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刘悍他们也来了!”王鸢显然心中还有些惧怕,颤着声说了一句,就想往姚黄身后躲,姚黄就笑嘻嘻去揪她耳朵。

王徽看过去一眼,发现那些人好像也在等他们。

“怕什么?光天化日的,公堂衙门之前,他们还敢作恶不成?”她微微一笑,迈步继续朝前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余下众人当然不会惧怕那些混子,也就放开了步子,有说有笑往前走去。

王鸢心下稍安,挺了挺胸,跟着众人往前走。

走到募兵点前头,刚巧跟刘悍等人打了个照面,王徽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奇怪的是刘悍也没有多嘴,只是不怀好意朝他们一笑,而后就站到了一旁。

……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王徽心下有些疑惑,面上却丝毫不露,走到胡老六跟前,抱拳道:“这位军爷请了,我等一共九人,实在凑不齐第十人,敢问可有通融之法?”

胡老六正拿着根竹签子剔牙,一边剔一边掀起眼皮瞅王徽一眼,舌头一卷,一块辨不清形状的白色物体就吐了出来,刚巧掉在她脚边。

黏黏糊糊的,上头的口水反射着阳光,看着无比恶心。

王徽却依旧微笑,好似没有看见一般。

下属们自也八风不动,只有姚黄悄悄翻了个白眼。

胡老六颇觉没趣,随手扔掉竹签,吊着嗓子道:“想通融?可以啊,你得交钱!”

“敢问军爷,却是要交多少银钱?”王徽态度宽和有礼。

刘悍就给自家大舅子使了个眼色。

然而毕竟募兵是正事,眼下又不是没有外人在场,胡老六到底不敢做得太过分,寻思一阵,略过刘悍不理,口中道:“不多,五十两就行!”

“如此甚好。”王徽一笑,就要吩咐魏紫取钱。

“哎哎……慢着!”胡老六乜斜着眼打量过去,慢慢说道,“咱们阳和所募兵也是有规矩的,这要是九个男人凑不齐了,交五十两的确就没问题,可你们这么多女人,那可就……”

“你这小——”姚黄有点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就要开骂。

王徽淡淡瞥她一眼,把她唬了回去,又转头笑道:“却不知我们这一队要报名,又有什么新规矩?”

“嘿,说难也不难,”胡老六把人上下打量一番,轻蔑之色溢于言表,“告示牌上写着呢,看见没?交齐五十两银子,你们每人再通过一轮考核,爷就帮你们报上名,怎么样?”

旁边早就有不少人围成一圈看热闹了,眼见胡老六提了这么个要求,又见这一队九个人,竟有七个是年轻女子,只有两个是男人,其中一个倒是又黑又壮,另一个却明显是个小白脸,弱不禁风的样子。

就那考核?每人全套披挂,又带剑又背弓的跑二十里地,他们能坚持得下来?

看他们穿戴也还不错啊,又为何非得到军营里吃苦?

一时鼓噪者有之,窃语者有之,怜悯者有之,嘲笑者有之,就是没有站出来说句公道话的。

胡老六得意洋洋,尚未开口,刘悍却在旁起哄道:“一群娘们、娘娘腔!当什么兵呐?连路都跑不了,上了阵还不得尿裤子?趁早回家奶孩子去吧!”

倒有不少人跟着笑起来。

王徽和下属们也笑了。

就告示牌上那点运动量,还不如他们在紫金别院锻炼一个时辰的强度呢。

唯有王鸢心下惴惴,她心知自己体弱,是绝对通不过考核的,恐怕就要拖主子和兄姐的后腿了,一时又是难过又是害怕,只能把头低低埋到胸前,生怕教别人见到自己红了眼眶。

简直不够丢人的。

她站在队伍后头,看不见王徽的表情,只道主子半晌不说话,定然是在烦恼该如何处理自己这粒老鼠屎,心下就更加难过。

王徽却早有了成算。

她上前一步,稍稍靠近桌子,低声道:“军爷所言甚是,我等愿意参加考核,只是还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军爷容禀。”

胡老六一愣,下意识道:“什么事?快说!”

王徽笑得从容不迫,“我这队伍里有个体弱的,若参与这考核,只怕难以为继,在下是想,不妨由我代考她那一份,也就是说我背双份的负重,跑双份的里程——当然,时间和其他人是一样的。”

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只要军爷答应便可,其他一概不用您管,考核之后,在下另有十两纹银孝敬,不知军爷意下如何?”

