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我要娘…”临儿在萧奕安的身边坐着,嘟着嘴,不依不肯的撒娇道。

爱怜地摸摸临儿的脑袋,把桌前放置的一碟点心推至他面前,萧奕安温和的哄道,“听话,先等等。”

“怎么骠骑大将军没来?”轻轻的,我问。

给自己倒了一大杯酒,一口饮下,萧奕安才表情淡漠的回答道,“是没来。怎么,牵挂他了?”

“当然不是…”

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他再度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默默无言的饮下。

“怎么明珠也没来?”不解的,我再次出声问。

脸色极度不耐烦的放下酒杯,萧奕安语气不善的张嘴讽刺道,“林婉之,你如果不想开口,就不要没话找话说。我并不介意你变成哑巴,左一个为什么右一个为什么,耳朵都要被你磨出茧子。”

怔了怔,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今天为什么火气如此之大。

“叔叔…”拉拉萧奕安的衣袖,临儿的表情变得有些惶恐。讪讪的看着他,小人儿不安的低喃道,“叔叔,小婶婶真的没有故意欺负临儿…”

把临儿搂进怀里,笑着在他脸上吧唧一口,我故作轻松地宽慰道,“别怕,你叔叔说话向来都这么大声。没关系…”

无声的笑了,笑的颇有些无奈,端起酒壶给自己斟满一杯,萧奕安再度一饮而尽。

欲言又止的看了他几眼,我还是隐忍不住,硬着头皮开口道,“大少爷,你若真是有什么烦心事倒也可以说出来,两个人,总是可以想想法子。”

“不必了,你也帮不上忙。”摇摇头,他一脸冷漠。

见他又要给自己倒酒,我先一步夺过酒壶,不大确定的问,“是不是修缮望仙台的事宜…莫非,进展不顺利?”

无言的盯着我,他点点头。

把酒壶搁置在离他较远的位置,顿了顿,我好言相劝道,“你也别过于心急,毕竟这件事情耗费的银两数额庞大,一时半会也急不来。这些当官的各个都怕自己吃了亏,还是耐些性子,慢慢来。” 

“慢慢来?眼下已经十月了,最迟十一月初就得动土。否则时辰耽搁了,根本不能在圣上的万寿节之前告竣。”揉揉眉心,萧奕安此刻的神情,是复杂而又疲惫的,“但是目前时日已经不多,银两数额又还有空缺…”

“缺了多少?”

略微思索了会儿,他压低嗓音,对我轻声吐出四个字,“一千万两。”

骇得差点没从座位上弹起来,大眼瞪小眼,我一脸的不可置信,“一个破楼阁,居然要费这么多银子?”

嗤声笑着,萧奕安说,“皇帝年纪大了,除了美人,更是喜欢奢华的东西,如今自然是不肯简单了事。”

垂下眼帘静静思索着,一时间,我也没了主意。这么大笔空缺,即使条件允许,若是让萧奕安分担的话,那萧府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他人捉住把柄恣意宰割了。可若是不让萧府分担,又上哪儿去填补空缺呢?

轻轻握上我的手,萧奕安淡然的开口道,“眼下,也只能重长计议、慎重行事了。罢了…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不动声色地把手缓缓抽离,我点点头,面色自如的应下。

无言的盯着我,良久,他忽然低低的笑出声来,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在借着脸上笑意强行压下心中某种强烈的情绪。伸手拿过酒壶,他给自己斟满一杯,而后举起酒杯对我敬道,“小婉儿,你知道我最喜欢你身上哪一处么?我最喜欢你的眼睛。你的眸底,总是会流露出一股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狂热情绪。明明我知道那种狂热兴许是你一时间的心血来潮,明明我知道那种狂热是最不切实际的妄念。但我有时却还是忍不住,忍不住对你感到好奇…”

“安少,你喝醉了…”自他手里取过酒杯放置在桌上,我有些不悦的皱起眉头。这个男人怕是喝迷糊了,居然也会开始说胡话。 

“我不明白,你脑子里怎么会有如此多天真浪漫的傻念头?!你知道么?你其实很笨,真的很笨。”嬉笑着以手把我圈在怀里,萧奕安凑进脸,在我耳际低喃道,“你徒有一腔丰富连绵的爱意,却始终愚蠢的选择了用一种顽固、不知变通的方式表达你的情感。你的爱情,在不断伤害他人的同时,也必将结束自己的命运…”

“萧奕安,你别胡说!”又羞又恼的,我压低声音提醒他,“临儿还在旁边看着,你是他的叔叔,别藉着酒醉乱来!”

