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抬头也能听出来,去省厅开会的徐局回来了,来找他兴师问罪了。

“跟我到办公室来。”徐局语气不善。

孟钊收了手机,知道接下来又会是一场训话,没多说话,跟着徐局走到了办公室

徐局年近五十,相比同龄的陆成泽,他脸上的褶子要更惹眼一些。传说徐局年轻时也是公安大学系草级的人物,但大概是平时思虑过多,现在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年的风姿了。

不过,这也都是流传下来的说法,具体是不是有人拍马屁说的,因为年代久远,现在也不可考了。

“怎么回事?”徐局果然大发雷霆,“事情都闹到省厅了,省长专门问我这案子怎么回事,我这张老脸都挂不住了!我专门找你负责这案子,你倒好,还给我越闹越大了是吧?”

“我的错,”孟钊没多言,揽下责任,“这案子我会查清楚的。”

“还查什么,凶手不都自杀了?”徐局看着他,“查当年的校园暴力案件?让区派出所查去,市局还没闲到那份儿上。”

孟钊把厉锦给他的那份报告展开,从桌上推给徐局,把对着厉锦的那番分析又说了一遍。

这一番话说完,徐局也皱起了眉,这案子看上去并不像大众想象的那么简单。

与此同时,他刚刚的那阵火气也消了,孟钊还是他手下那个得力干将,总是能从细枝末节处发现案件的不同寻常之处。

“那接着往下查吧。”他把那份报告还给孟钊,“对了,晏晏今天要回来,你晚上没事儿的话去机场把她接回来,顺便带她吃个饭。”他抬腕看了看手表,“6点半到机场,现在去正好。”

徐局说的“晏晏”就是他女儿徐晏,孟钊一听,联想到之前周其阳跟他说的那个徐局有意让他做女婿的谣言,推辞了一句说:“我有事儿。”

徐局没想到孟钊会这么直截了当地拒绝自己,眉心一拧道:“你有什么事儿?不重要的话先往后推推。”

孟钊还真有事,但他无意跟徐局提到陆时琛,只说:“而且我的车也送修了。”

这是又找了一个拒绝的理由,徐局这次彻底被他拂了面子,挥手赶人道:“滚吧。”

孟钊不害怕徐局,这人虽然总说他脾气暴,让他收收脾气,但孟钊觉得徐局的脾气其实比自己差多了。

而且,他俩的脾气还有点像,都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对方不呛他,让他自己冷静一会儿,他的脾气很快就消了,但若对方也是暴脾气,那一准儿得对着干起来。

且不提他对徐晏到底有没有感觉,就说他跟徐局这俩暴脾气凑一块,以后也不会有安生日子,以孟钊的性格,他是不可能找个老丈人作为领导长期管着自己的。

出了市局,孟钊四处看了看,没看见陆时琛的车。

他一边往前走,一边拿出手机给陆时琛发消息:“没见你啊。”

消息还没发出去,他走到一辆车旁边,落下的车窗里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孟钊的手腕,把他拦了下来。

孟钊脚步停住,转过头一看,车里坐着的正是陆时琛。

“嚯,这么快就换了车?”孟钊看了一眼陆时琛开的这辆大奔。

“公司的车,”陆时琛收了搭在孟钊手臂上的那只手,“上来说吧。”

要搁在以前,孟钊是不会这么好说话的,他还想去华兴街看一眼,没功夫跟陆时琛浪费时间。

但也许是因为那张记录着线索的纸,让孟钊现在看见陆时琛就心绪复杂,他甚至对陆时琛产生了非常强烈的兴趣,在他眼里,陆时琛就像一桩难以侦破的案件,诱使他拨开表面的层层假象,一步一步深入地探究那掩藏在其中的真相,愈是谜团重重,就愈是让他兴致浓烈。

走到车子的另一边,孟钊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刚坐进去,手机就响了——是徐局打来的电话。

孟钊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离开市局的这几步路上,楼上徐局站在窗边,观察着他有没有开车离开,以此判断他那个“车子送修”的说辞到底是不是推辞。

在确认孟钊今天确实没开车之后,徐局给孟钊打了个电话,打算把自己的车借给他开,让他去把自己的宝贝女儿接回来。

但他没想到电话刚拨出去,就眼睁睁地看着孟钊上了一辆豪车的副驾驶。

电话接通了,徐局陷入沉默,孟钊这是傍上了哪个富婆?什么车送修了,果然是借口。

孟钊听着手机那边没动静,问了句:“徐局,什么事?”

