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会把合照夹在书里随身携带?”

经过提醒,祁寒才反应过来:“诶,对了,这不是我的书。”

怎么听都像是可笑的狡辩,但仔细辨认就会发现,这的确不是祁寒的书。

由于暑期将至,父母给祁寒请了家教,于是祁寒向谢井原借来了他高二时的数学课本,拿到书后随手搁在课桌左上角的一摞参考资料上面。午休时卫葳很小女生地跑来聊天,无意识地拿过一本书在手里翻来卷去,突然发现其中夹了张照片,于是脸色陡然一变当即发作。

无辜又困惑的祁寒只好窝囊地拿着照片去阅览室找谢井原寻求解释。

“难道你暗恋我?”

谢井原停下手中的笔,面无表情地抬起眼睑:“请解释一下‘暗恋’。”

祁寒把照片放在他眼皮底下:“干嘛偷拍我,还把照片夹在书里送给我?”

谢井原觑起眼睛仔细研究到底是什么画面会让祁寒自我感觉如此良好,这一看也吃了不小一惊,照片上的男生是祁寒没错,可和他面对面有说有笑的女生竟然是穿着阳明校服的麦芒,怎么看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组合,井原清楚地记得自己没有引见过这两个人。

“你是什么时候认识麦芒的?”

谢井原不仅没有回答问题,反而提出另一个与照片无关的问题。

祁寒一愣,深感莫名其妙:“麦芒?……麦芒?啊——!那个不会数细胞的家伙!她又怎么了?”

“……”

谢井原撑着下颌蹙着眉,不明白祁寒语无伦次答非所问地说些什么。祁寒在看到谢井原一脸茫然的神色后也开始一头雾水。于是两人深刻地体会到了“代沟所引起的”沟通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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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同时,麦芒整个课间在座位上左扭右扭不断摇晃课桌的行径终于影响到了前桌的韩一一的睡眠。韩一一充满怨念地半闭着眼睛转过身:“你今天嗑药了么?”

“没有呀,我明明记得把照片夹在数学书里带来的,怎么不见了呢?”

“什么照片?”

“就是上星期那个变态跟踪狂偷拍我的照片。”

“不是吧?连那个你都洗出来?你有多自恋啊?”这下睡意全跑光了。

“哎哎,我当然没有全洗出来啦,只洗了一张,其他的都删掉了。话说那个跟踪狂吧,谁知道他技术烂到那种程度,几乎没有一张照得我有本人好看……”

韩一一无奈地把下巴搁在桌上:“挑了一张洗出来打算将来放大做遗像么?”

“不要乌鸦嘴咒我。其实关键不是我,关键是背景里有个长着希腊侧面的美少年,真是帅到让人尿失禁啊……”

韩一一做了个暂停手势打断她:“你有没有好一点的形容?”

“……总之就是很秒杀啦,本来想带给你看的,可是不见了。”

“哪个班的啊?”

“不是我们学校的,穿着圣华的校服,是上次实验考的时候照的。”

圣华中学。希腊侧面。美少年。韩一一第一反应是:祁寒?再想想恐怕没那么巧,考虑到祁寒一贯缺道德人品缺是非观的做派,还是决定在麦芒面前不提为妙。

她摆出索然寡味的神情自然地转开话题:“你回去再找找吧,虽说我一向对你惊世骇俗的审美不抱期望。哦,对了,下星期你过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啊?”

“我要美少年。”颜控麦芒同学显然还没有从“照片失踪事件”的泥沼中成功脱身。

“喂,说正经的啊。我怕我随便买的你不喜欢。虽说没什么惊喜,但是送管用的东西总比送闲置的摆设好得多吧?”

麦芒双手撑着脸,摆了好一会儿便秘表情以示自己在认真思考:“那么就送草稿纸吧。期末考试就可以用了。”

韩一一囧然:“……还真是立竿见影的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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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芒喊着“我回来啦”进家门,井原从房间出来开口就问:“麦麦,你认识祁寒?”

女生怔怔地站在玄关,一脸茫然的眨了眨眼睛:“谁啊?”

