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琛在这方面出乎意料的随和,但孟钊也不能让他太将就,最后在车子开上主路,行驶了大概两公里后,他指了路边一家法餐:“就这儿吧。”

抬步迈进去的时候孟钊知道,这一顿饭估计要榨干自己半个月的工资,不过,自己请客的对象这么不接地气,他下意识就选了一家同样不接地气的餐厅。

而一家餐厅想要营造出不接地气的氛围,显然是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本以为选了规格这么高的一家餐厅,陆时琛应该会给点面子,象征性地收一收他那张面瘫脸。

但没想到陆时琛表现得兴致缺缺,甚至连菜单都没有翻完,只点了第一页的主打套餐。

而孟钊,他本来也对西餐不太感兴趣,搞不懂鹅肝这种既残忍又让人腻味的食材到底是怎么被炒成顶级美食的。

还不如吃刚刚那家面馆,孟钊叉了一块鹅肝,没滋没味地咽了下去。

但不得不承认,对面陆时琛的吃相确实跟这家餐厅挺搭的,孟钊看着对面的陆时琛,想起孟若姝录视频时经常提过的一个词——性冷淡风。

啧,吃饭也能吃出性冷淡风,真够可以的。孟钊心道。

一顿饭被陆时琛吃得既冷淡又昂贵,也不知这钱花得值还是不值。

“对了,你那辆车的情况怎么样?”孟钊吃完了最后一口鹅肝,喝了一口冰水解腻,“要不要我配合走保险?”

“不用,”陆时琛简短地说,又将话题转到了案子上,“当年的校园暴力案会重启调查么?”

孟钊把水杯放到桌上:“没准儿。”

“真凶应该跟这起校园暴力案有关,否则不会拿到当年的录像。”

孟钊转着手里的杯子:“是不是当年的录像还不知道呢。”

“你是说录像有可能是伪造的?”陆时琛看着他,沉思片刻道,“画面应该不会是伪造的,虽然像素很差,但对于自己的儿子,赵云华应该不会认错,凶手伪造视频画面的风险太大了,倒是声音……”

“是这个理,不过……”孟钊有意停顿。

陆时琛顺着他的话问:“怎么?”

“我记得刚刚那黄毛说的是,那视频画面既远又模糊,像那种偷录的成人小电影,没提过像素的事情啊,难不成……”孟钊打量着他,恍然大悟道,“你对他说的那种成人小电影有过研究?看不出来啊陆时琛。”

陆时琛:“……”

第24章

吃完晚饭,天已经黑透了,孟钊去前台结账的时候,陆时琛去停车场开车了。

“这个单已经被签了。”服务生翻开票据说。

“不会吧,是不是搞错了?”孟钊偏过头看票据上的字,上面居然真的签了陆时琛的名字——难道是陆时琛刚刚去卫生间的时候签的?明明说好了这顿是自己请,这又是什么意思……

孟钊从店里走出来,陆时琛的车已经开到了店面门口。

他拉开车门坐进去:“你提前签单了?不是说好这顿我请么?”

陆时琛“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提醒道:“安全带。”

“我说陆先生,”孟钊拉上安全带,看着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警察都过得特清贫啊?行吧,相比你们这些高端金融人才,确实过得清贫了点儿,但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啊……”

“你选的这家正好在我工作的那家公司的签单范围内,下次再请吧。”陆时琛淡淡道。

“行吧,”孟钊靠上椅背,好不容易挑了一家餐厅,这顿居然还没能请成,“那说好了啊,下次之前先把你公司的签单范围发我。”

陆时琛开车把孟钊送到市局。

下了车,孟钊绕到车后,正准备去开后备箱,忽然察觉到旁边有人在看着自己,他一转头,是那个公众号的主笔,卢洋。

卢洋朝他走过来,看起来有些怵他:“孟警官。”

出于赵云华被逼自杀这件事,孟钊对卢洋印象不佳。他看了卢洋一眼,有些冷淡地问:“你怎么在这儿,找我有事?”