徐局再一次说:“滚吧。”

孟钊:“……”

挂了电话,孟钊决定不理这个正处于更年期的老头儿,他收了手机问陆时琛:“找我什么事?”

“你不是还欠我一顿饭么?”陆时琛看着他。

孟钊见他脸上的表情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顿觉不可思议:“所以你这是找我讨饭来了?”

“只是觉得边吃边说更合适一点。”

“……我今天有事,改天吧,少不了你的,”孟钊说,“找我什么事,说吧。”

陆时琛这才切入正题:“死者的手机找到了没?”

居然还是周衍的案子,陆时琛对这案子表现出了异常的关注,这让孟钊觉得有些奇怪,陆时琛明明就是那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格。

“案件细节不便透露。”孟钊说着,抛出了一句试探,“这真凶都落网了,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些细节,不像你的性格啊。”

谁知陆时琛没理他这一茬,反而语出惊人道:“你真的觉得真凶落网了?”

孟钊一怔,顿时察觉到陆时琛话中有话——难道陆时琛也发现了这是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案子?

孟钊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做出“真凶另有其人”的判断,是基于厉锦的法医检测和赵云华的不在场证明,可这些内部消息他从没跟陆时琛透露过,陆时琛是怎么推断出来的,难道是基于那根不知从何而来的狗毛?

孟钊没把自己这一刻在大脑中的思虑表露出丝毫,他只是仿若平常地顺着陆时琛的话问:“什么意思,难不成你对这案子还有别的高见?”

谁知陆时琛并没有上钩,而是说:“我们做个交易吧,你向我透露案情细节,我帮你查那个给公众号提供线索的境外号码。”

陆时琛果然聪明,知道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孟钊思绪起伏,他确实想查清到底是谁给那个公众号提供的“真相”,但是他在公大的校友都没什么出国进修的经历,一时半会儿摸不到国外的人脉。报到上面申请调查的话,一套繁琐的流程下来,等结果出来大概会遥遥无期……

孟钊考虑着这个交易的可行性,也推测着陆时琛会问他什么问题——周衍的手机?他为什么会问到周衍的手机?

他想到了在周衍死亡时间之内,陆时琛给周衍打过的那通电话,当时电话接通了,但对面的人却没有说话。

……等等,孟钊脑中闪过一个念头,那通电话一定是凶手接的吗?如果周衍当时还没死的话,会不会……是周衍本人接通的?

他迅速梳理着线索,假设赵云华当时没能勒死周衍,周衍从窒息状态中苏醒过来,挣扎着接通了陆时琛拨来的电话,那时候颈部被勒伤的周衍极有可能说不出话来,这也符合接通电话却不说话的事实。

那会不会……陆时琛通过这通电话找到了周衍的准确方位,对着奄奄一息的周衍实施了二次行凶,彻底勒死了周衍?

第21章

车厢内一时陷于沉默,孟钊推测着陆时琛提出这桩交易的动机。

片刻后他打算不再跟陆时琛玩这个“你猜我猜”的游戏,直截了当地问:“做交易可以,但在这之前,你也要回答我的问题。”

“可以。”陆时琛倒是很干脆。

“你问死者的手机干什么?”

“只是想知道那个手机最后的状态是静音还是别的。”

“具体点。”孟钊说。

“我记得我当时打那通电话的时候,等了很长时间对面才接起来,”陆时琛停顿片刻,继续说,“如果是铃声或者振动状态,凶手未免太大胆了一些。”

这确实是一个思路,孟钊将自己代入凶手的心理状态,在实施杀人举动之后,无论心理素质多强悍的老手,都会想方设法躲避被人发现的境地。假设周衍的手机是响铃或振动的状态,那么在等待接通电话的每一秒,凶手都有暴露的可能。

所以,无论凶手选择接通还是挂断电话,都会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而不是放任手机铃声一直响起。

尽管已经猜到了陆时琛的思路,但孟钊还是问:“所以你的推测是?”

