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时节,白絮纷飞,长安城被积雪覆盖,变成了一座银色之城。

缥缈阁,后院。

一盆红旺的炭火旁边,放着一张梨花木案。

梨花木案上,放着一个红泥火炉,和几盘精致的点心。

红泥火炉上,温着一壶清酒。

白姬将一些腊梅花瓣丢入了清酒中,酒香之中,浮出腊梅的清芬。

白姬、元曜、韦彦正在温酒赏雪,阿漪也坐在一边,望着大雪纷飞。

韦彦是来送之前买纸人的银子的,因为今天也没什么事,又见白姬、元曜在温酒赏雪,便也留下一起附庸风雅。

那晚事件过后,阿漪本想第二天就告辞离开这座令她伤心的城市,回去溪河乡。但是她的腿伤严重,行动不便,赶不了远路,白姬、元曜便劝她留下,养好腿伤之后,再走不迟。

阿漪就住了下来,一晃便半个月了。

厨房那边,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是离奴和一只大棕熊正在把几百斤红萝炭堆在柴火间。

其实,都是大棕熊在干力气活,离奴只是蹲在一边指手画脚。

三冬庄院的事件之后,因为目击者都看见了大棕熊杀人,大棕熊便被官府悬赏通缉,猎人和术士都在捕猎它。大棕熊东躲西藏,它本想逃离长安,但是又惦记着它兄弟的熊皮。三冬庄院出事后,就被官府封锁了,一直是无人的状态,它找不着虞雍。

大棕熊想进城找白姬,但是它是低阶妖灵,在城门口徘徊了几次,都不敢进入千妖伏聚,百鬼夜行的长安城。

大棕熊十分苦恼,它在城门口徘徊时,恰好遇见了从城里出来的离奴。——离奴出城,是去终南山查看自己定下的红萝炭的烧制进度。

离奴便把大棕熊带进了城。

白姬让大棕熊在缥缈阁住下,她和元曜去了一趟三冬阁,探望受伤的虞雍夫妇,顺便找虞雍要熊皮。

元曜以为虞雍经过这次劫难,会汲取一些教训,不说从此不卖皮毛了,好歹不要再残害动物了。但是,虞雍并没有汲取教训,他心心念念的是官府什么时候才能打开三冬庄院的封条,庄院什么时候才能再度恢复。三冬庄院里的獭皮都是早就被人定下的,虞雍养伤之中不忘记催促裁缝们赶工缝制,赶紧出货。因为水獭都跑了,他还寻思着再派人去南方收购一些水獭。

管事大难未死,也没汲取教训,他拖着病体跟着虞雍忙前忙后,招募新匠人。他还琢磨着还能炮制出什么新式毛裘,怎么才能赚更多的钱。

虞夫人倒是因此一事,变了心性,从此只穿棉衣,吃斋念佛。她还劝虞雍关闭三冬庄院,不要再造杀孽了,只卖猎户送来的皮毛。虞夫人说,卖皮毛裘绒,是为了给人御寒,在寒冷之中护人性命,这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不要因为过度的欲望与虚荣,残杀无辜的生命。

虞雍只听了一半,为了安慰夫人,倒也开始在三冬阁里卖棉衣。

虽然虞雍没有汲取教训,但是倒也守信用,主要是怕大棕熊又来杀他,他同意把两张熊皮还给大棕熊。——这两张熊皮早就卖出去了,虞雍花了三倍价格赎买回来,还向买家赔礼道歉。

大棕熊一直在缥缈阁等熊皮,昨天才等到。它抱着两张熊皮大哭了一场,今天它本想告辞归乡,可是又下起大雪,而且离奴定下的红萝炭被送来了,它只好帮忙堆炭。

六出冰花一点一点飘落,天地间一片银白,十分梦幻。

白姬喝了一口素瓷杯中的梅花酒,道:“雪花飘落的景色真美啊。”

元曜捧着温暖的酒杯,道:“冬日温酒赏雪,真是让人心情宁静呢。”

阿漪感慨道:“溪河乡中,四季无冬,看不到这么美的雪景。”

韦彦喝了一口温酒,懒洋洋地道:“这雪景看着看着,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让人想睡觉了。”

元曜问韦彦道:“丹阳,最近坊间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吗?”

