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公子瞧了瞧我一身被雨水淋得半湿的衣裳,似笑非笑的开口道,“萧夫人,你需不需要先移步厢房,让婢女伺候换身干净的衣裳?”

“不必耽误了,我与你父亲说几句话便走。”摇摇头,我断然拒绝。

在他的引领下,我和齐杨来到了程府后院。刚要继续往前走时,白衣公子却止了步,“萧夫人,请您一个人进去。”

闻言,齐杨剑眉一挑,即刻出声反对,“夫人,万万不可!”

“没关系,你在这儿候着罢。程老爷是聪明人,有些话只能一对一的说…”无所谓的笑了笑,我转身走进了东阁院。

刚刚迈过门槛,就听见一道略显苍老但却威仪十足的声音,“萧夫人,你应该明白,老夫并不欢迎你的到来…”

“程老爷,婉之一直很崇敬您,崇敬您那无边的智慧以及令人赞叹的谋略。也正是因为你对于人生不屈不饶的追求,才从当年的马童变成了如今天下首屈一指的富豪。”温婉的笑着,我慢慢步进屋内,朝一位正襟危坐、面色肃然但却依旧保有几分英气的老人迫近,“婉之虽然不才,但亦有几分小聪明。此时此刻,婉之很想当面对您提出一个问题…”

站定,我敛去笑容,悠然自若地问道,“如果给您一个选择,您是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还是把鸡蛋分别放在不同的篮子里?”

“萧夫人,你是何用意?”目光在我身上逡巡着,不动声色的的,老人缓缓开口。

“程老爷,我知道您的义子… 也就是一品骠骑大将军,是一个有胆有谋的军事奇才。他骄傲地相信自己的才华和胆略,骄傲地坚持自己的雄心与志趣。然而,对于您,对于您的家族,他始终是一个有着太多复杂背景的危险分子。”深深呼吸一次,我试图驱逐被冷风一吹所带来的寒冷。咬紧牙关,我压低嗓子陈述道,“若是一不当心,他终究摆脱不了身败名裂的厄运!任何阴谋家,都无法精确地把握阴谋的走向与结果。婉之担心,他会给您的家族带来毁灭性的打击…”

低低地笑了,他笑的有些淡然,“萧夫人,您在威胁老夫?”

“您可以理解为我在威胁您… 因为此时此刻,我不但有能力威胁您,我更有本事毁灭您的家族!”点点头,我神情肃穆。

“当然,婉之从来不曾害过程玄佑,以前没有,现在也不会。今日前来,我不仅仅是希望程老爷提醒您的义子一句,告诫他任何事都不要赶尽杀绝。程玄佑他当年历经痛苦磨难,面对现在的平静生活,他更应该格外珍惜。我以为,如今的他应该学着感激上苍的恩赐,而不是总在心底挂念命运曾经带给他的不公。”

从怀里取出腰牌,取出那块小玄子当年在燕王府赠与我的腰牌。晃了晃,我面无表情的开口道,“程老爷或许觉得有些诧异…但是,婉之和程玄佑的关系曾经亦是非比寻常。六年前,正是婉之将他送抵洛阳、送到您的面前。”

“你…你就是玄佑曾提及的如丫头?”老人平静如水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抹淡淡的诧异。

点点头,我一脸漠然,“婉之这次来,主要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万寿节。我的夫君萧奕安,还需要一万两银子用来修筑望仙台。”

“所以…”淡淡的,老人嘴角露出一抹不可揣测的笑意。

“所以,婉之需要程老爷的慷慨解囊!”顿了顿,面不改色的,我几乎于固执的坚定,“这一万两银子,表面看上去是为皇帝陛下的万圣节准备,在此刻,更是为我夫君准备。我的夫君,也许正在朝堂上遭受群臣的攻击与诘难…事到如今,他身上背负的包袱已经够多了。唯一能够令太子殿下对我夫君改观,就剩下这最后一件大事。我夫君若能把这件事完成好,他日后自然是万事无忧。所以,我才不顾一切奔赴洛阳,迫切地需要您的帮助!”

