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郑唯宪哈哈笑着受了王徽的礼,一旁丛国章却板着脸避开,而后又行个礼道:“下官不敢受郡王的安。”

王徽但笑不语。

一旁万衍也上前来给吴王行礼,见了丛国章却只打个拱,微笑招呼:“元辅。”

丛国章微微点头,回了半个礼,依旧板脸,“孝箐。”

他二人左右为相,虽然时人多以左为尊,且丛国章资历远比万衍要老,但毕竟两人同掌中书省,同为正一品,并无明确上下级之份,两人之间多以平级见礼,万衍称丛国章为“元辅”,也不过是个礼节上的尊称。

袁熙等人和吴王身后那拨人也各自上前见礼,只不过这些人最低也是三品大员,个个都是重臣,便算私下里各逞心机,斗得你死我活,见了面却仍是摆足了笑脸,你好我好大家好,其乐也融融。

到底是勤政殿外,便算众人龃龉累累,常年不对付,面上也还是一派和睦,王徽对吴王,万衍对丛国章,袁熙对礼部尚书,各人自动自发挑了同级别的对手,各自捉对互相吹捧,直说了盏茶时分,吴王才笑吟吟从怀里掏出个大红地泥金信封来,递给王徽。

王徽一愣,接过来笑问:“王爷这是?”

“说来也是喜事一桩。”吴王笑道,右手抚着颌下短须,“去年底在渊尚未回京,仲娘又给本王添了一子,本王就求到父皇跟前,给她请封了侧妃。孩子到三月初十恰好满百日,王妃同本王商量着也是要大办,燕云王既为侧妃长姐,自然得是座上宾,这帖子便由本王亲自下给你了,在渊可不许不来啊。”

王徽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是一闪。

她那便宜老爹王世通续弦之后,继母兰素心曾产下过一对龙凤胎,男孩乳名元哥儿,据说两岁上就夭折了,尚未来得及取学名,别说是王徽,就算是原主的记忆里,对当年那个奶娃娃也没什么印象。

女孩闺名叫王衡,王家男女分开序齿,王衡行二,小字便叫做“仲娘”。

能产下庶子,又能令吴王直接称她小字,可见王家二姑娘在吴王府里还是相当得宠的。

王衡产子又晋封吴王侧妃,这件事王徽自然知道,大楚历来的规矩,诸王妾侍凡育男胎者,皆可晋侧妃,这是将近三百年的规矩,没什么好争论的,更何况这只是个亲王的庶子,又不是宫里新添了皇子,故而王徽知道便知道了,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

不过令她颇为意外的是,自打回京以后,她那老爹和后娘却是一次都没有上过门,当然,她也没那个心情去主动瞧他们,只是遣人递了话,又打点几样礼品送了过去。

所幸王氏夫妇不严不慈的名声早几年就传出去了,燕云王同父母不睦,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初时尚有人诟病燕云王不孝,然而毕竟王氏夫妇有错在先,且王徽回京后圣眷优渥,万岁爷又是亲自犒军又是赐宴坤宁宫的,甚至连燕云王差点给定安伯去了势,圣上都连申斥也没有一句,反倒还好言安慰,还解了龙泉剑上的剑穗赠给燕云王……

手里既有兵,又有权,还得圣眷,又因是女子,连御史台也只是上了几道酸了吧唧的折子就没下文了,如此显赫,时间一久,自然再没有人敢对燕云王不敬。

当然,一些儒林士子为了彰显不畏强权的风骨,倒是经常写了各种诗词文章痛骂女郡王的斑斑劣迹——有趣的是,当年大肆赞扬边塞将士、为燕云王驱除鞑虏歌功颂德的,差不多也是这拨人。

无论如何,也都是些屡试不第、自认怀才不遇的穷酸文人罢了。

不是说不重视文人的作用,但一来王徽眼下实在没工夫去料理他们,二来……她也需要一些人在朝在野不断对她口诛笔伐,如此——老皇帝多少也能放点心。

不过眼下吴王既然说到了王侧妃的事情,倒令王徽不得不在意起来了,想当年她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长乐县主,王氏夫妇都能巴巴地赶去紫金别院打秋风,如今她得封燕云郡王,官至正一品上柱国,这两个竟然安静了?

莫非是王仲娘做了吴王侧妃之后给他们的好处,竟还超过了燕云王本人所能给的?

