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关系!如果你想离开,一切都没有关系!”很肯定的,我坚持道。

也许是我的此刻的表情非常的坚定,亦或是我那种向往与他父亲的渴望有几分相似…无言的看了我良久,终于,他笑了,笑的有些释怀。

“我想去看南疆的瀑布…”缓缓的,他写下,目光里,已经有了些许憧憬。

“我最想去看看北国的万里冰封,原驰蜡象。” 莞尔一笑,我说,“当然,我们可以互相约好,一年之后在某个地方相聚,互相诉说自己说见识到的秀丽景色,然后再…”

不停歇的,我说个不停,内心是如此欢欣雀跃,仿佛是一个美好的梦境马上就要转化为现实。直到叽叽喳喳说了大半天,累了,我才住了嘴。只是静静的躺在地上,默默的凝望着满天纷飞的萤火虫。

“在想什么?”他‘问’。

“我在想萤火虫的箴言——不灭的坚持。”感慨着,我忽然笑着站起身,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一般,兴奋的说,“昭煜你等着,我去抓几只给你玩玩。”

毫无形象的,我无所顾忌的在山坡上奔跑着,大笑着。而萧昭煜,则静静的看着我,看着我在山坡间无拘无束的追逐着… 他眼底的那抹憧憬,让我心酸;而脸上那抹幸福的神情,又我心慰。

追着萤火虫,我满心雀跃的向前跑,直到跑入竹林深处时,借着淡淡的月光,我才错愕的发现不远处居然有一间隐蔽的竹屋。惊讶之余,当我看到竹屋院落旁边有一座类似于衣冠冢的小坟堆时,我更是大步跑上前。

墓碑上,清清楚楚的竖刻着四行诗:

我生君未生,

君生我已老。

我离君天涯,

君离我海角。  

似是而非

定定的,我看着这五行诗。

这情诗,我越读越熟悉,总觉得似乎是在哪儿见过。皱着眉头,我开始拼命回忆曾经在哪儿遇见… 突然,我回忆起来,曾经拜访薛济薛夫人时,安大少爷曾经误递给我一条丝帕,而帕上正绣着的一首五言诗歌——“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这首诗,与墓碑上的诗歌恰好对应!

犹记得当年萧奕铨在我试图‘嫁’给萧奕安时,曾以安少有中意的女子为借口阻扰… 莫非,莫非这座衣冠冢的主人乃是安大少爷所爱慕之人?碑上的情诗,是安少藉以此来哀悼已魂飞魄散的一缕幽魂?

不会吧??!美好的心情顿时烟消云散,脑子像炸开了锅似的所有乱七八糟的年头全涌了上来。怎么会这样?难道是萧昭煜喜欢上了九姨娘,而九姨娘却喜欢安少?当二男争一女陷入了僵局,所以安少就以“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别想拿走”为已念,用奸计陷害萧昭煜,也毁了九姨娘?

大脑,一下子被自己的想法所骇住了。

不会不会… 萧奕安这个人喜怒无常,为人也亦正亦邪,但也绝对不会为了美色而一时晕头不择手段地做出天怒人怨之事?再仔细想想,安少的性格不是个会做出对自己不利事情的人啊… 无论怎样,他就算再怎么爱玩女人,也不会玩到自己的姨娘身上吧?但是,他是个从小就没了母亲的孩子,难保对“母亲”极其迷恋的怪胎…

但是… 萧奕安也是个做事情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人。只有别人想不到的,没有他不敢做的。甚至,连大婚之夜的事情他都敢明目张胆的做出来,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这么一想,一股子怒气又开始往太阳穴上涌,连着思维,也要变得混乱起来。

总而言之,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安少这个人是畜生变的!倘若萧昭煜真的是他害的,那他就真是连禽兽都不如!

