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我的车走。”陆时琛说。

孟钊:“……”我好像没这么说过。

见孟钊没说什么,程韵往前走两步:“那我先回去了钊哥。”

“回吧。”孟钊说,但他也没跟陆时琛走,“欠你的那顿饭今天补不上了,我的车修好了,跟4S店约好了今天下班去取。”

陆时琛倒也没表现出不悦:“那我送你过去。”

坐进陆时琛的车,孟钊说:“我觉得程韵刚刚的推理有道理,赵云华确实有将凶手嫌疑引到你身上的动机,你什么看法?”

“没有证据,猜测就只是猜测。”陆时琛说。

孟钊觉得他这话听起来耳熟,想了想到底是谁总这么说,最后得出结论,似乎他自己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你毕竟在国外待了那么多年,回来也才三个月,应该没结什么仇吧,至于你爸……这些年打过那么多吃力不讨好的官司,得罪的权贵也不在少数,难道说……凶手的目的其实不在你,而在于你爸?那这范围可就大了……”

“继续往下查吧。”陆时琛说。

车子开上了通往4S店那条路,孟钊的手搭上车门:“能开窗么?”

“随你。”陆时琛说。

孟钊压下车窗,傍晚温度正好,微凉的风灌进来,自从周衍被杀一案发生后,这几天来孟钊头一次有了放松的感觉。

他打算先从案子里出来一会儿,让紧绷的神经松懈几分钟,他靠着车座靠背,侧过脸看向陆时琛,忽然起了跟他闲聊的兴致。

“对了,当年的事情……前一阵子我去看周老师,偶然知道了一点情况。今天你爸不也说,一开始他以为证据充足,我舅舅就是凶手,本来都没想接那个案子。好像那个时候,所有人都认定了我舅舅就是凶手,毕竟动机合理证据确凿,那陆时琛……”孟钊转过脸看向陆时琛的侧脸,“其实有一点我挺想不通的,你为什么会觉得我舅舅是无辜的?”

“你不是一直翘课为他东奔西走么?”陆时琛的视线落在前面的路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为他东奔西走是因为他是我舅舅,我妈是警察,我小的时候她忙得没时间带我,所以我几乎是被我舅舅带大的,他说他没杀人,我当然无条件相信他,但我和你,我们当时的关系……”孟钊想起当年的事情,笑了一声,“好像不怎么样吧,就因为我翘课为他东奔西走,你就相信他是无辜的?”

陆时琛简短地“嗯”了一声。

孟钊怔了片刻。

联想到自己被视为“杀人犯的亲戚”的那段少年时代,孟钊从没想到过,那时候还有这样一个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却无条件跟自己站在了一边的人,而那个人还是他厌恶了很长时间的陆时琛。

命运真是神奇。孟钊看着陆时琛的侧脸,心道,陆时琛这人……也挺神奇的。

第27章

车子开到4S店门口,孟钊收到了一条短信,他拿起手机一看,是卢洋发过来的——

“孟警官,我今天去了赵云华之前的家里,打听到他邻居的女儿叫林琅,跟赵桐是一个高中的同学,虽然不同班,但我觉得她应该会了解一些当年大概的情况,明天我打算去问问看。”

“还真开始查了啊。”孟钊看着那条短信低声自语了一句。

“什么?”陆时琛问。

“那个公众号的编辑卢洋,上次说要查清当年校园暴力的真相,没想到还真的开始查了,添什么乱啊这是……”孟钊收了手机,真不知道这案子哪来这么大吸引力,居然有这么多人抢着过来帮他查案。

“他查到什么了?”

孟钊把卢洋的短信内容拿给陆时琛看:“思路倒是没错,我们能从法院和律师这边入手,他知道自己接触不到这些,就先从受害人那边迂回入手,这卢洋倒是挺聪明。”

陆时琛把手机还给孟钊:“那就让他查吧,说不定他查到的信息会有价值。”

“那可不行,”孟钊推开车门,“随随便便一个人就去查案还不乱了套了,回头我还是得跟他说说,让他不要插手这案子了。我去取车了,你先回吧,欠你的那顿饭忘不了,放心吧。”

