柳都跟在后头。

“这位是怀仁堂的坐堂郎中杜老大夫。”赵守德介绍道。

王徽见那老人须发斑白,衣衫发髻还有些凌乱,显然是睡梦中被急着叫醒的,神色却谨慎郑重,丝毫不见困怠,又知是怀仁堂的坐堂郎中,必然德艺双馨,心中存了敬意,上前亲自引了杜大夫往里走,“……便在卧房里,虽是女子,但病情急迫,一切从权便好,没挂帘子也不用悬丝,老大夫切莫拘礼。”

方才王徽和濮阳荑说话的工夫,魏紫和扶柳已为豆绿换了干净衣服,擦了头发。此刻她穿了鹅黄色中衣,侧头朝里,安静地躺在床上。

赵守德乖觉地没跟进来,扶柳自见了豆绿的伤势后便一直噙着泪,好歹还算镇定,王徽便留了她和魏紫二人服侍。

“……大夫来了。”王徽轻轻拍了拍豆绿的肩膀。

豆绿默然转过头来,看了王徽一眼,随即就把左腮上可怖的烧伤露出来给大夫看,神情倒平静,只微蹙了眉,显然在忍痛。

杜大夫十分上道,看到这样的烧伤也并不多问,只是仔细察看了伤势,又号了脉,就开了两纸方子,一方止血生肌,一方安神助眠。

“天气渐热,包扎便不必了,晾着反倒好得快,”杜大夫道,“只须记着,万不可碰水或脂粉,饮食也以清淡素斋为要,荤腥可食禽蛋或蒸炖鸡鱼,切忌辛辣油腻,如此月余,当可好转……”

豆绿始终沉默不语,王徽暗暗叹气,把杜大夫请到外间说话。

“敢问老大夫,我这妹妹的脸,可还……”话说一半就咽了回去,这样程度的烧伤,在银河帝国时代自然可以做到无疤痊愈,可在古代——只怕问了也是白问。

杜大夫叹口气,“不瞒夫人说,老朽行医近五十年,比这严重几倍的烧伤也见过不少,然而这妙龄女子遭此横祸,却实在是——”后面的话却咽了回去,只又道,“好教夫人知晓,那位小娘子的伤好是能好,却必定会留疤,且那疤也不会浅了。”

“便是贵馆祛疤名方白玉生肌膏也不行?”王徽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忍不住追问。

“生肌膏的方子是出自老朽之手,主克金创,对那些兵刃器皿划破的细浅伤痕自是有效,然而水火无情,这火烧出来的疤,怕是只有老君的仙丹才能祛掉了。”杜大夫苦笑,“医者父母心,只是老朽才疏学浅,委实力有不逮……还请夫人多多劝慰那位小娘子吧。”

说罢拱手一礼,立在一旁不再说话。

王徽心知他说的都是实情,只得吩咐,“赵总管,烦你付清诊费,再送老大夫回去,顺便抓药;魏紫,去奉二两封红。”

各人应了,自去办差,待送走杜大夫,王徽便要回屋看看豆绿的情况,却见卧房的槅扇已闭了,扶柳立在门前,眼眶犹自泛红,屈膝一礼道:“少夫人,我家姨娘已经歇下了,说是明日再叩谢少夫人和二姨娘的救命之恩。”

濮阳荑就站在王徽身后,王徽同她对视一眼,后者缓缓摇头,王徽叹道:“也罢,她是个好强的性子,这会既不愿见人,我们也就不扰她了。只你今晚得辛苦些,警醒着她的伤处,莫要擦了碰了,我歇在东次间小书房,有事你直接来报就好。”

扶柳应了,又行一礼,低着头进了卧房,轻轻把门带上。

王徽就转身往东次间走,面无表情。

濮阳荑紧跟在她身后,一方面为豆绿惋惜,一方面又方才少夫人敲打自己而心头惴惴,一时不敢说话。

忽然,王徽停下脚步,道:“子絮,那个叫梅儿的丫头在你硕人楼?”

“是,少夫人可要提鞫她?”濮阳荑忙道。

“我便不过去了,你这就回去,替我审她。既能被粉乔挑出来做这档子事,那丫头想必很有几分奸猾,不是你们那个梨香能比得了的,若她嘴硬,你就用刑,务必在天亮前理出份口供来让她画押。”王徽说着,露出微笑,语调悠然,“已经很多年没人敢直接动我的人了,但愿倚红斋那位已经做足了准备——承受后果。”

濮阳荑搞不懂她说的“很多年”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被那语气里暗含的阴狠震住,忙沉声道:“是,少夫人放心,妾必定办妥此事。”

离开了东院,走在寂静无人的小径上,濮阳荑才感到夜风吹来的凉意,后背竟然都被冷汗浸湿了。

一直以来,少夫人待她们都是和蔼可亲,唯有在学武习文之时才会板下脸来,但那也不过是训诫之意,督促教导的意味更浓。

然而今夜……火场救人的果断,置生死于度外的狠辣,言刀辞剑掌控人心,圆滑处竟如油如水润物无声,委实令人心惊……然而更可怕的是,她明知这是少夫人的驭人之术,却丝毫不觉反感,除了心悦诚服之外,更多了几分如履薄冰的小心讨好之意。

然而少夫人在做这些事——甚至是提到粉乔和梅儿——的时候,表情一直都很平静,眼底深处一片漠然,仿佛这样的情况对她来讲是家常便饭一般,仿佛她早已经历过很多比今夜还要严峻千百倍的大事。

……可少夫人不过才比她大一岁!