王徽想着,心下就是一哂,暂时把这事放在心上,面上笑道:“既是吴王殿下亲来相邀,小王说什么也不能拂了王爷的面子,三月初十正日子,小王必然到府相贺。”

吴王又咧开嘴巴哈哈大笑,似是极为高兴,“如此甚好!在渊可一定不许迟到,本王同王妃必扫榻以待。”

王徽笑着谢过,几人又说几句闲话,两下里也就互相告辞了。

目送着燕云王一行人渐渐远去,消失在红墙黄瓦的宫阙之间,只见那女子个头虽非最高,然而一身玄黑蟒袍,腰锁背直,意态轩昂,气势卓然,在一众大官中间,竟有鹤立鸡群之感。

吴王半眯了眼睛,缓缓说道:“区区小女子,竟也有此龙章凤姿之态,一身气势不输男儿……勉强也可算是当世人杰了。”

丛国章依旧板着一张老脸,听吴王说了这么一句,竟是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低声道:“龙章凤姿?还是鹰视狼顾?”

吴王一愣,看向左相,不免骇笑,“叔惠,这个词可不能乱用啊,她不过一个女子……”

丛国章从善如流拱拱手,“下官失言,王爷莫怪。”而后又道:“王侧妃到底是与您说了那回事了?”

“说是说了,然而女流之辈本就心窄,况且又是小门小户出身,能有什么见识?”吴王不甚在意,“单这么听着,倒的确算得上燕云王的一个把柄,然而万一她说了假话,或者她自己都不知道实情,咱们贸贸然用了,反被那王在渊倒打一耙怎么办?还是暂且观望一阵罢。”

丛国章抿抿嘴唇,似乎有些不甘心,又道:“王爷说的是,只是即便如此,世人皆知万孝箐早归了燕云一党,深得燕云王重用,如此一来——那燕云王恐怕就不是咱们能拉拢的……”

吴王又是摇头,拍拍左相的肩膀,笑道:“叔惠,你这是一叶障目啊,只一心与那万衍纠缠了,眼光被仇怨束住,岂是堂堂大楚左相的做派?”

丛国章一愣,“……倒要请王爷指教。”

吴王捋一捋胡子,面貌看似粗豪,眼中却闪过精光,笑道:“你也说了那燕云王有鹰视狼顾之相,眼下她与万衍虽然并未明言支持哪一位,但你难道信她会是纯臣?话又说回来,叔惠可知道,目下燕云大军有多少了?”

丛国章微微迟疑,未及说话,就见吴王已然神秘一笑,以袖口遮掩,抬手比了个“八”的手势。

“八——竟、竟有这么多?!”

左相大惊失色,差点脱口说出那个数字,所幸险险刹住,却仍是满脸震惊。

“若消息无误,当是这个数不假。”吴王缓缓点头,笑容阴沉,“所谓得燕云者得天下,这样一支雄兵,如能拉拢过来,岂不比与之作对要好上太多?”

丛国章到底多年为相,惊骇之情一瞬即过,又恢复了僵尸脸,沉吟片刻道:“太子和中宫明显已开始活动,晋王也坐不住了,四皇子还年幼,倒暂时可以不论,如此一来……”

吴王点头接道:“燕云乃必争之地,侧妃口中所谓把柄,听听便罢——只是也不可大意,必要之时,当可拿来要挟燕云王为我所用。”

丛国章拱手一礼,露出一丝微笑,“王爷圣明。”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马上要登机啦!零点以后才能到家,这一章是在机场码的~

大家祝我一路平安吧哈哈哈!

第163章 传讯

吴王和丛国章在议论王徽, 王徽这边自然也在说吴王。

王徽脸色有些沉,万衍近前几步,低声道:“王可是在为吴王突然示好感到踌躇?”

袁熙等人自知插不上话, 也就稍微退后几步, 神情如常, 低声谈笑起来。

王徽只是蹙起眉头,沉吟不语。

万衍微笑道:“王如此功勋,如此权势,便是太子也要亲近一二,更何况其他那些趋炎附势的呢, 吴王只为其一, 保不准过几天晋王也……王面上应付过去, 在京这段日子守好本分,教陛下觉得您是个纯臣,也就罢了。”

王徽微微点头, 只是眉头一直未松开, 思索半晌道:“我倒不是担心吴王拉拢,只我回京也快两月了, 算上今日, 早朝也上了七次,晋王谨小慎微,事事不会占先,倒也说得过去。可为何吴王也隔了这么久才来寻我?原本打量着最迟正月底,这帮人就该坐不住的。”

万衍闻言也不禁沉思, “吴王虽然好大喜功,生了个粗豪的面相,其实性子却细致绵密,又有丛国章相助,倒也当得起‘阴险’二字,他既要笼络人心,自然要观望个彻底才能放心行事,既如此,动作慢些倒也可以理解。”

“既是观望,那必然也就对我有所了解,”王徽眯起眼来,“只不知这‘了解’,却是深到了何处?观他今日言行,颇有势在必得之态,如此,只怕……”

万衍一愣,脸色也严肃起来,“王的意思是?”