韦彦听见元曜问坊间八卦,一扫疲惫困乏,兴奋地道:“最近在坊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三冬阁的事了。你们还记得五名贵妇的命案吗?坊间传言,是三冬阁的虞夫人干的!不过,官府和不良人查了一圈,发现事情有些怪力乱神,又没有虞夫人杀人的确凿证据,就列为悬案,不了了之了。而半个月前,三冬阁在郊外的一座庄院也出事了,据说一头发了疯的熊深夜从笼子里跑出来,袭击匠人,死伤了数人。虞掌柜、虞夫人都受了伤,险些丧命。”

韦彦的话又勾起了元曜的回忆,他心中有些难过。

阿漪也心中悲伤,低下了头。

白姬一直在抬头看雪花纷飞,她看得很出神,嘴角还不时浮现出一丝诡笑,似乎没有听见韦彦的话。

韦彦兴奋地道:“还有更离奇的事!一些贵妇买了三冬阁的獭裘之后,都连番做噩梦,她们说自己穿了獭裘之后,一闭眼就会看见水獭被杀死和剥皮的凄惨景象。她们感觉很难过,很悲伤,有些甚至抑郁得病倒了。贵妇们都不再穿獭裘了。有些心肠慈悲的,甚至连别的皮裘都不穿了,还阻止家人穿皮裘。今年冬天,穿棉衣恐怕会成为新的风尚。你看我,今天都穿的棉衣。”

韦彦今天穿的是一件花团锦绣的崭新棉服。

元曜刚才看见韦彦时,就觉得很纳闷。韦彦一向喜欢穿珍贵奢华的皮裘,以炫耀自己的品味和财富,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以往,才初冬时节,韦彦就迫不及待地裹上了皮裘,今天天寒地冻,他反而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棉衣。

元曜道:“穿棉衣也挺好的。在城内活动,也够御寒了。”

韦彦继续道:“是的,不过出远门,或去郊外冬猎,还是需要穿厚实的皮裘的。不然,会冻死的。”

元曜突然想起了什么,道:“白姬,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今天好像是太平公主在芙蓉园举行迎雪宴的日子,你是不是忘记去了?”

白姬从赏雪之中回过神来,笑眯眯地道:“我记得啊,我昨天就找了一个借口推辞了,没有去。”

元曜奇道:“为什么呀?”

白姬喝了一口温热的梅花酒,笑道:“就像韦公子说的,现在长安城的新时尚是棉衣。芙蓉园在郊外,又在曲江边,本来冬天就潮湿寒冷,芳林台上四面空旷,寒风夹雪,穿厚实的皮裘都不一定能御寒,穿着棉衣傻站着可够受的。我刚才借着漫天飞雪,用离神倚物之术探看了一眼芳林台,她们果然都穿着棉衣,硬撑着在风雪之中站着呢。据我观察,她们今年的争奇斗艳之法是看谁在寒风之中站得更优雅,更持久,更有风姿。我见她们有的冻得手都红了,有些头发都被雪染白了,还有些脸色都发紫了,却还倔强地站着,不肯输给别人。”

元曜完全不能理解,叹道:“贵妇们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大冬天的,冻着凉了可怎么办?她们的想法真是让人难以琢磨……”

韦彦打了一个呵欠,道:“可能是太闲了。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也不用为生计发愁,总得找点什么事情打发无聊的时间,跟我一样……”

白姬、元曜没法反驳。

白姬、元曜、韦彦一边赏雪喝酒,一边闲聊。

韦彦只喜欢诡异的事物,和离奇的八卦,对于赏雪这种安静宁神的事情,容易犯困。梅花酒喝得有点多,他有些酒乏,便去暖和的里间,躺下小憩。

白姬、元曜、阿漪继续赏雪聊天。

离奴和大棕熊在厨房里忙完了,穿过风雪,走了过来。

元曜急忙给离奴和大棕熊分别倒了一杯温酒。

离奴喝了一口温酒,道:“终于把三百斤红萝炭归置好了,累死爷了。”

大棕熊也喝了一口酒,道:“不是吧?都是洒家在出力干活,你这黑猫就趴在一边闭目养神,哪里累着你了?”