井原把照片递给她:“这是你的吧?怎么跑到我数学书里去?”边说边指着照片里的祁寒,“你不是在跟他说话么?”

麦芒明白过来,松下一口气:“害我找了一整天,还以为丢了。我不认识他啊。也没有跟他说话,我当时是在跟一一说话,拍我的人把一一切在画框外了。”

井原再仔细观察,才发现祁寒和麦芒并不在同一平面上。麦芒离相机镜头的垂直距离更近,仰头笑着说话,如果考虑到画框外站着比她身高高出一截的韩一一就很好理解了。而处于景深里的祁寒虽然看似在认真聆听,但也不排除低头看手中的东西或地面的可能性。总之,由于不易察觉的距离差,两个人形成了像在对话的构图。

“他叫祁寒?”麦芒打断了井原的思路。

“嗯?嗯。他叫祁寒。我们学校高一的。巧的是我今天正好把数学书借给他,他女朋友看见照片和他吵一架。”

拖着书包回房间的麦芒听到这里停下来:“啊——?那不是我干了坏事?”

“没事。”井原轻描淡写地摆摆手,“那种爱好脚踩数条船的家伙,多次劝他常备救生圈了。”

“真稀奇!”麦芒从冰箱里拿出可乐,开一罐给井原,接着自己又开了一罐,直接坐在地板上喝。“你的人际圈居然能拓展到高一!诶,祁寒……是叫祁寒吧?他除了美型还有其他特长吗?聪明吗?”

“干嘛?”井原警惕地看过来,“……打听这些。”

“了解一下未来的同学啊。”

“你答应我妈下学期转学啦?”

麦芒点点头。

这让井原很意外。麦芒成绩不见起色,母亲提出让她高二转学到教学质量更好的圣华中学。井原料定麦芒不会答应,突然换个环境谁都会不习惯。“真的?如果那样的话,你就……”一时想不出什么弊端,“不能每天和韩一一在一起了。”

“那有什么。我已经和一一说过了,她也觉得没什么,下了课还是可以去她家做作业啊。‘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猪猪肉肉’嘛。”

麦芒虽然平时总不着调,可关键时候大事向来是她自己拿主意。但是即便如此,井原也觉得这次的转学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小女生乐意作出的决定:“你不用因为我妈认为……”

麦芒摇头打断井原:“是我自己想去圣华。本来中考时我就想考圣华而不想考阳明的。是因为哥哥你在圣华我才没填报圣华的。我不想和哥哥你同校。”

“哈啊?”突然有种当头一棒的挫败感。

“我不想一直在哥哥的庇护下长大。我想变得和哥哥一样优秀,这么说也不对,哥哥还有爸爸妈妈可以依靠,但是我没有,我应该比哥哥更优秀才行。”麦芒站起身拖着书包捡起照片准备回房间。

井原听她说“但是我没有”的时候感到心被戳了一下,有点难过地仰起头看着她:“你可以依靠我啊,傻瓜。”

“你看吧,”她笑着摊摊手,“这就是我不想和哥哥你同校的原因。”

从儿时的拳脚相对到后来的小心呵护,井原对待麦芒的态度都是源于自己的主观意愿,没有谁来指点,他无师自通就渐渐找准兄长的坐标。“希望麦芒像普通女孩那样幸福成长”是他一切行为的初衷。可他没想过,有一天麦芒会像普通女孩那样,变成一个让兄长难以理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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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一一找到一个暑假补课班,打电话问麦芒要不要一同参加,但很不巧,为了庆祝井原高中毕业,麦芒全家要去外地旅游。挂上电话后韩一一有点寂寞,虽然在校和大部分同学关系都不错,但交心的只有麦芒一个,除去上学时不得不打交道的情况,在假期愿意联络的人只有麦芒一个。这时,她突然想起了祁寒。

因为有段时间没联系,在马路边接到韩一一电话的祁寒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啊,是你!居然会主动打给我,难得难得!”