压抑着满腔愤怒,我一个人走进竹屋,满腹好奇的察看着。竹屋很小,屋内的布局也极其简单,但是从布满灰尘的程度来判断,这儿怕也是被人荒弃了多时。也许,是墓中之人死了之后,这里就再无人问津。

美好的心情全无,我心情沉重的回到草地上,看着一脸期待的萧昭煜,我只好尴尬的笑着,不好意思的说,“抱歉,我没能捉到。”

摇摇头,他并不在意。似乎,他也没注意到我此刻很是不自在的神情。

静静的坐了会儿,和他有一句没一句的再聊了会儿,见夜色已晚,夜间的湿气也愈发凝重,我便提议回府,而他也点头同意了。 

从地道走回听雨轩,不顾他的反对,我坚持着把萧昭煜送回了东院。待到他安然入眠后,我自己再漫无目的的绕着萧府步行了一圈,最后才走回了北院。待到回到自己的处所时,天,已是微微发亮。

刚刚回到北院,肩膀就被人扣住,回过头,只见萧奕安板着脸,似乎是压抑着满腔的愤怒,神色恼火的发问道,“你去哪儿了?!” 抚抚胸口,我瞪他一眼,心有余悸亦是没好气的抱怨,“我能去哪儿?!难不成还插了翅膀从萧府飞了不成?黑漆漆你突然一开口,想吓死我?”

钳制在肩头的力气减弱,默默的收回手,他尽量和缓了面色,只是语气依然不善,“你跑到哪儿去了?差人寻了很久,都不见你的踪迹…”

“萧府这么大,我散散心都不行么?”

“你知不知道你当着众人的面,居然…”瞥了我几眼,他终于隐忍不住,板着脸咬牙切齿的训斥道,“你真是越来越没有规矩,我之前是如何嘱咐你…”

“天杀的!你该去怪你那酒后胡话漫天飞的三哥!”不提还好,一提我所有的怒气都上来了,满腔愤怒的,我朝他回吼,“你脑子怕是进水了!莫名其妙的冲我发什么火?!”

这一吼,他的话语倒也立刻停止,默默无言的,他直视着我。良久,他忽然一声叹息,似乎很是无奈,“无论怎样,你下手也太重了。再偏一点,怕是要毁了他的左眼…”

“活该!”冷笑一声,我掷下两个字。

不耐烦的瞥我一眼,他忽然扣着我的手腕,顺势就拉着我往外走,一边冷淡的开口说,“和我去西院,向三哥赔礼…”

“大半夜的去你个头!要去你自己去,别拖上我!”我努力挣扎着,可毕竟女人的力气是敌不过男人,我被他拖着踉跄的走了好几步,混乱之中,他怒气冲冲的想要钳制住我奋力挣扎的身子,却意外的突然紧紧握住了我的右手,他的手指不偏不倚刚巧按住了伤口处,痛楚,顿时从伤口处传来,皱着眉,我吃痛出声。

不解的,他看向我的右手,藉着月光,他也看清楚了我受伤的右手,“你怎么会受伤?” 他的语调,顿时充满了惊讶。

“不用那么讶异,这全拜你亲爱的三哥所赐。他不是受伤了么?刚巧我也流了血,算是两者抵消互不相欠。” 忿然的收回右手,冷笑着,我讽刺的开了口,“我知道你和你三兄俩情深,要去你自己去,别赖上我。”

定定的看着我,安少颇是无奈,“你的脾气,就不能收敛些么?”

“别人敬我三分,我自然还他五分!至于你哥哥,还是免了罢。”低哼一声,好笑的,我挑挑眉,反讽道,“我没你那么好的性格,被人扣了一顶绿帽子还能如此心平气和,如此气度优雅的送上门去道歉。要去你去,我不拦着你。”

“此时非彼时,三哥他最近心情不好,你也应该有所体谅…”

“不如我去求太子,什么时候他心情好了,再把他放出来?”不耐烦的打断他的话,我的语气很是冰冷。

不待他回答,我转身走到自己的居所,推门入内,走至铜镜前坐下,给自己揉了揉酸麻的小腿,我再把发髻上佩戴的的发钗、簪环一一拿下。

细碎的脚步声慢慢迫近,安大少爷亦是推开门走了进来,一言不发的,他徐徐步上前来。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无所顾忌的一屁股坐在了床沿,静静的盯着我,在盯得我毛骨悚然之际,却忽然开了口,“海棠… 我已经被责罚过了。”

愣了愣,我点点头,顺手把耳饰取下放进锦盒里,简单的回应道,“嗯。”

“何必罚她?说出口的话毕竟也收不回来。”一头青丝,随即被我散开,我拿起木梳,不大习惯的用左手给自己慢慢梳理起来,“再者,将来也是要麻烦大少爷你给婉之写休书,我正愁找不到理由。如今也该感谢她,连理由都替我想好了。”

透过铜镜,我看见他此刻的面色忽然变得僵硬。皱皱眉,他有些不悦的开口,“你究竟想如何?该罚的我也罚了,你若心中不悦,大可不必如此阴阳怪气,有话直说…”

