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好好看看自己。发髻早已散开,凌乱的坠在脑后,还夹杂着几片树叶野草之类。一身衣裙全是褶皱与刮痕,满是斑斑点点的灰黑色污迹。脸也被烟熏得黑一道灰一道的。这哪里还有红楼女子的半点传奇模样。

我没好气地把果子扔给他。

浞飏坐起身,半倚着墙,咧嘴轻笑,捡起野果就吃。虽是病容,依然朗目星眉,鼻翼挺立,薄唇微泯,头发披散如乌木般漆黑。

那是怎样的绝世的姿容神采!

浞飏吃了些果子,一抹嘴,道:“把正菜端上来吧。”

我绝倒。

他见我呆呆的不说话,疑惑的问:“你把自己弄的一脸灰,不是烧饭了吗?”

我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声音细若蚊蝇:“没烧饭,是想烧点热水。”

“热水也行,拿来吧。”

我赶紧讨好的端了碗水给他。

“凉的?”

“热水本来就是会凉的。”

浞飏满脸笑意的看着我,透着了然于胸的得意“怕是这水还没热过吧。”

思往事,忆流芳,易成伤(二)

思往事,忆流芳,易成伤(二)

黄昏将至,夕阳西下。山间回荡着飞鸟的鸣叫,和着空谷的隐隐回声,浑然天成为一首不加雕凿的曲乐,其中自有一番清丽。

空气清凉而湿润,土地松软而肥沃,树木丛生,枝叶虽已枯黄,却依然笔直挺立。放眼望去,仿佛一幅真实的山水写意,透着诗意透着洒脱。隐于山间,居于幽谷,远离朱门高院,远离侯门深宫,远离权谋争宠,不做官宦之女,不做帝王妃嫔,只是燃起炊烟等待夫君归来。那个悠远的梦,朦胧的近乎虚无。在红楼那样功利喧嚣的地方,在二百年的颠沛流离中,我已不是当年的瑭姻,不是胸中透着淡然的出世女子,即使置身于曾经向往的,这样清秀优美的景致中,心中依然是仇恨催生出的谋算,对每一个人,对任何一个人。

贪婪的深吸口气,天地之大何处容我?用衣裙兜好摘的果子,走回浞飏栖身的屋子。屋中传出说话声,听不大清只隔着窗户看见浞飏一人背靠着墙,神情平淡如常。走进屋里方见地上跪着四个人,皆为青衣,低头纹丝不动。

浞飏见是我道:“我的护卫。”转过头立马神情桀骜,周身散发迫人的气势,眉角轻扬对四人道:“寻我用了几天?”

青衣人恭敬到:“回少主,两日。”

“两日?”浞飏语气带着讥讽。

众人皆有所觉,面上神色黯然。为首一人以头点地重重跪拜,“属下护卫不周。”话音刚落,我便听见利器离鞘的声音,眼前银光一闪,一股珠帘般的血迹便飞溅开来。一只断臂落在地上,汩汩的冒着血,手掌还在筋挛抽搐。那人左臂齐肩而断,额头满是冷汗,年轻的脸因为疼痛而扭曲,却始终没发出半点声音。

浞飏眼中闪过一丝沉痛,转瞬即逝,神情傲然如常。

他说:“此事就此作罢,不另行追究。”

青衣人表情有那一霎那的舒展,随即敛眉道:“少主伤势不可再拖,属下恭请少主即刻动身。”

他要走?!即使地上柴火燃燃,此刻我仍然全身冰冷,忍不住地颤抖,手绞着衣襟,低头看自己的鞋面。

或许是我的反应引起了浞飏的注意,他对青衣人道:“出去等我。”随后便沉默不语。

我能够感觉到他隐忍的目光投在我的身上,可是当我鼓起勇气看向他时,浞飏只是静静的看着对面的墙。

压抑而沉重的气氛在我们之间蔓延。感觉有张无形的网在不断收紧,紧紧地把我圈在其中,喘不过气来。

“你放心,我回红楼。”我绽开一丝微笑,勉强而苦涩。

闻言浞飏转过头,二目相交,视线有那么一刻的胶着,随即两人都淡开目光。有些东西已经存在,只是暂时无法面对和接受。而我,可以等,也只能等。

“我可以帮你赎身。”浞飏顿了顿,声音低沉:“你日后找户好人家…”