“暑假来和我一起上补习班么?听说英语老师还是你们学校的教研组长。”

“补习班?你们学校不是要暑期社会实践吗?“祁寒的人脉很广,了解阳明的动向也不奇怪。

“这个班是社会实践结束之后才开始的。你来吗?来的话周末一起去报名。”

祁寒翻着眼睛想了想:“不行啊,我爸妈已经给我请了家教,学校这边数学竞赛还有集训一周,虽然时间都不冲突,但是如果再上补习班我整个暑假就悲剧了。”

“哦。那算了吧。”

韩一一准备道再见挂电话,听筒里又续上男生的声音:“那个……对不起啊。”

“这有什么对不起。”韩一一笑笑。

“我不是说补课的事,是上次实验考的事。我不该对你乱发火的。”

“实验考?”韩一一这才想起曾经被他莫名其妙吼一通,至今没搞清起因,“唉——我都不记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你抽什么风。”

“我以为你生气了。”听起来祁寒似乎把手机换了一边,“自从那时就没你音讯了。”

“忙期末考试呀。我像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再说,我以前做你们这群毛孩子的出气筒的次数还少吗?”

“说得好像受虐狂一样。”语气间夹杂着笑意。

接着,电话两端突然没征兆地静下来。

韩一一不想立刻挂电话,但搜肠刮肚也找不出能够衔接得上的话题。

不知过了多久,祁寒那头才重新响起人声,却不是祁寒,而是一个女生细细的声音:“你在跟谁讲电话?”

祁寒回答:“你不认识。”

韩一一注意到他的语气改变了。

“是照片上那个女的吧?让我跟她说话。”

“别胡闹。”

那女生听起来边笑边说话像是不认真,但韩一一听得出,其中那种咄咄逼人的味道。韩一一清清嗓子叫了声“祁寒”,想跟他说“先挂了”,可男生似乎把手机从耳边移开了没听见。韩一一有点左右为难,直接挂断太唐突,这么听着又像是偷听狂的行径。

“你这么紧张干嘛?我不过就想跟她说说话啊。”

“你又不认识她,别捣乱了。”

两个人的声音都时大时小,似乎出现了抢手机的玩闹局面。韩一一叹了口气,无奈地摸摸额头。

“她是你什么人?我要认识一下不行吗?”还真是个锲而不舍的厉害角色。

“就是朋友。”

“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遮遮掩掩的干嘛呀?”女声忽然放得很大,接着韩一一听见一个冲自己来的“喂——?”

忡怔的韩一一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对面就换成了祁寒的声音:“卫葳!你别烦了行不行!”已经绝不是高兴的语气了。

“我再打给你啊,拜拜。”这句话是对韩一一说的,并且没等答复电话断得很突然。

一声“拜拜”卡在喉咙口,过许久化成叹息。一如既往,“隔壁班的女的”、“外校的女的”、“网吧里的女的”、“照片上的女的”……感慨于祁寒“很陈冠希”的本性难移,韩一一真心地祈祷突然挂机不是因为机主死于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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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月20日,麦芒全家从云南回上海。之后的两天,麦芒在家待得有点无聊,打算打电话给韩一一聊天,刚拿起电话就想起她应该在上补习班,突然心血来潮想给她个惊喜。

因为不知道确切的下课时间,在补习的学校门口晃荡了好久,麻辣烫和关东煮都吃了不止一份,幸而在撑死之前铃声大作。学生们涌出来。只分开一个多月,麦芒却险些没认出韩一一。

微卷的长发向后扎成马尾,斜肩长款白T恤,浅蓝色热裤,把双肩包当单肩包背,紧锁着眉。韩一一在人群中异常出挑,可麦芒觉得这一点也不像自己认识的一一。似乎是因为身材,韩一一原本就偏瘦,如今瘦得基本只剩骨架,原本就偏中性,如今说她是个T野没人会质疑。虽然脸型更立体,显得很有巨星气质,却给人一种阴郁而不羁的感觉。

麦芒刚想喊她,却因突然冒出的身影而没能发出声音。一个穿朋克T恤、黑色牛仔裤的男生先朝韩一一迎了上去,两人交谈起来。

新男友?