离奴不高兴了,道:“就你这大笨熊话多。爷虽然没干什么,但是一直盯着你干活,也很累的。”

元曜给大棕熊倒满酒,道:“有劳熊大哥出力了。你辛苦了,多喝一杯温酒。”

大棕熊道:“不辛苦,应该的。你们帮了洒家许多,洒家无以为报,这点小事,举手之劳而已。”

阿漪道:“白姬,元公子,猫大哥,我也该谢谢你们。你们帮了我太多太多,也救了所有水獭的性命。”

白姬笑道:“我和轩之也没有做什么,这都是你自己选择,是你的善良和勇敢救了你和你的族人。不过,离奴倒是冒死救了你。你要感谢的话,就感谢离奴吧。”

阿漪望了一眼离奴,它有些羞涩,脸上泛起了一丝坨红。

“猫大哥,你是一个好人。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

离奴一听,道:“你怎么报答爷?”

阿漪羞涩地道:“等我回溪河乡重建家园之后,我……会再回长安……找你……”

阿漪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句只有她自己听得见。

离奴听见了阿漪回溪河乡,眼前一亮。

“阿漪,你什么时候回溪河乡?”

阿漪道:“我腿伤也痊愈了,正想向你们告辞,打算明天就启程回去。”

白姬道:“明天就走了吗?早点回去也好,三冬阁的獭裘卖不出去,水獭们也都暂时安全了。你早日回去,便能早日重建溪河乡,完成对阿鲸的承诺。”

阿漪坚定地点点头。

大棕熊道:“对了,洒家也该向你们告辞了。本想今天就走,但是风雪天,留客天,今天走不了。看这天色,明天应该能放晴,洒家明天就跟这水獭妹子一起出城吧。她南下,洒家北上,各自回家乡,完成该做的事情。”

白姬道:“也好。明天,是一个晴天,适合踏上新的道路。”

离奴对阿漪道:“阿漪,你回溪河乡之后,会想爷吗?”

阿漪一听,脸上一红,心中有些羞涩,但还是点点头。

“会的。”

“你想爷的时候,记得给爷捉一些馡鱼,要个大体肥的,然后托人送来长安。——爷最近跟卖鱼的闲聊,他说南方的溪河乡盛产馡鱼,是极其美味的珍馐,北方是没有的。嘿嘿嘿,爷一直盼着你早日回去,所以天天给你做好吃的,给你煎药、敷药,希望你的腿能早点好。”

“原来你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是因为一直盼着我早点回去给你捉馡鱼……我还以为你对我……”

阿漪失望地道。

离奴嘿嘿笑道:“不要光捉馡鱼,听说溪河乡里别的鱼也十分肥美,反正鱼多了不愁吃,你都捉一点托人送来吧。”

“……行。”

阿漪垂头丧气地道。

大棕熊道:“猫兄弟,其实北方也有美味的鱼,洒家最爱吃北鳟鱼了。”

离奴好奇地道:“北鳟鱼是什么鱼,吃起来什么味道?”