“如果电话是死者接通的,那很有可能赵云华在当时并没有成功杀死他,至于后续实施二次行凶的人是赵云华还是其他人,就要看赵云华有没有不在场证明了。”

孟钊简直要为刑侦支队不能拥有陆时琛这样的人才而感到惋惜了,这以小见大的推理思路,大胆推论小心求证的办案逻辑,真是个干刑侦的好苗子。

但他表现得挺矜持,点头道:“这倒是个思路。”

“那要不要做交易?”陆时琛再次提起那个交易,意味深长,“如果孟警官同意的话,以后我们可以经常共享思路。”

“那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到底为什么对这案子这么感兴趣?”

“我怀疑那根出现在死者身上的狗毛不是偶然,而是有人有意为之,目的把这桩杀人案嫁祸给我,而我想查清这个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理由还不够充分?”

孟钊思忖片刻,向陆时琛伸出手道:“成交。”

陆时琛低头看着孟钊的手指,就在孟钊以为他有什么肢体障碍不能和人正常接触,正准备收回手的时候,陆时琛的手握了上来。

微凉的温度让那覆上来的触感显得有些冷硬,而陆时琛握的这一下又极有力度,等到陆时琛松手的时候,孟钊才觉得指关节居然被握得有些发疼。

这像是一个和解画面,但孟钊知道,自己之所以答应陆时琛,一方面是因为陆时琛曾经帮过自己,如若陆时琛确实跟这案子无关,他定会尽全力帮陆时琛查清真相;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觉得在这件案子中,陆时琛的身份和态度着实有些微妙,似乎只有靠得足够近,才能彻底看清陆时琛这个人和他真正的动机。

而至于陆时琛要他透露的案情线索,毕竟主动权在他这里,要不要透露、要透露什么,都由他说了算。这样想来,这桩交易中陆时琛并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孟钊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陆时琛这么绝顶聪明的人,居然也会做这样亏本的交易……

交易达成了,孟钊说:“周衍的手机状态等我确认了再告诉你,还有别的事么?”

陆时琛也不跟他客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我想去周衍说的那个7号楼里的房间看看。”

七号楼已经被同事彻底搜查过,并没有找到其他线索,带着陆时琛过去一趟倒也没什么不合规的地方,何况,既然那天是周衍主动约陆时琛过去的,说不定陆时琛能发现什么对破案有利的线索……孟钊想了想,点头道:“可以,不过我得先回市局取钥匙。”

“顺便验证一下周衍的手机状态。”陆时琛提醒道。

回市局取了钥匙,孟钊又拿出周衍的手机,用自己的手机给周衍的号码拨了过去。

手机铃声响起来,是周衍自己写的歌。

真的是响铃状态……孟钊盯着手机屏幕,如果真如陆时琛所说,当时那通电话是过了好一阵才被接起来的,那极有可能是周衍本人接通的电话。

这样一来,就再次验证了有人在赵云华之后二次行凶的事实……

把周衍的手机放好后,孟钊走出市局,拉开陆时琛的车门坐进去。

“怎么样?”陆时琛侧过脸看向他。

“响铃状态。”

“那基本可以排除是凶手接的电话了。”陆时琛发动了车子。

“嗯,当然也不排除当时手机太难找到之类的原因……对了,如果那根狗毛真的是意图嫁祸你,那这人跟你也有矛盾?你这刚回国不久,都跟谁结过仇?”

“不知道。”陆时琛把车开过了马路,径直驶向七号楼。

“不过,用一根狗毛来嫁祸,凶手没觉得这力度不太够么……”

“案发当时我出入过犯罪现场,又有狗毛作证,还给死者打过电话,换个警察来侦破这案子,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是犯罪嫌疑人的身份了。”距离七号楼很近,陆时琛说完这话,车子已经开到了圆拱门前。

孟钊推开车门,下了车:“这么说来,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这时陆时琛也从车里下来,走到孟钊旁边,孟钊用手背拍了拍陆时琛的手臂:“就不让你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了,以后对救命恩人放尊重点。”

陆时琛看他一眼:“你对救命恩人都以身相许?”