王徽一笑,“只怕是手里还握了我什么把柄。”

“怎么可能?”万衍眉头紧锁,“您屯兵燕云,虽已有八十万众,但传了出去,也不过就是人数多点,便算可能引起陛下疑虑,却无论如何也谈不上‘把柄’二字……况您自回京以来,虽称不上规行矩步,却也并未做错什么,便算是太子妃寿辰之事,最多也就是扫了中宫的颜面,在勋贵人家之间风评差些而已。更何况——”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声音压得极低,“就算是有人察觉了您的大计,也决不可能贸贸然地就拿来做把柄。”

——燕云王虽然的确是要造反,但眼下还什么都没做呢,了不起就是多屯了点兵,算得了什么?又有哪个傻瓜会把这个当成“把柄”来要挟燕云王?

王徽笑容不变,比起万衍的担忧,她倒是多了几分笃定,“孝箐所言甚是,故而你也不用挂怀,吴王手里所谓的把柄,应该不可能与那事有关,只怕……”

她顿了顿,唇角微抿,透出几分冷峻来,“事涉后宅。”

“后宅?”万衍一愣,他比王徽大了十七岁,今年已经四十一了,多年来同付明雪心心相印,一直未婚,偌大个右相府清清静静,对女人们之间勾心斗角的宅门阴私自然也是一点经验都没有,但他毕竟绝顶聪明,王徽点了一句,也立刻就反应过来,脱口道:“吴王侧妃!”

“不错,正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王徽抱起胳膊微笑,“不过不论她说了什么,恐怕吴王也都没有全信,不然不会是方才那般情状。”

若是吴王信了,只怕早就寻僻静地方专门同王徽叙话,而不是送张请帖就能完事的。

“……想来确是如此。”万衍点头,“只是王十五出阁,十六和离,十七岁就前往北疆从军,算来根本没在王家后宅呆几年,又能有什么事足可当得‘把柄’?”

王徽吐出口气来,却是不说话了。

只怕……是同当年兰氏给这身子的原主下毒有关。

白蕖妙手回春,这些年在燕云虽然战事繁忙,她身子却一直被他调养得不错,如今月事已然正常,想来再过一两年,便能彻底恢复。

但痊愈是一码事,却不代表她就不会再追究兰氏下毒的事情了,前些年总觉得是疥癣之症,无暇多顾,然而眼下看来,却也的确成了个隐患了。

还是得尽快解决才是。

言谈间,几人已走到了午门近旁,大内刻漏房报了辰牌,王徽就停下脚步,笑道:“……不是说话的地方,中书省衙门日理万机,孝箐还是先去理事,待下个休沐日,我请你来王府吃饭,到时再细说此事。”

万衍见她谈笑自若,想来应也不是多么要紧之事,遂点点头,拱手行个礼,余下几个官员也上前行礼道别,便各自往各自的衙门而去。

万衍目送燕云王出了午门,这才往午门内东南角而去,中书省衙门就座落在彼处。

中书省总揽天下政务,枢机四海,每一日不知有多少决定国本国运的奏疏文章流出汇入此处,然而打眼一瞧,也不过就是红墙绿瓦、槛阑林立的几间屋舍,固然庄重严肃,看着却也同寻常宫室没什么区别。

从五品中书郎中戴彤早候在值房门口,面上难掩喜色,一见万衍就大步迎上去,礼都来不及行,只一迭声道:“相爷,恭喜相爷,贺喜相爷呐!”

万衍眉头微皱,脚下步子不停,继续朝里走,一面道:“哦?何喜之有?”

这戴彤乃是永嘉十五年春闱的进士,那一年恰好是万衍任吏部尚书的最后一年,永嘉帝便点了万衍做主考官,如此便算是戴彤的座师。后来戴彤金榜题名,做了三年庶吉士,就入了翰林院办差,渐渐崭露头角,升官速度颇快,十一年过去,到得如今,已经是中书省从五品的官了,一直以来都唯右相马首是瞻,颇得万衍信重。

说来也是个沉稳的,怎的今日却这般喜形于色?

戴彤把万衍迎进屋里,他知道座师在朝会之日向来不在府中用早饭,故而早就预备好了,值房外庑廊下有小灶,上头热着醉德楼早上头一茬蟹黄小笼和粳米粥,自有衙门值房当值的小火者起出来,装在薄胎碗里呈给右相吃用。

咬一口鲜香肥美的小笼包,把里头汁水饮尽,再就一口软糯绵甜的米粥,万衍才觉一早上的疲累烟消云散,见戴彤仍眼巴巴望着自己,才笑道:“什么喜事,正等着你说呢。”

戴彤这才笑开,又打个拱,道:“相爷,择冲先生回来了!”

