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徽一言不发,带着儿郎们迅速冲到了第一个箭垛后头。

掩体高大,十六个人挨紧一点,足够躲藏,王徽就躲在后面,又如法炮制解决了十五个弓兵。

而这时,最近的一队巡卫已经走到了中间的位置。

他们屏声敛气,待巡卫走过之后,又猫着腰冲到了第二座箭垛之下。

王徽检查一下箭囊,还剩不到九十只小箭,终究是无法在短兵相接之前干掉所有远程……但只剩下两三个的话,却是不足为惧。

他们就这样跑跑躲躲,利用城楼上高耸的箭垛,有惊无险地躲避着巡卫,射杀着弓兵,不过盏茶工夫,就已经跑完了大半条城楼,只剩下十来个弓兵没有解决了。

而这时,第二次走过城墙南段的巡卫终于也发现了不对。

只听几声又惊又惧的嚎叫,夹杂着柔然语,王徽等人完全听不懂,但想来也知道,是那些死去的弓兵终于被发现了。

王徽冷哼一声,再不掩饰,沉声喝道:“上!”

话音甫落,她就扬起手中弩机,小箭连射,例无虚发,剩下几个弓兵完全不及反应,咽喉纷纷中箭,立毙当场。

还剩下五个弓兵。

“先杀弓兵!”王徽大喝,几个飞熊卫再不迟疑,抽出腰间刀剑,冲上前去直接斩了首,可怜那几个弓兵完全不及反应,就这样被近了身,弓箭都没有摸到就见了阎王。

南端的巡卫正在全速赶来。

而毛定边也带着另外十五个飞熊卫从北边登上了城楼。

血战一触即发。

第150章 破关(下)

常三怀, 现年二十一岁,太原府忻县人氏,四年前应征入伍, 投入阳和所驻军做一名小兵。

彼时王徽还是冠军校尉的职衔。

后来一举收复雁门关、河套平原和燕云四州, 将军从校尉一步步升到如今的镇北大将军、燕云侯, 而他自己也从一个新兵蛋子变成了飞熊卫千总。

他入营晚,升迁自然也晚,等到进了飞熊卫,能近身保护主上的时候,将军早已不再亲自上阵杀敌, 他纵使心中神往仰慕, 也只能在老资格的同袍口中听听想当年而已了。

虽然跟着将军打了一场又一场的胜仗, 但不能亲眼见到将军杀敌——这多少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

而现在——

这遗憾有多深,他就有多庆幸今晚能被选中前来参与这次任务。

常三怀这样想着,一面抬头去敌阵之中寻找将军的身影, 眼神里带了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狂热。

他一眼就看到了将军——那个轻灵迅捷却又勇猛无匹的身影, 手执一柄弧长弯刀,正是大名鼎鼎的“朝日格图”, 据说是当年剿灭金察部时斩获的左谷蠡王爱刀, 整个人就像一台高效而精准的杀戮机器,所过之处无不挥洒热血,每一刀劈出都绝无落空,总能带走一条生命。

她身旁三尺之内并没有任何同袍,然而却丝毫不见势弱, 一人游走于万千敌军之中,那些鞑子仿佛完全不能给她造成任何阻碍或者伤害,而只能令她更加如鱼得水,所过之处绝无一合之敌,不过短短几瞬的工夫,她身后就已倒下了十几具鞑子尸体。

常三怀一时看得呆住,几乎忘了自己也身处敌阵之中,等到察觉身后有劲风袭来,好像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让开!”

却是将军高声斥了一句。

常三怀一愣,不及反应,就见将军扭过头来,那双眼睛直直望进他的眼睛里,夜空一般的瞳仁映着火光,仿佛洒落了漫天星辰,又好像沉默冰冷的幽深古井。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发呆的一瞬间,王徽已然纵跃过去,一刀格住他身后鞑子砍过来的剑刃,又猛踢一个扫堂腿把人绊倒,趁他爬不起来的时候给他抹了脖子。

三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简直是教科书一般精确而优美的杀戮范例。

常三怀一颗心怦怦乱跳,眼睛发亮,脸涨得通红,正想说点什么表示感谢,然而抬头一瞧,却忽地睁大眼睛,惊恐喊道:“将军小心——”

王徽眼睛微眯,身体先于意识做出反应,猛然往右侧一躲,只觉寒风袭来,一根利箭从耳畔擦过,直直钉入不远处的箭垛中,箭尾兀自微微颤动。

王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右手边恰好是一处箭孔,有个死去的弓兵正趴在那里,她还刀入鞘,探手抓过弓兵手中的弓,又从尸体箭囊中捞出一支箭来。