“我,我来是想道歉的,”卢洋有些结结巴巴地说,“我那天不是故意的,没想到那篇文章会被赵云华本人看到,当时以为这篇文章发出去,我这公众号就能火了,我,我家人都不支持我不出去工作……”

“所以你就想通过这篇文章证明自己是吧?”孟钊把后备箱打开了,却没急着去拿那台主机,转身看向卢洋道,“那篇文章的阅读量不低,你的目的也达到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见卢洋低着头,半晌不说话,孟钊不打算跟他耗时间了,刚要转身拿主机,卢洋忽然伸手拉住他,着急忙慌地抬高了声音:“我也没想到那篇文章会逼得赵云华自杀,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发了,这几天我都没睡着,一闭眼就是赵云华在盯着我……”

孟钊被他缠得有些烦躁,打断他道:“那你想怎么办?我们市局找人去给你跳个大神驱驱邪?”

这时,陆时琛推开车门走了过来,他先是看了一眼卢洋握着孟钊手臂的那只手,然后目光移到卢洋的脸上:“什么事?”

因为上次陆时琛是跟孟钊一起去找卢洋的,卢洋显然将陆时琛误认成了警察,他握着孟钊手臂的那只手松开,转而去握陆时琛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如果当时我知道……”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陆时琛打断他,“还有别的事么?”

“有,”卢洋忙不迭点头,“我觉得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另有目的。”

“怎么说?”

“那个人其实不光给我提供了当年的事实,而且他还给我发来了完整的文章,就是我发在公众号上的那篇,他还跟我提出了条件,说如果今天不发他就把文章提供给别的公众号,我觉得这案子现在正受关注,是个热点话题,就没有改内容,直接用了他发给我的那份……”

这倒是个有价值的线索,孟钊和陆时琛对视一眼。幕后推手居然提前准备了稿件,真是筹备周密……

“他是怎么把文章发给你的?”孟钊把目光转向卢洋,“邮箱?”

“嗯……”

“邮箱地址有吗?”

“有,在我手机上。”卢洋从兜里掏出手机,调出邮箱的页面,递给孟钊。

孟钊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个Gmail邮箱,没猜错的话,这封邮件的来源应该也是境外。

孟钊把那份邮件转发给自己,又把手机还给卢洋:“这邮件别删,明天我让技术部的同事去你那儿查一下邮件的来源。”

“好,”卢洋点头应下,又说,“孟警官,我想弥补我这次的错误。”

孟钊没把他这句话当回事,随口问:“你想怎么弥补?”

卢洋信誓旦旦:“我觉得这个校园暴力案件肯定有别的内情,我想把内情查清楚。”

“行了,”孟钊打发他说,“这事儿你就别再管了,查案是警察的事情,你别再添乱就够了。”他把主机扛起来,合上后备厢,转头对陆时琛道,“那我先过去了,你也回吧。”

“你一会儿怎么回去?”陆时琛问。

“打车吧,”孟钊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而且这个点儿,公交车也没停。”

“我送你吧。”

孟钊刚要说话,一旁的卢洋这时又抬高了声音,对孟钊说:“我一定会查清楚的,孟警官,我是学新闻的,在报社实习过,还写过调查类的稿子,我肯定能帮上忙……”

见卢洋不听劝,孟钊朝他走近了,面沉似水地看着他道:“我警告你啊卢洋,不要自作主张,离这个案子远点儿。”

他眉眼略深,神色冷峻的时候颇有震慑力,卢洋一时不敢出声了。

孟钊看了他几秒才离开。

等到孟钊走远,陆时琛也上了车,卢洋才悻悻地走了。

看着孟钊迈上市局大楼前的台阶,走进大厅,不见人影之后,陆时琛收回了目光。

他从中控台下面拿起手机,调出通讯录界面,拨通了一个境外电话。

那边很快接通了:“喂?你居然会主动打电话过来,打算回来了吗?”

“还没,”陆时琛说,“帮我查一个号码。”

“果然是有事情拜托我才会打电话啊,行吧,什么号码?发来我看看。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不会就留在国内不回了吧?”

“事情解决了就回。”

“那赶紧解决吧,公司最近高层内斗又升级了,太让人心累了……”

对方开始抱怨一些公司高层的人事争斗,陆时琛看着车窗外来来往往的车辆,兴致缺缺地听着,几分钟后他看见孟钊从市局大楼里走出来了,他开口打断对方:“我还有事,先挂了。”

孟钊本以为陆时琛已经离开了,但出了市局,却发现陆时琛的车还停在刚刚的地方。

陆时琛的表现有些反常,孟钊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好像在刻意地接近自己。只是为了查清这案子的真相么?似乎也不像。

孟钊走近陆时琛的车,屈起手指敲了敲车窗。

车窗随之落下来,露出了陆时琛的侧脸。

晚上八点多,路边昏黄的路灯照亮了整条街道,马路上车辆的尾灯飞驰而过。那张线条流畅的侧脸一半隐在车里昏暗的光线中,一半被路灯照亮。

孟钊俯身趴在车窗边沿:“真等着送我回去啊?”