“萧夫人,你有你的立场,老夫亦有老夫的立场…”摇摇头,老者似笑非笑地发出一声低叹,“夫人,你太天真了。” 

“老爷您之所以能有今天的一番成就,也不外乎八个字:投机取巧,见利忘义。”定定的凝望着他,我毫不保留地说出口,“婉之以为,商人不同于政客,虽然一时因为利害关系而需要站稳脚跟,然而从始至终最不需要贯彻的就是政治立场。”

“就像方才我所提及的,真是因为程老爷您的智慧与果敢,从来不会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那么现在,你更加不会断然拒绝我的请求。”舔舔发干的嘴唇,我笑了,“因为您不会愚蠢得去拒绝一件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对于您、对于您的家族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甚至可以趁得上是无尚光荣的事情。更至关重要的是,您亦是在为程玄佑消灾解难!”

目光,依然在我身上逡巡着,老人缓缓站起身,朝我慢慢走近,“萧夫人,你以为老夫是可以任意被人威胁的么?”

摇摇头,我镇定的回复道,“您可以理解为婉之在威胁你,但婉之却认为自己是在劝阻您。劝阻您不要因为你对李相一家的私人感情而蒙蔽了心智,而混淆了你对于事态的正确认识…”

“住口!”恼怒的一拂衣袖,老者面色不善的说出几个字,“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与其说我婉之不知天高地厚,倒不如说老爷您一直在惺惺作态。如果您当真不愿意见我,早就应该派人将我轰出你的府邸,而不是任凭我在这里夸夸其谈,触怒您的威仪。” 

摇摇头,我镇定自若的笑着开口道,“商人不同于政客,有时需要站稳立场,有时却需要倒戈相向。但是,政治从来就不是因为某人的需要就可以随意参与进来。更多的,是自知或不自知地卷入到了政治漩涡中。若想在这场斗争中取胜,那我们就应该抛弃所有的仁义,放下所有的正直,一心一意的与天斗、与地斗、与智者斗。否则,我们终将因为一时的‘不忍心’而付出沉痛的代价。这一次,婉之是怀着杀身成仁的心情来到洛阳。如果婉之四天之后不能毫发无伤地回到长安,那么,洛阳程府也休想安然无事。”

“你现在是朝廷嫌犯,擅自出逃,本就应该罪加一等。”此时,老者嘴角扬起一抹薄凉的笑意。 

“程老爷,你果然是老糊涂了。这个时候,你不应该过问我是如何出府的。眼下,你只需要为您的家族担心。”毫不畏惧的迎着他的目光,我刻意将语速放缓,“程家的织造业在江南赫赫有名,不但与各大商贩家族联系密切,更与朝中数位高官政要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婉之以为,区区一万两银子应该不是难事。”

默默思考着,老人忽然笑了,“萧夫人,商人亦是贪婪的…老夫还可以拒绝么?”

“您最好不要拒绝… 因为我的夫君虽然一时蒙难,但婉之精通面相,深知他将来必定官运亨通,势头亦如日中天。”低低笑出声来,我揶揄着开了口,“当然,为了避免我夫君对这笔银子心存疑惑,亦是为了避免我夫君对程玄佑身份产生怀疑,我诚恳的希望老爷您能将这一万两银子的来源做个妥善安排。最好,最好不要出现洛阳程府的名字…”

“这是自然。”陷入深思之中,良久,老人才再次发问道,“萧夫人,程某在此担保,四日之后你回到长安,即刻能收到这一万两银票。”

紧张的心情终于在此刻平复下来,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我赶紧屈身行礼,“婉之对于老爷您的慷慨解囊不胜感激,这先谢过…”

“你当年既然救了玄佑,为何现在却又…”轻轻地打断我的话,老人的眼底流露出一丝深深的困惑,“他当年,曾经好几次向我提及你。”

怔了怔,我却即刻回过神来,面色漠然地反问道,“那么…他有试图寻找过我的下落么?” 