啪的一声,手中的木梳被我硬生生的摔向了桌面。

回转过身,我面无表情的看向他,漠然的反问道,“阴阳怪气?好,这话我记住了。”

喉结上下滚动几下,表情复杂的,他开口想解释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一个字。

“夜深了,你回去吧。我要歇息了。”不耐烦的,我提醒他。

定定的看着我,他忽然站起身,走至我身边,轻轻的拥住了我。

“别动…”察觉我刻意的挣扎,他低低的开了口,暗哑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显得有些疲倦与劳累,“我知道,今晚是你受委屈了。”

“三哥他毕竟刚降了官职,丢了面子。难免会心有怨气说话不中听…”轻轻勾起我的下颚迫使我看向我,淡笑着,他俯下俊脸,语气低沉而暧昧的开口说,“夫妻之间,我知道你是清白的,不就够了么?”

他的表情,是坦诚而温和的,连说话的语气亦是暧昧无比,带着一抹隐隐的引诱与蛊惑,以至于昏暗的灯火之下,他的笑容,也愈发生动明朗起来。

面无表情的推开他的大手,莞尔一笑,我明知故问的开了口,“夫君,你是不是贵人多忘事?容我提醒一句,我早已经不贞不洁了。我的身子,除了你,还有别的男人…”

话还没有说完,我整个人突然被他拎着衣襟强迫式的提了起来,重重一推,我整个人无法反抗的跌进了身后的床榻。

“住嘴!”双手钳制着我的肩膀,他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

“林婉之…”他恼怒的看着我,沉声道。

“别叫我名字,我的名字从你嘴里出来的都让我觉得是莫大的耻辱!”火冒三丈的,我冷冷的讽刺他,“萧奕安,你和你三哥一样龌龊不堪,不同的是,一个只停留在‘嘴贱’,一个却是彻头彻尾的‘人贱’!把你用在妓院勾引女人的一套给我收起来,我看了,真是觉得恶心!”

“你…”

“萧奕安,你自己做过多么恶心的事情你自己清楚!”冷冷的盯着他,我不甘示弱的回吼,“人不报天报,你总会有报应的!”

恼怒的神色褪了几分,他的神色转而变得几分莫名,“我做了什么恶心的事情?”

垂下眼,我冷漠的低喃道,“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已经和你道过歉了,你还想如何?已经发生的事情,你让我如何更改?” 嗤声一笑,他不以为意的反问,亦是警告,“再说,小婉儿你要明白什么是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要给你一点颜色就在我面前开起染房来了。只要你一天在萧府,我若乐意,你随时随地都得好生伺候。”

三根竖线降下,我一脸愕然的看向他。

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的脸,他的怒气不复存在,却是笑嘻嘻的看着我,“娘子,夫妻之间的事你又何必如此避讳?”

什么啊?!我和他两个人说的事情怎么风马牛不相及?

“萧奕安,我的意思是…”

“夜深了…”邪邪的笑着,他态度轻佻的开口说,“俗话说,中秋月圆人更团圆。娘子,不如…”

“你给我去死!” 瞪着他,我又羞又恼的低吼。

低低一声笑,笑的有些邪气,下一秒,他却如是说,“我让月荷回来伺候你。”

一脸惊讶的看向面色坦然的萧奕安,我顿时转怒为喜,不可置信的问:“真的?!”

点点头,露出一抹没有恶意的笑容,他俯下俊脸,不确定的开口道,“真的不生气了?”

无言的看着萧奕安,我意识到自己从来就没有摸透过这个人的心思。兴致来了的时候,他会心情愉悦的哄着你;脾气不好时,他又会板着一张脸,张牙舞爪的与你交锋。这个男人,与竹林间的那座衣冠冢一样,让我领悟不透。

“怎么不说话?那我再派别人伺候你。”挑挑眉,他‘一脸可惜’的说。

“不不不,就让月荷回来。”

得意的一笑,他捏捏我的脸,“以后乖一点,不要再鲁莽行事…”

嫌恶的挥开他的手,我皱着眉头不悦的看向他。

“当然…”笑容,又从他的脸上隐去,低头直视我,他沉着脸阴鸷的警告道,“虽说有约在先,但是我对你的宽容亦是有限度的,你最好有自知之明!”