*

次日早上,市局会议室。刑侦支队的人围着长桌坐成一圈,正中间的是过来监督工作的徐局。

孟钊坐在徐局旁边的位置主持会议,他把案子的推进给刑侦支队的所有人捋了一遍:“……所以现在,我们的侦破切入口就围绕着这个校园暴力案展开,选择这个切口入手,主要是因为这张照片,”他把打印出来的那张周衍抬头看向楼顶的照片投放到屏幕上,“照片找张潮确认过,没有修图改图的痕迹,从这张照片拍摄的时间和角度来看,拍摄者一定是当时参与霸凌赵桐的那些学生中的一个……”

孟钊开会一向只讲重点,多余的废话一概没有,于是在把案子理清,任务分配完毕之后,他就宣布散会了。

孟钊收拾了案件资料,正打算离开会议室,见徐局还站在门边。

难怪今天散会时这么安静,敢情是门边杵着这么一尊门神,孟钊停住脚步:“您找我有事?”

“这案子打算几天侦破?”

“才刚确定切入口,这个我也说不准,不过我保证,能两天侦破绝不会拖到第三天。”

徐局对孟钊的能力还是放心的,他抬手拍了拍孟钊的肩膀:“办案是重要,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这是句极具普适性的废话,孟钊便也回了句废话:“这我知道,您放心吧。”

接下来的一句才是重点:“还有,平时的生活作风也要注意。”

孟钊还没想清楚自己的生活作风哪出了问题,徐局不给他打岔的机会,继续说下去:“你这么年纪轻轻就升上了副支队长,虽然是因为能力被提拔上来的,但市局人多眼杂,多少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你身上,千万不能给人留下落井下石的空子。”

“……不是,我作风怎么了?”孟钊莫名道。

徐局说完,给孟钊留了个眼神让他自己领会,然后就迈着步子溜溜达达地走了。

孟钊对于自己已经背上了“傍富婆”的嫌疑这件事一无所知,他自问这些年忙得连性生活都是自力更生解决的,哪来的作风问题?

这老头儿的更年期症状愈发严重了,都开始无中生有了,孟钊对着徐局的背影槽了一句,然后把他刚刚那番话撂到脑后,开始把精力集中到案子上。

趁开会这段时间,程韵拿着陆成泽提供的那份被告名单,在警务系统上把所有人的资料查了出来,等孟钊一回来,她就走过去汇报进度:“钊哥,这几个人的资料我已经调出来了,十一个人里面,一个出国了,两个在外地,还有八个都在本市。”

孟钊接过资料,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文昭高中是重点高中,一本录取率跟孟钊的母校明潭一中不相上下,所以尽管地处偏远,每年还是会有大批家长不惜一切代价将孩子送去文昭高中。

但或许是因为高考前发生了赵桐那件事,名单上的这些人中,有一大半都没考上一本学校。看来大多数参与霸凌的人只是在跟风而已,根本就没想到这样做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

按照以往的经验,这种多人犯罪事件发生后,在往后的很长时间里,参与犯罪的人之间都不会再有联系,因为他们害怕这段血腥的陈年旧事会被重新提及。

不过,这是一般情况,谁也不能保证当年逼死赵桐的那几个人,这些年就一定没有联系,毕业后留在本市工作的占了一大半,或许他们共同策划了这起保姆复仇案也未可知……

孟钊拿过资料扫了一遍,一眼看到了“临江药业”四个字,他顺着往旁边看,与之对应的是一个叫“范欣欣”的女孩,大学毕业之后留在临江药业做人事工作。

孟钊朝后翻了翻,找到范欣欣的资料,资料显示,范欣欣的父母都是普通的退休工人,跟临江药业丝毫不沾边。

“临江药业老总的资料查了没?”孟钊翻着范欣欣的资料,问程韵。

“查了,在范欣欣前面。”见孟钊翻到那一页仔细看着,程韵在一旁说,“这个临江药业的老总叫任海,已经60多了,他儿子也30多了,比周衍大了能有五届……我本来怀疑这个范欣欣是这老头儿的私生子,但是我查了范欣欣父母的照片之后……”

程韵帮孟钊把资料翻到后面:“钊哥你看,范欣欣跟她爸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根本就不用查,看一眼就知道是亲生的了……”

孟钊看着范欣欣和她爸的照片,的确,这父女俩的长相一脉相承,根本就没给人留下怀疑的余地,但不管怎么说,既然“临江药业”这个线索在一个人身上重合了,范欣欣就有重点调查的必要。