被诅咒的生命如何逃得开命运的轮回?心中冷笑。藏在暗处的敌人已然动了杀机,那只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只有你,浞飏,能够帮我摆脱轮回之苦。

“不必。”我苦涩的笑:“我这样的女子反倒是在烟花之地过的安生。红楼女子的名、貌、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惹出纷争和漫天骂名,与其痛苦的颠沛流离,不如在红楼的酒色犬马中等待色衰鬓白。说到底我不过是区区女子,挣不过命,也只有逆来顺受。”

“我…”浞飏言语艰难。

“公子无须感怀,泫汶对公子并无所求。三日后我将正式挂牌红楼,当晚的竞价会规模不俗,算得上是江南一桩大事。公子若然无事,可来红楼一坐,让泫汶一尽地主之宜,也算是报答公子救命之恩。”

浞飏凝视我,许久仍未有一言,那个高傲犹如君王般的男子此刻的眉眼中是抹不开的浓重。

浞飏是有苦衷的,一个不能对凡间女子言的秘密。

许久,在无边的沉默淹没我们的时候,浞飏开口,却不是回答我,而是把我向黑暗推进一步。他说:“我命人送你回去。”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一)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一)

“小姐,稼轩阁的花掌柜把你订的衣服送来了。”小雨手捧着衣服站在门口。

“知道了,放下吧。”

今日的红楼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回到红楼已经三日。那日青衣人把我送到门口便告辞离去。我安静的站在外面,呆呆的仰视红楼的金漆牌匾,竟然看出了神移不开脚步。直到夜色将近,红楼的夜生活来临,大红灯笼烛火明亮,在门口招揽生意的姑娘方认出我来,急急把我拉进厅堂。妈妈神情依然无波,宠辱不惊,倒是小雨冲过来搂着我就哭,姑娘们前前后后的围在周围,看我的眼神有担忧有兴奋有算计…原来众人听说我被朱家灭门的凶徒带走后皆以为死生难料。而我衣衫破烂的回来无疑引起了更多猜疑。妈妈走上前来扯起我的衣袖,灯光下如雪的肌肤上那颗朱红的守宫砂分外耀眼,一切的猜疑登时无虞。妈妈淡淡的说:“先回去休息吧,准备三日后的竞价会。”

没有人问过我失踪的一天一夜发生了什么,因为没有人关心。只要我回来了,只要我还是处子之身,其它的对他们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推开窗户,上面积攒的白雪便簌簌落下。我抖了抖粘在衣袖上的雪,“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酉时。”小雨递了杯茶,“小姐,你喝口茶先歇会,还有3个时辰才到你出场。”

我接过茶杯,在鼻前轻轻一嗅,复又放在桌上。

“小姐,茶凉了就不好喝了。这是上等的毛尖,崂山清泉冲泡。”

我轻摇了摇头,推开茶杯。

“要不奴婢给你炖银耳雪莲汤,或者蜜梨雪蛤汤?”

我低头静默了会,抬起头盯着小雨闪亮的大眼睛,一字一句:“红颜夺命,蚀骨灼肤。小雨,你恨我吗?”

“小姐,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恨你呢?”

“不恨?先是见血封喉的暗器‘温柔’。”我把玩着茶杯,“现在又是顷刻夺命的毒药‘红颜’,你说你若不是恨我入骨,手段何须如此阴狠?”

小雨立在桌边,瞪着惊恐的眼睛,浑身颤抖。模样单纯纯净。

“是啊,有谁会想到天真傻傻的蠢丫头会是在朱家少爷寿筵向我暗下杀手的人呢,呵呵呵,你用的居然是温柔,不属于凡间的暗器。”

“是温柔暴露了我?”小雨已停止了颤抖,昂首直立,凤眼微挑眼神犀利,神情得意带着几分慵懒。“你果然没有忘记过往,泫汶,哦不,应该叫你瑭姻,你不是真的天真地想回去复仇吧?”

