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对方未尽的话。第一次去别人家里做工的时候,那夫郎嫉妒他的容貌,刻意泼了滚烫的茶水将他赶了出来。没有药,也没有银子,更没有人关心他,他也就只能由着了。后来被人贩子转到这个牙婆手上,牙婆怕他卖不出价钱,找了一些山药涂了,至少能够见人。他心里已经断了念想,倒是无所谓。辗转的被牙婆推荐了去做了一些工,由开始的生疏到如今的熟练,甚至于最肮脏的倒夜香的事情做起来也眉头都不皱一下,再加上沉默的性子,倒也让月钱逐渐涨高。

只是他都做不长久。不是被买家的妻主找“麻烦”,就是被夫郎挑刺。

妖蛾子,成了牙婆对他的称呼。

他知道这个称呼一叫出来,别人就另眼相看,可是他没有办法。

已经没有了羽毛的孔雀,其实比山鸡都不如。

那个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就是他现在的写照。

他的沉默让牙婆没了由头,意兴阑珊的转头再去挑看别的短工。

最后一群人浩浩荡荡的上路了。

他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腹中空空荡荡,记得昨天好象就只喝了一碗粥。他们这类的短工的卖身契都在牙婆手上。每月的月钱也都是直接被买主交到牙婆那里,他们自己拿不到多少。

因为是短工,周边也都是被人退回来的人,或者不签卖身契的男子,也有被妻主休掉的人,有的是侍郎,也有的富贵人家的小侍,色衰爱弛,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他不觉得别人可怜,因为他自己就是从天上掉到地上的人。

当然,他更加不觉得他自己可怜。

可怜之人有可恨之处。

那人说过。

所以,他就当作这一切只是他应该得到的磨难。他心甘情愿!

一手按在心口,感受衣衫下的硬块。

玉还在,虽然没有人再愿意要它。也许,这块玉从来没有送出去过,他的半生就好像一场华丽无伤的梦境,现在梦醒,他也了悟。

周边都是高墙,领头的牙婆跟开门的小童笑眯眯的打招呼,没多久领着众人绕去了后门。

真是大户,也只有这样的人家是不容许低贱的人走正门的。

他低着头,眼神飘浮在脚尖的地下,从青石板路再是白泥路面,走过几道门槛,又是黄土,再几个转弯,是大理石地面,这是进入了内院。

周边开始有仆人们穿梭,眼角溜到一些衣角,都是寻常人家的料子,有新有旧,做工细致。有的人鞋面不染尘土,衣摆的颜色开始千变万化,有的甚至还有暗纹。他心里知道,这些仆人该是高等奴仆了,不是长工,主人家是不会给这么好的衣衫。

或者,这里的仆人普遍月钱很高。

前面的牙婆停了下来,领路的小童交代大家噤声。

隔着月门,只听到墙壁的另一头几个人的笑声。有女有男。

其中一个女子压过众人的声音,道:“那孙猴子一个筋斗就翻了十万八千里,骨碌碌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翻了多少个,到处都是仙雾缭绕,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

一个少年含糊的问:“翻了那么远,肚子饿了怎么办?”

女子道:“猴子身上有桃子吃。”

另外一个男子轻声道:“这里还有葡萄,吃么?”

那少年高叫:“吃。”

有人在轻笑,那女子又开始高声说话。

他在墙壁的这一边,紧了紧手指,死死的抓住自己的衣襟,一手还按在心口的玉石上。隔得不远,他却只听到女子的说话声,耳边里面鼓声雷动,都是他自己的心跳。

没多久,他们被人领了进去。

牙婆献媚的先道喜祝贺,说什么早生贵子,夫子平安,岁岁有今朝。

他含糊的听了,想要抬头,却只感觉有千斤重。动了动,将伸出鞋外的脚趾尽力缩到鞋子里面。耸着肩膀,恨不得自己是鸵鸟,将头埋入身子里面。

那女子笑道:“我们就要几个伶俐的,我家夫郎身子重了,要懂得伺候的人。”

牙婆赶紧念了几个人的名字,身边有人站了出去。

一个柔和声调的男子问:“有识字的么?”

牙婆又指了一两个人。

他也识字,为什么牙婆不叫他?虽然他还不太会伺候人,可是他很伶俐啊!

少年咋呼:“我要有人陪我玩儿。”

周围有人暗笑,他想笑,嘴唇却扯不起一个弧度。

女子问:“有年龄小点的没?找个给我这侍郎做伴,要老实不调皮的。”

可惜了,今天年龄小的都没来,牙婆推说下次。

那少年又叫:“我还要一个会做好吃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惊呼。

女子嗔道:“最近还少了你吃的么?絮,山楂不要吃多了,对身子不好。”

那温和的男子淡淡地:“那山楂给小异吧。”

少年欢呼一声,接着就听到酸得呱呱叫的声音。

他缓缓呼出了一口气,放在心口的手掌按了按,绕过前面的人,站到了空旷处,低声道:“我曾经照顾过孕夫,会做一些怀孕之人爱吃的小食。”顿了顿,只感觉周边没有一个人说话,空旷地他心里也空荡荡,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脑袋,他依然低着头,就只看到一双绣有粉红猪的朝天靴出现在眼底。

少年一手拉着他的手臂,摇晃地问:“我没怀孕,你也能给我做吃的么?”