“把这份资料多复印几份,让周其阳他们从后往前排查,然后你跟我走,去找一趟范欣欣。”孟钊把那沓资料递给程韵。

程韵应着,麻利地干活去了。

在她把任务分配下去的间隙,孟钊又自己去查了查范欣欣的资料。

范欣欣大学是在本市一所二本民办学院上的,四年前毕业,毕业之后就直接进入了临江药业。临江药业是本市的纳税大户,公司里有员工上千名,算得上本市有头有脸的大企业。范欣欣虽然考上的学校相当一般,但毕业后找的工作却不错,这样的人生可以说是顺风顺水。

孟钊翻看着范欣欣的资料,心道如果这人真的是逼死赵桐的主使之一,那恶人恶报这话还真是一句仅供人自我安慰的屁话……

*

临江药业。

“范欣欣今天请假了。”人事部的女职员在查看了公司系统后,抬头告诉孟钊。

“知道她去做什么了么?”

“好像是生病去医院了,具体的她也没说。”

“那给我一下她家的住址吧,”在那人往便笺纸上誊写地址的时候,孟钊闲聊似的问,“范欣欣在你们这儿工作多少年了?”

“她一毕业就来了,算起来也有三四年了吧。”

“校招进来的?”

“好像不是,我想想……”那人停了笔,想了一会儿才说,“虽然是跟校招的那批同时进来的,但她应该是通过社招渠道进来的,具体的我也记不清了。”

“近五年的社招条件能给我看一下吗?”

“没问题,稍等我给您找一下。”

孟钊长得好,虽然看上去不苟言笑,但单单往那儿一杵,就能比其他人多获得一些情报。帅哥么,总归是让人有多聊两句的兴趣。

“地址给您。”那人撕下便笺纸递给孟钊,又打印了一份招聘条件递给孟钊。

“对了,任总在么?”孟钊接过那张纸,又问起临江药业的老总,“能找人帮我引见一下吗?”

“任总?您说的是董事长还是总经理?”

“任海。”

“任总现在很少来公司了,现在都是他儿子在管理公司的事务,”前台挺热情,“您需要的话,我打电话问一下他秘书,看看他现在有没有时间?”

“先不用了。”孟钊稍一思忖,说。

十年前任海的儿子才二十出头,应该还在上大学,对于这起校园霸凌案,他很有可能知之甚少,还是得找到任海本人才行……孟钊收了那张地址条,对前台道了谢,打算先去找一趟范欣欣。

从临江药业离开后,孟钊开上车,带着程韵径直去了范欣欣家里。

在看过范欣欣的各种资料之后,孟钊几乎可以断定,这个范欣欣不太可能是当年霸陵小团伙的主导者——她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不管是主导一整个班霸凌赵桐、逼死赵桐,还是后续平息舆论影响、解决法律案件、销毁法庭记录,都不像是范欣欣能做出来的事……如果范欣欣真有这么大能耐,不至于在临江药业工作四年还是人事部门的基层员工。

站在范欣欣家门前,程韵抬手敲了敲门。孟钊则倚着旁边那面墙看那沓资料。

从猫眼里看,只能看见程韵站在门前,范欣欣开了门:“你找谁?”

“哎?你在家啊,”程韵用自来熟的语气道,“你同事说你去医院了。”

“我刚回来……”范欣欣有些疑惑,“你是……?”

“警察,”程韵亮了一下证件,“能进去坐坐么?”

大抵是因为面对着程韵这样一个看上去明媚的小姑娘,范欣欣放低了警惕,将门开大了些,在看到靠墙的位置还站着一个身量挺拔的年轻男人时,她显然怔了一下。

孟钊把手里的资料卷起来拿在手里,站直了,看了一眼范欣欣,跟在程韵后面迈进了玄关。

走进客厅,孟钊注意到范欣欣的茶几上放着一个袋子,上面印着本市三甲医院的名字,他俯下身用手指扒拉了一下,看了看里面装的几盒药,其中一个药瓶上写着“阿米替林”,跟赵云华家里发现的那瓶过期药一样。

“周衍被人勒死了,对你来说这几天也不好过吧?”孟钊放下那瓶药。

“毕竟是曾经的同学。”范欣欣抬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有些不自然地说,“你们随便坐吧。”

孟钊坐到沙发上,语气还算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很直接:“那跟赵桐高考前自杀相比,哪个更不好过?”