麦芒正犹豫着是否喊住韩一一,与一一对话的男生转过一个角度,四分之三侧脸朝向麦芒的方向。阳光太烈,男生也蹙着眉,但并不影响麦芒认出他就是实验考时被意外摄入照片的希腊侧面美少年,没记错的话,哥哥说过他是圣华中学和自己同年级的。此刻和韩一一站在一起的事实也提醒麦芒想起很早很早以前和一一在网吧见过他,那之后看球赛时又在圣华中学见过一面。

曾经有过这么多交际,彼此却浑然不觉。

名字叫什么?麦芒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

男生拦下一辆出租车,打开后车门,韩一一坐进去,男生跟着坐在她身旁关上车门。出租车绝尘而去。

麦芒站在原地目睹这一切,愣愣地回不过神,准确的说是被震住了。虽然两人都穿得很休闲,可站在一起却都看着像模特。毫不夸张,可以说是麦芒见过的气场最和谐的情侣。

心里忽然有种不可思议的压抑感。麦芒咬了咬下唇。

出租车在八车道的马路上跑得迅速而平稳。

行道树是新栽的,不仅树荫少得可怜,连其本身也被太阳晒得萎靡发黄,它们在韩一一的视野里跑成一线走马灯。

一成不变的景色看久了使人疲倦,在快要睡着的临界,听到祁寒的声音不太真实地响在耳畔:“我听说了。你和陈佳妮他们几个人在墓地闹得不太愉快。”

韩一一把视线从车窗外收回:“我没想到他们正好也在。”

“你是怎么知道秦洲出了意外的?”

“暑期实践被分到派出所负责注销户口,正好碰见他妈妈……”女生说不下去,抬手捂住嘴,眼眶又红了。

祁寒不能想象无法解释自己身份的韩一一,当时是怎样在前男友悲恸欲绝的母亲面前强行抑制住自己的悲伤,扮演一个素不相识的陌路人的角色,亲手为最喜欢的男生办理注销户口的手续。早知如此,他应该选择事先告诉她。

“对不起。我不该瞒着你。我觉得这件事不该由我来告诉你,但除了我又没有其他更合适的人……追悼会的时候,陈佳妮他们又都在,你要是来了,局面可能会……秦洲的妈妈……她不能再伤心了……我考虑了我自己,陈佳妮,他妈妈,考虑到了所有人但惟独没考虑你的感受……对不起。”

韩一一坐直了侧过头看向祁寒的眼睛:“他到底是怎么死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意外?”

祁寒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僵住了。

泪水始终含在女生眼睛里。

即使曾经混战到头破血流住医院,祁寒也从没考虑过和死亡相关的细节,毕竟在这个年纪,总觉得死是一件极其遥远的事。他更没有想过,死去的人会在活着的人的脸上刻下怎样的表情,此刻他知道了。但他依然又不知道的部分——该怎样面对这种表情。

说不出“自食其果”这样的词汇,即使说了,韩一一也绝不可能幸灾乐祸地重新高兴起来。

用不出警方通知家属时置身事外的客观描述,秦洲再怎样与自己渐行渐远也绝不可能到毫无关联的地步。

追悼会整个过程,所有人都对那些细节闭口不谈,只用“意外”解释一切。

面对韩一一不明所以的追问,祁寒感到不知所措。

沉默地对视着,最后是韩一一先放弃,重新靠向座椅后背:“我不想知道了。”

祁寒还来不及多想,第一反应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我有预感,你不想说,一定是为了我好。之前也谢谢你瞒着我。”女生低下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力道足以让某几个触点变得发白,松开后又蔓延开一片红,眼泪垂直落体渗进其中,哽咽着,“说是逃避也好,说是无情地想撇清关系也好,我现在真的在想,如果我永远不知道就好了。改变不了它的发生,但只要我不知道……只要我相信他在世界上某处与我无关却过得很好……也比……”

祁寒的左手,穿过横亘在两人中间座位上的日光和阴影,紧紧地握住了韩一一的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