胡老六微微张大嘴巴,有点呆愣。

阳和所虽是大同府最大的卫所,平日军饷发得也足,但到底北疆穷乡僻壤,他又只是个九品小参军,一年下来能到手的饷银也不过是十两银子。

这个二椅——不对,是女郎君,出手当真阔绰,一下子就奉送他十两的孝敬花红?

实在不由得他不动心。

王徽声音压得低,凑得又近,刘悍站得远了些,完全听不到她在跟自己大舅子说什么,偏偏魏紫姚黄白蕖等人又站在前头,男男女女都是人高马大的,挡得严严实实,他就完全挤不过去,只急得一径擦汗。

胡老六斟酌一番,寻思自己那妹夫成天正事不做,就知道惹麻烦,自己帮他这一回,也没听他说要如何谢自己,倒不如遂了眼前这女人的意,多少还能发笔小财。

于是一咬牙,点点头,“得,就这么着了!今儿天晚,你们明日巳时正准时到城南小柳林那儿候着,除了喝的水之外什么东西都不准带,知道吗?”

“谨遵所命。”王徽笑着抱了抱拳,“如此就多谢军爷了。”

胡老六乱七八糟点点头,胡乱挥挥手,就收了募兵摊子一溜烟跑了,刘悍在后头一边喊一边追,须臾就跑过了街角,也不知追上了没有。

王徽笑容不改,淡淡招呼了众位下属,打道回府。

一路上就见到云绿温温柔柔握着王鸢的手,细声细语地给她解释方才王徽的打算,小姑娘脸色总算多云转晴,破涕为笑。

王徽心下倒是有些不豫。

王鸢这小姑娘哪儿都好,便算如今身体弱一些,日后专门给她开几次小灶,饮食锻炼跟上去了,体质总能逐渐变强。

只是这性子……

太天真,太绵软,也太敏感了些。

方才那胡老六一发话,小姑娘就红了眼眶,纵使迅速低了头下去,也还是被她瞧见了。

两年多以来,在她的操练捶打之下,哪怕是感情最丰富、动不动就爱掉泪的魏紫,也渐渐变成了咬钢嚼铁的性子,等闲再不落泪,仔细算来,上次见她红了眼圈,竟好像是一年多前云绿毁容那时候的事了。

唉……毕竟是人才,哪怕有再多不足之处,也还是值得费工夫去打磨的。

王徽就看了王鸢一眼,刚好小姑娘也偷偷抬眼看她,目光碰到一处,似是吓了一跳,又赶紧露出个羞怯的笑容。

王徽就冲她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另一边,卫所衙门前,看热闹的闲人们还在谈论方才那队娘子军的事情,三五成群地相互约了,打算明日一早就去小柳林围观考核。

王徽和胡老六打商量的时候,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刘悍是隔得太远听不见,但毕竟还有些离得近的,那是一字不差把王徽说的条件听在了耳朵里。

身着全套皮甲,戴铁盔,腰悬长剑,背负一张十斤铁弓,带箭五十支,连跑二十里——就这样,听着都足令他们这些大男人头晕的了,何况还要加倍?

那可是二十斤的铁弓、一百支羽箭,还要跑四十里啊!

时间还不能延长。

一些人就忍不住摇头叹息,觉得这女子看着似乎是个有本事的,可这口也未免夸得太大了些。

这些人里,就包括了年轻的曹鸣曹把总。

也就是朱癸口中的那位,张之涣将军的亲信、胡老六的顶头上司。

今日恰逢衙门里事少,将军放了他半天假,他闲来无事,心血来潮就想去募兵点看看,也不知今年的新兵资质如何。

然后就刚巧碰到了王徽这档子事情。

曹鸣眉头一皱,就觉得这事不寻常,转头一回大营就直接把胡老六提溜过来问话了。

“……都是我那不晓事的妹夫搞出来的,大人明鉴、明鉴呐!”在王徽面前不可一世的胡老六,到了曹鸣跟前立马就换了副脸色,满面堆欢,恨不能扑上去给上峰捏肩捶背,“您看着……怎么着?要不小的这就回去知会那王娘子,直接给他们报上名得了,那试呀,不考也罢——”