范欣欣没应声,刚一坐下来,她的手指就将衣角紧紧地攥住了。

程韵在一旁唱红脸:“别紧张,我们就是来问一下当年你们班里的情况,范小姐你应该也看了新闻,周衍已经确定是被赵桐的母亲勒死的,这是一起报复性的杀人事件,所以为了还原整件事情的全貌,我们想找当年班里的同学问一下当时的情况。”

“范小姐,你回忆一下,当时周衍有没有参与霸凌赵桐?”程韵语气平和,循循善诱。

“没有吧……”范欣欣又捋了一下头发,“我也记不太清楚了。”

“这样啊,没关系,”程韵朝她笑了一下,“那范小姐,麻烦你再回忆一下,当时参与霸凌赵桐的同学都有哪些?”

“我真的记不清了,”范欣欣还是摇头,“不然你们去问问别人吧。”

“那这张照片,”程韵把打印出来的照片放到范欣欣面前,“你知道是谁拍的么?”

孟钊盯着范欣欣观察,他发现在看到那张照片的一瞬间,范欣欣的眼神里透出了些许畏惧。

“能想起来吗?”程韵又问了一遍,“据我们了解,你当时就站在楼顶的天台,亲眼目睹了赵桐的自杀,跟你一起的都有哪些人,这么重要的事情,不会全都忘了吧?”

范欣欣的眼神避开那张照片,她摇了几下头:“我真的不记得了,对不起,麻烦你们去问问其他人吧。我要去上班了……”她说完,站起了身,似乎在下逐客令。

程韵转过头看孟钊,虽然范欣欣什么信息也不肯透露,但慌乱之下,她却没否认自己当时就在赵桐自杀的现场……也就是说,范欣欣知道真相,她在替某个人隐瞒真相!

“别着急,”孟钊抬手往下压了一下,示意范欣欣坐下,“记不清楚没关系,我们再问点你能记清楚的。”

他把那沓资料展平了,抽出最上面一页放到范欣欣面前:“范欣欣,高中三年的平均成绩排名在全校前百分之二十,但是高考的成绩却在年级排名倒数,能问下原因吗?”

“考砸了,这能有什么原因。”范欣欣的态度开始变得不配合。

“考砸了不稀奇,但考得这么烂也没选择复读,而是去了本市一家民办学院,毕业后还能立刻找到一份大公司的好工作,还是挺稀奇的。”孟钊抽出下面的纸推到范欣欣面前,“这是你毕业那年临江药业的招聘条件,校招的基础条件是211学校起步,你这个岗的社招条件需要有两年的相关工作经验,而你一毕业,在没有任何工作经验,专业也不对口的情况下,就通过社招渠道进了临江药业的人事部门,我能请问一下范小姐,到底是怎么应聘上这个职位的吗?”

“我,”范欣欣语塞,“我家亲戚给我介绍的。”

“什么亲戚?”孟钊抽出第三张纸推到范欣欣面前,“相关资料我也查过了,没找到你有这么大能耐的亲戚啊,可能是我的疏漏,你说,我去查证一下。”

“你们这么逼我有意义吗?!”范欣欣忽然情绪失控,拔高了音量,“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赵桐也不是我逼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孟钊的脾气算不上多好,但他的语气却出奇平静:“可能现在就算把逼死赵桐的那几个人聚齐了,所有人也都会跟你一样,坚定地认为逼死赵桐的人不是自己,集体犯罪么,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是无辜的。”

“但是,如果一个人从这件事里得了好处的却还这么认为,”孟钊把那几张资料收过来,抬眼看了看范欣欣,“那可真是有点无耻了。”

“让我猜一下,虽然当时赵桐的母亲把你们告上了法庭,但是真正的主使并不在被告名单之内,为了隐瞒这个人的身份,你们几个接受了他提出的丰厚条件。这案子的开庭时间是7月18日,当时已经能查到高考分数和相应的分数线,你考砸了,所以他们给你提供的好处是,不管你考上了哪所野鸡学校,他们都会在你毕业后,给你提供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条件是这辈子你都要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我猜的对不对?”

“如果你实在不配合调查,我们也没办法对你实行强制措施,但是,”孟钊捏着那沓资料,站起来走近范欣欣,压低了声音,“范小姐,这些年人血馒头你吃得开心么?赵桐死后你睡得安稳么?看到周衍被勒死,有没有想到下一个也可能会轮到你?”