“上车吧。”陆时琛转过脸看着他。

孟钊盯着陆时琛的眼睛,他发现陆时琛的眼珠颜色似乎要比平常人更浅一些,也正因此,当陆时琛面无表情的时候,这双眼睛看上去尤为冷漠,让他看上去更像个精致的假人了。

与此同时,陆时琛也在看着他。

孟钊忽然有些好奇陆时琛失控的模样,似乎从十几年前高中开始,陆时琛始终就戴着这样一张不动声色的面具。

但凡是人总有感情,只要有感情,就总有失控的某一时刻。陆时琛失控的时候,这张脸会是什么样的?还挺想看看的,孟钊想。

不过,以陆时琛的相貌、家境和事业之优越,孟钊实在想不出陆时琛会在什么情境下失控。

对视片刻后陆时琛终于开口问:“盯着我做什么?”

“在烧烤店的时候你不是也盯着我么?”孟钊说,“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这次是陆时琛先收回了目光,他将脸转向前面:“有么?”

“你这打马虎眼的水平也没比平常人高到哪里去啊……”孟钊笑了一声,绕到车子的另一旁,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子开在路上,孟钊想到当年的事情,觉得还是应该跟陆时琛道一声谢。

“那个……”他的手指搭在车门的把手上,看向窗外,“当年的事情,谢谢。”

“嗯?”

“我舅舅的案子,还有……那本笔记。”

陆时琛“嗯”了一声,除此之外没再说别的话。

也不知道十二年过去了,陆时琛到底还记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

车厢里轻柔的音乐存在感不高,两人不说话时有些太过安静,孟钊没话找话地提起当年的事情:“对了,你高中时候的同桌还记得吧?我上次去市政大厅办事儿,还见着他了,一时没认出来,他叫魏什么来着?”

“不记得了。”陆时琛看上去并没有配合他去回忆。

“连你同桌都不记得了?你不是过目不忘么,那高中那些同学你还记得谁?”

“你。”

“除了我呢?”

“没了。”

孟钊怔了怔,失笑道:“这算是我的荣幸么?”

第25章

翌日上午,技侦的张潮给孟钊打了个电话:“做完修复了,不过这网吧的清空系统还是挺彻底的,我这浑身解数都使上了,也没能全部恢复数据,”张潮在电话里说,“你先来看看吧。”

挂了电话,孟钊去了一趟技侦办公室,走到张潮的工位旁边。

那台从网吧扛回来的主机已经连接了显示屏,张潮见他进来,说:“别报太大希望啊,就修复了两秒钟的视频。”

他点击播放,屏幕上显示出画面,几乎是一闪而过就结束了。如那个黄毛所说,这视频画面的确既远又模糊,只能看清楚那栋楼的楼顶上站着几个穿校服的少年,整个画面的色调灰扑扑的,于是站在天台边缘的穿着红裙子的赵桐便成了这个画面上最显眼的一抹亮色。

“声音修复了没?”孟钊盯着那帧画面问。

“修复了,也按照你说的,跟周衍直播时的声音做了对比。”张潮递给孟钊一副耳机。

孟钊把耳机戴到头上,里面传来年轻男生的声音:“真恶心,你怎么不去死啊?”

孟钊查案时看了周衍的一些直播,此刻轻而易举地分辨出,那声音的确属于周衍。

他又点击播放了几遍,然后摘了耳机挂到脖子上,问张潮:“对比结果怎么样?”

“相似度99.99%。”

“这声音会是合成模拟的么?”

“难说,”张潮侧过身子,从另一台显示器上调出对比的声波图,“视频文件应该本来就被压缩过,现在数据又损坏了,是不是合成的还真不好说。”

“应该是合成的,”孟钊看着屏幕上那如出一辙的声波对比图,“十七岁和二十七岁的声音不可能是完全一样的。”他说到这里,脑中涌现的例子居然是陆时琛,当时在讯问室里,他就觉得陆时琛的声音相比高中时更沉了一些。

“确实,”张潮点头表示赞同,又说,“对了,还有一个东西应该会对你有用。”

“什么?”