两人穿过圆拱门,迈进七号楼,孟钊摸出钥匙,“啧”了一声:“也不一定,起码得看看救命恩人顺不顺眼吧。”

拉开七号楼的门,两人走进屋里。

陆时琛先踏进距离最近的那间卧室,站在那面刷白的墙前,孟钊跟在他后面走进去。

“新刷的墙。”陆时琛低声道。

“对,应该就是周衍被勒死前后刷的,也就是说,周衍很有可能是因为这面墙上的内容死的,他给你看的东西应该也在这面墙上,”孟钊看向陆时琛,“能不能猜到这面墙上有什么?”

“猜不到。”陆时琛说。

“真挺奇怪的,这墙上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啊……”孟钊又打量了一遍那面墙,“用鲁米诺试过了,也没发现血迹,当然了,完全被白漆遮住了也不一定。”

陆时琛在这间屋子里转了一圈后,走出去,又迈进了周衍那间卧室。

孟钊跟在他后面,随时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陆时琛似乎只是随便转转,他环视这间屋子,然后走到周衍的书桌前,拿起了桌上的相框,相框里裱着一个六七岁男孩和母亲的照片,从脸上的轮廓来看,大致能分辨出那是小时候的周衍跟母亲的合照。

孟钊走近了,他看到陆时琛的眉心蹙了起来。

在此之前,谁都没注意过这张平常的照片有什么不对劲,孟钊看了一眼那张照片,问道:“怎么了?”

谁知下一秒,陆时琛就抬手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眉心蹙得更紧,似乎一瞬之间陷入了某种极度的痛苦之中。

且那痛苦来得似乎极为迅猛,让陆时琛的脊背顿时躬了起来,手臂上的青筋悉数爆出。

“头疼?”看着陆时琛饱受折磨的表情,孟钊顿时紧张起来,“怎么回事?”

陆时琛似乎头疼得更厉害,他呼吸粗重,两只手都抬起来,手指紧紧地掐着太阳穴附近,力气大得像是要把自己的头捏爆。

看着那几近变形的手指,孟钊有些于心不忍,他用了些力气把他的手拉下来,扶着陆时琛到床边坐下:“你先别跟自己较劲,坐下缓一缓。”

把陆时琛按到床上坐下之后,孟钊抬手放到陆时琛头上,手指插到他的头发里,摸索到太阳穴附近,用了些力道按压,因为没学过推拿,这样按也不知道有没有效果,他看着陆时琛:“好点儿没?”

陆时琛闭着眼没说话,好一会儿,粗重的呼吸才逐渐平复下来,紧蹙的眉间也慢慢舒展开来。

“好点了是不是?”孟钊观察着他的神情,松了口气,“你这怎么回事儿啊……”

陆时琛摇了摇头,没应声,像是一时被头疼激得没力气说话。

孟钊手上的动作没停,又控制着力道帮陆时琛按了一会儿:“你这头疼是经常犯么?我记得你高中的时候也犯过一次。”

“偶尔。”陆时琛出了声,声音有点哑。

“没去医院看过?”

“看过。”

“医生怎么说啊?这国外的医疗技术这么先进,这么多年了都没治好?”

“治不好。”

孟钊手上的动作停顿下来:“什么意思?……没得治?”

陆时琛笑了一声:“你怕我死啊?”

一听陆时琛还笑得出来,孟钊顿时意识到自己会错了意。他停了动作,收回了手:“祸害遗千年,我觉得你死不了。”陡一停下来,才觉得刚刚这动作实在过于亲密。

陆时琛又笑了一声,这次比上次更低一些:“那还真是不幸。”

孟钊走到周衍的桌前,拿起那个相框:“你刚刚看着这照片……想到了什么?”

