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这儿。”孟钊用手指碰了碰成绩单的右下角。那里已经被磨得看不出棱角,应该是赵云华曾经无数次地翻看这沓成绩单。

他翻看着成绩单,见陆时琛没应声,他侧过脸去看他。

这一看,他怔了一下。

陆时琛抬手按着太阳穴,眉心紧锁,虽然看上去并没有当初在护理院时那么狼狈,但可以看出来,他又犯了头疼症。

“怎么了?”孟钊立刻问,“又头疼?我车里有止疼片,下去拿给你?”

“有糖么?”

“嗯?”孟钊微微怔了一下,随即道,“我去买。”他弯腰把椅子从书桌下抽出来,扶着陆时琛先坐下,然后快步跑下了楼梯。

孟钊从车里拿了止疼片,又去楼下附近的商店里买了巧克力和矿泉水,跑上楼梯时他想,陆时琛的体格看上去不错,格斗水准也并不亚于自己,怎么一头疼起来就是一种地动山摇的架势。

推开门走进屋里,看上去陆时琛已经缓过来了不少,此刻正翻看着那沓成绩单。

“你这头疼犯得有没有规律啊?”孟钊把止疼药、矿泉水和巧克力都递给陆时琛,“这都十几年了,还是一点不见好啊……不过,这两次好像没以前疼得那么厉害了对吧?”

孟钊想到那次在护理院,陆时琛的两只手按在太阳穴上,那力道像是恨不能将自己的脑袋挤爆,刚刚这次发作,好像并没有那次那么严重。

“对疼痛的阈值提高了而已。”陆时琛淡淡道。他拆了巧克力的包装,掰了一块放到嘴里。

孟钊推测着陆时琛头疼的引发因素,又想起他在车上说的“失忆症的并发症”,他试着总结规律:“上次看到周衍母子的合照你犯了头疼,是因为你觉得似乎见过他们,这次又是看到赵桐母子的合照……但你之前也在那个公众号上看到过赵云华年轻时的照片,那次并没有诱发头疼,难道说,你以前没见过赵云华,但是见过赵桐?”

陆时琛摇了摇头,否定孟钊的推测:“引发头疼的原因有很多,某个人、某个场景、某个事件……都有可能。”

“你觉得这两次引发你头疼的原因不一样?”孟钊追问道,“具体怎么说?”

“周衍母子那张照片,让我有一种见过那两个人的感觉,但赵桐……”陆时琛顿了顿才说,“我能感觉到引发我头疼的不只是这张照片,而是这个房间。”

“什么意思?”孟钊被他说得更糊涂了,“你觉得你来过这个房间?”

陆时琛又抬手捏了捏眉心,似乎头疼还没完全缓过来:“跟房间本身无关,应该是某种强烈的感情。”

陆时琛能感觉到,赵云华与赵桐母子之间的感情才是这次引发他头疼的诱因,似乎记忆里,很久之前也曾有人这么对待过自己……是出现在梦里的那个女人么?

陆时琛想顺着这条线想清楚,但刚刚缓下来的头疼似乎又开始加剧了,迫使他将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

某种强烈的感情?孟钊似乎有点懂了,赵云华给予赵桐的母爱确实足够强烈,大概就是这种感情,唤起了陆时琛的某种童年记忆。

如果说陆时琛每次头疼的诱因都是有迹可循的,那十二年前在护理院那一次……

孟钊看着陆时琛,提出了自己的疑问:“护理院那次头疼是因为什么引发的?”

他这问题刚问出口,就看见陆时琛闭起了眼睛,眉头皱得更深,似乎头疼又开始犯了。孟钊赶紧停止了自己的追问:“算了算了,别想这些了,我不问了。”

良久,陆时琛才睁开了眼,他看见孟钊在担忧地盯着自己,那眼神像是怕自己随时会被头疼折磨得死过去。

孟钊的眉眼黑白分明,线条利落且漂亮,但吸引陆时琛的是这双眼睛里此刻透出的情绪,那让陆时琛想到十年前在护理院内,这双眼睛似乎也是这样盯着自己。

与陆时琛对视总显得有些怪异,孟钊移开目光:“不然还是去医院看看吧?”

“去过很多次,不过是开些止疼药而已。”

“那要不就吃点止疼药?既然没有其他症状,只要抑制住头疼就没事了吧?”