张潮从桌面上点开一张图片,放大给孟钊看。

孟钊顿时一怔,那是赵桐自杀后的画面,画面上穿着红裙子的赵桐躺在化工楼前,脑后溢出了大量的鲜血,而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少年周衍。那时的周衍尚且面容稚嫩,正抬头看向楼上。

相比刚刚修复的视频画面,这张照片要清晰得多,难怪赵云华说她亲眼看到周衍就是凶手。

这张照片应该不是监控录下的内容,更像是用相机拍下来的,孟钊陷入沉思,这张照片被拍下的瞬间,现场应该是怎样的情境?

他想象着自己就是周衍,楼顶响起声音:“哎!”

周衍闻声抬头朝楼顶看过去,那个人拿着摄像机,“咔嚓”一声,拍下了他和死去的赵桐,留下了这张合照。

——拍摄这张照片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逼死赵桐的真凶,也极有可能就是诱导赵云华杀死周衍的人……

必须要去查清当年的校园暴力事件了,孟钊拿定主意。

从技侦办公室走出来,孟钊开始思考这件校园暴力事件的着手点,校方对当年的事情三缄其口,法院又恰巧弄丢了当年的案卷,这会是巧合么……哪个小偷会去法院专门偷一份案卷?

只能再去一趟法院了,当年的法官、双方的律师、庭审的工作人员,总会有人记得相关的细节。

下午,孟钊带着程韵又去了一趟法院。

“当时负责的余法官已经调到省里了。”还是上次那个工作人员接待了孟钊,“至于庭审的工作人员,我帮你问问吧……”对方看上去也有些为难,“这都十年了,真是不好查。听说这案子当时因为被告全都是未成年人,根本没公开审理过,到场的工作人员也尽量压缩到了最低人数,”她把手机上的聊天界面给孟钊看,“喏,我在大群问了,还没人回我。”

“那当时双方的律师你还记得么?”

“双方的律师……”对方有些费力地回忆着。

“是陆成泽。”旁边有人说。

“陆成泽?”孟钊抬头看向那人,“确定么?”

“确定,”那人点头道,“我记得陆成泽很帅的,一点也不像四十岁的人,当时有不少人想去围观他出庭,但就像刚刚林姐说的,未成年的案子不允许无关人士到场,好多人还很失望来着。”

“是你很失望吧?”旁边的林姐揶揄一句。

“我记得你那时候也很失望。”对面也打趣回去。

出了法院,孟钊打算去一趟浩泽律所,因为不确定陆成泽在不在律所,他在微信上给陆时琛发了消息:“你爸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个。”

陆时琛回复:“找他做什么?”

“那起校园暴力案他是律师之一,想找他了解点情况,”孟钊捏着手机发过语音,“你爸那么大的大忙人,也不一定在不在律所,我提前问了别白跑一趟。”

陆时琛这次没再多问什么,发过来了一串号码。

孟钊给陆成泽拨过电话,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起来,陆成泽不仅长相不显老,声音也听不太出年纪:“你好。”

“陆叔,我是市局的孟钊,”孟钊先是自报家门,又说,“有个案子想找您了解点情况,您现在要是方便的话,我就去律所跑一趟。”

“哦,小孟啊,”陆成泽在电话里说,“我今天在律所,你过来吧。”

浩泽律所的大楼在十年间经历了翻新重建,看上去更加气派,孟钊开车过去,从车里下来,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座办公大楼。

因为孟祥宇的案子,再次踏进这里,他的心境很难不发生波动。

十二年前当他迈着沉重的双腿踏进这所大楼时,他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以刑警孟钊的身份出现在这里。

跟十二年前一样,陆成泽的办公室设在六楼,秘书把孟钊引到办公室门口,先是敲门进去报告孟钊过来了,等到秘书出来,孟钊才推门进去。

陆成泽的办公室通透而敞亮,一进去,孟钊第一眼看见了坐在实木桌后的皮椅上,正在办公的陆成泽。

随后他又注意到了旁边单人沙发上坐着的陆时琛。

在孟钊进来之前,父子二人似乎正在交谈什么。

见孟钊进来,陆成泽停了手中的笔,站起来,绕过桌子,简单地跟孟钊握了手:“过来了?坐下说吧。”

陆时琛则仍旧坐在沙发上没动身。

“时琛,孟警官过来了,你起码也要起身打个招呼,”陆成泽言语中透着些责怪,“怎么这么没礼貌?”