“我不喜欢心计算尽的女子,同样,我更厌恶飞扬跋扈无所顾忌的庸脂俗粉,记住你的身份!”冷冷一笑,他松开我,随即神色冷漠的从我的榻边大步离去,直到木门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我才确定,萧奕安是真的离开了。

被他方才大力按住的肩膀还有些隐隐作痛,无力的舒出一口气,我的目光,缓缓移向窗台—— 月亮的光辉,此刻已经愈发淡弱,而东方的鱼肚白,却逐渐扩大。

默默的闭了眼,我有些困乏。之前那令人心醉神往的胜地,竟然像自己营造出来的虚幻梦境一般,随着日出的迫近,离我渐行渐远,遥不可及。

日复一日,耐心也一点一点的被消磨殆尽,我越来越渴望离开这个令我觉得压抑、快要被窒息的囚笼了…

莫若相惜(上)

人们常常感慨,光阴似箭。在我看来,箭,只有一点与时间相似,那便是同样具有无法估量的杀伤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光总爱把人抛。站在时间的风口,看见我的光阴像离弦的箭一般飞逝,却不知逝向了哪里。有人又说,时间像流水一般无情。但我却觉得,时间和他们一点也不像,时间不像水能看见,听见。时间只是悄无声息的,从我这个类似于容器的身体内,一滴一滴连续不断地蒸发、殆尽。

夏风转凉,吹乱了行人的发丝,吹的枫叶开始渐红时,便迎来了秋分。

“月荷,再使点劲,我要飞的更高!”坐在秋千上,我开怀大笑着。

“小婉,你悠着点,太高了…”月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听得出她此刻有些紧张。

嬉笑着,我心情愉悦的朝后看,顺便向她挥手“不怕不怕,再用力推推我!”

时间,就好像这秋千般在空中来来回回画出了最单调的弧线。飞扬起伏时,感受着流光从耳旁呼呼而过;欲追上,只听得她离去得更快的声音。伸手,努力去触摸时间流里的一切时,只触摸到无数惋惜的心声和追赶的脚步,过去了的,是以为时间还有很长的狂妄;剩下的,是绵绵无期的追赶。

轻轻的,我叹息一声。

等候是孤独而难捱,尤其是只属于一个人的孤独,孤独得就好像自己一个人站在突兀的孤岛上,看着潮水从四面八方上涌上来,自己却无能为力。

必须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做,不能空虚不能停滞下来。一旦停下,我害怕我会被心底漫无边际的孤独吞噬,慢慢窒息。

安少没有食言,让月荷回到了我身边。刚回来的那天,我和她搂在一起,又笑又哭了好久。她知道我过的不好,我也知道她肯定会被其他的下人欺负,两个女人泪眼婆娑的拥在一起,亦怒亦恨的把萧家十八代祖宗通通问候了一轮,直到骂累了,才没有忌讳的一同倒在床上,呼呼大睡,直至下午。

在我的大力坚持之下,月荷却总是推迟,两个人僵持了好久,最后才彼此互相妥协。私底下,月荷还是如往日般叫我小婉,而在众人面前,还是称我为“夫人”。只是每当她喊出这么一声“夫人”时,我便觉得这是对我黯淡人生最莫大的讽刺。难怪古人感慨,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我觉得这就是对我曾经头脑发热的警醒以及一时心血来潮时的告诫。

累了,秋千也刚好停止了摆动,月荷递过来一条汗巾给我擦拭薄汗。

一脸关切的,她问道,“小婉,晚膳之前要不要再服用一碗红枣银耳莲子羹?”

点点头,我忙不迭的称好。玩了这么久,也确实觉得口渴。离晚膳还有一会儿,不如品一婉莲子羹,藉以润肺养胃。

秋分时节夏意还浓,但是室外的气温不会有酷暑那般令人难以忍受,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并不会觉得寒冷,终于,一年之中除了春天外,最舒适的几天就在于此。再往后,身上就得添置长衫了。

坐在秋千上轻轻摇晃着,忽然来了兴致,我轻轻的哼起小调来。不敢太大声,怕惊动了树上栖息的小鸟儿。我静静的盯着它,而它似乎也在好奇的看着我。一双小小的眼睛,正着对人世间的好奇以及对陌生人的防备。我正与它相看两不厌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细小的响动,鸟儿也警戒的顿时从树上飞离。

“婉儿…”一声暗哑的低唤,让我清醒的神智顿时陷入了茫然。身子,因为这声饱含太多复杂情感的呼唤而有些微微僵硬;此刻的心境,亦好像太阳底下徐徐升起的泡沫一般,还在上升中,却又即刻破灭。