“乱来?小婉儿,我还什么都没有做… ”低哑的笑着,他语气轻佻的反问道,“或者,你希望我对你有所作为?”

“你…”咬牙切齿的瞪着他,我发觉这个男人脸皮真是越来越厚,简直可以用寡廉鲜耻来形容!

捏起我的下颚,迫使我抬头看向他,萧奕安一扫嬉笑嘲弄之色,神情竟然变得肃穆庄重起来,“有些话我只说一遍,你自己记牢了。人活在世上,有没有本事并不是决定此生平步青云最至关重要的条件。人活在世上,重要的不是你想要什么,而是你能拒绝什么。有时候,自以为是与自欺欺人会同等程度抹煞你对事实最深刻的反思,以及抹煞你对自身最清醒的认知。你如果真想不受束缚,就必须得把你对自由的要求降低。否则,麻雀有希望能和猎鹰一般翱翔飞行不切实际的理想,只会让自己摔的更惨!”

“我…”我皱起眉头,想要反驳的话还没说出口,一大批神策军却在此刻突然闯了进来,将正厅里所有的人团团围住。

身着明光铠甲,程玄佑面无表情的踱步进入。不急不慢地扫视着厅内全部的人,他那冰冷的目光,从萧奕轩身上掠过,最后停留在了上官紫儿身上。缓缓的,他终于笑了,笑的是如此淡定却又是如此压抑,“左右神策军,给我仔细搜!”

云胡不喜(2)

满座的人,皆是一脸错愕的盯着这位神色凛然的大将军。所有的人,都在那一刻嗅觉到了某种不和谐的气息。程玄佑周身散发出来的咄咄逼人气势,竟是如此飞扬跋扈。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压抑。

“且慢。”放下酒杯,萧奕轩一扫方才的喜悦,神色也变得凝重肃穆起来。不慌不乱的站起身,他镇定而平静的问道,“程将军,为何让神策军包围萧府?”

“近日来,北方边境数个军事据点悉数被毁… 而今,刑部得一密报,原来是有人故意将布兵图泄露出去…”面无表情地环视着厅内所有人,程玄佑语气冰冷的开了口,“镇远将军切莫见怪,程某也是奉圣上口谕行事,对一切可疑地点进行搜查。望您有所通融,不要为难了程某。”

“大将军,我想你是误会了。我夫君他怎么可能…”见此情景,上官紫儿也神色激动的站了起来。只是那只紧紧揪住衣摆不住颤抖的柔荑,泄露了她此刻甚是慌乱的心情。

闻言,程玄佑忽然无声的笑了,只不过他笑得是如此漠然。摇摇头,他的语速却刻意放缓,一字一句的,他慢慢张口道,“萧府上下,即使是翻得底朝天,也要全部给我搜清楚!”

心底暗自惊呼,我错愕地朝萧奕安对眼望去——此刻,他亦是紧抿着薄唇,神情是如此凝重,甚至是有几分阴霾。

“小婶婶…”拉拉我的衣袖,临儿一脸惶恐的低喃道,“小婶婶,临儿觉得怕。”

把临儿搂进怀中,轻轻摩挲着他的脸,我故作轻松的回答他,“好孩子,别怕…”

“笑话!同样都是将军,凭什么你想搜就搜?!”突然,三哥萧奕铨拍案而起,恼怒的瞪着程玄佑,他毫不示弱的反诘,“要搜,就从你的府上搜起…”

话还没有说完,一支冷箭忽然毫无预兆地擦着萧奕诠的脖颈呼啸而过,硬生生地刺入了他背后的圆木柱。低笑着,程玄佑面色阴鸷的再次开口道,“违圣上命者,斩立决。左右神策军,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搜!”