范欣欣猛地抬头看向他。

“对于这场霸凌的主导者来说,他只需要轻轻松松地给你们提供一份好工作,就能让你们帮他背着这起血债,而他自己,说不定现在正清清白白地平步青云呢,你觉得公平么?”孟钊说完,捏着一张名片递给她:“需要我们提供帮助,或者想通了要给我们提供线索的话,随时联系。”

一直到孟钊和程韵离开,范欣欣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客厅里,关门之前孟钊看了她一眼。这个年轻的女孩此刻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肩膀微微抖动,无声地哭了……

下了楼,程韵跟在孟钊后面:“钊哥,你刚刚说的那些会不会有些不合规啊……”

“又没录音,她自己身上还背着人命,你担心她会去举报我?”孟钊看她一眼,“还是你打算举报我?”

程韵立刻竖起手指:“我肯定不会!”接着她又有些担忧道,“但如果他们在十年前已经谈妥了条件,会不会所有的牵涉者都不肯透露信息啊……”

“有可能,不过,”孟钊拉开车门,抬头看了一眼范欣欣所在的楼层,“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不透风的墙么?”

坐上车,搁在中控台的手机振动了两下,来了消息,孟钊拿起来一看,是陆时琛发来的:“境外号码的查询结果出来了。”

“今晚请你吃饭。”孟钊拿起手机,给陆时琛回了条语音消息。

第28章

临近下班,按照被告名单出去排查的同事陆陆续续地都回来了。

“这个张林还挺坦诚的,”周其阳翻开下午的记录,对孟钊说,“说当时班上莫名其妙地开始孤立赵桐,说他是同性恋,异装癖什么的,谁要是跟赵桐走得近,尤其是男生,那肯定是会被嘲笑的。”

“张林曾经是赵桐的同桌,据他所说,赵桐其实人还不错,虽然娘了点,但脾气好,几乎对所有人有求必应,也不知道怎么就忽然成靶子了。”

“他是赵桐的同桌啊?”程韵抬头问,“那既然他觉得赵桐不错,没出手帮帮他?”

“我也问了,但他说,那种环境下,谁要是敢跟赵桐站在一边,一准儿会被认定跟赵桐是一对儿,”周其阳耸了耸肩膀,“所以没过多久,他就申请调座位了,正好班里那时候有个女生休学了,赵桐的座位就单下来了。”

程韵“嘁”了一声:“真怂啊。”

周其阳说完,任彬接着他后面说:“这个许阳阳一见到我们就挺警惕的,也没从他那问到什么,感觉应该是知道内情,但就是不肯配合调查。”

几个人都把调查结果说了一遍,排除了两个跟导致赵桐自杀没有直接关系的人,并没有什么特别有价值的线索。

这收买人心的工作做得够彻底的,孟钊心道,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但事件牵涉的知情人都讳莫如深,没有人肯说出真相。不过这也侧面验证了一个事实——那张照片的拍摄者,应该就是这些人共同隐瞒的那个人。

“剩下两个暂时没联系到的,”孟钊把手上的资料卷起来,“明天小周和彬哥再去上门找一趟。”

从楼上走下来,孟钊先去了一趟停车场,把资料放到了车里。

陆时琛应该会开车过来,孟钊打算等吃完饭再回来开自己的车。

走出市局,对面正由红灯变为了绿灯,十几个人踏着斑马线走过来,孟钊一眼看见了陆时琛。

陆时琛肩宽腿长,外加身上那种拒人千里又不接地气的气质,让他在人堆里看上去鹤立鸡群。

“没开车?”等陆时琛走近了,孟钊问。

“你的车不是修好了么?”陆时琛的脚步停下来,“开你的吧。”

“那你等会儿,我去开过来。”孟钊说着,往市局的停车场方向走。

等孟钊把车开过来时,陆时琛正在市局门口接电话。

孟钊一打方向盘,将车开到路边,压下车窗时,他隐约听到陆时琛在说“护理院”什么的,但陆时琛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朝另一个方向走了几步。

商业机密么……孟钊看着陆时琛的背影,还要这么避着人。

片刻后陆时琛打完电话,朝孟钊走过来。

“给谁打电话啊?”见陆时琛上了车,孟钊问了句。

陆时琛拉过安全带:“一个朋友。”