万衍先是一愣,而后大喜,早饭也顾不上吃了,腾一下站起身,连声问道:“当真?何时回的京?先生身体可好?下榻在何处?可还是寒山书院么?”

戴彤笑道:“昨儿后半晌回来的,先生轻装简行,悄摸儿进了城,谁都没认出来,所幸相爷您一早就吩咐了,下官派人在城门口日夜盯着,跟着走了一段,见寒山书院开了街门,人山人海的,便特特去问了一句,果然是择冲先生回来了啊!”

“……好!太好了!”万衍喜不自胜,在屋子里走了两圈,一时竟有点不知怎么才好,“给我备轿——不,先送帖子——罢了,预备笔墨!”

一面说一面朝隔间走去,戴彤小跑跟上,先一步进了房,为座师铺开玉版笺,磨好一砚浓墨,而后笑行一礼,识趣退下。

万衍执了笔,才稍稍冷静下来,略想一想,就挥毫写就一封短信,待墨干后塞入信封里,封好了口,张口欲唤戴彤,然而转念一想,却又觉不妥,索性唤了陈左来,“……送去燕云王府,亲手交到王手上,知道吗?”

陈左领命而去。

看着陈左出了午门,万衍这才吁出一口气来,稍微把喜悦之情往下压压,吃完早饭,中书省各位大人们也渐渐到了,这才打叠精神开始看折子。

王徽收到信的时候,正在金陵东郊校场大营练兵。

她回京以后,随行的六万虎狼骑无法一同进城,便驻扎在西郊三十里外的行辕大营,五千飞熊卫作为亲卫,倒是随同进了王府,虽然地方足够大,然而乌泱泱五千人一齐涌进去,到底还是扎眼,王徽便上了折子,府里只留五百护卫,其余人则暂驻东郊校场大营。

离城仅有十里,倒是比行辕大营近多了。

陈左先是去了朱雀巷燕云王府,知道王徽不在,问明白地方之后又赶来了东郊。王徽把人迎进大帐里,展信匆匆读完,就命人把濮阳荑唤来,笑道:“右相送来的,信里说了个人,还说若我不认识,便叫我问你。”

濮阳荑未及答话,就见陈左行个礼,硬邦邦道:“王爷暂且莫要闲话,若有回信还请写来,小人还等着回去复命。”

这么些年不见,这位右相身边的第一护卫还是老样子,不论王徽升了什么官,都是一副油盐不进、冷心冷肠的样子。

王徽颇觉有趣,倒也不以为忤,想了想道:“就不写信了,早上忘了嘱咐孝箐一句,你便替我带回去吧。便告诉他,献俘有事,刑部动荡,将计就计。”

陈左默默念了几遍,牢记在心头,而后拱手一礼,一言不发就退走了。

“……这陈护卫跟万叔叔性子还真是不像呐。”濮阳荑不免感叹。

王徽一笑,“甭管他了。我且问你,可知道一个叫范颖的人?”

濮阳荑一愣,继而睁大眼睛,“可是颖悟之颖?”

“不错。”

濮阳荑怔愣一阵,忽然伸手过去,“那信,属下可否看看?”

王徽就把信递给她,她一目十行读完,怔怔放下信笺,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努力压制着某种情绪,呆愣半晌,方喃喃道:“竟然……竟是择冲先生,他当真回来了?”

第164章 择冲

范颖, 字慎晖,号择冲居士,现年五十三岁, 嘉兴府海宁人氏, 历建平、咸宁、永嘉三朝, 少有才名。

咸宁元年乡试中举,点为解元,时年十三岁;中举后恰逢老母去世,他却并未如寻常举子一般继续苦读,反抛下诗书, 背起行囊, 离开家乡游历天下, 足迹遍布蜀地西域、漠北南疆、藏地雪原,却并未写下一字游记,只道万里风光自在心头, 又何须笔墨为役, 徒增劳形。

三年后归来,于咸宁四年会试下场, 笑看天下士子, 会元手到擒来,殿试之上奏对自如,舌灿莲花,锦心绣口,挥斥方遒, 咸宁帝激动非常,赞他“自古英雄出少年”,乃钦点为状元,免为庶吉士,直入翰林院修撰。

时年不过十六岁。

然而这范颖却生就一副狷介肚肠,在翰林院为官不过一年,即对官场大失所望,终有一日离了衙门,案上只余一套牙笏、官印、正七品靛青白犀官袍,并一纸薄笺,上书三个大字:“吾去也!”