禁军开始鱼贯而入,任何一个地方都被他们恣意的占领,搜查。不知是谁先起身,厅内所有的宾客纷纷离座,皆是神色慌乱的朝正厅外跑去。场面,顿时变得嘈杂而混乱。哇的一声,临儿也在此刻放声大哭起来。连声哄着昭临,我将他搂的愈发紧了,“临儿乖,别怕别怕,小婶婶在这里,别哭…”

一会儿的功夫,方才还是座无虚席的正厅顷刻间变得冷清空荡。哄着临儿,我朝萧奕安瞥眼望去。此刻,未发一言的他,神色亦是愈发暗沉。而我现在的心情,也是混乱焦躁惶恐不安的。我有预感,今天,可能再劫难逃了…

漫长而焦急的等待着,过了良久,一位禁卫军突然来报,“大将军,锦盒里有一封密函。”

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程玄佑一双眸子所流露出来的得意与欢畅。心跳,顿时变得愈发急促。下意识的,我搂紧了昭临。

锦盒里面放置的是一个羊脂玉瓶。拿出净瓶,程玄佑居然从锦盒的底层中取出一封书信。凝神屏息,我无比紧张的盯着他的脸。令我觉得困惑的是,他的眸底,居然流露出一抹意外的色彩。

清咳两声,程玄佑念出了那份书信的内容。信上的内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道明了是来自包括梁州刺史、青州刺史在内的几个南方郡县官员的联名信。信上提及,一旦北方边境再次开战,这些地方官员希望萧奕轩与萧奕铨能起事与之接应,希望萧奕璋携同京兆尹迎开城门,共同围剿京师。

“荒唐!”不可置信的看向程玄佑,大哥萧奕璋当即提出置疑,“程将军,此封信函并没有加盖上述刺史的章印,根本不足以采信。只怕,是别有用心之人的栽赃陷害。”

 “这些话,萧大人你届时大可自己对圣上解释。而眼下… 神策军,把所有的人全部给我带走。”冷漠的笑着,程玄佑侧过脸,目光落在了一直未曾开口的萧奕安身上,“至于使司大人,圣上亦传下一道口谕,即刻召你与户部尚书入宫谒见。”

淡定的瞧我一眼,萧奕安无声的笑了,“敢问程大将军,这会儿,想必你以是谋逆罪论处我们?”

“自然…”

“按照南魏律典,谋逆罪的确是祸及九族。可是,刑部若一天没有对天下公布诏命,那我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罪臣。”面无表情的站起身,萧奕安朝程玄佑缓缓步去,“天子脚下,我相信如此一桩骇人听闻的大案断然不会敷衍了事。大将军放心,我们四个自然会随你去面圣。至于眼下,你不过是奉口谕行事,没有刑部碟纸,更无权带走萧府家眷。”

“奕安…”心脏,几乎是快要蹦到嗓子眼。咬着下唇,我低低的唤出声来。

他的脚步顿时停了下来,踌躇了会儿,他终于转过身子,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神色依然是云淡风轻,“娘子,一个不喜欢思考的人,常常会选择循规蹈矩、明哲保身地生活。但若是因为古板而葬送了全部激情,他只会变得平庸起来。为夫一直很感激你的狂热,正因为你的狂热,才让我们的生活… 变得如此不平凡。”

说完这番话,他只是静静的盯着我。只是从他那如水般平静的双眸中,我看到了一抹不同往日的柔情。莫名的,仿佛是受到鼓舞般,我一颗慌乱的心瞬时镇定下来。同时,我亦明白了他此刻的心意。

“不用多说了,走吧!”皱起眉头,程玄佑不耐烦的打断萧奕安的话,随即先一步转身离开正厅。眼见着四个男人在神策军的变相扣押下被迫带离萧府,我的心情,竟然有些酸涩低落。这种处境,亦是我不曾预料到的…