陆时琛看样子并没有听进去,只是朝孟钊抬了抬下颌:“来了?”

“你怎么也在?”孟钊有看着他问。

“我来旁听,这案子毕竟跟我有关。”陆时琛看上去理所当然。

“嗯?你知道小孟这趟过来的目的?”陆成泽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陆时琛,他很快推测道,“难不成还是上次那个案子?来小孟,你们坐下说。”

三人坐到沙发上,秘书端过茶水,孟钊简单地向陆成泽介绍了一下程韵,很快切入正题道:“陆叔,不瞒您说,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上次那个把陆时琛牵扯进去的案子。”

“还是那个案子?”一听又是那桩跟陆时琛有关的案子,陆成泽果然皱了一下眉,“我早上在车里听到了广播新闻,不是说那个凶手已经跳楼自杀了么?”

“是,”孟钊无奈地笑了一下,“但也就因为她自杀了,很多案件细节都无从追究了,如果真相不能查明,案子就不能算结束,陆时琛也没办法完全跟这案子割离。”

陆成泽点头,又问:“时琛坐在这里合不合规?不合规的话你就直说。”

虽然陆成泽这样说了,但孟钊总不能开口把陆时琛赶出去,他看了一眼对面的陆时琛,陆时琛似正低头翻阅一本法律杂志,孟钊对陆成泽说:“没事陆叔,那我们就开始吧。”

孟钊挑着能透露的细节,把这案子后来的发展给陆成泽大致讲了讲,陆成泽不发一言,眉头紧蹙,看上去听得很认真。

在听到当年那起校园暴力案件时,陆成泽开口打断了孟钊:“赵桐?这名字很耳熟,当年我好像接过一起发生在文昭高中的校园暴力案子,那个自杀的男孩……”

“对,就是那个赵桐。”孟钊接过他的话,“您还记得那起案子?太好了,我这次过来就是为了这案子。”

“真是那个赵桐?”陆成泽脸上露出了些许意外的神色。

“对,就是您当年参与过的那个校园暴力案。”

“所以你们打算从当年那起校园暴力案件入手?”陆成泽沉吟片刻,“虽然追溯的时间是比较长,但的确该查得彻底些,你在电话里说要找我了解情况,具体是了解什么情况?”

“当年您是被告一方的律师对吧?”

“是。”

“我来就是想要一下当时被告的名单,说来也是荒谬,法院那边居然把庭审记录弄丢了,只能来问律师了,也多亏遇见了您,不然这点小事也是够头疼的。”

“被告名单?没问题,”陆成泽立刻答应下来,“我这就让秘书查一下当年的案件存底。”说完,他就给秘书拨去了电话。

几分钟后,秘书把电话打过来,陆成泽按了免提,跟孟钊一起听电话。

“陆律师,档案柜和系统都查过了,没找到当年的案件存档。”

“怎么可能?”陆成泽皱起了眉,“你查一下同期的案件存档工作是谁做的,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成泽的秘书应下来。

挂断电话,陆成泽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踱了几步,似乎意识到了这件事情不太简单:“这法院的庭审记录丢了,我这里的案件存档怎么也会丢?”他沉吟片刻,“小孟,你那有没有周衍高中班里的名单?如果真的找不到,我试试能不能回忆起来。”

“名单我这里有,”见陆成泽面露愠色,孟钊宽慰道,“您也别急,就算案件存档丢了,肯定也有别的办法能查到。”

“这要是别的案子也就罢了,主要是这案子牵涉到……”陆成泽没把话说完,但孟钊知道他要说的是陆时琛。看来,尽管这父子俩看上去都有些拒人千里的气质,但涉及自己的儿子,陆成泽还是会流露出为人父母的担忧。

几分钟后,秘书又来了电话:“陆律师,当年存档的小孙已经在五年前辞职了,我刚刚试着联系她,但是那个号码已经换成别人在用了……”