这一回,却是老者愣住。

莞尔一笑,我幽幽地说出最后四个字,“婉之告辞。”

------------------------------------------------------------------------------

回想起来,好像是自从迷恋上了李玄琛,我的心中,就一直纠结着太多的问题。当年的我,似乎总喜欢问他、也问自己一千个、一万个为什么。即使他不在身边朝夕相伴,但从这无穷无尽的寻觅之中,从这无边无际的幻想之中,我依然能获得最安定的宽慰。然而岁月匆匆过,忘了是从何时开始,我却再也不会、亦不想问自己为什么…我不知道,不知道一旦一个女人丧失了对生活提出置疑的全部热情,是值得庆幸、还是该感慨?

然而,我依然真切地怀念自己那份曾经单纯且无所牵绊的轻松心情,它就像是我一笔最宝贵的财富,虽然在往后的日子里被渐渐消磨,但却始终成为我独一无二的追求。

我虽然痛苦,却镇定自若…

冒着愈渐滂沱的大雨,我与齐杨步履匆匆地离开程府。程府的正门刚刚敞开,我正要往外迈时,却惊讶地发现雨中居然定定地站着一个人。

大雨之中,他孤独而寂寞的站立着,任凭雨水肆无忌惮地沿着他的面颊不断滑落。

第一次,这是第一次他用一种近乎于愤恨的眼神默默凝望着我…本是清澈明亮眸子,在此时流露出了一抹深刻的悲哀。方才还是心满意足、欣喜若狂的我,却在这一瞬间,变得心慌意乱、不知所措起来。

喉咙深处酸涩的厉害,嘴角嚅动两下,我却终于没有说出一个字。

轻轻的,他开了口,语调虽然平稳,却冷淡得让我感到害怕,“婉之,我只想带你离开…可是为什么,你却来到洛阳?”

转调长相思

“我以为你是真的因病静养…可是为什么,你却来到了洛阳?!”此时此刻,他的表情是悲伤且沉痛的,一动不动地站着任凭雨水恣意浇淋,本是平缓的语气亦因为激动的情绪而变得躁动起伏,“你在骗我…林婉之,你忘了你以前说过的话,你一直都在欺骗我!”

“刹…”艰难的,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声音不大但却很清晰,“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没有…”

“林婉之…你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把所有情绪都放在脸上、一眼就可以任人看透心思的小姑娘。现在的你,居然让我觉得陌生…”

“不,我还是以前的我!”陌生二字竟是如此的刺激耳膜,心急如焚地,我冲出程家府邸跑至他面前,激动而急切的对他辩解道,“刹,之前所说的话我全放在了心上,我一字都不敢忘。你要相信我,我绝对不是故意欺骗你。之所以会来洛阳,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低低一声笑,他脸上的神情变得绝然而冷漠,“究竟是什么苦衷可以让你忘记与我一同离开的誓言,却在转眼间来到了洛阳?”

“我…”

正欲开口,余光却瞥见了一道银光向我和刹劈来。下意识的,我拉着刹往旁边躲闪,避开了来自于齐杨的暗袭。惊魂未定的,我还没开口训斥齐杨,齐杨却面无表情地盯着刹,语气不善的警告道,“离夫人远点!”

“齐杨,我有让你动手么?!”气急败坏的,我朝他低吼道,“快给我退下。”

“夫人,莫怪属下多言,您应该注重您的身份…”防备地盯着刹,齐杨一字一句的说出口,“有谁胆敢侮辱五夫人的清白,休怪刀剑无情!”

刹的脸色,因为这一句话而愈发难堪起来。

“住口!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冷冷地瞪了齐杨一眼,我仰起头,一脸郑重地看向刹,“木头,我知道我这次瞒着你前往洛阳的确是我的不对,但我向你保证,我对你的心意,从来不曾改变;我说给你听的誓言,从来不曾虚假。”

无言地盯着我,他那冷若寒冰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动容。

“木头,你从长安千里迢迢地追至洛阳,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我们先不闹别扭好不好?” 交缠相握着他的大手,我一脸的歉疚,“不如,我们先找家客栈落脚?一些事情,我自然与你细细道来。”

不给刹开口拒绝的时候,我回过头,对站在一旁的齐杨冷声吩咐道,“至于你,少给我惹事!去,把马车牵来!”  