我宛然一笑,“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聪明。那天,温柔,我是故意不闪躲的。或许还应该感谢你,哦不,是你们,给了我那么好的机会接近浞飏。”

小雨惊讶的看着我,收敛了得意的表情,静静地问:“你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以你们主子的性格是不会安心把我留在凡间的,必然会派人在我身边监视我。问题只是,是谁?”我抖落窗上的积雪,关上窗,“无论一个人伪装的多么好,多么的忠心尽责,他也不可能整天带着虚伪的面具生活,总有还原自我的那一刻。而夜晚无疑是最好的机会,因为大多数人都认为黑夜是很好的掩护。而我要做的不过是几个晚上不睡觉,守株待兔而已。于是我发现了她,后来又有了你。小雨,你知道吗,一个真正呆傻的人是不会整天说自己傻的。”

“你很聪明,也很美丽,你是那么完美的一个人。可是我恨你,从小就恨。因为你,我们失去了本应拥有的一切,在这肮脏的妓院里带着虚伪的面具做呆头呆脑的傻丫头,就为了看着你。”小雨眼神悲凉,“或许真的有人害过你,可我不管,也管不了,我只知道是你害我们活的暗无天日的。所以,你得死。”

说罢便挥掌而来,双掌齐出,猛击我的腰肋。身法矫健,出手更快,忽然间,手掌已到面前,只听掌风呼呼,招沉力猛。

我身子一偏,反手扣住了她的脉门,四两拨千斤,轻轻一带把她扯向墙边,未有停顿,急速出手点了其周身大穴。

小雨定在当场,表情已然惊恐,喃喃道:“你,你居然有如此武功,你当真看了那《罡天正气》?”

我笑而不答,拿起茶杯,施然道:“红颜,中毒者全身皮肤溃烂,血肉模糊,容颜尽毁。对女子用,是不是太阴狠了。”

“哼!”小雨讥讽的笑,“泫汶,就算你博古通今,武功高强,可是你却无法穿越空间回去。连仇人都见不到还谈什么报仇啊,哈哈哈哈哈。”

“是吗?若真是这样,你们又何必痛下杀手,过去的二百年里都没有动手,为什么是现在。其实,你我都知道,这世间只有一个人能带我走。浞飏的出现让你们乱了阵脚是吗?”我拂过小雨年轻的脸,细细的描绘着轮廓。拿起剪刀剪下她一撮头发,收入怀中。“《罡天正气》里有一种武功,可以把一个人化掉,尸骨无存,成一滩清水。依你看,这比起你那红颜那毒药又如何。可惜,这头发就是你在这世间最后的凭证。”

窗外阳光明媚,是寒冷的冬日里难得一见的明亮,穿过窗户斜斜的照在屋内,照在地上的一滩清水上。水渐渐被晒干,一个生命消失成为空气中的点点尘埃。

我收敛气息,情不自禁的微笑。小雨的刺杀不仅仅暴露了她自己,更重要的是令我知道我还有机会。如果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他们不会贸然动手。

自乱阵脚的人往往是可以反过来为己所用的。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二)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二)

我轻敲房门。

“进来。”苍老的应答。

推门而入。屋内窗户紧闭,光线幽暗。桌上焚着熏香,氲开一层淡淡的雾气,人也显得朦胧不真实,流觞坐在塌上隐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人却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流觞。”我轻声唤她。

流觞缓慢的转过脸,涣散的目光一点点聚拢,神情微愣:“是你啊,又来听我讲故事?”

我盘膝而坐,正视对面的老人,那样的苍老,每一寸肌肤都似干裂枯死的树叶,筋脉清晰却没有水分。“今天换我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嗯。”

“有这样一位女子,她以前的身份我并不清楚,也是不重要。女子被她的主子派到一个遥远的地方监视一个仇人,这个人可以说是她主子心中的一根刺,却偏偏杀不得。可又不甘心就此放过仇敌,所以就命这女子隐藏在仇人身边,时时刻刻看着她,好享受她每一次痛苦屈辱。”