“怎么会出这种事儿?“陆成泽脸上的怒意更深,”一会儿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挂了电话,面对着孟钊,陆成泽克制着脸上的怒意:“小孟,周衍班级的名单你给我看看吧,我试着回忆一下。”

孟钊把之前在文昭高中拍的花名册照片拿给陆成泽看,陆成泽拿起桌上的银边眼镜戴上,对着名单仔细地回忆,然后从旁边抽了一张白纸,将回忆起的名字记录到白纸上。

几分钟后,他将名单递给孟钊:“事情过去太久了,我也不能确定这些就一定是当年的被告名单,只能说八九不离十吧。”

“这就够了,”孟钊看着陆成泽在白纸上写就的一长串名单,粗略一扫得有十几个,“这么多人?”

“对,我记得原告当时并不能确定到底是谁逼死了她儿子,所以她把能找到证据跟她儿子有过接触的同学都写了上来,对方律师也不太有经验,开庭当天原告那边找的证人甚至都没出庭,被告这边就相当于不战而胜了。”

陆成泽话里话外并没有偏袒自己当时负责辩护的被告,孟钊刚想开口接话,却发现旁边的程韵一直没开腔,这时反而有些欲言又止。

他转过脸,用眼神询问程韵想说什么。

程韵有些迟疑,但陆成泽这时也意识到程韵有话要说,主动问道:“想说什么?有话直说就好。”

程韵这才放开了胆子:“陆律师,按理说我不该多嘴,但我确实想不明白,这案子您当时怎么会负责被告那方?难道您觉得赵桐不是因为校园暴力被逼自杀的?”

“那倒不是。”程韵提到这茬,陆成泽先是沉默片刻你,然后叹了口气,“我当时接下这案子是我自己的私人原因。当年浩泽遇到了一些财务问题,差点发不起下面人的工资,所以我就决定开始接手一些公司的法务外包工作,林江药业你们知道吧?那是浩泽的第一个大客户,给的价格足够让浩泽解除财务危机,当时正好是签合同的时候,林江的老总提出了一个要求,就是帮他朋友接手这个案子,说是只需要我挂个名,开庭那天到场就好,别的都不用管。”

原来是这样,孟钊心道,这倒也能理解,以陆成泽当年那个民工讨薪案建立的形象,足以扭转两方的舆论局势,难怪被告一方会找上陆成泽。

“你们当时还小,可能都没留意这个案子,因为涉及到校园暴力和未成年自杀事件,这案子还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过,现在媒体的消息可能都被撤得差不多了。”

“对,”孟钊点头道,“现在网上几乎查不到相关新闻了。”

“浩泽当时的财务情况,用危在旦夕来形容也不为过。开一家律所是我和小琛的妈妈在大学时的梦想,‘浩泽’这个名字就是她取的,本来不需要这么久才开起来,就因为我临时改变计划,辞掉了工作接手那个讨薪案,这个想法才推迟了这么久实现,我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律所惨淡收场。”

陆成泽说到这里,大概是想到亡妻,顿了顿,平复了一下情绪,然后才继续说:“为了保下这个律所,我就同意了这个条件。”他陷入回忆,神色变得有些严肃,“没想到接手这个案子之后,对方真的没让我太多参与进去,很多证据证人都是他们自己找的,一直到开庭当天,我才看见了被告那几个学生。”

孟钊点了点头,陆成泽的名气维持至今,不仅因为当年的那起民工讨薪案,还因为在那之后,他又无偿接手了很多棘手的案件,例如女童被性侵案、聋哑儿童遭受家暴案等等,这些案子报酬低微,耗时极长,难怪浩泽当年会陷入财务危机。

好在陆成泽足够聪明,在意识到这种情况难以为继之后,他开始承包一些大公司的法务工作,这才让浩泽发展到了现在的程度。

“而且,小孟,小程,你们都是公安系统的高等人才,应该知道,律师和警察的工作说到底都是在保障正义的进行,只不过你们警察要根据线索锁定犯罪嫌疑人,而我们律师要做的是让每个嫌疑人都不蒙受平白之冤,如果所有人都提前预设自己所认定的那个人就是凶手,那只会发生更多赵云华勒死周衍这样的事件。”

程韵赶紧点头道:“陆叔,您说得的这些我完全同意,是我刚刚这问题肤浅了。”