到了客栈,给自己洗了一个舒适的热水澡,待到把头发擦干、穿戴整齐之后,我便心情迫切地走到刹的房间。轻轻叩击门扉,见没有人应答,我便推门而入——

轻手轻脚地,我向窗台方向走了过去。自后方拥住了最心爱的那个男人,把脸倚在他宽阔厚实的背上,闻着他身上沐浴过后的清香,我幽幽地叹息一声,沙哑着嗓子开口道,“木头,你怎么不转过来瞧瞧我?”

说出去的话如石沉大海般,没有回应。

“刹,我之所以会来洛阳是因为萧奕安他主持修缮望仙台一事,现在日子已经晚了,十月底就要动工,而银子还缺了一万两,所以…”

“萧奕安、萧奕安…什么时候从你口中竟也会出现他的名字?!”带着满腔愤怒,刹转过身来一脸不悦的盯着我,说出口的话亦让我为之愕然,“我没想到,你对于萧奕安居然也念念不忘?”

“你… 你在怀疑我和萧奕安?”讶异的看着他,我有些不可置信。方才为难不安的情绪一扫而空,剩下的,是逐渐升华的屈辱感,“你觉得我和他有不苟之情?!”

“有没有,你自己最清楚。”以一种冰冷漠然的语气,他缓缓开口道,“至于我如何想,那毕竟只是猜测。”

“猜测?我以为你是在提出置疑,置疑我对你的感情!”深吸一口气,我感觉到自己的声线愈发干涩难听。笑了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坦诚真挚,“木头,我待你如何,待别人如何,你难道没有体会到这其中差异?”

淡然地摇摇头,刹别开视线不再望向我,“婉之,萧家现在出了乱子,太子殿下更无心顾及你,这个时候是我们离开的最好时机…可是在这大好时机,你最先想到的不是我,最先考虑的也不是我们的将来…你所做的,全部都是为了萧奕安。你…你还要逼我做何种想法?”

“逼你??!”一时间,我为之语塞。混乱了,所有的事情全部混乱了。此时此刻,无论我怎么解释,刹总会以为我对萧奕安产生了好感。我承认,自从与刹重逢之后,萧奕安的行为举止愈发变得怪诞起来,这背后的动机我猜不透、更不想去猜透。

若不是之前为了确保刹的身世不会泄露出去,为了确保刹安全无事,我又如何会与萧奕安订下盟约发生一夜露水恩情?又如何会在现在的危难关头,我不做小人甘为君子、绞尽脑汁尽心尽力地担保萧家其他无辜的人不受牵连?

顿了顿,脸上带着笑意,我故作轻松地宽慰道,“傻木头,我哪次不是一得空就与你腻在一块儿?怎么可能会对萧奕安产生男女私情?你想太多了…”

“你别忘了,当初你和李玄琛在一起的时候,也对我动了私情…”面色漠然的,他一字一句说出口,“那么现在,即使你和我在一起,也难保不会对萧奕安有了感情。”

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而全身的血液也似乎随着他的一番话而变得冰冷起来。我从来不知道,一个如此沉稳内敛、冷静淡定的男人,居然也会说出一番如此刺激人、甚至是令我倍感绝望的话语…沉下脸,我定定地看着刹,“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一方言论对我意味着什么?”

垂下眼睑,他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好,很好!”身子,因为莫大的寒冷而开始轻颤,我亦无法克制的冷笑出声,“我方才还觉得应该对你做出解释,现在看来,我觉得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因为在你心底,早就有了标准答案。纵使我解释再多,也只会越描越黑!你… 你还是在乎了,你终究还是在乎我的第一次不是你,对不对?!”