濮阳荑快步往前走,眉头紧紧拧在一起。

她隐隐觉得,这——恐怕才是少夫人真正的性子,这才是她的常态。

也不知魏紫她们发现这一点没有。

第51章 同舟

王徽这一夜并没睡多久, 濮阳荑走后,她亲自去了一趟溶翠山房, 孙浩铭虽没伤着,却受了极大惊吓,苏氏自然陪着宝贝儿子又拍又哄,两人都没睡下。

闻得少夫人求见,小公爷怂得不行, 一把蒙过被子瑟瑟发抖, 苏氏只得不情不愿走到外间,“这么晚了,你又有什么事?”

王徽一笑, 把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末了道:“还请母亲把对牌借我,让我和赵总管带了护院, 先去把倚红斋围了,免得夜里又生事端,母亲这边也好安眠;那些护院都是鲁男子, 母亲尊贵,就莫要亲自去了。”

苏氏闻言忍不住腹诽,我是国公夫人不好见外男,你是世子夫人,就能随便见了?

然而这段日子以来王徽渐渐积威,她竟不敢把这些话再说出口,还隐隐觉得儿媳这般强硬也是有道理的, 再加上本就厌恶粉乔,磨蹭一阵,还是让白露取了对牌出来,“……明日记得来向我回禀!”

王徽不再说话,接了对牌,微笑一礼,自去了。

赵守德就等在溶翠山房外,王徽交代一番,又和他一起去领了护院把倚红斋团团围住,连鸟雀都飞不出来。

梅儿迟迟不归,粉乔早就急得团团转,但院里可用之人只有玉蔓一个,又怕露了端倪,硬是不敢出去寻觅梅儿的踪迹,眼下又见那个传说中攀上贵人的少夫人过来了,还带了一批身强体壮表情凶恶的护院,不由更是惊慌。

“赵、赵总管,这是……”她不敢和王徽搭话,只能强笑着看向赵守德。

赵守德却并不理会她,只是一直围着王徽转,脸上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从头至尾,王徽一句话都没跟粉乔说过,甚至连一个眼角也没施舍给她,好像这人不存在一般,只是仔细叮嘱护院们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进出,言毕又派发赏钱封红,只说差事办好了另有重赏,一众护院自是喜不自胜,人人打起十二分精神严守倚红斋。

粉乔手头也不宽绰,待少夫人走后,好容易凑了些头面首饰打算买通护院头领,却不出意料地遭到耻笑,丫鬟玉蔓还被人狠狠推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主仆两人吓得够呛,只得乖乖缩回屋内。

王徽回到东院没睡满一个时辰,就到了卯正,濮阳荑卡着点来了,手里还带了梅儿画过押的口供。

有了口供,王徽就懒怠出门,只让魏紫和姚黄请了赵守德,把粉乔和玉蔓绑到了溶翠山房,粉乔本待浑赖一番,却一眼看见趴在一边浑身是血的梅儿,顿时吓得汗出如浆,什么都招了。

“……竟敢对我儿下手,也是活腻歪了!”苏氏牙根快要咬碎,一下把个紫砂茶盅砸过去,粉乔额角顿时流出血来,“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两个贱婢叉出去乱棍打死?”

就有婆子要来拖人,粉乔却忽然挣扎开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哭道:“夫人饶命,夫人饶命!妾只是猪油蒙了心,嫉妒二姨娘和四姨娘得宠……却万万不敢对世子爷有歹意啊!”

苏氏厌烦地挥挥手,一句话都不想说。

两个婆子已经一人扭了一个往外拖,粉乔娇娇弱弱,再也挣不开,只得尖声喊道:“夫人开恩呐!求您看在小少爷的份上——”

说到这里,姚黄戏剧性地顿了一下,环顾一圈,把胳膊抱在胸前,微笑不语。

赵粉忍不住了,“后来呢?你卖啥关子啊快说快说!”