“爹,临儿要爹…”红着眼眶,昭临再次哭出声来。

陷入低潮情绪之中的紫儿被孩子的哭声惊过神来,神色悲伧的朝我步来,焦急地将孩子抱在怀里,她终于隐忍不住悲伤而恸哭出声,“孩子,我的孩子,别哭…”“娘,临儿要爹…”白白胖胖的小手抚上紫儿的脸颊,小人儿哭的愈发厉害了,“娘,临儿要爹爹,要爹爹!”

这一哭倒好,本来就已是心乱如麻、惊慌失措的二嫂三嫂也不由自主的红了眼。悲悲切切的,她俩居然也用丝帕掩面、不能自己的哭了起来。

无奈的看着这群女人,看着这群哭的愈发不可收拾的泪人,本来已是混沌不堪的大脑被她们的哭声扰得愈发不清醒。晃晃脑袋,艰涩的咬咬下唇,我忽然一咬牙,怒吼道,“嚎个屁啊!男人还没死呢,嚎什么嚎?!要哭丧,留着披麻戴孝的时候再哭!”

一个孩子、三个女人被我嘹亮的嗓门顿时骇的一愣,神色错愕的看着我,她们目瞪口呆。

“来福,去把大门给我关上!从今天开始,若非他们回来,任何人都不得擅自离开萧府半步!否则,按家法处置。”深呼吸一口,我对管家来福大声吩咐道,“还有,记得和账房知会一声,自现在开始,下人们的月钱均加十两银子。”

怔怔的看着我,老管家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来。

“愣着干嘛?还不快下去办!”蹙起眉头,我挥挥手,示意他退下,“另外,选两个人武功高强的侍卫,让他们来正厅一趟。”

“这…”来福一脸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照我的话去做,除此之外,什么都别问。”沉下脸,我语气冰冷的吩咐道。

待来福离开之后,深深呼吸一口,面对着眼前三位女人,我尽量保持镇定的低声询问道,“三个嫂子,方才婉之若有得罪之处,还请多多谅解。也请各位打起精神来,萧府现在还没亡,也不会亡。”

顿了顿,我再次开口,“我想请各位嫂子好好想想,几位哥哥们有没有在府上私藏比较重要的折子或文书?比如说… 比如说和兵饷一事有关的?”

紫儿最先镇定下来,深深地思索了会儿,她非常肯定的回答道,“不会,奕轩他不会…”

“各位嫂子,现在是有人在故意设下圈套害萧家,所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婉之希望,待会儿你们各自回院之后,仔细的搜一搜,凡是可疑的信函,通通烧毁,只字不留。”细细查看着她们的神色,万分艰难的,我把最坏的结果一字一句说出来,“方才骠骑大将军只是把他们带走… 或许,或许不久的明天就是抄家了。婉之更希望,在最坏的结局到来之前,各位嫂子能谨言慎行、稳定各院的人心。切莫… 切莫在这个紧要关头再横生枝节。”

“奕轩是被冤枉的!他一心一意辅佐皇帝,怎么可能会与南疆刺史们勾结?我不信!”紫儿的眼眶蓦然红了,语调亦开始止不住地轻颤,“只要核查礼单,一定能查出来是谁送的那份贺礼,就可以知道是谁…”

“四嫂,根本不可能查出来!骠骑大将军敢来萧府提人,必然有他行事的把握… ”叹息一声,我也有些无奈了,“各位嫂子,你们都别慌。走一步看一步,我们切莫自乱阵脚。眼下,你们先各自回院,记得把改清理的文书通通销毁。”

哽咽着,二嫂和三嫂点点头,最先离开。欲言又止的看着我,无奈之下,抱着昭临,紫儿亦先行一步回到西院。

没等多久,老管家领了两个身形高大的侍卫走进正厅。细细的打量着这两个人,我缓缓的开了口,“我可以信任你们么?”  

