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音乐家们爱聚会的高级会员餐厅,以前她和迈森也来吃过。琪琪穿着可爱的裙装,梳着公主头,坐在莉迪亚和迈森的中间,小脸兴奋地闪着光,小手激动地比划着,动情时,跳下椅子,从琴盒里拿出提琴对着父亲,显摆地演奏着。迈森和莉迪亚交换了下会意的眼神,两个人鼓励地拍掌,一曲结束,两个人一起大笑,在琪琪的左右两腮各献上一吻,琪琪开心得脸颊红红的。

晚餐送上来,莉迪亚疼爱地把琪琪的餐盘移过来,先为她切分割好,小心地提醒她应如何注意不碰到身上,琪琪乖乖地点头,迈森一直噙着笑意,蓝眸温柔地看看琪琪,又看看莉迪亚。

琪琪专心地吃着晚餐,迈森和莉迪亚举杯含笑。

他们在里面谈笑风生、吃晚餐,她站在夜色里,捂着嘴,痛哭失声。

任何人看到这一幕,都不会怀疑这是一个多么和美的家庭,而她就象是个外人、漠不相关的陌生人,如何能挤进去?

怎么也没想到,迈森现在的心上人原来是莉迪亚,她知道莉迪亚喜欢琪琪,最后喜欢到连琪琪的父亲也一并喜欢上了。不,也许是迈森喜欢上莉迪亚。

莉迪亚是小提琴女王,有这样的的母亲,钢琴家的父亲,琪琪的明天怎么能不灿烂。莉迪亚魅力又是音乐家,有谁还能比她更适合做琪琪的母亲呢?

自己对迈森已经一无用处了,迈森有没有感谢她为他生下这么一个音乐天才的女儿呢?

左幽好想笑,泪堵住眼,眼前模糊一片。琪琪离开她,一样快乐。迈森说得很对,跟着他,琪琪才会象钻石一般闪亮。

她只是负责生下琪琪的母体。

左幽拼命咬着唇,直直地盯着里面轻快用餐的三人。她曾经为琪琪生出的勇气和胆量、决心,在这样的夜风里,这样的画面下,轻轻一吹,慢慢飘远了。

琪琪会被疼爱,会被照顾得很好。她不配做一个音乐家的妻子,是不是也不配做一个音乐家的妈咪?

不需要特别去问别人了,答案自然揭晓。

无需斗争,迈森暗示过,汉斯也说过,是她自不量力,以为琪琪离开妈妈会很可怜,错了,会有新的妈妈疼琪琪,比她会疼,会教育。因为琪琪有一个深爱着她的父亲。

左幽默默地转过身,然后,她又回过头,对着橱窗看了又看。过十年、二十年,这一幕,她都会记着的。

他们一家三口在里面谈笑风生的用餐,她在外面哭。

不是一定要把自己弄得这么悲哀,而是生活本来就是如此。

汉斯打电话给迈森,说左幽字已经签好了,她想和他见一面。迈森有点吃惊,然后就开始陷进深深的悲痛之中。

字一签,他们就真的成了没有任何关系的外人了。

左幽在金色大厅附近的一家咖啡馆等他,以前,他在里面练琴、彩排,她就爱坐在这里一边喝咖啡,一边等他。

他走进咖啡馆的时候,她手托着下巴,对着窗外出神,头发齐齐地扎成一束,穿了件米色的毛衣,宝蓝的牛仔裤,看上去象个清秀的大学生。

“幽!”他走过去,低声招呼。

“你来了。”左幽转过脸,出奇的平静,甚至还礼貌地站起身,请他坐在对面。

侍者走过来。

“卡布其诺!”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侍者笑了,他们也笑了,只不过,笑得很酸楚。

咖啡很快送了上来。

左幽盯着咖啡,淡然一笑,“幸福的咖啡,要加上牛奶,一点甜酒,放入榛果的香料,打上满满的泡泡,撒上甜甜的巧克力米…”她端起温热的咖啡,尝了一口,笑意更大了,“我这样喝的时候,以为真的尝到了幸福的味道,这么的浓醇、芳香,可是再喝几口,我喝到了苦涩,回味又回味,还是苦涩。所以,我决定以后不再喝这样的咖啡了。”

他一如往常深深的看着她,再平静的表情也盖不住内心的汹涌澎湃。他失去她了,真的失去了,失去了…

他听到心里有个声音一遍遍在哭喊,但是他不能哭,他得忍着。

她放下杯子,从包里掏出离婚协议,徐徐推给他,“我看过了,亚洲的四家琴院和现在外城的那幢别墅,请转到琪琪的名下,我是个无用的妈妈,能给她的也不多,那些对她有多少作用,我也不知,反正就是我的心意吧!”