“你求我呀。”姚黄逗她。

魏紫白她一眼,起身倒茶,“行了,一点小事,也亏你学得跟说书似的。”又道:“原来粉乔已有了一月的身孕,夫人想着到底子嗣为重,便让玉蔓扶着她回了倚红斋,只以后不得再踏出屋门半步,又派了好些护院日夜把守,待来年生产后再发落。”

王徽并没太在意她们说什么,魏紫一回禀,她便猜到是粉乔怀孕了,恐怕是知道自己有喜之后便得了被害妄想症,觉得周围人都要害她,索性便先下手为强,除掉豆绿,再嫁祸给濮阳荑。

别的女子都是为母则强,当了娘之后,就算为了孩子打算,也不会轻易涉险,这个女人倒好,什么凶险就拣什么做,简直是……

她轻轻叹口气,抬眼看向坐在床上的豆绿。

魏紫她们回来的时候,她刚巧来探望豆绿,索性便把妹子们叫进来一起说话,也热闹些。

只是豆绿却一直静静的,脸上毫无表情,盯着被子上的缠枝牡丹纹发呆,并且始终向左微微侧着脸,不肯把伤处示人。

“你们先下去吧。”王徽微皱了眉,“都辛苦了,尤其是子絮,一夜没睡,回去好生休息,今日免了你们的功课……我和豆绿有话要说。”

豆绿抓着被子的手紧了紧,却还是没有抬眼。

妹子们对视一眼,轻声应了,恭敬行礼,而后退了出去。

赵粉最后一个退出来,轻轻把门带上,看到濮阳荑笑着和众人道别,魏紫忙忙地去吩咐丫头婆子院里的日常事务,姚黄则笑嘻嘻过来拉扯自己,说之前少夫人进宫带回来的带骨鲍螺还有剩,不如拿几个去打牙祭。

赵粉怔怔被她牵着走,心里想着,大家——好像都不觉得妾室有孕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她又想起四月里曾困扰过她的那个问题,少夫人志不在中馈,那到底在何事何处?

两件事碰到一起,仿佛擦出了鲜明的火花,照得她的脑海亮了一些。

她好像……模模糊糊想通了什么。

屋内一片静默。

豆绿靠在弹墨绫大迎枕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描着锦缎被面的花纹,眼帘低垂,睫毛纤长,侧脸线条温柔而优美,眼神却空洞茫然。

王徽看了她半晌,蹙了眉头,尽量把声音放柔:“豆绿。”

豆绿手指顿了顿,却依旧垂着头。

“……少夫人。”她轻声回应,声音有些嘶哑。

王徽张张嘴,却有些词穷,她并不擅长安慰人,更不会做什么伤后心理辅导,言辞激烈的激将法她倒是会用,可毁容这种事,即便是后世开明时代的职业女性——甚至包括很多男人——遇到这种事,都不见得能彻底恢复过来,更何况靠脸吃饭的古代女人呢。

豆绿再聪明剔透,到底不过十四五岁的孩子,遇到这种事……在她心中恐怕已经是天塌地陷了,所以断断不能直接言语相激,须得想个什么法子柔和劝慰、曲线救国才行。

豆绿母亲沉疴不起,兄长好逸恶劳,一家用度全靠她在国公府做妾的月例银子支撑,别说帮衬了,不添堵就是好的;而这国公府,苏氏和孙浩铭说是千娇万宠着豆绿,可一碰到火灾,还是撒腿跑了个干净,生生把她一条人命留在火海里,若非扶柳连夜跑来求救,只怕就会被活活烧死。

更何况她现下容貌已毁,又身娇体弱,半点谋生技能都没有。

若王徽撒手不管,豆绿或许也能活下去,毕竟国公府不缺这口饭给她吃,但想必后半辈子会过得凄惨无比,再无出头之日。

这要是旁人,自然不关王徽的事,可这是她早就想收揽的豆绿呀,虽然体质羸弱,头脑却十分聪明,若悉心教导一番,单论智商恐怕就不会下于濮阳荑,就这般放手,委实可惜。

这姑娘便如浑金璞玉,稍加打磨,便会绽放出耀眼光华,若因外貌上的一点瑕疵便就此蹉跎一生,岂非绝大的憾事?

古往今来,多少惊才绝艳的女子,就是因为这样那样的桎梏束缚,以及世道时局的不公和摧残,最终连一丝微弱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就这样销声匿迹,明珠也风化成了历史的尘埃。

可是……豆绿,你不会这样的。

王徽深深地看着垂头的姑娘,嘴角弯出一丝微笑。

不,当然不会,肯定不会。

“你好好休息,我让扶柳过来陪你说话解闷,缺什么只管和魏紫她们说。”王徽站起身,拍拍豆绿肩膀,“我改日再来瞧你。”

豆绿轻轻抬眼,目送王徽的背影走出房门,忽然感到一阵悲从中来,忍不住红了眼眶。

扶柳也红了眼圈,但还是拉着她手细声劝慰,“姨娘,莫要哭了,这……还没长好,大夫说了,不能沾水的……”

豆绿微微仰头,努力睁大眼,过了好一会才把泪意憋回去。

王徽回到书房就坐到桌前开始写信,在濮阳荑的教导下,她一手馆阁体已写得相当不错,不说有什么风骨,但至少能见人了,若是誊写在科考的卷子上,虽不会让考官眼前一亮,但至少也是个大众水平。

很快写完,她把信函装进信封,封了口,又把姚黄叫了进来,“送去江海寸心,让东皋尽快交给邵公子……还记得路吧?”

“记着呢,您放心就是!”姚黄嘻嘻一笑,把信揣怀里跑了出去。

是夜。

王徽穿着中衣坐在床上,手里捧了本书,魏紫在帮她掖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