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凄冷,木叶荒凉,山风呼啸如鬼泣。

鬼王与白姬达成协议之后,就带着夜叉离开了。他并不想参与白姬的因果,也不关心人与非人之间的怨恨与喜乐。

白姬对阿漪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活着,一个是死去。”

阿漪望着白姬,眼神迷茫。

白姬道:“活着的话,因为妖血朱果的缘故,你最多只能活半年。这半年里,你可以继续使用鬼王的力量,随意地杀戮人类,发泄你心中的仇恨。另一个选择是死去,我需要一个充满怨恨的灵魂,将它的记忆附之于黄泉花粉之上。我已经在三冬庄院的所有水獭皮毛上洒下了黄泉花粉,人类只要穿上獭裘,触碰到黄泉花粉,就会看见怨魂的记忆,看见水獭凄惨的死状,感受到水獭临死前的痛苦与绝望。人类是短视和愚昧的,然而大多数人类的内心也有着善良的一部分,他们对自己看不见的苦难无动于衷,但是一旦看见了,他们还是会因为良知而痛苦不安,然后拒绝伤害别人。这就是我让你等待,而去采黄泉花的原因。唯有这样,才能保全你的同族,让它们在将来逃脱被捕捉的残酷命运,从此不再沦为人类的皮裘。”

元曜想起了之前在三冬庄院里,他们离开右边院落时,白姬从衣袖中拿出黄泉花粉,将之吹散于一张张悬挂在院落之中的獭皮上的情形。原来,她这么做的目的,竟是如此。

阿漪瑟瑟发抖,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眼中有犹豫。

白姬喃喃道:“即使没有发生今晚的变故,我也会给你这个选择。别忘了,你与我的交换条件,是不惧死亡,献出生命。”

元曜不由得一愣。

原来,白姬不是开玩笑,也不是因为没有皮裘参加迎雪宴而丧心病狂,她确实需要阿漪的死亡。下午在缥缈阁,阿漪选择拯救同族时,就已经注定要牺牲自己了。

元曜的心中涌起了悲伤。

阿漪抬起头,直视白姬的眼睛,神色平静。

“只要能够拯救我的同族,我愿意献出生命。”

“不——”

虞夫人身后的阴影开始躁动不安。

阿鲸突然变得狂躁,它的双目逐渐通红如血,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哀嚎。

“不,阿漪,你不能死——”

阿漪望向虞夫人的身后,十分悲伤。

“阿鲸,我的哥哥,从吃下妖血朱果的那一刻,不,还要更早一些,从溪河乡被人类摧毁,火焰吞噬我们的家园时,我就知道,我难逃一死。我现在已经不再害怕死亡了,在黄泉之国,我可以与你,与被人类杀死的阿爹阿娘,还有族人们重逢——”

阿鲸狂躁而悲伤,道:“阿漪,你不能死,我好不容易把你救出来,拼死地把你救出来,你要活下去——”

阿鲸和那团阴影躁动不安,虞夫人也被影响,她狂躁地用指甲抓挠地面,十指指甲翻卷,鲜血淋漓。

虞夫人突然匍匐在白姬脚下,阿鲸对白姬道:“求求你,放过阿漪,你需要充满怨恨的灵魂,我们可以的。我们可以代替阿漪,成为你需要的怨魂,我们的怨恨,足够让所有人战栗。”

白姬饶有趣味地笑了。

“这也不是不行。黄泉花粉需要附上怨恨的力量,让人类恐惧,这份怨恨来自于你们,或者阿漪,并没有区别。”

阿鲸刚松了一口气。

白姬又道:“不过,即使你们愿意代替阿漪成为怨魂,将怨恨附之于黄泉花粉,阿漪也仍旧难逃一死。她吃下了鬼王给的妖血朱果,为了借用鬼王的力量复仇,她已经提前耗尽了生命,最多只能再活半年了。”

阿鲸十分难过。

阿漪却很平静。

元曜心中难过,道:“白姬,难道真的没有办法让阿漪姑娘活下去吗?”