“什么都没想到。”陆时琛抬手捏了捏眉心,“小时候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也是,这照片距离现在也得有二十年了,记不清也正常。”孟钊继续试探着问,“不过,会不会觉得这张照片有哪儿不对劲?”

陆时琛摇了摇头,片刻后才说:“我十岁的时候出过一场车祸。”

这件事孟钊前几天听师母提到过,所以听到陆时琛这样说,他并不觉得惊讶,他更好奇陆时琛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

“车祸之后,我患了应激性失忆,十岁之前的事情全都不记得了。”陆时琛看着他,平静道,“所以,我有没有看到过这张照片,认不认识照片上的人,我全都不记得。”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陆时琛继续说,“这张照片应该跟我有某种联系。”

第22章

“应激性失忆?”孟钊知道这种症状,它和孟若姝当年的应激性失语症一样同属于PTSD的表现,“所以,你小时候的记忆完全消失了?”

“也不算完全消失,我能感觉到它就在我脑子里的某个地方,但一旦我试图用力想起什么,就会像刚刚这样。”

“所以你一直以来的头疼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嗯,”陆时琛看上去被刚刚那阵头疼折腾得有些疲惫,“失忆症的并发症。”

“这么严重,你爸那时候没给你找医生看过?”

“找过,没用。”陆时琛记得,那场车祸之后他手臂骨折,在医院躺了一段时间,出院之后,陆成泽带他去各个医院拜访了不少医生,但他的失忆症始终没有任何起色。

那段时间陆成泽每天都会问他有没有回忆起以前的事情,而他每次都沉默地摇头。再过一段时间,陆时琛被送到学校,生活回归正轨,陆成泽的工作也开始忙碌起来,治疗失忆症这件事就被搁置下来了。

“那也不能就这么不管了吧?”孟钊看着陆时琛微微失色的唇色,那让陆时琛看上去有些苍白,更加接近于一个假人。

但假人是不会有痛苦的,而陆时琛刚刚那阵惊天动地的头疼让孟钊看了都心有余悸。

“我觉得你还是得去医院看看,”孟钊说,“老是这样,万一又引发什么其他的并发症怎么办?”

陆时琛看上去并没有听进去,孟钊顿了顿,转而思考起这桩案子:“如果你跟周衍母子之间有某种联系,那这样看来,你跟这案子牵扯的够深的……”

陆时琛的头疼缓了下来,看向孟钊:“在市局门口的时候你不是说有事么?也是跟案子有关的事?”

孟钊从思考中回过神,“嗯”了一声。

“什么事?”陆时琛又问。

“周衍被勒死的前一晚,赵云华的行动有些异常,我要去查一下她那晚到底去做了什么。”

“那走吧,”陆时琛站起身:“你不是没开车么?我送你过去。”

“你行么?”

陆时琛看了他一眼。

“没有说你不行的意思啊,但你这头疼……?”

“已经没事了。”陆时琛说。

两人下了楼,孟钊主动问:“用不用我开车?”

“不用。”陆时琛走到驾驶位,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驶上路,孟钊看了看陆时琛的侧面,陆时琛嘴唇的血色又回来了一点,似乎好些了。

这辆车隔音效果极佳,外面嘈杂的声音一律透不进来,安静的车厢内流淌着一种似乎能安抚神经的轻音乐。

在音乐的作用下,孟钊也觉得放松下来,他的后背考上椅背,朝下坐了坐。他觉得裤兜里有些硌,伸手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上午从赵云华家里找到的药瓶,里面的药已经被物鉴拿去化验成分了,但药瓶他拿了回来。

“那是什么?”陆时琛瞥了一眼他手上的药瓶。

“从赵云华家里找到的药。”

“什么药?”

“过期太久了,字都被磨得看不太清楚了,等化验了成分才能知道,”孟钊仔细辨认着药瓶标签上模糊不清的字体,“这字是普还是替啊……”

“西酞普兰,阿米替林,麦普替林……”陆时琛神情自然地说出了一连串的药名。

“等等,好像是阿米替林,这药是治什么的?”

