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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等海蒂上了马车,洛伦佐也坐了进来,肩膀几乎能够触碰到彼此。

她怔了一下,以为是自己坐错车了,起身就想往外走。

“坐下。”他淡淡道:“我是骑马过来的。”

海蒂心里叹了口气,把那种不自在的感觉屏蔽开,安静地等待着回宫。

此刻已经夜凉如水,蟋蟀的声音在远处此起彼伏,还能听见巡夜官的警犬偶尔吠叫几声。

她的坐姿放松而又优雅,但似乎在出神地想着什么事情。

洛伦佐原本在看窗外的治安情况,又不经意地扫了她一眼。

哪怕在夜色之中,那两弯细眉和浅蓝色的眸子,也如同油画中才会出现的美人一般。

他想问她一句什么,又或者是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但……说什么才好?

如果问候她,最近工坊还需要什么帮助,又或者是她还希望做些什么,会不会殷勤的有些异样?

已经夜深了,谈论天气也不太合适。

对了……她的那两只兔子……

他轻咳了一声,打算简单聊句什么。

马车却停了下来。

“大人,已经到了。”

海蒂应了一声,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

他下意识地先下了车,伸手扶她下来。

那纤长又白净的手带着淡淡的温度,在碰触的那一刻似乎连时间都静止了一秒。

海蒂没有发现这个人的沉默有些反常,只礼貌性地道了一声谢谢。

他们一起从侧边上了楼梯,一路无言。

两人在楼梯口分开之际,海蒂下意识地开口道别。

“晚安,美第奇先生。”

对方淡淡瞥了她一眼,径自上楼离开。

小乔凡尼在五天后渐渐痊愈了。

他的发烧症状完全消失,红疹也退散了好些,连舌头都开始缓慢地恢复正常。

虽然食欲和精神状态还是很差,但也比之前奄奄一息的样子要好了太多。

与此同时,鲁切莱家族和美第奇家族一块给予了青霉工坊更加雄厚的赞助,用不菲的金币数量来确认自己可以用药的优先权。

海蒂渐渐也拥有了一批能干又得力的手下,德乔在她的影响下也开始渐渐学着认字和看书,在很多时候都可以帮到她好些事情。

她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平顺,只是也少了些什么。

——达芬奇有三四个月没有回来,连杜卡莱王宫里都寂寥了不少。

偶尔她低头弹着莫扎特的曲子,会突然想听听这位老朋友演奏的里拉琴。

但还没等复活节来临,达芬奇就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大概是路途和风霜的洗礼,他看起来成熟了许多,身上也开始散着一股青年特有的锐气,眼神坚定而又明亮。

而且他回来的时候,还带了个足够震惊整个佛罗伦萨的消息。

——默罕.穆德二世和路易十一都相继去世了。

这消息来的太过突然,但又似乎完全符合常理。

默罕穆德二世在还没有离开人世的时候,他的儿子们就开始为了家产和权力争斗不休,哪怕从土耳其那边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也足够让人联想到先前的许多事情。

而路易十一年纪实在太大,见上帝也是理所应当的。

只有海蒂在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神情微不可见的变化了一下。

她知道那个法国国王是怎么死的。

美第奇的情报机构……真是越来越成熟了。

达芬奇这一次不仅勘测完了附近的各个水系,而且提出了疏浚运河、架设桥梁等多个建议,相关提案也被采纳了一部分。

如果能按计划完成水渠和桥梁的建设,人们的出行交通和生活用水都会方便许多。

不仅如此,他还给海蒂带了好些奇怪的礼物,以及一布袋的各种野果子。

如果那些蔬菜和水果都不能产生能够快速发酵的青苔,要不要试试这些形态奇怪的野果?

海蒂颇为开心地接受了这个礼物,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也不知是因为天气渐渐暖和了的原因,还是因为那野果子里真有个什么奇怪的品种。

她真的找到了一个类似甜瓜的东西。

它看起来只有现代的西红柿一般大小,而且在带回来的时候已经长满霉菌了。

但这霉在刮下来放入培养基之后,发展的速度是其他菌种的三十倍不止,速度快到让人怀疑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可在和金色葡萄球菌的对比实验之中,它又非常欢快地吞噬掉了几乎所有的葡萄球菌,繁衍的速度如同兔子和田鼠。

——这简直是个奇迹!