这两人对视一眼,即刻屈膝下跪,一脸坦诚的回复道,“属下愿为夫人效力,愿为萧府效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很好!我代表我的夫君,代表整个萧府感谢你们至高无上的忠诚…”冷笑着,自其中一人的腰间抽出佩剑,我把剑扔在了他们面前,“既然如此,我需要一具不会说话的尸身。”

话音刚落,其中的一个侍卫就抢先一步执起剑,正准备自刎之时却被我赶紧出声制止住。笑了笑,我的语气变得轻松起来,“行了,就是你了,先起来吧。”

挥退来福和另一个侍卫,待到眼前这位年轻男子起身,我好奇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姓齐名杨…”低着头,他恭敬的回答道。

点点头,我神色一正,压低嗓子对他吩咐道,“我需要你做件事… 这件事,你必须完成得人不知鬼不觉,不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是!”

“我要你… 去户部北档房放一把火!”

对齐杨交待完事情,我也是急匆匆地回到了北院。命人准备了火盆,我在萧奕安的书房和起居室里翻了个底朝天。凡是与盐政、账目有关的书函全被我一把火烧的个精光。我不确定四哥他们能不能逃过这次劫难,但是我目前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萧奕安此去,若是再被太子殿下与户部尚书查出一些纰漏,只怕他也难逃一死。

他们这一去,相当于在押受审。敌不动我亦不动,我眼下能做的不多,惟有尽可能地帮萧奕安解决来自财政方面的攻讦。

火盆里的火,一直在熊熊燃烧着,待到所有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毕,已经是大半夜。刚想缓一口气,月荷突然急急忙忙地敲门入内,拍抚着胸口,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小,小婉…”

“又怎么了?”

“小婉,有,有封太,太子殿下的密函…”

惊愕的瞥了她一眼,我接过信赶忙展开来看—— 信笺上只有简短的八个字: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愣愣的看着这封信良久,琢磨了字面意思良久,终于,我明白了太子殿下此刻的心绪。仿佛是自嘲般,我无声的笑了,笑自己的庆幸,亦笑自己的无奈。

深深呼吸一口,我快步走至书桌,执起毛笔赶紧写下一封信函然后递予月荷,“月荷,天亮之后把这封信送到‘君且留’老板娘手上。”

“是…”

“还有,这件事情你一定要牢记。从今起往后,至少八日内,我因为染上风寒而卧病在床,除你之外,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我的静养。你必须无时无刻不守在我榻边,好生伺候。”

愣愣的看着我大半天,月荷忽然转过弯来,用力点点头,她忙不迭地应下,“夫人,奴婢明白了。”

待到月荷离开,我静静地坐在木椅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一般,虚软而又无力。

李玄琛…他终于等来了命运的最终垂青。今日的胜利,归功于他这几年的坚忍不拔的耐心和步步为营的良苦用心。轻轻的叹息一声,眼看着这些阴谋慢慢向我围拢,我只是愈发倦怠了,倦怠了这么无休无止的争斗。

罢了,就让这所有,都在我手上结束吧…只是为什么,内心深处明明是前所未有得清晰,而眼角,却还是无法克制的滑下一道连我自己都觉得含义叵测的泪滴?

重返洛阳

静静的等待,又是一宿不眠。

思前想后,我不敢冒然从正门离去。待到齐杨从户部回来,趁着天还未亮萧府众人尚在熟睡,我便与他从听雨轩的密道悄然脱身。从乡间小路出发,出了长安城之后我们雇了一辆马车,日夜不停的赶路…

终于,四天之后,我再一次来到了六年前仓皇逃难之际曾经匆匆一瞥的城市——洛阳。

洛阳,记忆之中像花一般美丽的城市,如今已是带着它全部的狂放豪情向我迎面而来。即使是在令我多少有些黯然神伤的细雨笼罩下,我依然惊讶于这座城市呈予我的超乎想象的柔情,惊讶于市井百姓面部表情所流露出来的安逸恬淡的气息。长安的颓靡,在这一刻伴随着那场声势浩大的阴谋,似乎离我渐行渐远。而本是躁动不安的心情,却逐渐转为平静。