转身,弯弓,搭箭。

不过一瞬的工夫。

在她搭好箭的同时,对方的箭已然射出。

她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微笑,弯弓如满月,甚至都没怎么瞄准,就松开了手,锋利的弓弦在那枚久经打磨的兽骨扳指上又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擦痕。

常三怀睁大眼睛望着这一幕。

仿佛是自带慢动作效果一般,王徽的箭又快又猛,力道沉凝,后发而先至,先是撞掉了对方羽箭的箭镞,而后继续向前,直接将那支纤细的箭劈成了两根更细的木条,犹带劲风,势头不减,不偏不倚插入了对面鞑子的额头,带着那人蹬蹬蹬后退几步,方才歪歪斜斜倒下,一口气终于咽绝了。

一切不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王徽轻轻吐出口气来,见那飞熊卫仍在一旁目瞪口呆望着自己,不由斥道:“战场上愣着做什么,找死吗?”

一句话吼完,也不待对方反应,又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箭来,在一旁火把上蘸了蘸,待那木制箭柄燃起来了,就搭在弓弦上,直接朝空中射了出去。

火箭疾速上升,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醒目的轨迹,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远方仿佛传来低沉的轰鸣,仿佛有千万头巨兽一齐发足狂奔,即便身处城楼之上,依然能感受到大地的震动。

“从速击杀身周敌人,立刻撤下城楼!”王徽大喊一声,“朝日格图”寒光划过半圆,又带走了几名鞑子士兵的生命。

毛定边也领着人迅速赶到了王徽身边,敢死小队且战且退,一面杀敌一面往城墙下头撤退,当他们离开城下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只听一声沉闷的巨响,惊天动地一般,有什么东西轰在了城墙上。

堪堪赶来驰援的关内鞑子守军一时都停住了脚步,完全顾不上追杀那一小队楚军,只微张开嘴,每个人都呆呆立在原地,抬头看着那震撼的一幕。

王徽也忍不住抬头,这还是她第一次站在城内观看连天弩破城的景象。

随着精钢巨箭的狂轰滥炸,大量砂石和砖块不断从城楼上滚落,城墙上的火把跌落在地,点燃了箭垛和木料,燃起熊熊大火,更加快了这段城墙的坍塌速度。

尚来不及躲避的城头守军随着城楼坍塌而摔落,有些运气好,直接就摔死了,有些却是倒霉,摔落在地一时未死,腿断臂折地哀嚎着,正一点点往边上蠕动,却又很快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死。

当然,更多的人是被活活烧死的。

火光、烟尘、巨石,和着无数鞑子守军的哀号惨叫,即便是在深夜,居庸关城楼也被大火映得亮如白昼,鲜血和尸体随处可见,恍如人间炼狱。

坍塌了一半的城楼上,赫然出现了巨大的黑色铁钩,在火光的映衬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云梯!是云梯!将军,援兵到了!”有飞熊卫兴奋起来,精神大振,顺手又砍翻了几个鞑子。

王徽猛然回头看过去,却见云梯搭建的地方,最先出现的不是士兵,而是……

——竟是一具瘦削修长的骏马头颅。

那战马通体漆黑,仿佛融入了夜色,四蹄却鲜红如火,仿佛踩在烈焰上一般,只见它顺着梯子冲上城楼,身体矫健而灵活,踩着坍塌的石块直接冲了下来,不过转瞬工夫,已经小跑到了王徽跟前,大脑袋在主人身上挨挨蹭蹭,打响鼻撩蹄子,浑身上下都写着“撒娇”二字。

燕云大军跟在石榴后面,如潮水一般涌入了城内。

濮阳荑、姚黄、朱癸等人打头阵,第一时间护在了主上身畔。

王徽朗声大笑,一个腾跃坐上马背,举起长刀高声喊:“众将士听令,随我剿灭鞑虏,拿下居庸关!”