如此强大的吞噬能力,以及旺盛到令人咋舌的发展速度。

有它在,青霉的制备应该也突飞猛进吧。

海蒂直接带着达芬奇去看了牛肉汤罐里最新的进展——菌丝均匀又细密,完全比从前的要好太多。

两个人趴在旁边看了好久,笑的跟小孩儿一样。

复活节终于来到,城中的剧院也开始上演老套的神话故事,叛徒犹大永远都蹩脚的如同一个小丑。

按照惯例,他们一行人都要去圣母百花大教堂参加祈祷和圣吻仪式。

这是个老传统了——早在两三百年前,原本是教众们相互亲吻,以赐予对方平安。

但由于异性的吻容易引发异教徒的攻讦和抹黑,后来教廷便规定教众们只允许亲吻同性的唇。

再到后来,便改为亲吻金属盘和圣像。

他们一行人排成长列,在主教的注视下交接着金属盘。

“愿平安伴随你,我的兄弟。”

洛伦佐放下了银盘,人们开始一一低头亲吻和传递。

“——伴随圣教。”

海蒂接过了银盘,漫不经心地给了它一个吻。

由于痛经的关系,她一夜都睡的不是很安稳。

达芬奇接过了她手中的银盘,忽然想起了古希腊的浪漫小说、奥维德的诗歌,还有默罗德的那一句“我告诉那位少女她很漂亮,于是紧随其后亲吻了圣像牌。”

他怔了一下,意识到主教正在注视着自己,于是低头也飞快地吻了一下。

却刚好是她刚刚亲吻过的位置。

带着些许的微热,以及淡淡的柑橘香味。

海蒂……

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深呼吸。

青年有些慌乱地看了眼旁边的姑娘,对方却在仰望彩色玻璃上的圣像。

主教的声音遥遥传来,显得渺远而不真实。

“——伴随你的灵魂。”

☆、第38章 第 38 章

听说那来自米兰的领主大人已经求婚成功了, 下个月就会在阿尔伯第家族的府邸里举行盛大的婚礼。

海蒂一边确定着青霉素的发酵速度和制备规模, 一边听着来自各个途径的各种说法——

有人说那位多情又霸道的领主是连哄带骗才驯服了那妩媚的贵族小姐, 也有人说这是两个贵族之间的又一笔交易。

还有人声称他看见了斯福尔扎带着别的□□在外头快活逍遥——但这句话似乎可信度有些存疑。

海蒂听着这些八卦, 心里没有把那些危言耸听的阴谋论当一回事。

在这个时代, 贵族联姻是颇为常见的事情——洛伦佐的姐姐就是如此。

美第奇家族和鲁切莱家族的关系既紧密又亲切, 在生意上也多有往来。

她上次去深夜急诊的宫邸就坐落在城市的西边,那里也正是新兴纺织区的发展之地,连她购置的整个工坊也就在那附近。

年轻的鲁切莱先生不仅拥有古老的血统, 而且和美第奇兄弟关系一直颇为不错, 在十年前他们还曾一起去庆贺西斯图斯四世教皇的当选。

政治婚姻不仅可以交换资源、稳定格局,也有助于一起联合起来抵抗外敌。

她回过神来,继续看笔记本上的数据, 心里感觉轻盈又快活。

托达芬奇的福, 那甜瓜上的霉菌被提纯后进行发酵,速度一下子就提升到了令人长长松一口气的程度。

如果今后这工厂不断扩大规模,他们甚至能稳定供应整个城市的药物使用。

这种新兴药物当然昂贵又稀有,但起码已经能每个月治疗两三位患者。

富人们都隐约听见了这风声, 开始以更加热忱的态度向美第奇家族示好。

也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洛伦佐再次召见了她。

“一百人理事会?我?”

“考虑一下?”洛伦佐低头审批着水利沟渠方面的文件, 语气淡淡道:“有一位老先生死于中风,如果你想参与的话, 鲁切莱先生和其他几位来自领袖团的人愿意选你。”

她怔了一下, 表情还是有些不安。

倒不是她对政治感到恐惧, 或者本身怯懦软弱。

而是这种突如其来的示好, 有些突然和超出认知。

“在想什么?”他终于抬起头来,端详了两秒她的神情:“你在怀疑。”

“您说的这个一百人理事会,里头有女性吗?”

“之前没有。”洛伦佐抿了一口清水道:“但现在可以有。”

“足够安全吗?”