孟钊启动车子的同时,闻到了一股很淡的类似檀木的香味儿,这香味儿他以前坐陆时琛车的时候闻到过,本以为是某种高档的车载香水,现在才发现是陆时琛身上的味道。

真讲究啊,孟钊心道,还喷香水。

一路从公安大学读上来,再到了警局后,打交道的要么是一群糙汉子警察,要么就是比糙汉子还糙的犯罪分子,偶尔遇上一两个貌似精英的律师,也常常打扮得像卖保险的,看上去远没有陆时琛讲究得这么得体。

以往觉得香水这种东西都是女人喷的,但现在陆时琛身上的这股檀木香很淡,若有若无的,不仅不女气,反而……有点性感。

意识到自己出现这种想法后,孟钊对自己感到有些无语,单身单久了,居然闻到一股香水味就开始想写有的没的,连对方性别都忽略了……

他赶紧把自己的想法掰回案子,问陆时琛:“对了,你那国外的朋友帮你查到那号码的主人了么?”

“是国外的网络电话。”

“国外的……网络电话?多层加密啊,够谨慎的。”孟钊有些犯愁,如果是国内的网络电话,以张潮的技术,起码能定位服务器的位置,但国外的加密号码,张潮纵使再有技术,手也伸不了那么长……

陆时琛继续说:“托人破获了加密层,定位到了这个网络电话的服务器位置,又上门去问过了。”

“嚯,你这一套流程走得够利落啊,”孟钊知道,虽然陆时琛这话说得简单,但在短短两天之内做到这一步,这意味着陆时琛在国外拥有的资源,并不比他在国内的少,“结果怎么样?”

“他们接受的是国内的委托。”

“委托人查到没?”

“没有,黑客也是要有职业操守的,泄露客户信息他们还想不想接着干下去了?能问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

“也是。”孟钊点头。刚刚那一瞬他还是操之过急了,还以为那会是重要突破口。

不过,陆时琛提供的这线索也足够重要了,起码验证了一个事实,赵云华杀人、自杀,每一步都是有人在背后精心策划外加诱导操纵的!

孟钊正陷入沉思,陆时琛开口道:“这调查结果孟警官还满意么?”

“嗯?”孟钊回过神,“满意,能查到这一步不容易,回头等这案子破了,我自费给你送个锦旗。”

“刚刚那线索是我花大价钱搞到的,既然是交易,那作为回报,孟警官也需要让我满意吧?”

“我请你吃饭啊,这顿饭保证让你吃得满意——哎,到了。”

陆时琛转头一看,孟钊把车停在了一家日料店门口。上次是法餐,这次是日料……陆时琛推门下车,抬眼看了看门头,然后跟孟钊一起走进店里。

在服务员的指引下坐定之后,孟钊接过服务员手里的茶壶:“我来。”

他给陆时琛面前的茶碗里倒了杯茶:“我跟你说,为了让你这顿饭吃得满意,我也花了不少时间才问到这么一家店,你知道我们干刑侦的,时间比金钱还值钱,”孟钊开始胡说八道着糊弄陆时琛,“所以不管结果怎么样,我的诚意肯定是有的。”

简而言之,不管这顿饭你吃得满不满意,反正吃了这顿就没下顿了。

没想到陆时琛没理他这一茬:“我对吃饭没什么兴趣,裹腹而已,”又把话题转到了案子上,“你们今天去查那个被告名单上的人了吧?怎么样,有进展么?”

“一见面就聊案子,”孟钊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我说真的,你来我们刑侦支队吧,薪水什么的都是身外之物。”

“一百万。”陆时琛说。

“嗯?”

“雇佣黑客加急破解多层加密网,追踪定位虚拟服务器,再到上门找到黑客,花大价钱购买客户资料,一共一百万。”陆时琛的手握上茶杯,“之前的交易内容是,我查清这个电话的来源,你给我提供案件线索,如果孟警官现在后悔了,先还钱吧。”

你大爷的。孟钊放了茶碗,在心里骂了一句,果然陆时琛提前挖好了坑等着他——一个贫富差距的深坑。

“不是我说啊……这线索要一百万?”孟钊一言难尽地看着陆时琛,“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没价值,但你有没有觉得你做了一回冤大头?”

“有么?”陆时琛的语气淡出了一股挥金如土的味儿,“不查到最后,你也不知道会买来什么样的线索。”

“资本主义也太坑人了。”孟钊摇头道。

“还钱还是继续交易?”陆时琛又问,“还是孟警官有其他让我满意的办法?”