我呆呆的坐在秋千上,无法回头,亦是不愿回头。

“婉儿…”又一声低沉的呼唤,意识,却终于再次恢复过来。

尽量克制着不让自己回头,我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似轻描淡写,默默微笑着,我开口道,“你不该来这里,回去罢。”

沉默着,当我终于承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站起身正准备先行离去的瞬时,李玄琛忽然快速步至我面前,紧紧的将我拥住。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他双臂用力圈紧我,表情严肃而又认真,直视着我的一双眸子,此时正透露着我曾经最熟悉的柔情与依恋。

怔怔的看着他,我不知道此刻还能说出什么。是不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的结局即是相顾无言,即时是连泪也流不出一滴?

“我们不分开,好不好?”他激动的搂紧我,脸上急切而焦躁的神情让我有些心悸,然而我此刻的心情竟然那么的苍白无力,复杂且隐晦。被习风吹乱的发丝,亦是如此的飞扬落寞。

垂下眼,我露出一抹苦笑,随即鼓起勇气抬起头直视他,不容自己此刻退缩,艰涩地,我缓缓开了口,“将军,你的新娘…很漂亮。”

虫叫、鸟鸣、天地万物的喧哗似乎在那一刻销声匿迹。他定定的看着我,而我也静静的看着他。千言万语化作相对无言…我仔细的看着他,眼前的他是如此熟悉,只是那周身散发出的陌生气息却让我有些不确定。人,还是这个人;而感觉,却变了。从他的眸底,我清晰的看见了自己的映像,竟是如此的渺小…渺小的让我有些惶恐。究竟,从相遇最初一直到现在,他是否依然还是他?抑或是从重逢的那刻开始,我就变得不再是我?

“婉儿…”悲伤的看着我,李玄琛露出一抹悲凉而又无奈的笑容,娓娓道来,“我父亲入宫时为永昌十五年,当时任河南道宣慰安抚特使,一个七品芝麻大的小官。后来,高宗仙逝,中宗即位登基。记得,父亲曾经亲口告诉我,他有幸荣临登基大典,那空前盛景将永远历历在目,此生不忘。他亦是很有感慨的提及,他不会忘记当时自己三呼万岁的心情,能生于如此辉煌的时代,他必当殚精竭虑,忠心为国,以报答圣主知遇之恩。”

“自显庆年间以后,这二十多年来,我父亲在宦海之中一帆风顺,仕途畅通有浮无沉,之所以能有所成就,得益于他学富五车、思如泉涌,方能始终博得皇上垂顾。而中宗皇帝,起初也一直视我父亲为主功之臣。只可惜到了最后,朝纲紊乱,社稷垂危,我父亲的奏折意在力挽狂澜,拨乱反正,可惜力不从心,反倒功败罪成…”

“我至今难以忘记,父亲带着我们李氏一族离开长安前往洛阳时,沿途看着风景秀丽的南魏河山所发出的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他的脸色,虽沐浴在晨光之中却显得如此苍老… 他退了,终究是为了庇佑子孙完全而心有不甘的退了,可结果却是换来满门的覆灭!” 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他的眼睛,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氲气,连语气也愈发的沉痛起来,沉痛的让我有些不忍。

“婉儿,在开封府尹的地牢里…”话及此,他的语调竟然颤抖起来,复杂的神色也染上一抹浓郁的悲怆,看着我,他一字一顿的缓缓说出口,“日日夜夜,我得忍受来自狱卒最丧心病狂的恶意侮辱与最庸俗的疯狂折磨!暗无天日,只有恐 惧 和 惶 惑 时刻相伴… 我,我已经不是人了,是条狗,是世间最屈辱但却坚仍然忍辱偷生、苟且活于世的一条狗!”  