竟是拂衣弃袖、挂冠而去了。

然而毕竟是京官,况且还是咸宁帝十分爱重的少年状元,这没头没尾的,连辞官折子都没上,自不可能如传说中风流古人一般拍拍屁股就走。

咸宁帝当时就怒了,命人将那不知好歹的后生捉回来,耐着性子问几句是不是受委屈了,谁料十七岁的范大人直接来一句:“世间处处是修行,心有庙堂,草莽亦为庙堂;心无庙堂,庙堂亦为草莽!以臣之能,便远在江湖,亦能为君分忧,伏惟陛下深恤下情,准臣所奏。”

——就是想做“白衣卿相”嘛。

对于这种双手捧着官爵到跟前人家都不收的惫懒货色,咸宁帝恨得牙痒痒,当时也是气昏了头,随便指了个由头就摘了范颖的乌纱,戴上手铐脚镣,投到天牢里“思过”去了。

彼时范颖不过十七少年,读书考试做状元、游历名山大川、当官又下大狱,种种寻常人可能一辈子都做不了一件的事情,他几年之间竟全部玩了个遍,心下越想越是高兴,竟在黑黢黢的天牢里日日引吭高歌,好吃好睡好心情。

他不是死囚,又有圣眷,送去的牢饭虽不说如何丰盛,却也颇能入口,在牢里呆了俩月,整个人竟还胖了一圈。

范颖寒门出身,自幼失祜,全靠母亲拉扯大,然而老母又在他中举之后蹬腿了,如此一来,他就可谓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咸宁帝甚至不能以家人亲眷相胁逼他做官。

到后来,还是当时的皇后看不过眼,私下里好生把皇帝劝了一番,说道这姓范的不过书读得好些、嘴皮子利索些,脾气却这样乖张,怕就算日后做了官,也要搅得公堂不宁,没准还会出大事呐……陛下富有四海,要什么样的人才没有?倒不如放他出去,陛下也可在文人士林中做个脸面。

咸宁帝虽然爱惜范颖才华,但想想皇后说的也对,自己是天子,何必跟这么个狂生计较?天下英雄海了去了,岂又独缺范颖这么一个?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准了范颖辞官,把他放出天牢,从此以后便是白身了。

范颖虽然辞了官,却因风骨高洁而在士林之中名声大噪,自古文人便是重德轻才,先头范颖十六岁点状元,虽然难得,却也不过是个会读书的神童罢了,而今这官一辞,立时便显出一身傲骨来,一时从者纷纷,更有许多公卿豪门之家递来帖子,欲聘他为西席。

这范慎晖倒也不矫情,知道自己没了朝廷俸禄,吃饭是首要问题,所幸大户人家手面都不小,给他定的束脩也远超寻常士子标准,索性又当了十年西席,有了些积蓄之后,便辞了东家,在金陵建了一座书院,号“寒山书院”。

时年范颖二十七岁。

书院自然面向平民招生,虽然也要收束脩,却比寻常私塾要便宜一些,更好的是,书院里还有一座藏书楼,有点类似后世的图书馆,全部免费向平民开放,甚至女子也可入内借书,只消留好手记印信,在规定时限之内把书还回来就行。

而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范山长更会在书院内讲学半日,辟了个宽大的场子,讲学当日不收费,只消能在人满之前挤进来,就可免费听讲。

这样讲了十几年,到了永嘉年间,范颖三十来岁的时候,士林对他的称呼已变成了“大儒择冲先生”。

彼时书院越办越大,学生也越来越多,这范慎晖虽身不在庙堂,却已不知为朝廷培养了多少人才,不说历年的三元、进士,便是六部尚书、各地封疆大吏,甚至是中书省高官,都多有范门桃李在。

若咸宁帝还活着,看到这样的景象,只怕也再不会惋惜范颖辞官,而只会庆幸他不在庙堂了。

可择冲居士对朝廷的贡献,却远不止教书育人这一条。

咸宁十一年,江南几省瘟疫横行,不过半月,染病而死的人加起来就超了两万,咸宁帝本人也染了疫症,病势沉重,眼看就要龙驭殡天。

太医院束手无策,范颖却献出了昔年游历藏地时所录药方,面对诸王臣工诘问,夷然不惧,当场割下左手小指,血溅金殿,言道若陛下有事,草民当如此指。

——皇帝若被我药死,不用你们杀,我自个儿先自裁。

一剂下去,果然药到病除,咸宁帝很快好转,而太医院也凭着这副藏医良方,彻底扫平了肆虐江南一个多月的险恶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