六年,时隔六年之后,我再次回到了洛阳城,回到了洛阳城第一商贾世家—— 程晋南的府邸面前。

程家府邸,还是这么的奢华气派、富气逼人。我依然清晰地记得… 那个领着少年郎仓皇出逃的小如第一次面对这道时刻彰显着高贵、威严之气的朱红色正门时,内心深处所泛上来的一股子强烈排斥感。

豪富之家多妻房,佳丽三千后宫凉。

如今,当我不知不觉拥有了与这个家族可以平起平坐的身份背景时,我却没有了当年那份淡然而笑、转身离开的轻松之感。站在这道朱红色的门前,我可以想象出李玄琛日后若得知我奔赴洛阳时,脸上所流露出来的表情、甚至是猛然加快的心跳速度。这一刻,我居然有了种报复成功的强烈快感。  

绵绵细雨,周密而仔细地覆盖住这座精致宅院中的每一个角落。通往禁闭正门的砖红通道两侧,各自陈列着一尊石狮,雨水沿著它们灰白色的头顶静静地滑下。一滴又一滴,似连绵不断的珠子般,成为了此时死气沉沉、令人倍感压抑空气中惟一的一线自由。 

默默地叹息一声,我以指叩门,重重地敲击了几下朱红色的正门。

咯吱一声,大门缓缓地打开。和四年前一样,出来应门的,依然是位仆童。

“这位小哥,麻烦你通传一声,长安萧府有事造访。”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我不急不慢地开了口。

狐疑地朝我和齐杨看了两眼,仆童淡淡地哼了一句,“二位请先在此等候,小的这就去禀报老爷。”

“我们…”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他却转身走回程府,砰的一声,大门亦随之紧闭。

“太无礼了!夫人,不如我们…”皱起眉头,齐杨一脸的不悦。

“等等吧。该有的礼数,总该遵循。”无所谓的笑了笑,我往里边的台阶上挪了挪身子,不想被雨水淋湿了裙摆。

“夫人,您是不是觉得冷?若觉得寒冷,属下这就去马车为您取件披风来。”察觉到了我细小的动作,齐杨一脸关切地出声询问。

摇摇头,我满是感激的朝他一笑,“不冷,这种天气,我还承受得住。”

顿了顿,齐杨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犹豫着,他终于还是按耐不住心中的疑惑而问出口,“夫人,您为何要在萧府遭受巨大危难的紧要关头…偏偏选择来洛阳一趟?”

挑挑眉,我偏过头,嬉笑着开了口,“等会儿,你可要把我保护好了… 这一次,我们是来打劫的。”

怔怔地看着我,齐杨一脸不解。

“不懂没关系…有些事情,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笑容隐去,我摇摇头,故作轻松的回答。

“是。”一时间,他也缄默了。

静静地等待着,直到雨越下越大,雨水滴落在石阶而反溅在我裙摆上时,我终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齐杨,我们已经等了多长时间?”

“回夫人,大约一个时辰。”

“…”

沉下脸,我再次以指叩门。而这一次,约莫费了一炷香时间,正门才徐徐打开。仆童探出身子,语气略微有些不屑,“二位,我家老爷不在。”

“不在?程老爷什么时候慵懒得以至于连个像模像样的藉口都不想找?” 嗤声一笑,我摇摇头,毫不在意的吩咐道,“齐杨,既然程老爷不在,那我们就进去等。”

“你们…”仆童的话,中断于齐杨的佩剑紧紧抵在了他的脖颈处。神色慌张的,他赶紧闭了嘴。

“带路。”沉下脸,齐杨语气阴霾地开了口。

“是是是,随小的来…”一扫方才的不屑,他忙不迭的应道。

在他的引领下,我和齐杨一路顺畅的进了程府内院。刚刚步至回廊,我们便被若干突然而至的弓箭手团团围住。即刻,一个身着白色华服的男人面无表情地站在弓箭手后方,神色淡然地吩咐道,“记得,留活口。”

“不行!”突兀的,一个尖锐刺耳的女音岔言道,“全给我杀了!”