“会。”只要,她愿意。

少年蹦蹦跳跳:“我要他。”

那个温和的男子也问:“识字么?”

“会。”这次他肯定地点头。

女子道:“小白,挑人方面你拿手,你来选吧。”

心里一紧,这是拒绝了他。她认出了自己么?还是她注意到了他的样貌?下意识的摸摸自己的脸,上面有了一层壳,硬巴巴地。风一吹,发丝随意的拂过,就感觉一个人站在黑暗中孤零零一个人,看不到光明。

很多次,他都差点在这黑暗中倒了下来。

呼吸紧了紧,他僵立地站着,有点急切地道:“我还会看帐薄,会弹琴,可以给主子念书听,还可以做很多活儿,最脏最累的也做过。”

风一停,话音也落了下去,就觉得那心口挖开了一个洞,风都被洞里的黑暗给卷走了,落到了他的血脉里面,抽疼地冷。

牙婆冲了过来,口里不停地说着道歉的话,顺便在他手臂狠狠的掐了一下,这是对他擅做主张地惩罚。

眼中的泪水飙了出来,有些倔强的忍住。他不愿意认输,他也不愿意放弃。

他,皇甫书景,从来都是想要的都自己去努力争取。

耳里除了牙婆絮叨的赔罪,再也没有别的声音。竖起耳朵仔细的听,仔细的分辨,的确没有其他人的声音。

那心就随着牙婆的话语逐渐尴尬低落而下沉,全身发麻。这幅身躯似乎已经连心的重量都承受不住了。

第一次想到,如果她也不要他?他能够去哪里?

皇甫书景还能去哪里?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努力挣扎的求生存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了,一切都不知道。再也看不到未来的路,一片黑暗。

鼻翼有新的清香,一双白皙而有力的手拉开他紧张的手掌,扒拉开发抖的手指,这个时候他才察觉自己在发抖,是在害怕么?

他也有害怕的时候?当年离开皇宫的时候他没有怕过;在山里过日子的时候也没有怕过;带着侍童小心翼翼的回宫的时候也没有怕过;甚至于,在那个雨夜,看着自己追逐了多年的女子无情地抛下他一个人的时候,站在陌生的街道,孤立无援地时候他也没有怕过。

却在,这么一个平常的清晨,一群陌生地丝毫没有杀伤力的人群里簌簌发抖。

那手用巾帕抹干净他手心的汗水,又捧起他的下颚端详他的面部,再捏捏他的周身,一切进行的时候他眼睛一直闭着。

虽然来到了这里,虽然见到了想要见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求了不该求的事情,事到临头却还是不敢看人。

因为,他,害怕对方眼中流露出的一丁点蔑视,那样会让他万劫不复。

面前的男子清晰地道:“这人很好。”

一边一直抓着他的少年也高兴:“二哥说好哦,那我要他。”

温和地男声也道:“放在我身边吧,他懂地事情多。”

始料未及的成了香馍馍,一阵慌张。眼睛偷偷睁开一条缝,不远处的女子似笑非笑的扫视着他。

那神色……她知道他是谁!

这份清醒让他脸颊发烧,忙低下头去。

女子懒洋洋笑道:“夫郎都发话了,那就收了吧!做得不好再换就是了。”

咬牙,心底暗道:我不会让你有换的机会。

第六三章

手背被人拍了拍,白里絮的眼眸中有着让人安定的力量。

白暄又带着欧阳异挑了几个看起来老实的男子,领着一路去了。等到周围的人散尽,白里絮才有点疲累的往椅后靠去,头部深深的陷在垫背中。

“他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半越心里五味杂陈,用着极淡地语调道:“那日我看着皇甫一夜抛下他远走,之后我带着猪仔回来,就没见过他了。”

男子的手指摩擦着她的肌肤:“看他的现状,应该吃了很多苦头。”

哼笑一声,女子只是端过一边的白瓷碗:“酸梅汤,喝了吧。”

白里絮小心的观察着:“你生气了?”

“没有。”

“他毕竟是一个皇子,就算跟你再没有瓜葛,我们也不能视而不见。”

半越嘟嘴,一如欧阳异耍脾气的样子:“都说不再见了,管他作甚。”

“你真的不愿意管他?”