白姬想了想,道:“只有一个办法,让妖血朱果离开阿漪的体内,那么阿漪就能活下去。——换一个说法,需要一个法力高深的妖灵以自身为媒介,将妖血朱果从阿漪身上引入自己身上。这样做很危险,运气好的话,我能在妖血朱果离开阿漪身体的一瞬间,用龙火将之焚烧成灰烬。运气差一点的话,这个妖灵就会吞下妖血朱果,心智尽失,衰竭而亡。”

阿漪听见白姬说自己能活下去,眼中燃起了一丝对生的渴望,可是听到最后,那一丝对生的渴望又熄灭了。她根本不认识法力高深的妖灵,不会有法力高深的妖灵肯为了救她而不顾性命。

阿鲸十分悲伤,它只是一缕没有形体的怨魂,即使它愿意牺牲自己,也没有能力救阿漪的性命。

元曜苦恼,道:“早知道,就挽留一下鬼王,让他不要急着走了。说不定,他也有恻隐之心,肯大发慈悲,救阿漪姑娘一命。”

离奴不高兴地道:“书呆子,你犯发傻了。鬼王就不是一个好东西,他能有慈悲之心,那太阳得从西边出来。指望他来救这只水獭,还不如指望爷。”

元曜一愣,这才想起离奴虽然只是一只黑猫,但好歹也修行了千年,也算是一个法力高深的妖灵。

离奴道:“主人,还是离奴辛苦一遭,救这水獭一命吧。”

白姬神色严肃,道:“离奴,你可想清楚了。能不能在妖血朱果离开阿漪身体的一瞬间,将之用龙火焚烧成灰烬,是看运气的,我也不敢保证。”

离奴叹了一口气,道:“主人,离奴总不能见死不救。更何况,就在这里,离奴曾把这只水獭推下山崖,虽然不是离奴的过错,但她毕竟摔断了腿。如果离奴真的不幸出事了,就当是弥补推她掉下山崖的事了。”

阿漪望向离奴,眼神复杂。

“猫大哥,摔断腿的事我没有怪你,你不必冒险这么做……”

离奴打断阿漪,道:“别说了。爷从来不欠人情,总得负责你的腿伤,你如果死了,爷下半辈子猫心难安。”

元曜既担心离奴的安危,又不忍心阿漪死去,他想劝离奴慎重考虑,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姬见元曜焦虑且为难,道:“轩之,既然这是离奴的决定,我们应该尊重他。”

元曜点点头。

阿漪跪坐在地上。

离奴走到阿漪面前,半跪下来。

离奴神色凝重,他沉默了一会儿,刚鼓足了勇气,却又转头对白姬道:“主人,您可千万别走神,一定要看准时机,不能让妖血朱果进入离奴体内啊!”

白姬道:“我……尽力。”

离奴又一次鼓足勇气,然而又回头道:“主人,如果离奴因为妖血朱果死了,这杀猫之仇是记在鬼王身上的,您得去替离奴报仇雪恨。您一定要把这妖血朱果给鬼王那家伙灌上十颗,不,一百颗,离奴才能死得瞑目。”

白姬道:“没问题。”

离奴鼓足了勇气,他闭上了眼睛,瞬间之后,当他再度睁开眼睛时,他的瞳孔变成了碧绿色。

与此同时,离奴张开了嘴,一颗翠碧如猫眼石的珠子从他嘴里缓缓吐出。

那是离奴修炼千年的内丹。

内丹对于妖灵来说,比生命更重要。将之暴露出来,是十分危险的。

术士为了炼丹,会夺取妖灵的内丹。为了增进修为,妖灵之间也会互相抢夺、吞噬对方的内丹。

离奴却相信白姬,并不害怕在她面前将内丹吐出,也相信她能够保护自己周全。

翠碧色的猫丹飞向阿漪的头顶,在她的头顶徘徊。最后,停留在她的眉心。

阿漪神色剧变,额头上浸出汗水,她的表情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

一股红色的妖气在猫丹的牵引下,在阿漪身体中旋转游走。

阿漪十分痛苦,浑身仿佛被火焰灼烧一般疼痛,发出了呻吟。

突然之间,红色的妖气从阿漪的眉心冲出,化作了一颗红色的珠子。

因为是被猫丹吸引而出,妖血朱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离奴,眼看就要没入离奴的眉心。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金色的火焰凌空而至,包裹了妖血朱果。