“四妹,不可…”

女子的话音刚落,一道冷箭就朝我射了过来。

“夫人小心!”眼疾手快的,齐杨推开仆童,拉着我快速往旁边闪开,才躲过了冷箭的暗伤。 

“没用的奴才!连一个女人都射不到!”瞪着眼睛,这名看上去年纪才十六、七岁的年轻女子气呼呼的说道。

“四小姐,你应该庆幸你的家奴没有伤到我。否则,你们家族将会因为你的一时冲动而付出沉重的代价!”冰冷的微笑着,任凭雨水沿着我的身体轮廓淋漓的往下滑落,我一字一句的娓娓道来,“恕婉之多言,为人处世先要弄清楚对方是你的敌人还是朋友,然后再决定是杀他还是爱他!即使决定要杀他,也要先摸清楚他的脾气禀性才行。否则,你将为你的愚昧,付出同样宝贵的生命。当下,在事态尚未变得复杂之前,婉之建议你最好保持克制。”

“克制??你把我们程府当成了什么地方?说来就来?!擅闯程府者,通通得死!”扬起秀丽的面庞,她一脸的不在意,“弓箭手,放箭!我要让他们即刻变成刺猬!”

冷箭尚未离弦之际,齐杨却在此刻施展出了他惊人的轻功。突如其来的一个闪身,他已是站在了程四姑娘的身后。用剑抵着她的喉,齐杨语气阴鸷的对众人警告道,“谁敢放箭?”

“放肆,你居然敢…”

“四妹,你先住嘴。没有我的吩咐,所有人通通不许放箭!”一脸不悦的打断程四小姐的话,这位白衣男子男子沉下脸,不动声色的打量了我几眼,方才悠闲自若地开了口,“程府不欢迎萧家的人,所以也请萧夫人能够有所体谅,即刻出府罢。倘若再擅闯一步,莫怪在下不留情面。”

阴冷的笑着,我一脸困惑的反问道,“婉之不明白,什么时候富可敌国的程府也居然变得如此小家子气了?眼下贵客到访,竟然拒人于千里之外?记得当年,程府也曾纡尊降贵好心收留过一名开封梁府里的使唤丫头。而今…”

意犹未尽的,我不再说话,只是神色自若的凝望着他。

怔了怔,白衣公子的表情,即刻变得复杂起来。

无声的笑了,我好心的提点他,“公子,还需要当着大家的面再让婉之与您叙叙旧、闲话闲话家常么?”

隐忍着,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他挥退弓箭手,“二位… 请随我见家父。”

“审时度势、识时务者为俊杰…四小姐,这一点,你该多向你的哥哥学习。”侧过脸,我向程四小姐投以一个得意的微笑。这一刻,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在短短三年的时间素柔居然改变如此之大…天天面对着这么一个性格泼辣脾气火爆的小公主,想心平气和都难。以眼神示意齐杨放开程四小姐,我便尾随在这位白衣公子身后,往回廊步去。

没走几步,刁蛮且任性的话语再一次响起,“下贱的奴才,你居然敢触犯本小姐?”

皱皱眉,回过头去,我看见一条鞭子叫嚣着、气势汹汹地向齐杨抽了过来。而齐杨当然不是吃素的,更不会在此时怜香惜玉。闪身躲过皮鞭,他在下一秒再次出现在了程四小姐的身后,毫不犹豫的出掌反击—— 程四小姐脚步一个踉跄,脑袋重重地在磕了石柱上,顿时,她两眼一翻白,晕了过去。

“齐杨…”低低的,我唤出声来。不安的瞥向程公子,我的心情愈发得七上八下。

而白衣公子只是面无表情地瞧了瞧躺在地上的女子,漫不经心地挑挑眉,他似乎是松了一口气,“晕了也好,图个耳根清净。”

岁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