“吃得太多,早就对我无效了。”陆时琛看着孟钊,轻笑了一声,“没关系,疼的再厉害的时候也有过,暂时死不了。”

“别老死来死去的行吧……”孟钊觉得自己都要跟着陆时琛一块头疼了——暂时死不了,但总是冷不防来这么一遭头疼,而且止疼片还对此无效,那活着还真让人倍受折磨。

倏地,他想到了自己胃疼那次,陆时琛去药店里给自己买的那些各式各样的止疼药——难道说,就是因为所有的止疼药都无效,陆时琛才把它们全都买了下来?

正在这时,陆时琛把成绩单推了过来,手指点了点成绩单上的某一页,转移了话题:“刚刚你下楼的时候,我仔细看了这些成绩单,发现这个班到高三下学期的三月份少了一个人。”

“嗯?”孟钊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看向成绩单,果然,如陆时琛所说,高三上学期这个班还有45人,到了下学期只剩下44人,“不过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儿,转学,休学,或者到别的省参加高考,再或者出国,班里少一个人的情况太常见了……当时你出国之后,咱们班不也少了一个人么?”

孟钊从陆时琛手里接过成绩单,往后翻了翻,他发现也正是从少了这一个人开始,赵桐的成绩开始下滑……是碰巧还是另有原因?

许遇霖。孟钊看着那个从成绩单上消失的名字,决定回去之后要查一下这个叫“许遇霖”的女生。

第33章

陆时琛走到窗边,打开窗户通风:“成绩单的线索是怎么来的?”

“一条来源不明的短信。”孟钊说着,打开了赵桐的第二层抽屉,里面存放着一沓像是值日表的材料。

“我能看看么?”

孟钊把自己的手机递给陆时琛,又拿起那沓材料,先是看了看正面,又翻过来看了一眼,才发现这沓白纸的正面是公司的值班表,背面则是赵桐演算的痕迹,这可能是赵云华当时专门从公司带回来给赵桐演算的废纸。她连赵桐的验算纸都整理得一张不漏。

孟钊大致翻了翻这沓验算纸,原本以为这只是一沓无用的废纸,没想到上面居然记录了不少赵桐的想法。赵桐把他的验算纸当成了日记本。

看来赵桐也很爱赵云华,孟钊心道,从这间屋子来看,赵桐生活得相当朴素,也许是看母亲工作得太辛苦,他甚至连一本日记本都舍不得买。

陆时琛看完了那两条短信,没急着把手机还给孟钊,而是倚着桌子陷入了沉思。

孟钊翻看着赵桐在这些演算纸上留下的字迹,出乎意料,虽然是当年校园霸凌的受害者,但赵桐留下的这些内容里,却不太能看得出来痛苦悲戚的影子,反而处处都是为自己打气的内容——

“还有两个月,加油啊赵桐,考上大学,就能彻底摆脱这些人了。”

“我妈妈说,在她老家,梧桐树是吉祥、祥瑞的寓意,而且梧桐树身形高大,在秋天里很美,我觉得赵桐这个名字很好,他们不懂就算了。”

“为什么连我同桌都要往我的课本上踩一脚,他明明平时对我挺好的,是因为害怕他们也像对我这样对待他吗?有时候我也很好奇,如果我跟他们一样是旁观者,我会怎么做?”

“我觉得周衍也许是个好人,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和他做朋友。”

“昨天是我的生日,妈妈给我做了长寿面,我们都吃了,我们都会长寿的。”

要不是这些内容中提及的细节跟自己了解的一一对应,孟钊几乎不相信这是一个因为霸凌而自杀的受害者留下的内容。

赵桐怎么会自杀呢?孟钊心头的疑惑渐深,从这些内容来看,赵桐是一个相当善于自我开解、苦中作乐的男孩,字里行间看上去有种无法被打倒的韧劲儿,这样一个少年,真的是因为精神崩溃而选择跳楼自杀的么?

孟钊往后继续翻看,赵桐开始倒计时了,他在数着距离高考的日子。

孟钊翻到其中一页,停下来看着上面的字——

“最后一次月考了,他们把我的笔全都偷走了,我跟前面的徐盈盈借笔,但是她拒绝了,有时候我也会恶毒地想,如果当时不帮她,让她也失踪了,会不会才是正确的做法。”

这群混蛋,孟钊心里骂了一句,他联系起那张成绩单,难怪最后一次月考赵桐交了白卷,不过,这里提到的徐盈盈是谁?看赵桐的语气,这女孩似乎跟他当年被霸凌的源头有关系……但如果徐盈盈是霸凌者之一,她怎么会不在被告者名单之内?还是说,其实她就是那个带头霸凌的主使……

不像啊,孟钊的目光停留在徐盈盈三个字上,如果这个女孩是主使,那赵桐会选择跟她借笔么?