“婉之…”皱起眉头,他淡淡的叹息一声。

“大家都累了,还是早点休息罢。”冷笑着看了他最后一眼,顷刻间,我忽然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被抽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虚软,以及心灰意冷。

一双强有力的手臂冷不防地将我拥住,刹紧紧地把我圈禁在他怀里,在我耳边无奈的低诉道,“婉之,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情。每当萧奕安用尽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将你束缚在他身边,我就觉得屈辱。一个男人,无法完整地拥有自己心爱的女人…”

“住口!我不想听,我现在什么都不要听!”愤怒捶打着他,我觉得我全部的理智与冷静正逐渐离我远去,剩下的,是一波又一波涌上心头的疯狂与绝望,“去你妈的完整!别给我提完整!你不过是个勾引人妻的男人,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完整?!”

怔了怔,他却把我搂得更紧了,“我知道我说错话了…趁现在一切都还平静,我们离开罢…”

 “平静?!”嗡的一声,思绪全部混乱了,脑子里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也在此刻断裂。阴冷的笑着,说出口的话也是毫无遮拦,“实话告诉你,我的生活早就不平静了!对,当初我林婉之是恬不知耻地勾引了你和你家少主,你是正人君子,你一本正经地拒绝了我的求欢!既然你知道我下贱,为什么还要在我嫁作他人妇之后,闯入萧府与我纠缠不清?!”

这一刻,我已经不在乎说出口的话会有多伤害他,“你是不是觉得很屈辱?我再告诉你,和萧奕安的那一次,是我自愿的!对,我是心甘情愿躺在他身下!”

圈在腰际的力量瞬时减弱了许多, “自愿?”

“对,就是自愿!就像你当初自愿进怡春楼去嫖女人,我也是心甘情愿像个婊子一般躺在萧奕安身上,顺从地为他张开双腿!”此时此刻,愤怒已经烟消云散了,内心深处,只剩下一种连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辛酸悔恨。

这一刻,我不受控制的说出一些连我自己都觉得污秽难听的话语。仿佛是承认自己下贱,我就能从这暗无天日的折磨中得到解脱,“怎么,让你失望了?你以为是冰清玉洁的女子,实际上是人尽可夫…对,我就是人尽可夫!”

近似于疯狂地的吼完这些话,我定定的看着刹,期待着他下一秒的反应。最好,他能给我一记响亮的耳光。这样,我就能从爱的囚笼中彻底解脱。

刹去边疆督军的那段日子,我不断地安慰自己…一个女人,倘若失去了爱情,她还会因为保有最后的纯真而备感庆幸。如果她连最后的贞洁都失去,她或许还会因为坚守信念而勇敢镇定地走下去。可是现在,她若是连唯一的精神信仰都被深深爱慕的人提出置疑…那么,她该如何自处? 

急促的喘息着,我咬紧下唇,扔下一句对我而言含义深刻的话,“事已至此,不如分开。”

面无表情的望着我,刹忽然发出一声叹息,缓缓地松手,把将我放开。

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他最终还是从我身旁擦身而过。随着那脚步声的离去,我的眼泪,终于一发不可收拾,倾倒而出。

虚弱无力地,我跪倒在地上,把脸深深地埋进臂弯,无法自己地痛哭出声。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以为自己褪去了全部青涩终于变成了一个真正幸福的女人,拥有了诱人的、甚至是被称作魂牵梦萦般的甜美心境。因为深深爱慕的一个人,即使生活在这四面楚歌的城市,我依然愿意把我的灵魂寄托于它,痛苦而孤寂地守望着自己茫然不确定的爱情… 喜悦重逢之后,看着他那刚毅脸颊上绽放出来的徐徐笑容,我以为我二十六年来的爱情终于有了一个清晰确定、沉稳可靠的依赖对象。殊不知,我在他眼中,竟然是如此的不忠不贞,甚至可以称得上水性杨花… 谁能告诉我,这么多个日日夜夜,我艰难地隐忍着,付出的心血究竟换回来了些什么?!