“抑郁症。”

因为先前已有猜测,孟钊并没有对这个结果感到意外——赵云华曾经因为赵桐的自杀患有抑郁症,而那个公众号的内容刺激她的抑郁症复发了,在情绪的剧烈波动之下她选择了自杀,这样想来,凶手还真是步步为营,从一开始就选了一个自杀可能性最大的人来实现借刀杀人的目的……

但除此之外,孟钊还有一个更想搞清楚的问题:“你怎么知道这些药的,难不成你也……”

没等他说完,陆时琛就“嗯”了一声,打断了他。

这得吃了多少药才能一点不磕巴地说出一连串的药名啊……联想到陆时琛的成长环境,孟钊几乎要对陆时琛心生同情了,这人表面混得风生水起的,但细究起来,过得还真是挺惨的,再加上一直待在国外,乍一回国也没什么朋友……同情心一泛滥,孟钊觉得自己应该对陆时琛好点。

一会儿完事了,请他吃顿好的吧,孟钊心道。

华兴街距离赵云华住处不远,从偏门出来,再走个十几米就到了。

巷道本就狭窄,有几家小餐馆还因为铺位不够,把店里的桌子摆了出来,于是这条街便显得更加逼仄拥挤。

贩卖海鲜的店主正用水桶往外泼污水,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鱼腥味儿,街面上流淌着混浊的污水,几乎让人无处下脚。

孟钊也是第一次来这儿,但他下意识给陆时琛带路,他踏上旁边高出一截的水泥路肩,抬手握住陆时琛的手臂往自己的方向拉了一下:“过来点,走这儿。”

走在路肩上,他打量着这条街,十几家小商铺,赵云华那晚到底去了哪儿?赵云华生活节俭,且家里的厨房是经常使用的样子,应该不会出来吃饭……那会不会去了杂货铺买东西?但监控显示,赵云华回家的时候手上并没有拿任何东西。

孟钊走在前面,目光扫过这一排商铺,忽然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家小网吧,他脑中闪过一个想法,会不会是去了网吧?赵云华临死前说她“看到了”、“听到了”,她当然不可能目睹当年的场景,否则不用等到现在才锁定周衍,最有可能的,是她看到了记录着当年现场的视频……

“我们去……”他转过头,正准备跟陆时琛说去前面的网吧,却看到陆时琛也在看向那家网吧的店头。

天儿挺热,破败拥挤的狭窄巷道里,鱼腥味久久未散,小餐馆店铺前面的桌子上,有不少光着膀子的食客喝着啤酒正骂脏话,而在几步开外的距离,陆时琛穿着剪裁得体的烟灰色衬衫,此刻正微抬着下颌看向那家网吧,跟这条街看上去格格不入。

这人还真是长得人模狗样的……孟钊脑中再一次冒出这种想法,甚至到了让人有些赏心悦目的地步。

“去网吧?”陆时琛一开口,打断了孟钊的思绪。

“……对。”孟钊回过神,忽然起了逗逗陆时琛的想法,“哎对了,我不是还欠你一顿饭么,我看这条街就不错,价格实惠品种齐全,你随便挑,挑一家贵的,千万别跟哥客气。虽然我们警察薪水微薄,但这里还是请得起的。”

他故意说出来寒碜陆时琛的,这人总一副高高在上的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也不知道下凡一次是不是相当于让他历劫。

眼见着陆时琛的眉头微微蹙起,露出了有些一言难尽的表情,孟钊正准备接他一句冷嘲热讽,再还他几句让他“放低身段与民同乐”的挖苦,没想到陆时琛居然什么也没说,真就打量起眼前这几家店头来。

片刻后,陆时琛抬起一只手臂,指向其中一家面馆:“那家吧。”

“确定了?”孟钊朝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相比其他被油烟熏黑的店头,那家面馆看上去的确要整洁不少,这还真是下了功夫在挑啊……

孟钊有些意外,又忍不住想笑,脚尖调转方向朝网吧的方向走:“那就这么定了,先去网吧吧。”

第23章

一进网吧,孟钊差点被扑面而来的烟味儿熏个跟头。

这网吧内部格局狭长,光线昏暗,一眼看过去没有通风的地方,难怪刚一踏进来,就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十几年前这种网吧曾开在大街小巷,但现在随着家庭电脑的普及,这种网吧也逐渐被条件更好的网咖取代,几乎难觅踪影了。