“玄…”心情,因他这番话而开始隐隐作痛,不忍心的,我伸出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摩挲着,叹息的说,“别说了,一切都过去了…”

“没有过去!它永远都不会过去!”悲怆一扫而去,他的神情变得凝重而执着起来,目光在我脸上缓缓扫视着,他近乎于固执的开口道,“我忘不了父亲的叹息,正如我自己无法放下所有的屈辱与憎恨!这六年,我是抱着复仇的信念才得以重生,也必将为复仇而活!我要让加诸在李氏家族的侮辱,千百倍的奉还给曾经的敌人…”

他瞳孔的颜色,因为迫切的渴望而变得深邃黯黑起来,正如我此刻的心情,也慢慢的一点一点坠入,坠入看不见底的失望,也愈发悲凉失落起来…

“所以,所以你才坚持要娶乔二千金,对不对?”心酸的泪,仿佛要夺眶而出。我吸着鼻子努力克制着不让软弱的泪水滴落出来,摇摇头,我无力的看向他,不确定的问,“只有这样,你今日的地位才可以更加得到巩固,是不是?”

“不是,我…”

“我笨,是我笨!”泪,终究还是无法隐忍而从眼角滚落,顺着面颊无声的跌落在了地面,苦笑着,我觉得愈发的心灰意冷,“我以为素柔只是故意气我!我,我应该早就想到,素柔替你向皇上请求赐婚,一定是为了你好。”

抬起头,我有些虚弱无力的看向他,“一个有家世的女子比起我更加配你…对么?”

手,被他紧紧握住,我感受到了这一刻来自他内心深处的惶恐与颤抖。他的脸色有些发白,却还在自欺欺人的低喃着,试图是安慰我的连声诉说,“婉儿别哭,不是,不是…”

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源源不断的滑落,视野里的他,也越来越模糊,傻笑着,我无力的感慨道,“小玄子,你曾经说不希望看见我流泪。可是为什么?自从与你重逢之后,我却变的更爱哭了…”

爱怜的用手指替我拭去脸上泪痕,他痛惜的说,“婉儿,我不会负你的,相信我,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

摇摇头,除了无奈,我只觉得麻木,近乎于心冷的麻木。

“我娶乔楚楚正如你嫁给萧奕安一样,都是不可为而为之!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所以现在更需要你的信任、你的理解。婉儿,我比任何人都渴望速战速决,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尽早结束这场承载了太多纠缠太多无奈的复仇之战!”搂紧我,他的表情变的急切,急切之中却带了几分让我觉得有些诧异的阴霾,“你曾经没有犹豫就选择了和我在一起,时至今日,你更加不能离开我,我们是一体的!”

手臂,因为他的力气而有些生疼,蹙着眉头,我吃痛不住的开口提醒他,“李玄琛,你先放开我。”

“婉儿,你一定要相信我…”轻轻捏住我的下颚,迫使我抬头看向他,李玄琛忽然凑近脸,他的吻,毫无预兆的落了下来。

“不…”所有的抗议,被他封在了唇齿之间,他大胆而毫无禁忌的将舌头探了出来,小心而轻缓的勾勒起我的唇瓣,细细吮吸、吻咬着。

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涌上心头,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重重推开,定定的看着他,我濒临崩塌的神智终于变得不受控制,甚至是歇斯底里起来。

“如果你曾经喜欢过我,你就应该坚守你的誓言!你曾经在永和宫告诉过我,你不会娶乔楚楚,而你现在大婚在即,却还来要求我相信你?!信任?我凭什么信任你?!”冷笑着,我仿佛是听到了世间最好笑最不可置信的一个笑话,“你的爱情,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定定的看着我,他此刻的表情是孤独而寂寞的。无声的笑了,他笑的有些悲凉,“我的爱情,曾经给过紫儿,可是后来,却全部给了你… ”

深深的凝望着我,顿了顿,他继续往下说,“至于乔楚楚,我从来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大婚,只是用来延长复仇时间的一个策略。我说过,我比任何人都渴望结束复仇,但我始终记得,记得你曾经说过想要与我一起隐居山林,然后生一大群小小玄子,下半辈子就过着简单快乐的生活…婉儿,你之所以会嫁给萧奕安,也是为了帮助我,这一点,我比谁都更加明白你的无奈、你的良苦用心。所以,此时此刻,你也要理解我才是。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们更应该忍辱负重才是,只有这样,才不枉我们过去彼此的牺牲,才不枉我们过去惺惺相惜互相体谅的情谊…”

走上前一步,他再度站在了我的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笑容还是和以前一样从容镇定且充满了自信,“婉儿,你是爱我的。让我们放下所有的埋怨与沮丧,一起度过眼前的难关好么?将来…”

“我娘曾经告诉过我,一个男人如果可以对一个女人冷漠无情,那么…”心智,因为他方才的一番话,而更加得冷静清醒。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下意识的,后面半句话也脱口而出,“那么,他也可以对所有女人都冷漠无情。”

莫若相惜(下)

“我以为,一个男人即时现在能对一个女人仁慈,不代表他将来不会对她残忍…”冷冷的笑了,我幽幽的问道,“现在,你可以利用乔楚楚,那么曾经你是不是也同样在利用我?”