“你这吃饭是为了裹腹,睡觉是为了生存,我还能想出什么让你满意的招儿。”孟钊叹了口气,站起身,去车里取资料。

他打算把程韵查到的那几份被告资料给陆时琛看看,这资料说重要也没那么重要,相比陆成泽提供的被告名单来说,只是更具体了一些,但是说不重要,还是挺能看出问题所在的……

“给。”几分钟后,孟钊把取回的资料拍到陆时琛面前,“不是我不跟你透露,今天确实也没什么进展。”

陆时琛翻着那沓资料:“这些人都不肯透露当年的真相么?”

“是啊。”餐陆陆续续地被端上来,孟钊再一次心情复杂地吃起来。

难得他今天在回警局的路上,特意跟程韵打听了附近有什么适合请客吃饭的地方,落了一身稀奇古怪的眼神不说,这顿日料也没比上次那法餐便宜到哪去,而陆时琛居然说“吃饭只是为了裹腹”?

你早说我带你吃市局食堂去啊!

“十一个人中,排除了三个跟案子没有直接关系的,还剩的八个人里,有一个出国了,两个在外地,剩下的五个全都在本地。”陆时琛翻看这那沓资料说。

“嗯,”孟钊夸了句,“小学算数学得不错。”

“五个人上的大学,有外地,有本地的,但学校应该都不怎么样,是吧?”

“对。”

“但是毕业后都回本地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如果不是自己有能耐的话……”

果然这样一份看似无用的资料到了陆时琛的手上,还是能被他看出端倪,孟钊也不打算再遮遮掩掩了,接着他的话道:“那就是背后有高人相助。”

“这些人工作的公司,有供热集团,有地产集团,有证劵公司,有餐饮集团,”陆时琛低头翻着资料,“各行各业的,很可能是人情往来,毕竟往公司里面塞个员工,对于有一定地位的生意人来说还是很容易的。”

“所以查一下他们班里所有人的家庭背景,就能大概锁定目标了,”孟钊点头道,“我是打算这么做,但问题是,如果所有人都选择隐瞒真相的话,十年前的案子……就算查到了真正的主使可能也没什么证据。”

“要证据做什么,你的目的又不是调查这起校园暴力案的真相,只是找到照片的拍摄者,查清到底是谁给赵云华寄了照片而已。”

也许做一个陆时琛这样的人会更轻松一点,孟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虽然对调查校园暴力案件这一步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但他还是想知道真相,如果可能的话,他还想找到那几个人逼死赵桐的证据,让这案子中涉及的所有人都罪有应得。

毕竟这十年间,因为这案子的原因已经死了三个人了,而作恶者却还在逍遥法外……

不过,陆时琛说得也有道理,孟钊轻叹一口气,当务之急,还是查清眼下的案子比较重要。

陆时琛翻到临江地产那一页,又问:“去过临江药业了?”

“去了,老子现在退休了,是儿子在管理公司事务,下午给任海打过电话,没接。”孟钊摇了摇头,“啧,难办。”

“临江药业很有可能只是当年的牵线人,如果两方是生意合作伙伴的话,这个任海多半也不会透露消息。”陆时琛的目光从纸上移到孟钊脸上,“先把这个班有权有势的人找出来。”

“是,陆总。”眼见着对方不但对着案子兴趣甚浓,甚至开始指挥自己下一步行动了,孟钊觉得好笑又无奈,到底谁是刑侦支队的人啊……“行了,吃饭吧。”

资料都翻完陆时琛才开始吃饭。

孟钊看着对面不紧不慢的吃相,似乎这顿饭对陆时琛来说还真是裹腹而已。

把陆时琛放到3D电影里,应该丝毫不违和。精致,讲究,像个毫无破绽的AI。

“怎么了?”陆时琛抬眼看他一眼。

“陆时琛,”孟钊停下筷子,问出了他作为一个拥有7年刑侦经验却还是观察不出陆时琛喜好的刑警的疑问,“你这人到底喜欢吃什么啊?不会什么都不喜欢吃吧?”

“好像确实没什么喜欢吃的。”

“……你是喝露水长大的么?”

就在孟钊打定主意以后绝不跟陆时琛同桌吃饭的时候,对面开口了:“上次那个黄毛吃的东西,好吃么?”

“哈?”孟钊一愣,“你说路边那烧烤摊?”