还有,什么叫“让她也失踪了”,赵桐说的这个“她”指谁,难不成许遇霖的失踪真的另有原因?

孟钊把这些材料全都收起来,又搜查了其他地方。

打开赵云华的衣柜,有一抹极为鲜亮的红色吸引了孟钊的目光,赵云华平时衣着朴素,从屋里的照片看,就算年轻时,她身上也少见亮丽的颜色。

孟钊把那件衣服拿出来,那是一件红色的连衣裙,似乎就是赵桐自杀时穿的那件,背面还残留大量干涸的血迹,颜色已经成了暗红的铁锈色。

这件连衣裙到底是怎么经年累月地摧残赵云华的神经,才能让她在抓住一丝线索之后,做出了勒死周衍的决定……

凶手该是怎样一个善于掌控人心且谋划周全的人,才能借这样一个行之崩溃的母亲的手,杀死了无辜的周衍,且提前做好了后手计划,在赵云华失手后果断进行了二次行凶……

还有,赵云华勒死周衍是因为她误以为周衍是当年逼死赵桐的真凶,那真正的凶手又是为什么将目标瞄准了周衍?孟钊陷入沉思。

片刻后,孟钊将连衣裙装到物证袋里,离开了赵云华的房间。

他转头看了看外面,夜幕落下来,远处的高楼隐在昏暗的天色中。

他拿着物证袋走到隔壁赵桐的卧室,见陆时琛倚在书桌上,又拿起了赵云华和赵桐的合照看。

昏暗的光线将陆时琛的侧面勾勒出精致流畅的剪影,孟钊有些看不清陆时琛的神情,但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异样的,有些哀伤的氛围。

虽然上次陆时琛说他对自己的母亲毫无记忆和感情,但孟钊注意到,陆时琛每每看到这种母子相偎的画面,都会有意无意地多打量几眼。

陆时琛像个迷,孟钊无从得知他介入这案子的真正原因,也无从判断他那些话的真假,但起码这一刻的陆时琛,孟钊觉得应该是暂时褪下了面具,有些脆弱且尚存温情的陆时琛。

这时,墙壁上响起了“咚”的一声,似乎是隔壁将什么东西撞到了墙上。

这声响动让陆时琛从照片上抬起视线,先是抬眼看了看对面的墙,然后他把那个相册放回桌子上,恢复了平常的模样,看向孟钊:“搜查结束了?”

“结束了,”孟钊扬了扬手中的材料,“走吧。”

刚刚那声响动让孟钊想到了卢洋在电话里提到的“患了精神病的林琅”,不过,卢洋不是说林琅已经搬家了么?那刚刚那声响动是哪来的?

跟陆时琛一起离开赵云华的家里,孟钊轻轻合上门,他在唇前竖了一下食指,示意陆时琛不要出声,然后走近隔壁,听着里面的动静。

里面安静极了,无法判断出到底有没有,孟钊屈起手指敲了敲门,无人应声。

他出声道:“请问有人在家么?”还是无人应声。

孟钊侧过脸看向陆时琛,陆时琛也在看着他,他朝陆时琛做了个下楼梯的手势,陆时琛很快看懂了。

孟钊蹲下来避开门上猫眼的视线范围,陆时琛则离开这里下了楼梯,脚步声渐远,陆时琛停在下一楼层。

这时,孟钊听到门内响起了极轻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在靠近这扇门,然后停住了,似乎在观察外面。

门内有人,且这人极为谨慎,简直像媒体上报道的穴居人。

在场的三个人都没出声,过了好一会儿,也许是确认了门外的确没人,门内的脚步声才离开了。

又过了一会儿,孟钊才直起身,放轻脚步地离开了这扇门。

陆时琛在楼下那层等着他,等孟钊靠近了,他抬手指了指楼上,孟钊看懂了,他的意思是问楼上到底是不是有人,他点了点头。

见陆时琛也点了一下头,孟钊忽然觉得有些有趣,他与陆时琛实在是有些默契,几乎不用语言就可以实现交流。

两人下了楼梯,脚步都放得很轻。

如果屋内真是林琅的话,那她的谨慎会与十年前的赵桐自杀事件有关么?孟钊回想着林琅刚刚在门内的谨慎举动。

到了饭点,也到了堵车的点。马路上的车辆挤挤挨挨,缓慢蠕动。

怀安区各种犄角旮旯的小路孟钊都熟,但在文昭区遇上堵车,他也插翅难飞。

孟钊一边开车,一边想案子。据陆成泽所说,赵云华当时不仅坚持赵桐遭受了校园暴力,而且她一口咬定赵桐不是死于自杀而是他杀。

赵桐跳楼时赵云华不在现场,所以她的推断很可能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基于无法接受现实的不理智推测。不过,在看了赵桐留下的记录之后,孟钊也产生了些许怀疑。