“小孟的舅舅孟祥宇当年的案子就是这样,在二审宣布结果前,所有人都认定孟祥宇是凶手,就算到现在,只要凶手一天没被抓住,就还是会有人认定他是凶手。”陆成泽说到这里,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就连我,身为律师,一开始也以为证据确凿,根本没有翻案的可能。小孟应该还记得,我那时候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差点没接手你舅舅的案子,险些酿成大错。”

“任何人都能预判凶手是谁,但我们做律师的却是绝对不能犯这样的错误,所以当时,接手了那起校园暴力案之后,我是真的有心去好好查清真相,没想到他们没给我插手的机会。也许是报应吧,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案子,居然会在十年后把时琛牵扯进去……”他叹了口气,看向孟钊,“小孟,这案子的真相不查清楚,我担心……时琛也会陷入你舅舅那时的绝境。”

“不会的。”孟钊看了一眼对面的陆时琛。

陆时琛已经放下了杂志,在听他们交谈。孟钊留意了一下陆时琛的表情,他发现就算陆成泽在表露出对陆时琛的担忧时,陆时琛的脸上依然没出现任何动容的神色。

这人真是……铁石心肠啊。孟钊不自觉出现了这种想法。

他抬手拍了拍陆成泽的手,这样宽慰一个父辈的人显得有些奇怪,但陆成泽这番话是真的有些打动到他:“您放心,我一定会查清真相的。而且,事情也没您想的那么严重,不至于到我舅舅那时的地步。”

拿到了名单,孟钊又跟陆成泽对了一些校园暴力案的细节:“那您记不记得,周衍当时在不在被告名单内?”他拿出手机,把周衍高中时期照片拿给陆成泽看,“就是这个男生。”

陆成泽看了几秒后摇头道:“不在。我刚刚也说了,赵云华那边选定的被告名单非常草率,因为她无法确定到底哪些是霸凌了她儿子的人,哪些又是无辜的,所以这份被告名单只是赵云华心里的真凶名单,不一定是实际上的霸凌者名单。”

孟钊点头,跟他猜测的一样,如果周衍也在被告名单内,赵云华这些年不会跟他相处得这么和谐。但是很奇怪,如果周衍属于霸凌小团体的一员,他为什么会没被赵云华列入被告名单呢……

所有问题都问完,孟钊跟陆成泽告辞,然后起身离开。

就在陆成泽送孟钊和程韵出去时,陆时琛也主动站起身,随他们走到门口。

孟钊推开门,在对陆成泽表示感谢之后,他又看向陆时琛:“看来陆叔还是教导有方,你居然起身送我了?”

“你还欠我一顿饭。”陆时琛看着他,又是那种理所当然的语气。

孟钊:“……”

孟钊还没开口,陆成泽先听不下去了,他回头斥责了一句陆时琛:“孟警官为了你这案子专门往我这里跑一趟,这顿饭应该你来请。”

“知道了。”陆时琛抬步迈出屋子,握住孟钊的手腕,“走吧。”

“我也一起下去,去问问档案丢失到底是怎么回事。”陆成泽握着门把手将门合上,跟几个年轻人一起朝电梯的方向走过去。

进了电梯,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陆时琛和孟钊身上,跟孟钊闲聊了几句:“一转眼你们也都这么大了,小孟成家没?”

“还没。”

“是没遇到合适的?”

“算是吧。”孟钊笑了笑。

“你们这一代都不着急,时琛也是……”陆成泽说着,无奈地笑了一声。

电梯下到三层,陆成泽迈出电梯间,孟钊跟他道完别,察觉到陆成泽的眼神在自己手腕的位置停留了一瞬。

电梯门合上,孟钊才察觉到,陆时琛那只手还握着自己的手腕,一直没松过。

第26章

陆成泽走后,孟钊按了向下的按键。

然后他察觉陆时琛终于松了手,与此同时,那只手伸进了他大腿侧的裤兜,抽出了那张写着名单的白纸。

孟钊“嘶”了一声,看向他:“哎你够自觉啊。”

“这么多人?”陆时琛没理他这话,看着那张名单说。

“是啊,只能一个一个地排查了,这么多年了,这些人可能都不在当地了,又是一项大工程。”孟钊把那张纸从陆时琛手中抽出来,折起来又放回兜里。

说完,孟钊看了一眼程韵,这姑娘今天总是欲言又止的,他问了句:“怎么了?”