一边说着心下一边懊丧,若真要如此,那十两银子的花红可就拿不到了。

曹鸣斜他一眼,心下有些腻烦,虽然觉得王徽等人挺有趣,但也不会因为这几个素未谋面的人就干涉下属太多,左右今年募兵人数也差不多了,打量着再过一日就要收摊,这几个人,上不上得去罢,也没什么所谓。

他也不想断了下属的财路,反正也不是什么大钱。

这般想着,口里就道:“也不用,都说好了的……明儿照常考核就是,我便不过去了,你一应都给我照料好,别出了什么岔子,传到将军耳朵里可不好听。”

言下之意就是不管这事了。

胡老六大喜,连连答应,谄媚一番,自去盘算第二日的考核不提。

第81章 考核

晚间回到卫所当值时,曹鸣就把这件事当笑话讲给张之涣听了。

“……哦?竟有这等事?”张之涣微微眯起眼睛, 语气饶有兴致。

他约莫三十七八岁年纪, 许是北疆苦寒,风沙摧人, 人面相就有点显老,可他腰锁背直, 便是闲时也穿了半套戎装,身材十分健壮高大, 一双眼睛也极有神, 开合间眸光流转,显得沉稳而睿智。

曹鸣就有点摸不清上峰心思, 皱了皱眉, 又道:“是……不如末将再去把那胡老六提过来, 让他不要刁难那几人?直接报上名得了?”

女子征报步兵这种事本来就少, 一下七个女人两个男人——还凑不齐十个人——既要一同报名,又要多交银子通融, 这种事就更少了,简直找不出一个先例来。

故而胡老六临时整出个“既要交钱又要考核”的法子,好像也不能说是坏了规矩,毕竟这种事并没有明文的规定。

故而让他们考核也可以, 不考核直接报名,那却也无妨。

张之涣却没有理会他,沉吟半晌,微微笑道:“照你这么说——那姓王的女子倒是个有趣的, 所谓艺高人胆大,她若没有十成把握,只怕也不会那般行事。”

“……那将军的意思是?”曹鸣就迟疑着问。

张之涣轻拍椅子扶手,笑道:“明日一早你也过去观看考核,不独那领头的女子,他们所有人的成绩你都给我记下来,回头报给我知晓。”

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嗯……女子征报步兵,也有二十年没见了——有意思,倒要看看这姓王的到底有几分本事。”

曹鸣拱手一礼,恭恭敬敬应了,就要退下。

“……先慢着。”张之涣忽然叫住他,沉思良久,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把曹鸣召到身边,附耳说了几句。

“啊?这——”

曹鸣听着,就忍不住露了惊讶之色。

一夜无话,第二日清晨,王徽宅院里的众人就醒了过来,用过早饭,做了常规锻炼之后,大家伙儿就一齐赶往城南小柳林。

王鸢虽然不用参加考核,但也主动要求跟过去一起观看,王徽有意磨练她,也没拒绝,只半开玩笑半认真道:“你去是可以,但如果到时候看得哭了鼻子,我们可就不认你了。”

小姑娘脸蛋通红,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爱哭的毛病不好,鼓着腮帮子用力道:“我……属、属下这次保证不哭!”

众人就又被逗得好一通笑。

王徽清点了各人带的食水,看着没有错,就出发了。

毕竟有二十里地的路程,大楚度量衡跟后世相差不大,二十里就约莫是十公里,她自己更是要跑二十公里的路途,还得负重,不带水补给肯定是不行的。

众人到得不早不晚,大约差一刻巳正的时候抵达了小柳林外头,就见那处已聚了不少人,看见他们过来,就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通路,一边窃窃私语,不停指指点点。

显然都是看热闹不要钱的一票闲人。

曹鸣穿了套赭色粗布长衫,混在人堆里,一点不醒目,默默地看着王徽带着那群人由远及近走过来。

纵使足下是土路,身畔是烟尘,两侧挤满了或嘲笑、或蔑视、或怜悯、或不怀好意的人群,那个领头的女子却依旧面含微笑,一步步朝前走着,龙行虎步,不疾不徐,箭袖衣摆无风自拂,沉凝稳健,又是雍容又是风流,好像身处云端之上的九重台阁,而不是这风沙漫天的贫寒边陲。