赵桐对抗校园暴力的方式就是“熬”,熬到高考,他这段炼狱般的饱受摧残的高三生活就结束了。赵桐在死前一个月内并无自杀念头,他真的会是自杀的么?不过,如果是在精神极度崩溃的瞬间选择跳楼自杀的话,这种情况也不好说……

毕竟自杀与否也就是赵桐一念之间的事情,再理智的人,崩溃的瞬间也可能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何况当时的赵桐只是一个故作坚强的17岁少年而已。

事情已经过去十年,赵桐的尸骨都已火化,那片化工厂也已经盖起了新楼,除非能找到当年的录像,否则这可能会成为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谜题……

红灯,孟钊踩了刹车停至十字路口。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陆时琛,大概是被下午那阵头疼折腾得够呛,此刻陆时琛倚在座椅靠背上,正闭目养神。

“头还疼么?”孟钊问。

“好多了。”陆时琛睁开眼,看向他,“你刚刚在想什么?还在想案子?”

“我在想……赵桐到底是不是自杀的。”孟钊说,其实他想听听陆时琛的想法。跟陆时琛重逢以来,他深刻认识到一点,高智商的人并不非得局限在某个领域才能发挥智商优势,譬如陆时琛,对于线索的分析就常常让他另眼相看。

但陆时琛只是“嗯”了一声,再没说别的。孟钊只好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是也看了赵桐的日记么,你怎么想?”

谁知陆时琛似乎对这问题兴致缺缺,他再次闭上眼:“他是不是自杀的重要么?一个死了十年的人,就算他的死因另有蹊跷,证据也早就消失了,为什么要把精力浪费在一件无从追究的事情上?”

这话倒也不无道理,只是理性过了头就成了冷漠,陆时琛这番话又让孟钊想到了十年前那番“野狗论”,他忍不住微微皱眉:“好歹这起案子前后涉及到三条人命,只有真相大白才能对这三个人都有交待。”

“你要怎么给他们交待?”陆时琛语气平淡,淡出了一股嘲讽的意味,“把案卷记录烧给他们么?”

这话让孟钊忍不住动怒,似乎每次都是这样,一旦他开始对陆时琛产生改观时,陆时琛总有方法证明他就是这样一个没有任何人情味儿的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孟钊的声音不自觉冷了下来:“所以在你眼里,死了一个人跟死了路边一条野狗没什么区别是吧?”

察觉到孟钊语气有异,陆时琛睁开眼看向孟钊。他意识到孟钊再一次被自己激怒,激怒孟钊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但陆时琛觉得有些奇怪——这一次,他似乎并不觉得有趣。

他侧过脸看向车窗外,语调平静:“是没什么区别。”

孟钊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又怼了一句:“既然没区别,你老是掺和进这案子做什么?”

“我自然是为我自己,不然你以为我是为了追寻所谓的迟到的正义?”陆时琛语气漠然,“孟警官,我想提醒你一句,圈子绕得太大未必是件好事。你觉得你在追寻正义,事实上,对于你声称的要给交待的那三个人来说,死了就是死了,你现在如何侦破案件,如何追求正义,对他们来说都于事无补,毫无意义。你所做的,充其量是给那些活着的人看看,让他们继续相信所谓的天理昭昭而已。”

话不投机半句多,孟钊不打算跟陆时琛继续这个话题了,车子驶入了怀安区的地界,孟钊一打方向盘,从拥挤的闹市拐入了一条黑漆漆的小路。

他打开大灯,将前路照得灯火通明。

一言不合,余下的路再无人说话。

孟钊一顿七拐八折,抄着小路将车子开到了御湖湾,这才有人主动开了口,是陆时琛:“不是说去吃饭么?”

