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胡老六又为何会出面说话,那也好解释,只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自忖此战必败,命不久矣,胸中血性反倒被激了出来,与其当个逃兵直接被濮阳荑一箭射死,倒不如临死前拼一把,好歹杀几个鞑子一起上路呢。

更多还是站在自己的角度考虑,倒并非单纯是为了支持她。

然而身为上位者,又是一个想在日后收揽曹鸣的上位者,却不能这样快就袒露心里的想法,此事说来说去,到底是曹鸣做的不地道,她若这么快就原谅了他,日后还如何拿捏?

用人可不是这么用的。

所谓上意难测,若她这个主子的心思这么容易就能被下属猜中,那还玩什么?

就这般,领头几人各怀鬼胎,慢慢回到了阳和大营。

这场战事持续时间太久,张之涣坐困城中,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连派四五波斥候出去打探战况,却都没什么准信儿回来。

差不多快到申牌时分,最后一波斥候探回来的消息不容乐观,只说我军中伏,太半人马尽皆覆没,主帅隋诸带了一小股人马往西北逃去,昂日格率部追击,不知所终。

张之涣终于再也坐不住了,当下整装披挂,又点了五千兵士,打算出城驰援。

然而就在此时,却又有探子连滚带爬闯进大帐,话都说不利索了,颤巍巍喊道:“报——将军!隋、隋副将他们回来了!大——得胜归来!”

“你说什么!”张之涣猛地起身,“他们回来了?!”

斥候正待答话,却见将军已大踏步走了出去。

只见大营外头的官道上,迎着如血残阳,缓缓行来一队人马,看着人数不多,几十人而已,却迁迁延延带了好长一串马匹,每匹马上行囊都鼓了出来,无数刀剑鞘柄露出,几乎每人身上都挂了三四把精铁长弓。

马,是柔然人的上好战马,弓,也是柔然人的精造好弓。

只是马上的人——尤其是领头的那几个——却个个浴血,形容狼狈。

可看那马匹武器,却又分明是胜了的样子。

张之涣从军二十多年,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胜局。

他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大踏步迎过去,身后跟了一大群副将谋士,也都是一副震惊之色。

隋诸催马向前,一个翻身滚下马来,扑到张之涣跟前跪下,声泪俱下,“将军,将军啊!末将此番险些就见不到您了呐!”

“子恒快快请起!”张之涣连忙扶他起来,又问,“战事如何?为何迁延了如此之久?”

隋诸却不答话,余光瞥见曹鸣就要开口,连忙抹一把泪,抢先道:“将军有所不知,末将此番还能活着回来,全是靠了麾下一人的大智大勇啊!”

一面说一面就伸手朝后头一挥,做了个手势。

曹鸣被噎住,暗恨在心。

张之涣就抬头望过去。

却见后面一匹马上下来一人,浑身战甲、衣衫几乎都被鲜血浸透了,风干后硬化成了一片一片,每一个动作都能传来咔咔轻响。

然而饶是如此,她的姿态却依旧轻捷而矫健,走了几步行到近前,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小人王徽,见过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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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参军

这是王徽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张之涣。

这位驻守鹿邺十二年的将领也回望着她,塞北苦寒, 给他的脸庞过早地刻下了风霜的痕迹, 明明才近不惑的年纪, 两鬓已然微白, 眉间有深刻的川字纹, 然而身材却依旧健硕高大, 双目炯然生光, 神情坚毅, 昭示着胸中仍然蓬勃的精神和意志。

“快快请起!”张之涣大步上前, 因了男女大防, 到底没有亲自扶她起身, 只是脸上的笑容越发亲切了些。

王徽依言起身,面上微微现了笑意, 拱手道:“全赖手下弟兄信任, 屈尊听命于我, 且运气又好,这才侥幸得胜归来, 隋副将言重了。”

“在渊说的这是哪里话!”隋诸哈哈大笑,倒是直接就开始叫她的表字, “若非你智勇双全,我隋子恒眼下可就是草原上的几块碎肉了,又焉能站在这处笑骂如常?”

一面说一面就收了笑,注视王徽的表情十分真诚。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张之涣就问道。

王徽就回到战马旁边,从马鞍上解下昂日格的金盔和头颅, 双手捧了走过去,复又单膝跪下,“将军,敌将昂日格首级在此!”