曹鸣一时看得有点呆怔。

忽然间,那姓王的女子好像察觉了什么,眼睛一转就朝他这边看过来,目光锐利如冷电,仿佛瞬间就让他整个人曝露人前,无所遁形。

曹鸣一惊,下意识低下头去。

待回过神又重新抬起头时,却见那女子依旧浅笑盈盈走在前头,什么锐利啦冷电啦,都好似他自己的幻觉一般。

不多时,就到了巳时正,胡老六不知从哪处搞了块惊堂木,猛地一拍,众人顿时静了下来。

“……今日考核,着王徽、濮阳荑、魏紫、姚黄、云绿、赵玉棠、白蕖、朱癸八人,负重奔袭,自此地向南十里即为阳和隘口,彼处有兵士等候计时,王徽须走两个往返,其余人等走一个往返即可,限时一个时辰,披挂剑甲都在那边,自行去换上罢。”

胡老六扯着嗓子说完,又指了指一旁放置的一堆东西。

完了又忍不住扭头看曹鸣一眼,顶头上司就在旁边杵着,不紧张都不行啊。

皮甲直接套在衣服外头就行,不用脱什么,姑娘们也不扭捏,直接当着众人的面就穿戴好了。

头上戴了铁盔,身上斜挎箭筒,背负长弓,腰里悬了铁剑,再加上水囊,这负重怎么也有二十多公斤,可就连最弱的云绿也是浑若无事的样子。

王徽身上穿戴与众人别无二致,只是箭筒换了个大号的,里头装了一百支箭,左右腰侧各悬了一柄铁剑,身上挎了两把长弓,却丝毫不显累赘,举重若轻,一手按剑,一手负于背后,面含浅笑,顾盼神飞。

再加上她本就生得俊逸,身量又高挑,比许多男子都更显颀长,长身玉立站在那处,就硬是把灰扑扑的皮甲和铁盔也穿出了一身英气。

王鸢在场外看着,忍不住眼圈又有点泛红。

王徽却一眼横过去,唬得小姑娘连忙深吸口气,险险把泪意压了下去。

“都预备好了吗?”胡老六就扯着公鸭嗓问了一句。

王徽转头看看下属们,就回过头微笑颔首,道一声:“都好了,军爷下令吧。”

胡老六被她看着,莫名有点不自在,低下头胡乱哼一声,就喊声准备,而后又发一声喊,众人就跑了出去。

胡老六就把桌上倒扣的一个小沙漏翻了过来,转头一看,发现那些看热闹的闲汉已围住了官道,有些好事的起哄,还跟着一道跑了出去,不由发怒,连声嚷嚷,指使几名军士把闲人都逮了回来。

只有王鸢,她对自己体格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便算跟跑也跑不下来,只能留在起点处着急等待。

却是牢牢记着王徽的嘱咐,再急也不敢流泪了。

众人轻快小跑,齐头并进,眼见离起点已有一段距离,姚黄就紧跑几步赶到王徽身边,边跑边低声道:“主子,我们几个帮您分担些吧……那胡老六人忒坏!”

王徽只笑而不语,足下不紧不慢跑着,濮阳荑却凑过来轻声道:“子康莫再说话了,你看那边。”说着朝前头努了努嘴巴。

姚黄定睛一看,却见前方不远处,道旁立了五六个兵士,正不错眼地盯着他们,一面看一面念念有词,手里还比划着,显然是在数众人身上的装备数量。

“……娘希匹。”姚黄顿时泄气,忍不住学着定国公府小公爷的口头禅骂了一句,惹来众人一阵轻笑。

王徽心中却微微起疑,这一路跑过来,竟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大约每隔半里地就有一撮兵士在察看他们身上的装备,显然……十分着紧这次考核。

在她原先的认知里,这不过是一场玩笑般的闹剧,乃是刘悍和胡老六等人钻了募兵律条的空子,仗着她带的这个小队的情况十分特殊,没有先例,这才胡诌出了什么既要收钱又要考核的规矩,既刁难了人,又中饱了私囊。

所以按理说……排查应该不会这样严格才对。

况且就算胡老六想搞得严格一些,凭他一介参军只能领区区五百兵士的权责,恐怕也支使不动这样多的人手。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不禁想起方才往小柳林的时候,在人群里偶然瞥见一人,虽是穿得普通,但气质感觉却明显与那帮闲汉不同,而且还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眼神里带着审度和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