他的表情,从之前的从容镇定变成了震憾,却在下一秒即刻转为愤怒,恼火的看着我,他诧异的问,“婉儿,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敏感?甚至是情理不通?”

“敏感?”惊讶的反问他,我忽然很想笑出声来。点点头,我坦然的承认,“敏感,我怎能不敏感?!你也曾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磨难,如今我也是,到了这般田地,我无时无刻不担惊受怕,连自身的安危都成问题。大将军你告诉我,除了动用敏感的神经把自己隔绝于尚未发生的危险,婉之还能如何?”

叹息一声,他走上前轻轻的搂住我,口吻又变得温和起来,“婉儿,你该对我有信心。”

“我现在最最缺乏的,就是自信。”不动声色的推开他的手,离开他的怀抱,我缓缓后退一步,自嘲的笑着继续往下说,“别说是自信,现在,我连信任都极其匮乏。”

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他的眼眸正流露着一抹我猜不透的异样情绪,只是这种情绪又很快转为了我所熟知的关切,点点头,他亦是满腹悲哀的回答,“的确,我食言了。没能好好保护你,以至于让你在萧府蒙受屈辱。但我一定保证,今日你所受的委屈、伤害,将来必定…”

“李玄琛,我想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打断他的话,皱起眉头,我干脆把话挑明,“婉之以为,一个人若是不知道珍惜当下,更加不可能珍惜将来。”

怔了怔,他定定的看着我,面色变得有些不甘,“婉儿,你究竟是何打算?”

默默的看着他,轻叹一声,我开口说道,“我曾经做过的选择,不会后悔亦是无法后悔。至于你,我则是衷心的希望,一旦你真的下定决心选择了,就无须后悔、无须留恋,义无反顾坚定的走下去罢。”

“婉儿,我说过了,我没有选择乔楚楚!”李玄琛的语气,终于变得烦躁起来,虽然是极力压抑着,他的神色也还是逐渐显现出了不耐烦之色,“自始至终我所选择的,一直都是你!而大婚不过是权宜之计。你究竟明不明白…”

“婉之的确不明白,如今的我是不是对您还有利用价值,以至于当大将军您大婚在即,却还能念念不忘跑来见我一面?”冷笑着,我面无表情的驳斥道,“难道大将军真的以为您是天人下凡,但凡你勾勾手指头,旁人就应该连滚带爬匍匐在您的脚下,感激涕零?”

“我不会,我从来不会。”挑挑眉,我继续往下说,“婉之虽然常常委屈自己,那毕竟是出于自愿。但是一旦婉之不愿意委屈自己,任何人都无法勉强。更别说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企图在我面前颐指气使。”

“你,你有时真是让人哑口无言…”黯然的看了看我,半晌过后,他忽然低低一声笑,神情却变得愉悦起来,“不过,我唯一觉得欣慰的是你依然对我上心。不然,你的语气不会如此忿恨。”

又羞又恼的瞪着他,我一时也找不到言辞反驳。相顾无言之际,突然,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潜意识的,我知道这么做也许很危险,但我还是愿意冒一次险。

“一个女人,如果没了爱情,她还会因为坚守着贞洁而感到些许庆幸…”缓缓的,我撸起衣袖,露出了右手臂。肘关节处,曾经鲜红的守宫砂如今已是不复存在,“而当贞洁都不能坚守时,她唯有靠自己的信念支撑而活。李玄琛,我现在只剩下了自己的信念,如今,你还要试图扭转我的信念变成你的思想,为你所左右么?”

迎着他错愕的目光,我慢慢的放下衣袖,垂下手臂,我释然亦是坦然的笑了,只是这笑容的背后只有我自己知道曾经是多么的无奈心酸,“李玄琛,不要对我太过残忍,放我一条生路罢。”

“是谁?!”冷冷的,他开口问道。气氛,突然变得压抑而沉闷。此时此刻,连他脸上的表情,也是我从未所见的阴霾。所有的温柔、所有的耐性瞬时消失了,剩下的,是他眼底寒彻骨的杀意。连他看着我的目光,同样是忿恨而又埋怨。一时间,让我觉得很是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