妖血朱果在离奴的眉心前燃烧,火焰如炽。

离奴的眼中倒映出两团金红色的火焰。

阿漪软倒在地。

一个弹指间,龙火将妖血朱果烧成了灰烬。

猫丹缓缓回到了离奴的身体。

离奴恢复如常。

元曜松了一口气。

白姬道:“好了。没事了。”

虞夫人身后,那团水獭怨魂的暗影蠕蠕攒动。

白姬从衣袖之中拿出一个高约两寸的圆肚瓷瓶。她打开圆肚瓷瓶的盖子,对着瓶口微微吹了一口气,一片若有若无的黄色粉末飞烟一般涌出。

这是黄泉花的粉末。

黄泉花粉在半空中飘飞,幻化成一朵火焰莲花。

白姬望了一眼阿漪,又望了一眼蠕蠕攒动的水獭怨魂,道:“你们,谁献祭出怨恨的力量,让人类颤栗?”

水獭怨魂之中,阿鲸望向阿漪。

阿漪也望向阿鲸。

它们隔着生死,望着彼此。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之中。

“我。”

阿漪望向火焰莲花,眼神决绝。她还是想自己去做这件事。阿鲸选择了复仇与杀戮,她选择了救赎。既然是自己的选择,还是自己去承担代价。

阿漪走向火焰莲花,却因为腿伤的缘故,只能一步一步地爬过去。

离奴拍腿道:“这只傻水獭,爷冒死救她一命,她居然还去找死?!早知道,爷不救她了。”

虞夫人抽搐了一下,她像一株瞬间凋谢的花儿一般萎顿在地。

那团水獭的怨魂离开了虞夫人,飘向了火焰莲花。

水獭怨魂经过爬行的阿漪身边,阿鲸低头看向阿漪,眼神悲伤。

“阿漪,你要活下去——”

阿漪摇头,泪如雨下。

“不,阿鲸,我不想一个人活着,我想跟你们在一起——”

水獭怨魂没入了火焰莲花,它们在火焰之中扭曲起来,黄泉花粉勾起了它们临死前的回忆,它们发出了痛苦的哀嚎。

“好疼啊,不要剥我的皮毛,不要撕扯我的筋肉——”

“好热啊,不给给我灌下滚烫的汁水,我的头好痛啊——”

“好冷啊,没有了皮毛,在寒风中好冷啊,风像剥皮的刀子一样锋利,一刀一刀,割得身体好疼——”

“……”

阿鲸脸上也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它在火焰之中向阿漪伸出了手。

阿漪也朝阿鲸伸出了手。

“阿漪,你要活下去,回溪河乡去,重建我们的家园——”

阿鲸和那团水獭的怨魂逐渐消失在火焰莲花之中。

阿漪泣不成声,道:“好。”

不一会儿,那团水獭怨魂与火焰莲花一起消失了,地上只剩下一堆水獭皮毛。

这堆水獭皮毛之中,最显眼的一张是银白色的,上面有三道红纹,光华耀夜。

阿漪望着那张银白色的獭皮,眼泪不断地滑落,喃喃道:“阿鲸,你放心,我会回溪河乡,重建我们的家园……”

月色凄迷,山崖边风声呜咽,仿佛无数惨死的怨灵正在哭泣。

阿漪伤心欲绝,望着那一堆獭皮流泪。

白姬、离奴和元曜去探看半死不活的虞雍和虞夫人。

天寒地冻的,总不能把这对昏死的夫妻丢在山崖边。

白姬从衣袖里拿出一叠纸人,吹出了六个无面白衣人。四个白衣人扶起了虞雍和虞夫人。另外两个,将那一堆獭皮拾了起来。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你把这堆水獭皮毛捡起来做什么?”