张之涣又是惊喜又是迷惑,抬手接过金盔和人头,细细端详一番,点头道:“不错,正是昂日格那厮!”顿了顿又问,“可我派出几波斥候外出打探,都说……”

后头的话就没说下去。

王徽笑着起身,冲身后的赵玉棠点点头。

赵玉棠毕竟功夫稍次,战场上杀敌不算太多,但也已不少,浑身浴血的样子并不比王徽好到哪里去,却是毫不怯场,走上前单膝跪下,朗声道:“回禀将军,此战我军得胜,来犯鞑子全军覆没,共缴获战马两百八十七匹,完好马刀三千七百九十三把,精铁长弓两千九百八十八具,羽箭甲具若干,一应战利均在此处,略无缺漏。”

张之涣又被惊了一下,看一眼后面的马队,一直延伸开去仿佛看不到头,顿时又惊又喜,北疆马匹奇缺,那是所有守将多年的心病,整个阳和大营也不过才八百多匹战马,此战一下就缴获了两百八十多匹,还个个都是柔然人驯出来的上好骏马,那简直就是天降之喜。

饶是张之涣从军多年,也不由喜动颜色,一时都忘了此战是惨胜,当下就笑道:“好,好,好!此战大胜,回来的弟兄人人皆可记功!”

曹鸣看了隋诸一眼,适时上前道:“将军,眼看这天也晚了,不若让将士们先回营清洗歇息一番罢,尤其是我家上官,此战若没有她,那就是必败之局,想必也是累得紧了……”

张之涣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点头,“你说得对!快些回营好生休整一番,待会晚饭时,我在主帐设宴款待——”

王徽却微微收了笑容,拱手道:“将军好意,小人心领,只是……”她回望一眼后头跟着的众将士,声音低了一些,“此战虽然得胜,却并非大胜,出师五千兵马,而今只有八十四人得能回还。故而小人以为……实在不适合大肆宴饮,还请将军收回成命。”

张之涣顿了顿,同隋诸曹鸣等人对视一眼,各自轻叹口气,笑容也收敛了一些。

“你说得很对,王——你是……”张之涣就微笑着看向她。

“小人表字在渊。”王徽从容答道,心里却是一哂,这老将军还挺会装蒜,明明私下里早就跟曹鸣把她的情况探了个底儿掉,这会居然还开口问她字什么。

“在渊所言极是,”张之涣点点头,和蔼道,“只是毕竟是胜仗,士气不可灭,大宴摆不得,咱们几个凑一桌吃顿好的,那也无可厚非嘛……你也得好好跟我说说这仗是怎么打的。”

说至此,语气已是不容置疑。

王徽也就从善如流答应下来,“既如此,小人便谢过将军了。”

张之涣就着人清点马匹和战利品入库,又特地派人领着王徽等人去了高级将领的营帐区,那处有独立的帐子作为盥洗沐浴之用,考虑到王徽几个女兵,这也算是颇为贴心了。

洗去一身血污征尘,换上新衣服,几个人神清气爽地走出来,在营帐外头会合了,就有兵士过来请他们去主帐赴宴。

“我们几个也有份?不是只有主子吗?”朱癸就指住自己鼻子。

“几位已经是咱们大营里的英雄了,自然人人有份。”那兵士微笑着说。

“行了,别啰嗦了,收拾收拾赶紧往那边去吧,”王徽就拍拍手,又嘱咐几句,“到时嘴巴闭紧点,喝酒吃肉就行了,除非问到你们,否则不许多话,知道吗?”

沉稳些的就拱手应下,另几个皮猴则嬉皮笑脸你推我我搡你,十分欢喜雀跃。

头回上战场,就人人都杀敌过百,最后还打了胜仗,带了这么多战利品回来,虽是惨胜,却丝毫不能磨灭这些年轻姑娘小伙心里的兴奋之情。

……到底都还是孩子啊。

王徽几乎是慈祥地看着他们,眼睛里的笑意满得都要溢出来了。

曹鸣站在一旁,看着这些人笑成一团,忽然从心底里升起一股慌张的情绪来,总觉得自己始终无法融进去,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上官,我……”他凑到王徽身边,张口说了几个字,却又不知该往下接什么。

王徽心情很好,转过身看他一眼,叹口气,也就没有继续拿捏,只笑了笑道:“伯煜,你什么都不必再说,我心里晓得你的意思。”

曹鸣张张嘴,神色几经变幻,期期艾艾吐出一句,“上、上官……我——属下当时是真没想太多,只……只是觉得那等情势,实难获胜……”

王徽慢慢地就笑开了,伸手拍拍他肩膀,笑容诚恳,“伯煜,你我相识不久,你有种种顾虑,那也是人之常情,不像那几个憨的傻的,”她回手指了指不远处,姚黄云绿等人正闹成一团,“……便是我让他们往油锅里跳,他们也能眼都不眨地就跳下去。”