“不愿意。”

白里絮眼神落在她的脸上:“可是另外一个半越不希望他这般过活下去。”

另外一个半越,则是这个身躯的前身。一个因为皇甫书景被利用,魂归西天的女子。如果不是对方,这个身体轮不到半越来占据。

真相,她只告诉过白里絮。

就算如此,根深蒂固的想法无法改变,对于半越而言,昨日不可追,已经没有了感情何必再惦记。对方的生死已经与她没有关系。

白里絮也知道半越的性子特殊,与他们这个朝代的人不同,索性也不再多说:“你就当作做了一件善事,收留了他,不至于让一个皇子沦落到被人欺负的地步。”

头一扬,不屑的哼哼:“你倒是好心,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男子拉过她的手覆盖在腹部,笑道:“也许是有了孩子,心境变化大,权当为孩子积德。”而且,欧阳异不会无缘无故地对人示好,他该是知道一些什么,所以才会顺应天命的施为。

这话他不需要跟半越说,对于他们两人而言,仆人属于内院,自然是他这个夫郎来操心。

半越心里嘀嘀咕咕,就看到欧阳异又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上还拿着四串糖葫芦。

大喝:“猪仔!”

“啊?”直觉的停下脚步,欧阳异眨眨眼讨好的笑道:“妻主,大哥,我买了糖葫芦哦,你们要不要吃。”

半越嗤笑:“什么叫做你买的,又是你看到了让白暄掏的银子吧。”

“妻主你好厉害。不过,我只挑了四串,你是妻主,不能跟我抢哦!”

“我才不吃你的东西。拿两串来给你大哥。”

欧阳异傻笑,赶紧挑了两串看起来有点小的糖葫芦递了过来,半越一把夺过,另一只手一闪,剩下的两串也到了手上。

“啊!”惊叹,欧阳异还没开始咋呼,女子就顺势扯过了他摁在桌边,撩起他的衣摆,“啪”的一声,就打在屁股上。

惊叫变成了痛呼。

半越嘿嘿冷笑,只觉得一阵爽快:“我让你给我下套子,让你忽悠我,你当我是傻瓜么,居然跟你那老姐一样欺负我……”

“我,我……没有,呜呜,好痛……妻主,呜呜……啊,好疼,啊……”

白里絮瞪大了眼睛,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去阻止,就看到半越噼里啪啦地将欧阳异一顿好打。

这是,怎么回事?

半越咬牙切齿,手抡得很高,丝毫没有留情,一下接着一下,口中不停恨道:“我让你乱给我占卜,让你乱拉人进府,让你自作主张,你这臭小子欠揍……”

“我没有,呜呜……好疼,呜呜,妻主,大哥,啊,啊啊啊……”手脚乱蹬,瞬间就泪流满面,欧阳异压根没有想过他会挨打,还是这么突然,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一边的白里絮总算听出了门道。

想要劝阻,又不好动,他现在有六个月的肚子,轻易不多事,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半越说变脸就变脸的发飙。

心里转了几个心思,最后落得一声轻笑,索性当作看好戏。

欧阳异的叫声一声高比一声,已经快要变成杀猪一般,半越现在手上的力道丝毫不比在山里的时候差。她居安思危惯了,就算是平静地过日子也少不了跟着小事通学了一点武艺,揍一个什么都不会欧阳异实在是绰绰有余。

只觉得刚刚憋着的一肚子火,随着家庭 暴 力而逐渐消散,心里的郁结也顺了过来。

醒悟的时候,欧阳异已经哭哑了只会趴着抽泣。

喘着粗气停下来,双手叉腰,还不忘恶霸一样的放狠话:“你知道错在哪里了么?”

“嗝,我……嗝,呜呜,不知,”‘道’还没有说出来,就看到半越又开始撸起袖子,马上大叫:“我知道,我知道了,呜呜,我错了。”到底错在哪里他还是不知道。

谁让他只惦记了挨打,忽略了半越的念叨。

他是真的不知道嘛,不过,在妻主的面前不知道也要说知道,他不要再挨打了,屁股好疼,呜呜。

白里絮插话:“他又不是故意的,你何必欺负他。”

半越气不过地望了望他的肚子:“我不揍他,难道揍你?”

男子赶紧端过茶给她道歉,口里笑道:“小异还小,你也下得了手。”

一边看到白暄跑了过来,招呼着扶着欧阳异放到另外一张榻上趴了。好在最近白里絮都爱在花园里透气,总是会摆着两张小榻,一张他自己用,剩下一张大部分都是半越霸占了睡懒觉看天吹风的。

白暄嘴唇抖动,露出怯弱,就看到少年的背上全部都汗湿了,也不知道是被打得出的汗还是吓的。

“如此看来,这皇甫书景该是跟你之间还有什么没有了断,所以小异才特意为之?”

女子心里不服气,到底还是忍不住又狠狠瞪了欧阳异一眼,对白里絮道:“你让他自己跟你解释。”

打趴了的猪仔边抽气,边伸着脑袋让白暄替他抹泪:“我不是故意的,呜呜,那个人,呜呜,有红线,呜呜,跟妻主……嗝,呜呜,好疼。”

“疼死你活该。”

“呜呜,我不要死。”

“那我再继续揍你。”

“呜呜,不要,呜呜,糖葫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