“今天没心情,改天吧。”孟钊开了车门锁,“咔”的一声轻响,这逐客令下得彼此都心知肚明。

陆时琛倒也没再说什么,推开车门下了车。

看着陆时琛的身影被浓黑的夜色包裹,孟钊思绪难宁,如果说这十二年间陆时琛一点都没变,那为什么回国之后他要养一只狗呢,难道只是为了督促自己起床跑步?

这是养了只工具狗吧……孟钊在心里槽了一句,正打算开车离开,一闪眼,看见中控台下面的那盒巧克力,还有一盒止疼片。

陆时琛推门下车时全都没带走。

想到十二年前的陆时琛头痛欲裂地蹲在地上,那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孟钊又觉得于心不忍。

跟一个失去了人生最初十年记忆的人计较这些做什么?一个人如果连对自己母亲的感情都弄丢了,让人怎么去苛责他无法跟路边的野狗、跟其他陌生人共情?

孟钊在车里静坐几分钟,叹了口气,有些认命地拿起那盒巧克力,下了车走到楼门前。

恰好有人从楼内出来,孟钊便蹭了门禁卡,闪身走进去,见那人回头有些不信任地看着自己,孟钊扬了扬手中的盒子:“来送东西,一会儿就走。”

他上了电梯,走到陆时琛门前,屈起手指敲了敲门。

陆时琛推门走进家里,脱了外套挂在衣架上,家里的狗一天没见他,亲热地冲着他摇着尾巴,似乎在求他抚摸。

陆时琛没什么心情,他走到客厅的窗前,看着窗外的夜色。

有时候他也会意识到自己跟其他人有些不同,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在这世界上是个异类,也正因此,他疏远其他人类,偏好独处。

但其实他从来也不在乎这一点,所谓的人脉、社交、朋友,都在他的人生中无足轻重。

可是刚刚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在孟钊眼里,自己就是那个无法被理解的异类。

陆时琛觉得有一种异样的、从未体会过的情绪弥漫在他身体里。他试图对应着自己学习过的各种情绪词汇,觉得“悲凉”这个词或许能与他此刻的感受相吻合。

这样活着,真是无趣啊……

正在这时,身后的门铃响了。

平时家里少有客人,到了晚上,除了外卖基本不会有人敲门。那门铃响了好一会儿,陆时琛才收回目光,转身去开门,那条狗也跟在他后面,亦步亦趋地随他走到了玄关处。

走到门前,在看到门边的屏幕上映出的那张脸时,陆时琛微微一怔。是孟钊。

孟钊眉心微蹙,似乎神情不悦。这人连生气都比旁人更生动一些。

陆时琛打开门,不置一词地看着他。

孟钊把那盒巧克力递了过来,听上去火气还没全消,语气挺冲:“别人的命不重要,你自己的命总该重视点吧?抽时间赶紧去医院查查到底为什么头疼,医疗技术进步那么快,几年前治不好,说不定现在早就能治好了。”

陆时琛接过那盒巧克力,这才开了口:“要不要进来坐会儿?”

他话没说完,孟钊已经转身走了:“不了,赶电梯!”

看着孟钊走进电梯,陆时琛捏着那盒巧克力,上下翻转着看了看,半晌,他脸上的表情松动下来,那条狗这时凑过来,用脸蹭着他的腿。

陆时琛半蹲下来,他的手落到那条狗的脖颈上,若有所思地慢慢地顺着抚摸下去。

第34章

孟钊回到市局,点了份外卖。

在等外卖过来的时间里,他忽然想到,今天卢洋没给他打电话“汇报”他的调查进度。

是之前那番训话起了作用?还是卢洋开始玩起了阳奉阴违这一套?

孟钊把电话给卢洋拨过去,正好想问问上次他提到的林琅到底是什么情况。

电话拨通后,卢洋很快接了起来:“孟警官,找我有事吗?”

“没听我话啊卢洋,今天又去查案子了。”孟钊一上来,先诈了他一下。

谁知这卢洋不经诈,真就慌里慌张地结巴了:“我、我没有,我今天什么都没查到。”

“什么都没查到?看来真是去查了。”没在陆时琛身上发完的火,孟钊发到了卢洋身上,他的语气比前一天更严厉,严令卢洋赶快停止接触这个案子。

卢洋大气不敢喘,一叠声在电话那头应着。

见对方答应不再自己去查,孟钊也不想跟他多说废话了。遇到这种事情,实话说,他们警察也没什么招儿。只要对方没有严重干扰办案进程,根本也不能拿这种人怎么办,总不能把他们关起来吧?限制人身自由的后果可太严重了。

孟钊问回正事上:“你之前不是提到过林琅么?把你了解到的情况跟我说说。”

“哦,林琅是赵桐的邻居,跟赵桐在一个年级,但是不同班。”卢洋倒是挺热心,一股脑把自己了解到的信息全都告诉了孟钊,“那天我过去的时候,正好碰上她楼下的住户回旧家取东西,那家人告诉我,林琅以前学习成绩还不错,但是高中时忽然精神除了问题,再也没出过家门,连高考都没参加。”

“一直到现在都没出过家门?”