说这话时,她的笑容里就添了几分真切的温暖,语气微带宠溺。

曹鸣看着,心底深处忽然就泛起一丝微妙的羡慕。

“只是,”她回过头来直视曹鸣,眼神里带了几分郑重,“我王徽从不会说大话,更不会无端带累身边之人一道送死,一场征战,我若无八|九分把握,是绝对不会断言胜败的。”

“同为袍泽,来日方长,总能慢慢相处下去,”她语气颇为轻松,“时日久了,伯煜心中自会对我更加信任几分,对不对?”

曹鸣心中震动,定定凝视她一阵,低声道:“是。”

比之平日的圆滑,他此时的语气里倒多了几分真诚。

王徽却又面色一肃,“然而战场情势瞬息万变,时机稍纵即逝,我一向以为——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若是再有战事,我发了什么号令,伯煜心中若有疑惑,也请押后再谈……今日之事,我希望以后不要再发生。”

曹鸣听她语气严肃起来,眼神有些逼人,尚在咂摸那句“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一时没回过神,下意识就单膝跪了下去,脱口道:“是,末将遵命!”

一套动作做完,自己倒是呆住了,旁边笑闹的几人也静了一些,朝这边看过来,神情各异。

“伯煜这是做什么,快起来。”王徽就笑着扶他起来,又道,“好了,时辰晚了,得快点走了,莫教将军他们等咱们。”

主帐里只坐了寥寥数人,张之涣和隋诸自然在座,另还有两三位副将,以及张之涣手下的两个幕僚。

众人各自行礼,就分了尊卑入座。

曹鸣本为把总,如今虽然明面上辞了军职重做小兵,但毕竟还是张之涣身边的近人,若要坐到王徽等人上首,那也无可厚非。

然而他只是垂着头行过礼,就静静去了最下首的位置坐了,竟比最晚入队的王鸢朱癸还要靠边,一副敬陪末座的架势。

王徽笑容不改,没说什么。

张之涣就看了她一眼,眼底微含讶色。

未料这年轻姑娘这么快就把曹伯煜给收服了,莫非是因为此战之功?

众人就各自寒暄几句,隋诸早就添油加酱把王徽的功绩描述了一番,他已是想开了,左右此番逃不过责罚,倒不如赶紧花功夫讨好一下王在渊,眼看这又是一位出挑的,虽是女子,走不了太高,但将军是绝不会放过这等人才的,日后若是做了谋士,只怕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主,若是能得了她的欢心,自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故而言辞间就把王徽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直如武曲星下凡一般厉害。

张之涣听在耳朵里,虽然感慨王徽确是不世出的英才俊杰,却也暗自讶异,怎的不光是曹鸣,连隋子恒这个素来刚愎自用的,也开始一边倒了?

一面就站起身,亲自给王徽敬了一杯酒,“……军中从简,没什么精致菜肴,只是酒管够,肉管饱,在渊千万莫要客气。”一面说一面仰头饮尽,继而亮了亮杯底。

士兵行军是不能饮酒的,但眼下得胜归来,小酌几杯,倒也无伤大雅。

王徽自然也是不客气地一饮而尽,笑着听将军们赞不绝口,什么女中豪杰啦不让须眉啦,又是天赐将星,智勇非凡之类的,所有人都瞅准了张之涣的意思,看出来他是要抬举这个女兵,好话便都不要钱地往外冒。

不过说了之后也颇觉理直气壮,莫说大楚世代重文轻武,武官一系自来暗弱,便是民风剽悍、妇孺皆可上马作战的柔然,又有几个能于颓势中反败为胜、区区几十人就大败敌方几千兵马的大将?

至少在他们十几年北疆戍边的生涯之中,还从未见过。

张之涣一面夸赞王徽,一面暗自观察,却发现这女子气质平和,风度翩翩,对每个人的赞誉都有好话回敬,把每个人都哄得熨帖舒坦。

她那几个年轻的手下,还能看出来刚打了胜仗的兴奋之意,而这女子……竟是从头至尾都八风不动的模样,宠辱不惊,半点都没有刚指挥了一场绝地反击的自觉。

可她——看着也不过才十五六岁吧?

到底是哪里——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怪物的?