无法克制的,泪顺着脸颊无声的滴落在地上。就好像我的热情,与这滴滴泪珠一起,一点一点地蒸发殆尽。

忽然间,一支珍珠簪递到了我面前。

“这…”泪眼婆娑的,我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庆历元年的上元灯节…”他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有一种不善言辞的窘迫,“我看见你对这这支簪颇为中意…”

“我不要…”这话,也似曾相识。摇摇头,我把脸埋进臂弯,“既然你不爱我,那么你的东西我也我不要。”

“谁说我不爱你… ”低低的,他问出口。

“你就是不爱我了!”抬头怒视他,随着这句话的冲口而出,我居然像个孩子般哭得愈发厉害了。

怔了怔,他干脆也坐在了地上。把我轻轻搂住,他用衣袖替我拭去眼角泪水,一边在我耳畔无奈的低喃道,“傻丫头,别哭了…”

“我就要哭,就要哭!”把脸埋进他的怀里,泪眼鼻涕全毫无顾忌地擦在了他衣服上,我满腹委屈的哭喊道,“我也不爱你了,不爱你了!

“你…”顿了顿,他又开了口,既然不爱我,那为何哭?”

我为之语塞。

不说话,我只是用拳头表达了我此时内心深处翻涌而出的愤怒,一拳又一拳,我毫不手软地揍了上去。可是揍完之后,我的眼泪又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你这个烂木头,我要把你一把火给烧了…”

“囡囡,我没有父亲母亲,也没有兄弟姐妹… 唯一拥有的,只剩下你。”俯下脸,他在我脸颊上温柔地落下一吻,语气顿时变得格外沉重,“因为我曾经错过了你,所以对于我们的缘分,我更是格外珍惜,或者可以说是小心翼翼… 我,我是气急了才会说那一番话… 一时的心慌意乱不算什么,比起心慌,我更害怕失去你后的那份心息。”

眼泪,不知道何时止住,我仰起头,定定地凝望着他。

“原来,爱情一个人,是会让世间最决绝最镇定的男人都变得踌躇、甚至是心慌意乱…但是,因为有你,我甘之如饴。”淡淡的笑着,他轻抚上我的脸,以指拭去我眼角又开始溢出的泪花,“你说的对,我这个人很傻很,很笨。还时不时地觉得困惑…以前也是,你在身边的时候,不知道珍惜;你不在身边了,却又会觉得失落。”

“木头…”鼻子,阵阵酸楚;而冰冷的心,却开始复苏。

“是我不好,是我曾经没有保护好你…”神色庄重地看着我,他的语调竟然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难过,更是为你感到歉疚…所以,往后不要再用那些恶毒的话惩罚我,更不要故意折磨伤痕累累的你,好么?”

“刹…”眼泪,这次是幸福而喜悦的眼泪,无法自已的夺眶而出。我的心情,又变得充实而且美好起来,紧紧地搂着他,把头枕在他肩头,我哽咽的开口道,“我好后悔… 要是当初只遇见你,那该有多好?!”

“嗯…”依然,是叹息一声。

“刹,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紧紧搂着他,我只能藉着来势汹汹的悲伤悔恨,哭喊说出我心中的怨恨以及无奈,“我厌恶萧家,我厌恶萧奕安,我更厌恶李玄琛,我恨不得让那些伤害我的人通通去死!可是,可是我的良心与道德却不允许我这么做… 毕竟,还有很多无辜的人自知或不自知地被牵连进来…你知不知道,我真的很左右为难?”

木头,有些话如果能对你和盘托出,那该多好?