“应该是,我那天去敲门,听着里面没动静。我遇上的那家人说,反正从那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林琅,但有时候会听到楼上有大喊大叫的声音,说那就是林琅发病时候的声音。”

“那他父母现在还跟她住一起么?”

“听说他父母早在几年前就带着她弟弟搬走了,把她自己留在那里,就每天来给她送一次饭。”

孟钊又问:“那你之前说的林琅在高中时候的男朋友是怎么回事?”

“因为楼下的住户说,林琅得精神病之前,有个男生经常送林琅回家,得病之后那个男生就不见了,所以我猜,林琅这病会不会跟她那个男朋友有什么关系啊……不过,我试着去打听她那个高中的男朋友现在在哪,也没打听到。”卢洋说完,又试探着问,“孟警官,我保证不给你们添乱,你就让我查呗……”

“不行,”孟钊拒绝得很干脆,“你知不知道自己在以身犯险?这案子的真凶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万一被他知道你在查这件事,你就危险了,所以不要再查下去了。”

“哦……”卢洋在电话那头说。

挂了电话,孟钊订的外卖也到了。

孟钊打开外卖,一边味同嚼蜡地咽着地沟油套餐,一边想着卢洋刚刚提供的关于林琅的线索。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导致一个女孩子十年如一日地不出家门,倏地,他想到了孟若姝。当年孟若姝遭遇猥亵后,也是极度抗拒出门和接触外人,甚至患了应激性失语症。

难道说……林琅也遭遇了跟孟若姝类似的性侵事件?

还有许遇霖,为什么她的名字会在成绩单上消失……孟钊把饭盒放到一边,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了几下,进入内部系统,搜索了“许遇霖”的名字。

许遇霖的相关资料出现在屏幕上,在她的名字后面,清楚地标记了两个字——“失踪”。

孟钊点开资料页面,上面显示,十年前许遇霖的父母就报案失踪了。

所以,许遇霖的名字从成绩单上消失,是因为她在高三这一年失踪了?

孟钊拿出赵桐的那沓草稿纸,快速翻到其中一页,盯着那句“如果当时不帮她,让她也失踪了”,神情变得凝重起来。这样看来,赵桐遭遇校园霸凌很有可能跟许遇霖的失踪有关……

孟钊又搜索了“徐盈盈”这个名字,徐盈盈倒是没有遭遇任何意外,资料显示,徐盈盈目前本市在一家叫做“云芽科技”的公司工作。明天得去见见这个徐盈盈,孟钊做了打算。

林琅、许遇霖、徐盈盈……孟钊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这三个女孩的名字,本以为只是一桩简单的校园暴力案件,没想到居然牵扯出一起十年前的失踪案。

陆时琛说得也不无道理,这圈子绕得实在是远了些,绕来绕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绕回周衍这个案子上。

但如果放置许遇霖的失踪不管,孟钊又觉得于心不安。

算了,孟钊叹了口气,都已经走到了这里,就索性绕得远一些,从这三个女孩身上入手,把隐藏在这起校园暴力案件背后的真相彻彻底底地揪出来。

孟钊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他今天订了一份大盘鸡,平心而论,这饭做得离食堂差远了。

这鸡到底吃什么饲料才能长得这么难吃的?孟钊看着色香味无一处佳的大盘鸡,觉得实在没什么胃口。

他还真挺想吃烧烤的,本来都已经准备好了吃烧烤的心情。

刚刚这阵脾气来得真够急的,孟钊有点后悔,陆时琛没人味儿是真的,但烧烤是无辜的啊!

孟钊盖上饭盒,正打算问问孟若姝家里晚上有没有剩饭,手机响了,来了电话。

孟钊接通电话,将手机夹到脸侧和肩膀之间,一边收拾饭盒一边接电话:“喂,你好?”

“孟先生您好,您订的外卖到了,能到大门取一下吗?我进不去。”

外卖?孟钊停下手中的动作,怎么还有一份?