“嗯。”

“你没吃过烧烤?”孟钊几近震惊,“您可真是不食人间烟火啊,真是喝露水长大的?”

“我17岁就出国了。”陆时琛平静地说。

“也是,”片刻后孟钊放下筷子,看着对面:“行,有时间带你吃烧烤去。”

第29章

从日料店出来,两人上了车。

孟钊把那沓资料扔到后面一排的车座上:“送你回家?”

“去你家吧。”陆时琛说。

“去我家干什么?”孟钊看他一眼,“我家就你那儿一个卧室大小,你去了都迈不开腿。”

“去看看。”

“去我家,然后我再把你送回去,然后我再开车回来?”

“嗯。”

孟钊觉得自己要被陆时琛打败了,这人说话的风格似乎一贯如此,虽然明明什么理由都没有,偏偏说什么都显得特别理所当然。

“行吧。”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答应了。

正值周五下班的时候,城市的夜生活明显要比其他工作日更热闹一些。

停车场的车位已经被占满了,还有几辆插空塞到了过道边上,想要把车倒出去还是挺考验技术的。孟钊正看着倒车影像和后视镜倒车,这时他的手机震了起来,有人打进了电话。

孟钊无暇去看电话是谁打来的,陆时琛低头扫了一眼:“是卢洋,我按免提了。”

“按吧。”孟钊一边将车子倒进狭小的空间一边说。

“孟警官。”电话接通了,卢洋在电话那头说。

车子平稳地倒了出去,孟钊这才松了一口气:“你说。”

“我今天去了林琅高中的家里,但她家里没人,好像已经搬家了,我暂时还没找到她现在的家,不过,我听他们周围的邻居说,林琅好像患有精神病,高中时病情加重,连高考都没参加……你说,会不会跟这个校园暴力案件有关啊?他们还说,林琅高中时交过一个男朋友,就是因为这个男朋友,她的精神病才加重的……”

“卢洋。”孟钊打断他。

“哎,孟警官你说,我听着呢。”

“你说的这些警方都会去着手调查,”卢洋在电话里的声音听上去干劲十足,孟钊有些摸不透他如此热衷这案子,到底真是如他所说想要弥补错误,还是借机再发出一篇噱头满满的稿子博得眼球,亦或是有其他目的……孟钊把制止的话说得挺委婉:“这案子接下来就不劳你费心了,写公众号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回去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吧。”

谁知这卢洋还真没听懂他的言外之意:“我不累孟警官,而且这两天查下来,我觉得破案还挺有意思的,我明天就去打听一下林琅高中时交过的那个男朋友,说不定他会有线索,还有林琅搬家以后的地址……”

“那我再说明白一点,”孟钊的嗓音沉下来,“卢洋,停止插手这个案子,我没在跟你开玩笑,这是命令,听懂了没?”

“但是……”

“没有但是,明天开始继续写你的公众号,你停更几天了?放着自己的本职工作不做,来插手警方的工作,你是要跟我们抢饭碗么?你要真想查案,可以,公安系统随时欢迎你来报考,只要你考得进来,我负责把你调到外勤。”

“我……”对面的声音听上去不情不愿,“好吧。”

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声响,孟钊嘀咕一句:“查案还查上瘾了……”

“还挺凶的。”陆时琛在一旁评价道。

孟钊这股气还没顺下来,又被陆时琛这句噎了一下,他瞥一眼陆时琛:“什……”话没说完,他看见陆时琛笑了一下。

那笑容几不可察,没有嘲讽的意味,反倒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一样。

什么跟什么啊……孟钊心道,发个火旁边还有看热闹的。但不知为什么,刚刚那股气居然莫名其妙地顺下来了。

车子停至杨庭小区,孟钊将车熄了火,解开安全带:“到了,下车吧。”

他走在前面,用门禁卡解了大门的锁,一边朝电梯走一边说:“到我家参观要交门票啊。”

“交多少?”陆时琛问。

“你看着给吧,”孟钊站到电梯前,按了上行的按键,“都是老同学,我就不坑你了,十万八万的意思意思就行了。哪像你那个朋友啊,居然跟你说要一百万?”

“一百万怎么了?”

“一百万怎么了?”电梯门开了,孟钊看他一眼,迈了进去,“这事儿可不能让我们技侦的同事知道,否则都该跳槽去当黑客了。”

两人站在电梯里,陆时琛淡淡道:“一百万是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