张之涣就不免细细回忆曹鸣跟他说过的那些事情,却只知道这女子来自南边,金陵人氏,其余的底细是一概不知。

好像真就是从天而降一般。

正自出神,袖子却被旁边的人拽了拽。

“将军,将军。”那谋士低声道,“您怎么了?隋副将提议您给王在渊升迁呢。”

“啊、哦,哦!”张之涣回过神来,转头看向王徽,却和她的目光对上,那双眼睛黑沉沉的,面上虽带了笑意,眼底深处却仿佛亘古寂静的夜空,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罢了。

如此人才,又何必计较她何来何往?

张之涣轻叹口气,笑道:“那是自然,一个参军之职,在渊你是逃不了的了。”

王徽笑笑,并没出了意料,正要拱手道谢,却听他又道:“只是朝廷限令,这个嘛……在渊毕竟是女儿身,不可领更高的职衔,但你毕竟有奇功在身,细枝末节之处,咱们也不是不能通融的。”

王徽就放下了手,静静等待他的后话。

“不若就让在渊领了参军之职,再给她把总之权罢,原先手下那九人,各自都做个百夫长,”张之涣笑道,“参军只可领五百兵士,在渊如此人才,五百人自是委屈了你,便给你一千兵马——子恒。”一边说一边又转头看向隋诸。

隋诸笑吟吟拱手,“末将在。”

神情毫不意外,显然是之前就商量好了的。

“你此次失察,险些带累大军全军覆没,不可不罚……”张之涣就板下脸来,“旁的暂且搁一搁,只你手底下那八十名亲卫,就是方才回来的那些人,就一并归到在渊手底下罢。”

第91章 将兵

隋诸就佯作不愿,苦着脸埋怨几句, 又出言打趣王徽。

王徽自是不骄不躁, 从容谢过。

只是张之涣却淡淡看了隋诸一眼, 笑容淡了一些。

隋诸就讪讪闭住嘴, 不说话了。

王徽却是心知肚明, 此战虽说胜了, 却到底是惨胜, 而且是惨得不能再惨, 五千人出去, 八十四人回来, 虽说比鞑子全军覆没要好些, 但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情罢了。

单单把手下亲卫削减一些拨出去,只怕还不会是隋诸所受处罚的全部。

此役死了这么多人, 张之涣要是不给他来一刀狠的, 只怕也无法告慰战死将士的在天之灵。

另几个副将和谋士眼见气氛有点僵, 就笑着站起来敬酒缓颊,张之涣也便就坡下驴, 只说一些吃吃喝喝之类的闲事了。

一场小宴从金乌西坠吃到华灯将歇,几名副将喝得都有点高, 各自被亲卫们扶了回去,唯王徽手下几人,平时就受自家主子严加管教,即便是在这样的场合,也只是小酌几杯点到即止, 散了宴时仍是神采奕奕、精神抖擞的样子,张之涣看在眼里,又是暗暗点头。

“在渊还请留步。”走到帐外,他就抬手把王徽唤了过去。

王徽走过去行礼,“将军有何吩咐?”

常人酒足饭饱之后,总是意志、防备最为松懈之时,不仅精神懒散,外表上也会有些改变,就像他手底下那几个不争气的,喝了一通小酒之后,眼神朦胧脚步蹒跚,红着一张大脸,衣服衽口也敞开了,甚至头发都有些散乱,一个个醉意熏天的样子,路都走不稳。

而眼前这个年轻女子,发髻衣饰丝毫不乱,轮廓俊逸的脸庞甚至连一丝酒后红晕都没有,帐里灯光照在她脸上,浅笑盈盈,漆黑双眼幽深沉静,不卑不亢站在那处,身姿峻拔似红杉,气质沉凝如山岳。

仿佛全不曾赴过方才那场酒宴一般。

张之涣不由怔了一瞬,恍惚有种感觉,这样的人,只怕……即便是这浩瀚苍茫的北疆大漠,也留她不住。

“将军?”王徽见他发呆,就略微提高声音问了一句。

“啊……在渊呐,”张之涣回过神来,不由轻轻一叹,收了思绪,笑道,“有句话还忘了与你交代,明儿你和部下好生休息一日,后天我就着人把那一千兵马划到你手下……你可想好了都要些什么样的兵?”

王徽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只微笑道:“但凭将军做主。”

张之涣一笑,也不再客气,“……自不会让你去带新兵,你手下这一千人,全是我那几个副将手底下原有的亲卫,各自挑出一批精干的,拨到你麾下差遣……个个都是好样的,想必在渊不会令我失望。”

王徽不由扬起了眉毛。

这张将军倒也有趣,见识了她战场上用兵的能耐还不够,竟还要考较她用人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