“是我的么?孟钊?”

“对,孟钊。”外卖小哥语气笃定。

是刚刚多订了一份?不对啊,孟钊脑中忽然冒出一个想法,难不成这份外卖……

他快步下了楼,从外卖小哥那里接过外卖,只扫了一眼那精致的包装纸袋,就知道又是上次那家食材丰富、贵得要死的潮汕砂锅粥。

果然,猜对了,是陆时琛订的。

拎着外卖回办公室,孟钊心情复杂。

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虽然陆时琛对其他人的生命视如草芥,可是他对自己却好得超出常理。无论是孟祥宇的那桩冤案、当年那本笔记,还是这两次的粥。

孟钊心下一动——

是因为老同学的关系么?

还是因为这起案子的关系?

亦或是……因为别的?

第35章

刑侦办公室,孟钊将一张人物关系图投放到显示屏上。

最中间是周衍、赵云华和赵桐,外面一圈则是林琅、许遇霖和徐盈盈,所有的线条指向一个问号。

孟钊先把林琅的情况大致说了一下,又让程韵说一下查到的关于另外两人的资料。

程韵拿起桌上的资料,走到显示屏前面:“许遇霖和徐盈盈都是女生,跟周衍和赵桐是同班同学。孟队在赵桐的家里找出了这个班高三所有的月考成绩单,发现高三寒假过后,许遇霖就从名单上消失了,而赵桐遭遇校园霸凌这件事,就发生在寒假后开学第一个月。”

“什么叫从名单上消失,”任彬提出疑问,“许遇霖转学了?”

程韵摇头道:“警务系统显示,许遇霖目前是失踪状态,早在十年前,许遇霖的父母就向文昭区派出所报警失踪了,但是这十年间一直没有女儿的消息。”

见任彬点头,程韵继续往下说:“至于这个徐盈盈,从赵桐的日记来看,她很有可能跟赵桐遭受校园霸凌的起因有直接关系。”

“徐盈盈?”周其阳这时插话道,“不会是云芽网的那个徐盈盈吧?”

“哎?”程韵看向他,“我刚想说,资料显示她确实在本市的云芽科技公司工作,你怎么知道?”

“她以前在云芽直播唱歌啊,我看过几次。”见在座其他同事纷纷侧目,周其阳赶紧解释了一句,“怎么了?我就是睡前听听歌催催眠……哎你们别都用这眼神看着我啊,听甜妹唱歌很解压的好吧!而且我就是前两年听听,现在早都不听了……”

“不听你心虚什么啊!”有人起哄了一句。

孟钊转过头看他:“小周把你了解的情况说一下。”

“哦,行,”周其阳应了一声,“这个云芽直播是个小众的直播APP,虽然比不上那些头部直播软件,这两年发展得也还算稳当,那么多直播软件都不行了,云芽一直都是盈利状态。云芽科技呢,是一家专门孵化网红的MCN机构。这个徐盈盈就是云芽签约的歌手之一,每晚都会在云芽直播上唱歌。她这种唱歌的性质和周衍那种不太一样,周衍属于创作歌手,唱得基本都是自己的原创,徐盈盈就是纯粹的唱歌直播间,什么都唱,大多数都是粉丝打赏点的歌,外加唱歌间隙跟粉丝聊聊天,我记得她的粉丝不算很多,几十万吧,不过我真的是很久之前才关注过她,现在涨没涨粉就不知道了。”

周其阳说话间,程韵已经拿起了手机,等到他话音落下,程韵把手机屏幕面向其他人:“我查到这个徐盈盈了,刚刚翻了翻她的直播记录,她最近几天都没直播哎。”

与此同时,孟钊也在手机上下载了云芽直播的软件,用手机号注册成功后,他开始翻看徐盈盈的主页。

“而且,她的主页动态也没有交待不上线的原因,”程韵收回手机,继续往下翻,“她的粉丝都在留言区问她去哪了,还有人骂她不上线也不提前说一声的……”程韵快速翻完了徐盈盈的主页,有些困惑道,“周衍是13号被害的,这个徐盈盈从16号开始就没再直播了……好奇怪,她不会也跟周衍一样遭遇意外了吧?”