大棕熊道:“北鳟鱼是一种特别肥嫩鲜美的鱼,一条能有半个洒家这么长,它们从河里逆游入海。每到它们逆游的季节,洒家和两个兄弟就在河边等着,运气好的话,能吃个饱。如今,没有了两个兄弟,只剩洒家一个人,孤苦伶仃了。”

大棕熊想到伤心处,泪流满面。

元曜安慰了大棕熊几句,又给它满上了梅花酒。

离奴继续缠着大棕熊问北鳟鱼,大棕熊便给离奴详细地描绘和解释了一番,并答应了如果捉到北鳟鱼,就托人给离奴送来。

一股寒风吹过,风中夹雪,冷气袭人。

大棕熊、阿漪、离奴因为有皮毛附体,都没有感觉到寒冷,元曜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元曜靠近炭火,取了一会儿暖,又喝了一口温热的梅花酒驱寒。他望着飞雪,心中有些空茫。

“白姬,小生一直有一个疑问。”

白姬笑道:“什么疑问呢?”

“人类究竟该不该穿皮裘御寒呢?不穿皮裘的话,人类会冻死。穿皮裘的话,又会伤害无辜的生命。”

白姬笑了笑,道:“草木饮风露,牛羊吃草木,虎豹吃牛羊,人类猎虎豹,虎豹也攻击人类。世间万物,生生不息,环环相扣,互食血肉,辗转偿命。生与死是自然规律,捕猎与被捕猎也是天道法则,只要不过度,不贪婪,不滥杀,就是顺应自然的。虞掌柜并不是不该售卖皮裘给人类御寒,而是不应该因为贪婪而残害生灵。同样是获取皮毛,猎人射死猎物获取皮毛,与活活地将猎物剥皮,用残酷的方法炮制猎物来获取皮毛,这中间隔着天与地的距离。狩猎和捕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方法,这是顺应天道的。不过度滥杀,不过度索取,不过度破坏,是人类对天地万物的敬畏,也是人类对自己的仁慈。”

元曜道:“小生好像明白了。人类要生存,免不了伤害别的生命。但是,我们要明白自己这么做是情非得已,要对死去的生命心怀感恩。”

“也不仅仅是人类,其它的生灵也一样,比如离奴会吃鱼,阿漪会吃鱼虾,大棕熊也会吃鱼,大家都是在自然法则之中,借命而活。”

离奴一听,急忙道:“主人,离奴虽然吃鱼,但是从来不虐杀鱼,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滥杀鱼。只有肚子饿的时候,才打鱼的主意。而且,离奴对鱼心怀感恩,每一条鱼都是吃完不浪费的。”

元曜道:“小生也不是全然吃素,也会食荤腥。这么一想,小生也会伤害别的生命。”

白姬笑道:“世间万物都是借命而活,这也是自然之道。轩之不必太过在意,太过在意这种事情,会陷入魔障。”

元曜道:“那小生就心怀感恩,多做善事,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以此来回报被小生借用了生命的生灵。”

白姬笑道:“轩之能这么想,很好呀。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罪。啊,这天地飞雪的景色真美,仿佛世界都变得雪白而洁净了。”

元曜心有所感,摇头晃脑地吟道:“重雪千里白,三界婆娑开。一杯岁寒酒,空明见灵台。”

白姬还没开口,离奴已经道:“书呆子,你就不能把猫写进你的诗里吗?”

元曜一愣,道:“离奴老弟,小生为什么要写猫?”

离奴道:“你的诗爷都听不懂,根本不知道你写的是什么,你写只猫进去,爷听起来亲切一些。”

元曜笑了,道:“行,那小生接下来写一首《冬日与离奴老弟赏雪赋》吧。”

离奴笑道:“好呀。”

白姬笑道:“轩之把龙也写进去吧,我听着也亲切一些。”

元曜笑道:“可以。”

阿漪小声道:“元公子,能不能把我也写进去?这是我此生第一次看见雪,又跟猫大哥和你们在一起,也想被写进诗里。”

元曜道:“可以的。”

大棕熊道:“也不差一只熊吧?小兄弟,把洒家也写进去吧。”

元曜道:“……行。”

于是,元曜在众人的起哄之中,开始构思冬日与龙、猫、水獭、熊一起赏雪的诗词。

一阵风吹来,飞雪飘舞,天地空茫。

寒冬又到了。

(《白獭裘》完)

第一折 《望舒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