“不行!”他失声说道,她和他结婚七年,没有工作过,如果没有这些,她就一点收入都没有了。“你总有些不必要的开支,不能什么时候都向别人伸手要钱。琪琪那部分,我会给的。”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不一样。生琪琪的时候,我想过,在她小的时候,给讲扎花辫、穿花裙;在她第一次生理期时,安慰她的恐惧、教导她男孩和女孩有什么不同;在她收到第一封情书时,我要分享她甜蜜的心事;当她遇到了爱的人决定要结婚时,我希望我能帮她穿婚纱,看着她走上红地毯…多少事都来不及做,来不是实现,我这个妈妈却要离开她了。不要拒绝我,就按照我说的去做吧!”左幽说得情绪有些波动,但她抬手把什么都咽下了。她不愿再在迈森的面前流露出一点柔弱。

迈森却失控了,泪水慌乱地眼中打转,他似乎做错了什么,让幽说出这么无奈的话。“幽,你错了,不管我们之间怎么样,你永远都是琪琪的妈咪,无人可替代。你可以常常和她见面,那些事你都可以做…天,你的手怎么了?”他发现没有端咖啡杯的另一只手半只手掌都裹在纱布里,隐隐还透着血痕。他心疼地忙坐过去,握着就要解开。

“放开我的手,请坐过去。”左幽冷冷地抽回自己的手,别在身后,眼神非常疏离。

“幽!”他抿紧唇,心痛地看着她。

“我们已经离婚了,你没必要再表现这样的关心。”

“你以后不会再和我联系吗?”

“是的!不再联系了。”她低下眼帘,“你也没必要关机,那个号码,我不会再打的。以后,我会和我爱也爱着我的人,好好地生活,我不打扰你,你也别打扰我。”

“你不要琪琪了吗?”

她抬起头,茫然一笑,“你不是说过,她跟着你比我更适合吗?”

他的脸慢慢惨白了,“你是不是要离开奥地利了?”

“不是要,我现在就要去机场了。这是别墅的钥匙,都在这。那些手饰和结婚戒指,我都锁在保险柜里,以后,也请留给琪琪吧,不要送给别人,这是我另外的一个要求。”她的声音抖颤着。

“你要离开奥地利了?”是和那个大使一起走吗?她就这么急?连琪琪都不要?迈森的眼睛湿得更深了。

决定只是一个想法,到真的实施时,才发现自己有多惊恐,恨不得那是个梦。他开始后悔了,不想装伟大,他想哀求她留下,为他留下,为琪琪留下,哪怕就是为责任,不爱他没关系,他爱她就行了,可是他再也开不了口。

左幽沉默了片刻,抬手看表,那块从中国带出来的那块旧表,“我该去机场了。”

她提起皮箱。

“我送你去机场!”他握住皮箱。

“谢谢,我自己可以,不能总倚靠别人,一旦别人放手,跌倒了,还要爬起来,再自己走,不如一开始就学会独立。”她对着他嫣然一笑,从他面前走过去。

皮箱太重了,她的肩膀重重地向一边倾斜,但她的背挺得很直。

第三十七章绝缘体与肥皂泡(下)

黄昏时分,迈森快到家门前了,他缓缓放慢车速,习惯地露出一脸微笑看向花园,然而他失望了,从今天开始,再没有人会站在花园的杨树下等他回家了。

柔顺的长发,淡雅的衣裙,恬静如水的笑眸,羞涩柔媚的神情,七年来,在他的脑海中定了形、刻了印。秋风让花园的草坪泛起了金黄的波浪,维也纳的冬天马上就要来到,没有她的陪伴,他怎么抵挡得住严冬的寒意?

“妈咪,妈咪!”琪琪激动地一直敲打着车窗,不等车停稳,推开车门,象只小粉蝶一般翩翩地往屋中飞去,一边飞一边叫着,“妈咪,琪琪回来了。”

脆嫩的童声在屋中回荡,但却没有人回应,琪琪开始着急,小脸慌慌地涨得通红,她奔向厨房、餐厅,然后又急忙上楼,猛地推开左幽和迈森的卧室,都没有看到妈咪的身影,她咬着唇,把旁边的书房门打开、浴室的门拉开,甚至门背后她都有细细地看过,小鼻子上开始密密地渗出汗,泪水慢慢涌出眼眶,她仍在找,仍在找…