办公室里一时陷入安静,所有人都开始下载云芽直播,翻看着徐盈盈的主页。

片刻后,周其阳出了声:“还真是,她们这种主播应该会有固定的直播时间表,无缘无故不播就相当于翘班啊……”

“先不要做没根据的推测了,周其阳今天去徐盈盈那里,看看她最近几天没直播的原因。”孟钊开口,打断了几人的猜测。

“分配一下任务啊,周其阳主要负责调查徐盈盈,任彬负责许遇霖,调查她在失踪前的情况,程韵负责林琅,去拜访一下她父母,问问当时她得病的具体原因,走吧,起身干活去。”

几个人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做出外勤的准备。

程韵凑过来眼巴巴地问:“钊哥你会跟我去调查林琅的事对不对?”

“不会,”孟钊翻看着手里的资料,“我跟小周去。”

“小周可以独立行走啊……”

孟钊瞥她一眼:“你不能么?”

程韵被他这一瞥,气势顿时弱了一大半下去:“我还是实习生么,而且还没自己去调查过受害人家属,这不是怕漏问什么细节……”

“那就提前想好了问题再去问,”孟钊把资料合起来,想了想,“既然你这么说了,那这次算考核吧,做不好以后都别出外勤了。”他说完,朝周其阳走过去,“我们走吧。”

程韵站在原地欲哭无泪,周其阳回过脸,朝她做了个幸灾乐祸的鬼脸。

*

云芽科技。

“徐盈盈?”被叫过来的人事主管匆匆赶过来接待孟钊,“她最近确实没直播,也没跟我们请假,我们也不知道她出了什么事情。”

“你们没联系她?”周其阳问。

“当然联系过,但没能联系上,打电话她也没接,也找人去了她家里,没人,我们也摸不着头绪,这眼见着也有一周了,下周再不出现我们就打算报警了……”他正说着,前台附近的推拉门开了,走进来一个男人。

人事主管刚刚还臊眉耷眼的脸上立刻挂了笑:“吴总,您过来了。”

孟钊顺着他的视线侧过脸一看,面前这男人相当年轻,二十五六岁的年纪,跟自己差不多高,穿着一身一看就价值不菲的西装,眉眼间还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神气。

被称作“吴总”的人点了头,走过来的时候顺带看了一眼孟钊,像是对着人事主管随口一问:“有客户啊?”

“是警察。”人事主管说。

“嗯?”那人停了脚步,“怎么了?”

“来调查徐盈盈的事情。”

“徐盈盈?”那个“吴总”走过来,“徐盈盈怎么了?”

“徐盈盈好几天没直播了,联系不上她……”人事主管解释完,又殷勤地替双方介绍,“这是我们公司的CEO吴总,这是孟队和周警官,市局过来的。”

“吴总”伸出手跟孟钊握手,看上去倒是彬彬有礼。

孟钊打量着他:“吴总对公司的主播都记得很清楚啊。”

“小公司而已,没多少人,”对方倒是谦虚,“而且每一个签约的主播都要经过我同意的。”

孟钊点头,敷衍了一句:“也挺辛苦啊。”

“你们更辛苦,徐盈盈的调查结果出来了,麻烦您知会我们一声……那我就不多打扰了,先进去了。”对方说完,又转头对人事主管说,“好好配合警察的工作啊。”

人事主管忙不迭点头:“一定一定。”

等那吴总拐进了公司内部,孟钊说:“贵司的上下层级倒是很分明。”就算在市局,他也没这么对徐局点头哈腰过。

“嗨,替人打工嘛。”人事主管收了脸上有些谄媚的笑容,“孟警官,还有别的问题吗?”

“徐盈盈的电话和地址您这边给我提供一下。”周其阳说。

拿上地址条,孟钊跟周其阳离开了云芽科技公司,去往徐盈盈家里。

坐进车里,孟钊给市局的同事拨了电话,让他帮忙查一下徐盈盈的银行卡记录。

“这CEO也太年轻了吧。”周其阳开着车说,“哎钊哥,我觉得他跟你那个朋友有点像。”

“哪个朋友?陆时琛?”

“对对对。”

“哪像了?”孟钊脑中出现刚刚那“吴总”身上刻意强调出来的格调,虽然这人长得也还不错,但相比陆时琛……

“差远了。”孟钊说。两相比较,陆时琛身上被衬托出了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而刚刚那人的一身派头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刻意感。

“气质挺像的啊。”周其阳说。

孟钊看他一眼:“你这眼神是怎么通过市局招聘面试的?”

*

徐盈盈住的地方离云芽科技大楼不远,就在明潭市政府旧址的附近。如果说怀安区是明潭市的“后起之秀”,那宝岳区就是久盛不衰的一块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