“上网吗?身份证。”靠近门的那台电脑后面传来懒洋洋的声音,但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孟钊朝前靠近了,才看见那台电脑后面,在电脑椅上“葛优瘫”的小青年网管。

他把警察证拿出来,那人立刻坐直了:“警察哥哥,我们这儿是正规营业,什么法都没犯啊……”

“没说你犯法,”孟钊收了证件,“我来是想查一下,11号晚上,有没有一个叫赵云华的人来上过网。”

“哦……我查查,”网管立刻应下来,“我们这里都是有登记记录的。”

几声键盘敲击的声音响起来,网管把屏幕朝孟钊的方向转过来一些:“有,11号晚上8点半到9点半……哎?是不是那个大妈啊……”

“你有印象?”孟钊见他想起来什么,问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哦,是有点印象……”青年抬手挠了挠后脑勺,“主要是来我们这里上网的基本都是熟人,那个大妈看上去都四五十岁了,没见过这样的人还来上网的,而且她上了没一会儿就走了,挺奇怪的……怎么了,这大妈犯什么事儿了?”

孟钊没答他最后一句,继续问:“她在哪台电脑上网?”

“那台,墙边那里,”青年起身指了一下,“算了,我带你们过去看看吧。”

跟着那青年走到赵云华当时上网的那台机器,孟钊抬头打量周围的摄像头,正巧,斜对面有一个摄像头正对这台机器的屏幕,如果像素稍好一点,应该可以看清当时屏幕上的内容。

“那个摄像头能保留多长时间的记录?”孟钊朝摄像头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那个……”青年支支吾吾,“那个好几年前就坏了……”

孟钊:“……”果然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那这电脑能保存当时的浏览记录么?”

“电脑每次关机都会清空记录……保存不了。”

“这电脑先借我用用,我拿回去试试能不能恢复记录,过几天还你。”

“哦……好。”青年看上去并不敢提出反对意见。

“还有,赵云华上网期间,她前后左右的人都帮我找一下信息。”孟钊环视周围上网的人,问那个网管,“有没有人固定坐在附近位置?”

“有是有……”网管指了一下赵云华旁边的位置,“那台机器的配置好,有个黄毛就经常坐那儿,对了,那晚他好像也在来着,不过他现在出去吃饭了。”

“去哪儿了?附近么?”孟钊抬手拍了下网管的后背,“走,给我指一下。”

两个人走到网吧门口,陆时琛也跟着走出来,网管正用视线搜寻着那个人,孟钊转过脸看了看陆时琛:“里面的环境不好受吧?你要是受不了就在外面等着。”

陆时琛说:“不至于。”

“找到了,”网管朝他们跑过来,伸长手臂给他们指,“就那家烧烤摊,那个穿灰T恤的黄毛,我帮你们叫过来吧?”

“不用,”孟钊朝那个烧烤摊的方向走过去,“我过去就行。”

烧烤摊烟熏火燎,黄毛正拿着一把肉串大快朵颐。

孟钊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了下来,拿出证件朝他亮了一下。陆时琛也拉开椅子坐在他旁边。

一看见警察证,黄毛的脸上顿时露出了一种“手里的肉串不香了”的表情。

“我……我最近没犯事儿啊。”他放下了手里的肉串。

“跟你没关系,”孟钊发现这条街上的人都特别擅长对号入座,“我来是想问,11号晚上你有没有注意到你旁边坐了一个四五十岁的女人。”他从手机上调出赵云华的照片拿给黄毛看。

“哦——”黄毛看了看照片,松了一口气,又吃了一口串,“那个大妈啊,我记得。”

“那你有没有注意到当时她在电脑上做什么?”孟钊收回手机问。

“我是看了一眼来着,她好像在看什么视频吧……”黄毛抓了抓头发,“嗨,我就看了一眼,没太注意。”他把肉串递给孟钊,“哥,来一串?”