“妈咪,不躲迷藏了,琪琪找不到妈咪,妈咪你出来。”

“妈咪,琪琪乖,一定好好练琴,妈咪,你出来听琪琪拉琴。”

“妈咪,琪琪饿,我要吃妈咪做的中国馄饨。”

“妈咪,妈咪…”

琪琪惊恐地在楼上哭喊着,小小的脚步声楼上楼下响个不停,劳娜靠在厨房的炉台边抹泪,迈森面无血色地坐在沙发上,头埋在两手间,痛苦失色。

不该带琪琪回别墅的,小孩子健忘,过一阵就会记不起以前的事了。可是他好怀念这里,自琪琪出生后,他和左幽就一直住在这里,花园里的一草一木都见证着他和左幽共度的岁月。

“爹地,妈咪不见了…”琪琪一脸的泪扑到他怀中,“她不要琪琪了。”见不到母亲,让孩子陷进前所未有的惊恐,满脸的泪但不敢任性地哭闹,小心翼翼地扯住父亲的衣角,无助地说着。

迈森强抑住悲痛,抬起头,把琪琪抱在怀中,“琪琪知道,妈咪是哪里的仙子吗?”

琪琪轻轻点头,“爹地说过,妈咪是从很远很远的东方来到维也纳的仙子,因为爹地,她才留了下来。”

“对呀,妈咪现在就是回东方去了,她去看望外婆,不是不要琪琪,是因为妈咪也想她自己的妈咪了。”

琪琪似信非信地盯着迈森,蓝眸瞪得溜圆,“那为什么妈咪不带琪琪去?”

“琪琪要练琴呀!等琪琪能上音乐厅演出了,妈咪就会回来了。”

“妈咪不是不爱琪琪?”

迈森含泪亲亲女儿的脸颊,“爱,妈咪很爱很爱琪琪。”

琪琪腾地一下从迈森的腿上跳下,“那琪琪一定为妈咪练琴,爹地不能骗琪琪,琪琪进音乐厅演出,妈咪就会回来。”孩子认真地伸出小拇指,迈森抿紧唇,控制着不让泪落下,也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勾住,重重地拉了拉,直到觉得疼,琪琪才破涕而笑,蹦跳着找芝娜要吃的去了。

多希望这是真的,当琪琪能进音乐厅演出时,幽能给她送花,为她骄傲。可是迈森却相信,那一天估计不回来了。幽和那个大使成婚后,会有自己的家,也会生下他们的孩子。是他从幽手中硬夺下琪琪的,她会恨他一辈子。

能够恨他,也就不会忘记他,他只怕她记不住他。迈森苦笑地想道。

很安静的晚餐,琪琪吃完后就急急洗手,要求练琴,她可能是巴不得一夜就练成了专业选手,明天就能进音乐厅演出,那么妈咪也就会回来了。孩子口中不说,强装着小大人样,暗暗地努力,这是孩子单纯的梦想。迈森心酸地听了会琴,就走了出去,独自在花园中散步。

花园中本来没有小径,是他和左幽踩出来的,左幽说花园中有条小路,感觉很诗意。晚饭后,他们会手牵手在花园中散步,踩着傍晚的夜露,依偎着,忘记了身体的疲倦,他们会说一会琪琪,他有时会聊音乐,她静静地听,温柔的视线凝视着他,说着说着,他记不得说到哪儿了,因为他想吻她。明明天天一起,却总觉着不够,隔一会就感到分别了很久,去匈牙利的那一夜,他根本没办法入睡,几次想给左幽打电话。

现在才知道,是不够,人生太长,他们的幸福太短。

“琪琪睡了吗?”沾了一身的夜露,走进客厅,琪琪屋中的灯已经熄了,劳娜在灯下翻着本书。

“睡之前,又哭了,哭累了,就睡着了。先生,太太她真的回中国了吗?”劳娜也不太清楚迈森和左幽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知道他们离婚了。

迈森无力地点点头。“以后就请你接送琪琪练琴,家中的事忙不过来,再找个帮工吧!”

“这些都没什么。先生,可是琪琪小姐她…应该有个母亲来疼爱。”劳娜犹豫地看了眼迈森,吞吞吐吐。

“她有我就够了。我会疼她。”迈森说着,抬脚上楼。

“先生,达琳娜小姐…她还是…一个人。”

迈森拧着眉,缓缓转过身,“劳娜太太,你知道的事未免太多了。我不知道这些年你和达琳娜还有联系,不要做无谓的事,你在我身边有些年了,不要破坏我们之间的和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