众将轰然应喏,一部分车狞卫拉起了城门绞盘,轰鸣响过,居庸关城楼大门洞开,十万燕云将士顷刻间便涌入了关内。

业火燎天,金戈铁冷,这座沦入鞑虏之手三百余年的天下第一雄关,终于在今夜再度得见天光。

永嘉二十五年九月十二,朝阳初升,当早霞染红了东方天空之时,柔然人的鲜血也染红了居庸关内外大地。

燕云将士鏖战一夜,从城头打到城下,从关外打到关内,几经浴血,到底还是把这座雄关拿下了。

寅初三刻,王徽手刃居庸关守将阿里不苏。

卯正二刻,清点所有战俘,共计六万七千余人。

辰正时分,旭日初升,王徽下令就地格杀所有俘虏,不留活口。

这六万七千多个人头砍下来,也费了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刑场设在关外旷野之上,即便地势开阔,那样多的人头砍完了,尸体堆积如山,众将真真地见识了一回什么叫血流漂杵。

“万人坑挖好了吗?”王徽就问。

“回主子,已经妥了,随时可以掩埋尸体。”回话的是濮阳荑,她眉宇间有几缕倦色,但看着精神还好,雪白的面庞上还有未干的血迹,刚才也是帮着斩杀了几拨俘虏。

王徽细细察看她神情,倒是再没看到开战前夕那种犹豫彷徨的痕迹。

对于斩俘这件事,看来她应该是想开了。

“嗯,这就去办罢。”王徽唇角就露出笑意,拍拍濮阳荑的肩膀,“再传下令去,全军在关内休整一日一夜,后天清晨子敬他们也该到了,待会了师,咱们就杀到上京去。”

“是!”濮阳荑眸子亮了几分,拱手应下。

正如王徽所料,九月十三黎明时分,魏紫、白蕖、曹鸣三人率领着另一路十万大军抵达了居庸关,带着儒、妫、檀、顺、蓟五州的捷报,顺利同燕云侯会师。

虽然分别时间不长,两边却都是经历了险死生还的血战,如今两下里相见,自然各有一番欢喜,王徽清点一下人数,二十万大军折损并不多,战死不到一千,轻伤四千多,重伤无力行动者大约八百多人,王徽就吩咐他们暂且留在居庸关内休养,又留了几个军医时时照看。

令人惊喜的是,当夜水下奇袭居庸关的那三十个敢死队员,却是一个都没有死。

九月十五辰正,燕云大军自居庸关开拔,往东南而去,行军不到半日就已抵达幽州边界,如同一柄利剑直插柔然心脏,势如破竹,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知歼灭了多少股鞑子余孽,终于在当日黄昏时分,兵临上京城下。

第151章 灭国

上京皇宫, 一百年前柔然迁都幽州后兴建,宫城划为四方,以中轴线分开三殿十六宫, 总体上来说, 其建筑风格是兼具了中原的典雅恢弘和漠北的粗犷豪放——当然, 也只能是打眼一看的事情,经不住仔细推敲,比之正统汉民族的宫室,形似而神不具,充其量只能算个四不像罢了。

如今, 柔然第二十九任可汗阔绿台·跋图, 正坐在大政殿的金龙宝座之上, 怔怔盯着不远处的蟠龙柱出神。

长生天的子民本以雄鹰和苍狼为图腾,然而自从入主燕云之后,游牧民族深受汉人影响, 交互融合百年之后, 竟也开始以龙为尊了。

大政殿历来是可汗朝会群臣的地方,然而此刻却只有跋图一人在此, 整座大殿空空荡荡, 地上的金砖映着殿内灯火,折射出幽幽的冷光。

黎明已过,殿外天空已现出了鱼肚白。

跋图可汗穿着青表朱里的漆纱云龙衮服,头戴十二旒冕,俨然是大祭大册时最庄严的行头, 在龙座上正襟危坐。

坐姿虽端,眼里却布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形容憔悴,似乎是整夜未眠的样子。

忽然,殿门猛地被人推开。

“父汗,父汗!”外头跌跌撞撞闯进个人来,穿着一袭软甲,披挂尚算齐整,然而手中兵刃却断了一截,只剩半片刀刃,袍摆和袖口处还有斑斑血迹,看上去十分狼狈。

这是柔然储君,也是跋图最器重的嫡长子阔绿台·巴雅尔。

“父汗!”巴雅尔语气急迫而焦灼,“南人已经打到宫城外头了!请父汗速速决断,尽快随我等从暗道撤离!”

跋图眼珠转了转,总算是有了点反应,呆愣好半晌,直到巴雅尔又重复一遍,他才静静问道:“是……那个俅特格王带的兵吗?”