领主沉默了几秒,缓缓站起了身。

“你恐怕弄错了本末。”

“把你安排到这种地方,本身为的才是能够让你能够更加有威严,以及得到更多显要者的庇护。”

海蒂忽然就听懂了他这两句话的言外之意。

她现在是并不安全的存在。

原因同样是因为那突然现世的新药。

这世上任何珍贵而美好的事物,都注定会被窥伺和掠夺。

而她手里拥有的盘尼西林,是可以击退几百年来许多医生完全熟手无措的恶疾的药物,简直如同神迹一般让人能为之跪服。

如果海蒂的存在,只是知道这一个配方的女人,她可能会被直接抹杀掉存在,由美第奇来单独封存这个秘密。

但她懂得的,远远大于这被许多贵族敬畏的事物。

甚至可以说,她简直如同神迹本身。

从微生物到妇幼产护,从医药制备到战争格局的推演,几乎任何领域都有她发挥的余地。

而且比起那些喜欢泛泛而谈的空想家不一样的是,她几乎提出的每一样事物,都是可以即时验证和利用的。

达芬奇可能需要数月才能证明他的疏浚法是否有用,好些江湖骗子也会打着异教的旗号兜售所谓的神药。

可只有她注射的盘尼西林,能够当晚就让人消退病症,比放血灌肠要来的有效得多。

这种存在,不能掠夺,不能抹杀。

想要长期获利,就只能给予它最大程度的保护和关联。

“首先,你现在的身份是美第奇家族的远亲,但同样也是贵族身份。”

他绕开了办公桌,缓缓走近了她。

那低沉又悦耳的嗓音如同天鹅绒一般丝滑,仿佛是无线电台的播报一般。

“其次,女性参与政治,也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海蒂回过神来,深呼吸了一口气。

“从阿基坦的埃莉诺到玛格丽特一世,对吗?”

他笑了起来:“你无法做女皇,但仍然可以效忠于我。”

在中世纪,女性对政治和战争的影响也颇为深刻。

比如狮心王的母亲,被称为‘欧洲皇祖母’的埃莉诺,她于几百年前先后嫁给了法国国王和英国国王,在七十多岁的高龄时期仍然执掌着英国政治,为十字军东征筹饷募兵,甚至只身一人带着巨额赎金去德国救回了儿子。

再比如丹麦女王玛格丽特一世,二十二岁夺权上位,在之后的多年里统一了瑞典、挪威,在权术和人心的对弈上如鱼得水,几乎控制着整个斯堪的纳维亚。

颇为讽刺的是,在近百年里,女性倒是地位不断下降,甚至被斥为是罪恶的存在。

——罗马教廷和如今的主流基督教认为女性是‘引诱男人犯罪的’堕落之物,不配被教育和平等对待。

但洛伦佐本身就是个叛逆的领主,他能公然与教皇对抗,能鼓励波提切利创作多幅异教神话,做任何事都是从家族和他本人的利益出发。

如果海蒂加入这个类似议会的组织,她完全可以作为美第奇的又一张喉舌,共同协助他在更多领域达成法令的通过。

“我加入。”她笑了起来:“乐意之至。”

这个消息很快从内部传到各个家族之间,有人直接恼怒的开始咒骂,还有人则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论声望,海蒂在佛罗伦萨可以说受拥戴的程度水涨船高,她救下了许多人的妻子和孩子,而且还拥有珍贵到可以起死回生般的神药。

她分享了制备浅蓝色油彩的配方,让许多画家得以长舒一口气,也养活了周边城市的好些旷工——胆矾一度被大量开采和售卖,在圣诞节的小摊上也颇为常见。

基思勒大人博学、仁爱、宽厚,在佛罗伦萨学院的言谈都让许多学者为之震服,爱慕者和敬仰者比比皆是。

同样重要的是,她也是这守护着整个城市的美第奇之一。

这已经是足够有力的理由了。

如今的人民议会和选举都以废除,也不存在对立党派的争斗。

就在去年,洛伦佐改建了政体,设置了由三十人领袖团和七十人议员团组成的理事会。

这采取了古老的终身制,空缺也由内部选举替补,其实就是变相的君主专.制与集权。

去年海蒂在听说这个新闻的时候,还心里感叹这个时代集权的必要性——

与其让一帮什么都不懂的傻瓜轮流把持着方向盘,还不如把一个明白人焊在车座上。

但把这项改革和她现在的入选结合起来看,似乎前后有些微妙的联系。

毕竟以三十人选举剩余的七十人是已有的规则,她的加入也全部符合规范到强行巧合的程度。

海蒂当选的那一天,鲁切莱先生笑着赠与了她象征着荣誉的勋章,台下的人们在或笑或沉默着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