我停下,定定的看着流觞。她面无表情,眼波如同以往的死寂无澜。

我接着说:“可是这是件多么无聊得差事啊,仇人被抹去记忆根本一无所知,又谈何复仇?女子整日无所事事,任务也是遥遥无期无完结之日,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寂寞越来越难耐。可使命在身,又顾及主子手段狠厉,正大光明的嫁人怕是不能,剩下的便只能暗度陈仓的做那偷欢之事。却不曾想,珠胎暗结!”说着随手抽出怀中一样东西放到桌上。

忽的,室内一片橙黄的明亮。流觞吹熄火褶子,把灯放到桌上,轻轻地拨弄灯芯。桌上那一缕青丝在灯下越显乌黑光泽,只是失了生命的气息。流觞小心翼翼的拿起它,捧到鼻子下闻了闻,这一瞬间脸上流淌的是母性的温柔。抬起头时,眼中闪着如同利刃般凌厉的光,已不是昔日行动迟缓的垂暮老人。

她说:“用你的命换小雨一命如何?”

我咯咯的笑:“流觞你不必自作聪明,你在薰香中下的毒还入不了我的眼。你们都过于留意我的容貌,却不曾有人记得我曾师从医仙,这毒,不过是雕虫小技。”

“瑭姻,我小看了你。”流觞敛去了一身蓄势而发的杀气道:“即使我此刻得手杀了你,你也必定能毁了小雨,何况小雨武功乃我亲授,她若被你拿住,我不见能讨得便宜。”

“你很聪明,我喜欢和聪明的人打交道。比起小雨你的伪装好的很,只是既然如此紧张自己的女儿,何苦拉她淌这趟浑水?”

流觞眼中满是苦涩:“若不和盘托出她怎么能接受一位老得快枯死的人为娘,我也想过不说出来,只是静静的看着她生活就好,可是忍受了二百年的寂寞孤独,眼见着世上唯一的骨肉至亲就在身边,这样的诱惑实在太诱人,我抵挡不住。可是没有想到,反而害了她。”

我安静得看着流觞落泪,脱去了伪装的外衣,她也不过是浮萍飘零的悲戚女子。“你放心,小雨在我身边许多年,倒是有些情分,再者也是无辜的孩子,我不会为难她,只要你为我做件事。”

外面忽然起风,来势凶猛,急急地打在窗纸上呼呼作响,隐约见窗外的树枝被吹得阵阵摇荡,隔着窗纸只见朦胧的影像,竟像极了地狱中的小鬼挥舞着长指在风中舞动。

流觞说话低低的,和着风嗡嗡的声音:“主子派我来监视你的时候,我还大感委屈,听闻倾城瑭姻不过是位徒有美貌的空皮囊,而且失了记忆,何苦时时提防。却不曾想,今日到底是见识了你的手段谋略,真是步步谋算周详缜密啊,每一个每一处细节你是不是都算计过了?是我愚钝,既已猜道你和浞飏的巧遇内有玄机,就不该自作主张,以为杀了你就可以避过一切,竟未向主人禀报。”

我轻笑:“我早已知晓你不会回报你的主子,若非如此,怎会留你性命。你也无需自责,人心险恶防不胜防,当年我若是想到这层又何以至此。私自生子本就是大错,以你主子的手段,死对你来说怕是种解脱,只是小雨怎么办,你忍心见她因为你而受到连累?”

流觞沉默不语,双手用力紧握关节已突出泛白,唇也咬破渗着血。良久,她从挣扎中抬头:“我答应你又能得到什么?”

“我做这些事为了什么,相信不说你也知道。既然有把握与她为敌,我就有护小雨周全的能力。”

“要我如何信你?我要见小雨一面。”

“不行,我没有理由冒这个险。而你也只能信我。”我决绝的说。小雨已死,尸骨无存,我断然拿不出人来交与流觞。这场游戏本就是以命相拼得赌博,大抵不过一死,注码大点又何妨?我赌的就是流觞心中割舍不下的骨肉亲情。

流觞瞪大眼睛看了我片刻,眼神中流淌着缓长的母爱和深切的绝然,还有绝望中的挣扎,然后她对我说:“你赢了,瑭姻,我的命是你的。”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三)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三)

“姑娘,妆上好了。一时找不到小雨姐,您看奴婢这笨手入得了眼吗? ”