巴雅尔一愣,心说这不明摆着吗,早几日的军报上也写得清清楚楚了,还问这个作甚?心下越发焦急,匆匆道:“是啊父汗,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若非还顾忌着君臣尊卑,他早就上去揍晕可汗直接把人扛走了事。

然而跋图却垂下眼睛,竟是缓缓笑了一声,而后抬眼看向儿子,表情说不出的慈祥。

“真是那个女人的话,”他轻声说着,语气里有种诡异的悠闲,“只怕……咱们谁也走不脱。”

“啊?”巴雅尔没反应过来。

跋图悲悯地看着儿子,不再开口。

恰在此时,一名柔然士兵小跑进来,也是一身的狼狈,进了大殿就跪倒在地,嗓音嘶哑,几乎带了哭腔,“大汗!台吉!暗道、暗道被堵死了!”

“你说什么?!”巴雅尔厉声喝问。

“小人不敢欺瞒台吉!”那士兵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亲卫已去探过路了,暗道另一头早被汉人挖开,重兵把守啊!”

巴雅尔踉跄退了一步,似是没回过神来,脸色惨白,忽然眼睛一亮,振奋道:“……无妨,无妨!先帝在庆宁宫下头还建了一条密道,从来没用过,父汗,咱们可以走那个——”

然而他话音未落,却又被那士兵哭着打断了。

“台吉,庆宁宫下头那一条也断了啊!”

巴雅尔愣住,身子晃了晃,似是站立不稳,勉强扶住一旁龙柱,嘴唇开开合合,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你骗我……这不可能……”

回答他的只有士兵低声的啜泣。

怔愣半晌,才恍惚听到父汗慈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巴雅尔,你过来。”

巴雅尔木呆呆转身,看向龙座上的父汗。

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还是那样慈爱中带着期许和信任的目光,那双臂膀曾把幼小的他揽在怀中,站在高楼之上与他笑谈江山,也曾抱他在马背上,手把手教给他骑射之术。

这位长生天赐下的帝王,曾经是那样的伟岸挺拔、高不可攀。

可如今……为何却如此苍老、憔悴、孱弱?

巴雅尔倒退了一步。

垂老的可汗叹口气,轻声问道:“你额吉呢?”

巴雅尔张张嘴,说不出话来,嘴唇剧烈颤抖,眼圈却已红了。

他的母亲,也就是跋图的正妻、柔然的可敦,在他前来大政殿之前就投缳自尽了。

他强忍悲痛,前来接应父汗,本来是想着谎称额吉已经从暗道逃走,以此来劝父汗也一并出逃,然而此刻两条暗道都被堵死了,他再骗父汗又有何用?

“她果然是……这老婆子,哈哈。”跋图笑出声来,摇头叹道,“我早跟她说过,那俅特格王虽然凶狠狡诈,却自有其品格,况且又是女子,后宫这些女人就算被俘,也不会如何……更何况咱们草原儿女,不像他们汉人那样讲究些臭规矩,什么三贞九烈玉碎瓦全的,就算——那又如何?到底活下去才最重要……”

“额吉她,”巴雅尔嗓音低沉,“不是死节,而是——死国。”

此言一出,跋图就沉默了下去,半晌又笑笑,喃喃道:“死国……是啊,死国,誓与柔然共存亡,不愧是我的可敦……”

一边说着,他竟站了起来,缓缓走到长子身边,探手一捞,就把儿子腰间挂的那柄断刀握在了手中。

“……父汗?”巴雅尔茫然抬头。

就在此时,大殿外喊杀声已近,那跪着的士兵一跃而起,拱手道:“大汗,台吉,敌军到了,殿外还有几十个弟兄……大汗放心,我等必定誓死保卫大政殿,不死不休!”

一面说一面就匆匆跑出了殿外,竟是再不曾回头看一眼。

跋图一言不发,只把那柄断刀捧在掌心,不住翻看把玩。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须臾,殿外嘈杂渐消,有沉重的脚步声,夹杂着金铁铿鸣之声缓缓传来。

低沉柔和的女子嗓音自殿外响起,巴雅尔汉话说得不好,只约略听懂了“可汗”“殿内”几个词。

“是俅特格王!”巴雅尔惊恐低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灭国之仇的元凶就与他一门之隔,他心中却不知是恐惧更多还是仇恨更多。

“巴雅尔……”跋图叹了口气,忽然一手握住儿子的手腕。

“父汗?”巴雅尔木然回头。

“孩子,你记住,”跋图浑浊的眼睛里忽然烧起两团火苗,格外明亮,手劲也异常大,把儿子的手腕攥得紧紧的,“草原可亡,柔然可灭,但阔绿台的血脉却决不能断!无论如何,你得给我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