“谢了,我不吃,视频的画面能回忆起来吗?”孟钊看着那黄毛,“就算是一闪眼,应该也能注意到画面吧?能想起什么就说什么。”

“画面……”黄毛有些费力地回忆,“好像有个楼?楼上有几个人好像在打架还是什么的……唉,我是真的没太看清,那个画面又远又模糊,跟那种偷录的成人小电影似的……”

楼顶上打架的几个人……难道是当时赵桐被逼自杀的录像?孟钊回忆起那篇公众号的内容,上面说赵桐就是在一家化工厂的楼顶被逼死的……

“那当时坐在那个电脑前的女人的神情你有没有注意?”

“那个大妈啊……”黄毛把嘴里的肉串咽下去,“她哭了。”

“嗯?”

“对,她哭了……我就是听到她哭了才看了她的屏幕的。”

陆时琛注意到孟钊的眉心很轻地皱了一下,透过烧烤炉飘出的丝丝缕缕的白烟,他察觉到孟钊的眼神似乎跟平常很不一样。

他观察着孟钊,试图从过往中的经验中找出与之相对应的情感,然后他勉强分辨出,那应该是一种类似于有些“悲哀”的情感。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神色流露,陆时琛不动声色地判断着,它似乎是无法通过反复练习而习得的。

孟钊低头沉思片刻,虽然线索很零碎,但已经足够做出推测了。

很明显,赵云华家里的那个小纸盒子里面,装得应该就是有人给她的U盘,因为赵云华家里没有电脑,所以当晚她收到U盘之后来到了网吧,看到了里面的视频,从而确定了周衍就是当年逼死赵桐的主使。

但是,如果周衍在这起校园暴力事件中是无辜的,难道U盘里的视频是伪造的?还是说赵桐的死另有内情?

而且,如果像这个黄毛说的,那个画面很远很模糊,那赵云华是怎么看清那几个人中,周衍就是那个逼死赵桐的主使的?

孟钊脑中闪过一个想法……对,声音!赵云华跟周衍情同母子,极其熟悉周衍的声音,寄U盘的人甚至可以不用伪造视频画面,只要将声音处理成周衍的声音,就足以误导赵云华。而且,周衍经常在网上直播,想要伪造他的音色简直轻而易举……

“那个……”黄毛打断了孟钊的思绪,“别的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我就扫了一眼。”

“这些就够了,谢了,”孟钊转头看陆时琛,“我们走吧?”

陆时琛正在看向他,于是他们对视了一瞬,但陆时琛很快就收回了眼神,应道:“嗯。”

虽然只有一瞬,但因为距离足够近,孟钊注意到,刚刚陆时琛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观察笼中动物的眼神。

站起身走出烧烤摊,孟钊侧过脸看着陆时琛问:“刚刚看我干什么?”

他试图观察陆时琛脸上的神色变化,但陆时琛这次却没再让他抓住把柄,没什么表情道:“我觉得你刚刚想到了什么,按照交易内容,我需要知道你的推测。”

这人倒挺会倒打一耙,孟钊回击道:“交易内容是我跟你透露案情细节,没说连着推测也一块告诉你吧?”

话说着,两人又走到了网吧。

孟钊走进去,让网管帮他把赵云华当时用过的那台主机拆解了,他把主机抬起来,对陆时琛道:“走吧,只能先放你车上了。”

“我来吧。”陆时琛朝他走过来,伸手要把主机接过来。

“哎,不用不用,这玩意儿挺轻的。”孟钊把电脑扛起来,“用不着两个人抬。”

“先把主机放到这里吧,”陆时琛抬手拦了一下他,“等吃完饭再回来拿。”

孟钊看向他:“嗯?”

“不是说去前面那家面馆吃?”

“哦……对,”孟钊想起刚刚那一茬,忍不住笑了一声,“逗你的,你还真信啊?”他走出网吧,“怎么着也不能让您这号人物受这份人间疾苦啊。”

走到车后,孟钊把主机放到陆时琛的后备箱里,然后拉开车门上了车,拿出了霸道总裁的气势:“说吧,想吃什么?”

“你定吧,我对这里不熟。”陆时琛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