白姬道:“留着做一个纪念。阿漪,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能把它们的皮毛留给我吗?”

阿漪回过神来,她点点头。

“生命都不在了,皮毛并不重要。白姬,你想要的话,就留着吧。阿鲸与我血脉相联,它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白姬道:“你能这么想,阿鲸和你的族人们必定很欣慰。”

元曜忍不住道:“白姬,你不会想把这些皮毛做成一件獭裘,去参加迎雪宴吧?”

白姬笑而不答。

白姬本打算将虞雍和虞夫人送到三冬山庄,谁知半路上却遇见了一群举着火把,拿着武器的人。——之前逃出山庄的一部分匠人,他们去附近的村庄里求援,叫来了帮手,还报了官府,官府也派人一起来探查山庄血案了。

白姬让纸人将虞雍和虞夫人放在人群会经过的路边,就带着元曜、离奴、阿漪避开人群,骑着天马回缥缈阁了。

元曜奔波了一晚上,很累了。他回到缥缈阁之后,便铺下寝具,休息了。

刚刚躺下,元曜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今晚发生了太多变故,后来只顾着虞雍夫妇,好像把管事给忘记了,他还赤身裸#体地蜷缩在翻倒的马车边,等着白姬、元曜去叫人抬他呢!

“呃!”

元曜急忙去里间找离奴。

里间之中,阿漪坐在青玉案边发呆,没见到离奴。

阿漪告诉元曜,说离奴今晚睡厨房。

元曜急忙跑去厨房,跟离奴商讨管事的事情,看要不要再去一趟南郊。

离奴刚要睡觉,不耐烦地道:“没必要去啦,那么大一辆马车翻倒在大路边,又离山庄那么近,除非那群举着火把的人都是瞎子,不然肯定早就发现那个管事了。即使没发现,现在天都快亮了,他最多再熬一个时辰,过路的人也会发现他啦。不用去啦,死不了的。”

元曜一听,也就作罢。

“对了,离奴老弟,你为什么睡厨房?”

“……”

离奴沉默了一下,骂道:“爷就爱睡厨房,不行吗?睡醒了,方便做饭,不行吗?哎,你这书呆子一天话真多,不给你做饭了!”

元曜笑道:“离奴老弟,你还是很善良的。阿漪姑娘遭遇了各种令人悲伤的事情,今夜又是生离死别,确实应该多关心她。把暖和的里间让给她休息,不去打扰她,是对的。”

离奴叹了一口气,道:“看着她的遭遇,爷也觉得很悲伤。用你们人类的话说,叫物伤其类吧。人类残忍而贪婪,为了一己私欲,能做出各种疯狂的事情,让其他的生灵遭受灭顶之灾。无论是水獭,还是猫,我们这样的小生灵受到伤害,大多数时候,是无能为力的。即使借用邪恶的力量报复,也只会让自己沦为恶的傀儡,跌入更深的地狱,万劫不复。”

元曜心中难受,流下了眼泪。

“离奴老弟,你不要难过,如果你受到伤害,小生会保护你的。”

“哈?!书呆子,你是不是说反了?虽然猫很弱小,但爷是大妖怪!虽然人类很可怕,但你好像没什么用。”

元曜挠挠头,道:“反正,小生不会让离奴老弟你受伤害的。小生即使弱小,也会保护白姬和你,也想保护这世界上所有遭受伤害的人或非人。”

离奴打了一个哈欠,道:“随便吧,不想反驳你了,反正书呆子你一直在犯傻,爷也习惯了。好困啊,睡觉了。”

元曜也打了一个呵欠,跟离奴道了晚安,就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