“这些天她也没少受累,这会指不定躲哪去偷睡了。”

我拢了下额间碎发,打量着铜镜中的自己。黑发如绸似锦,斜插一根漆黑如乌木的黒玉簪,衬得肌肤通透雪白。眉如柳枝,眸若繁星,小巧而丰盈的红唇轻扯出一丝浅笑,笑意连连,风情万种。身穿白色素纱裙,裙摆处绣花间飞蝶的水蓝色样式,明针暗线。外套同色轻纱长袍,细嫩藕臂隐约可见。左耳单带一黄金穗状耳线,颈间带红色线绳上挂圆润的黑珍珠。

一颦一笑,已然是一番风韵。

“可以了。”我轻拨几下琴弦,声音清脆。紧了紧弦,再次轻抚,声音变得更加有力,带着微颤的回音。

一丫头上前道:“姑娘,让奴婢们伺候更衣吧。”

床上摊着件红色衣裙,金色的丝线龙飞凤舞般的勾勒出凤舞九天的祥图,领间、衣袖、裙摆的装饰着成串的浑圆珍珠,用料上乘,颜色纯正,出自稼轩阁之手。稼轩阁执江南织造业之牛耳,除御用贡品外,每年所做成衣不过数十件,皆为精品。

红色喜庆,也透着尊贵的气势。今夜我乃花中之魁理应穿红,衣服也是三个月前订制好的。可是这件红衣竟刺的我眼睛生疼,闭上眼睛便浮现玄飞那挂着微笑的脸,年轻而英俊。

慌忙转身,“我就穿身上这身即可,那红衣拿出去烧了。”

“可是…”

“怎么,听不到我说话吗?”我冷眸斜睨,犹如凌厉的利器,透着阴狠的光。惊的小丫头一身冷汗,赶忙收拾衣服退出房间。

红楼大厅,雕梁画栋,丹碧辉映,灯如白昼,楼若轩宇。三十六张圆木桌椅桌桌上等佳肴,醇香美酒,侍酒的姑娘也堪称美色佳人,就连那盘碗酒具都是出自景德官窑。觥酬交错,人声鼎沸。厅内近百人,不是财阀就是权胄。我即使低眉敛目依然能感觉到那一道道投来的目光,充满赤裸裸的情欲。

我坐在大厅右侧的美人榻上,面前隔着轻纱帐。榻上摆桌,桌上放着一把古琴,通体纯黑,唯有七根丝质琴弦闪着金属的光泽,名曰七弦。桌角摆着一个青铜鼎,内焚凝神静气的薰香。面对外面的一群凡夫俗子,即使赤膊相见,也不会脸红心乱。可我仍然紧张,为了寻那样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浅蓝的眼白。

戌时。我端坐,敛神。右手抚过琴面,指尖下压由内而外掠过一连七弦。只弹出一个音。却饱含七个音色。指停而声未止,音静而意未尽。

喧闹的厅堂霎时安静。

随即琴音又起。如一道撕裂天空的光芒漫天而来,月白色的沙华飘散开来,带着朦胧却细腻如轻纱雪纺般的质感,一时间竟似置身幻境聆听仙乐。白嫩的柔荑流连琴弦,一个个音符便跳跃而出,清脆而流畅,高昂而辗转,撞荡着四周的墙壁竟击出阵阵回应。本应激昂,可沉浸其中却恍然发现当中蕴藏着无边的抑郁,闷的人生生透不过气来。或许幸逢知音,能体会得到我寄于丝竹之中的情感,不是《汉宫秋月》般深宫女子绵延哀怨,而是状似《搔首问天》的悲壮大气,即便是苦,也要神人共泣。

我叫它《离歌》。歌者,离也。

曲毕。我在掌声与惊叹中起身谢礼。轻纱帐缓缓而起,一室明灯微微刺痛眼睛,却在我的脸上打下暖色调的光晕,精致绝美的面容倾国倾城。却也是这张脸带给了我和我的家人一切灾痛。

之后便是有关金钱的角力,也是我不愿详述的肮脏。

只是,那个人,没有出现。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四)

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四)

月色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