“倒也没什么事情……”程韵抬眼看了一眼陆时琛,又看着孟钊小声道,“钊哥,就是我有一个推测。”

“嗯?”

“是跟那根狗毛有关的……”

听到程韵这样说,陆时琛垂下目光看她:“什么推测?”

程韵看向孟钊,没有孟钊同意,她是不敢轻易开口的。

孟钊发话了:“说吧。”

程韵清了清嗓子:“之前我们不是觉得那根出现在周衍身上的狗毛来历不明吗?刚刚听了陆律师的话,我推测那根狗毛应该就是赵云华放的。”

陆时琛果然起了兴致,看向程韵。

见孟钊和陆时琛都没提出异议,程韵心里有了底,继续道:“陆律师当年迫于无奈,做了被告一方的辩护律师,但赵云华并不知道他在这案子里参与了多少,她肯定会认定陆律师和逼死她儿子的那些人是一伙的,而她的这起官司失败,陆律师的存在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所以对于她来说,不但逼死赵桐的人是她恨极了的仇人,陆成泽律师很可能也是她恨意的发泄口。”

从电梯走出来,程韵继续说:“赵云华想报复陆成泽,但她苦于找不到途径,于是她就想到了楼下的住户陆时琛,她自己因为失去儿子痛苦了那么多年,如果这案子能嫁祸到陆时琛头上,让陆成泽尝到自己儿子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苦果,这样,她就能既杀了当年的校园暴力主使周衍,又同时报复了那个助纣为虐的律师,她的恨意这才能够平息。”

程韵说着,三人都不约而同地在律所楼下停住了脚步,见两人都在认真听她说话,程韵继续说:“而且,赵云华一直有翻垃圾桶的习惯,对于她来说,从垃圾桶里翻到琛哥家里扔的垃圾,然后从里面挑出一根狗毛,对她来说轻而易举,而且不会引起怀疑。”

她说完,看向孟钊,等着他的判断。

但孟钊还没说话,陆时琛先开了口:“有道理,但还有一点,我跟赵云华几乎没见过面,就算在电梯里打过照面,我也不知道她是楼上的家政,她应该也不知道我就是楼下的住户,更别提我是陆成泽律师的儿子这件事了。况且,以赵云华的智商和能力,11号晚上才刚看到当年的视频起了杀心,她可能会在接下来的两天内掌握这么多信息,并且策划出这种一箭双雕的主意么?”

听完陆时琛的质疑,程韵思考了几秒说:“周衍生前不是在浩泽律所打过官司么,并且他那个朋友王诺在配合调查的时候说,如果能请到的话他们就请你爸做律师了,会不会其实周衍发现了你是陆律师的儿子这件事,在跟朋友聊天或者打电话的时候提起过,又被赵云华听到了相关的信息?”

“周衍生前去浩泽打过官司?”陆时琛看向她问道。

“嗯,他的作品被别人抄袭了……”

话说一半,听见孟钊在一旁咳嗽了一声,程韵立刻噤了声。

陆时琛也随即看向孟钊。

“咳,”孟钊虚虚握拳,又咳了一声,“下午话说太多,喉咙不太不舒服。”

意识到自己刚刚有些说多了,程韵好一会儿没再敢吭声,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孟钊:“钊哥,你觉得我的推测有没有道理?”

“还算有理有据,”孟钊想了想,给了肯定的答复,“尤其是赵云华一直有翻垃圾桶习惯这一点,确实可以说得通。”

程韵脸上露出笑容,但随即又叹了口气:“但赵云华已经自杀了,就算是她放的,现在也没有证据能证实了……”

“嗯。”孟钊应着,抬手摸了摸下颌,虽说程韵这番推理可以说得通,但陆时琛提出质疑的点也是他觉得唯一不太合理的地方,且不说赵云华知不知道陆成泽和陆时琛的父子关系,就连周衍是否知道都说不准……

而且,在赵云华情绪波动那么大的情况下,她是否有可能在两天时间内,恰好得知陆成泽和陆时琛的父子关系,并且构思出一套嫁祸他人的方案……

难道说,那个U盘里,有的不只是当年的视频,还向赵云华提供了一套可供栽赃嫁祸的方案?那这个人的目标到底是陆成泽还是陆时琛……

程韵晃了晃车钥匙:“快到下班时间了,钊哥你跟我的车回市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