“别哭,别哭了…”他轻抚着我的后背,连声安慰道,“这次,有我在你身边… 我会伴着你,好好陪着你。就像你那首歌唱的,不离不弃…”

这一晚,我诧异的发现刹的冷漠无情只在表面,其实在他内心深处,是澎湃流淌着浩荡的激情,以及我没有预料到的深情。他虽然不善言辞,但他一直在用最体贴的行为默默补偿我,弥补着过去别人所带给我的伤害。通过这一次争执,我意识到,即使在一起这么久,我们都把对方当成是独立个体来看待,而忽略了彼此的交流沟通、甚至是坦诚。

虽然在爱情海洋里受过伤害,但我还是决定,在他面前卸下所有防备和因为害怕再度遭受伤害而刻意保有的淡漠。我要像一个不曾恋爱过的女子一般,全心全意地去追寻那份最后的、却依然纯真质朴的爱情。

只是这一次,我不会像以前那般,隐忍顺从。

而眼下,我和刹最缺乏的,是对全部事态的主动权。

孔雀东南飞(1)

数日不停歇地从洛阳赶回来,短短几日,长安城的局势已经变得如我走之前所预料的那般,混乱不堪而且人人自危。长安城内,守城将士频繁换防,亦随处可见四下搜查的神策军。因为有了刹的一路相随,所以我们的马车才免予了被盘查地危险。

长安…这座曾经赐予我甜美爱情、也带给我悉数痛苦的城市,它有着世间最丰富、最难以揣度的神情。白天,它或许还是一片宁静祥和,可到了深夜,伴随着各街各巷传来的令人心慌意乱的匆匆铁蹄声,它又变成了最狰狞的战场。

此时此刻,政治局势已经变得越来越复杂。阴谋家,似乎是带着一种弹冠相庆的情绪自发地参与到了这场声势浩大的斗争漩涡中。而之前还是驻足观望者,却在下一秒自知或不自知地加入到了愈发复杂的博弈论中,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

随着时间的推移,萧府的犬马爪牙们也纷纷改投阵营。一时间,朝廷上下所有的矛盾全指向了萧府。

十月二十五日,骠骑大将军上书请求弹劾镇远大将军,指其时任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多次谎报行军人数,意图私吞军饷。

十月二十六日,大司徒参奏光禄大夫萧奕铨,指其结党营私、谋取一己之利。

十月二十七日,御史大夫上书、吏部侍郎、兵部侍郎、中书舍人薛济联名上书,请求弹劾京兆尹…

十月二十八日,户部员外郎、工部员外郎、礼部员外郎联名参奏萧奕安…

所有的折子,以排山倒海般的速度呈送到了皇帝面前。太子监国赵延卓,连同中书、门下、尚书三省长官亦连夜在政事堂商定要密。眼见着,萧府应该如砧上鱼肉任人宰割,然而令朝臣们觉得困惑的是,太子监国一方面吩咐各部各司从严查处,然后另一方面又将萧府的谋反案一而再、再而三的押后再审。而且,因为北档房的意外失火,户部的账簿、备案悉数被毁,身为盐司要员的萧奕安则必须来回奔波于六部司库,与户部尚书一块儿重新核计账簿。

十月二十九日 东宫承乾殿

“这两天,一共有十七道折子,全是六部之臣联名弹劾萧氏三兄弟…”以手揉着眉心,太子殿下的面色很是疲劳,“眼下的形势,箭已在弦上不得不发。除非…”

顿了顿,瞥了一眼长时间跪在地上的我,太子的脸上忽然流露出一抹复杂的情绪,“跪累了?那就起身吧。”

“谢殿下…”

刚刚站起来,太子又开了口,“婉之,我待你如何?”

“殿下对婉之恩重如山…”心底,蓦然一惊。

“恩重如山?”太子的笑声里,似乎暗藏了一两分薄凉的戏谑。

“婉之不过是个低贱的奴婢,但殿下从来没有把婉之当成下人般随意呼来唤去…”抬起头,我一脸诚恳地凝望着他,“这一点,婉之真的很感激…”

“既然知道感激,那又为何与程玄佑的旧部暗自私通?你知不知道中都督对程玄佑意味着左膀右臂??!”蹙起眉头,太子殿下面色忽然沉下脸,说出口的话也变得咄咄逼人,“丫头,是不是我对你过于纵容?”

“殿下…”心一慌,我赶紧双腿跪地,急切地解释道,“殿下,我…”

“我知道你的性子,也不是个会八面玲珑、口无遮拦之人。”起身离开椅子,太子走至我面前,“否则,你现在断然不会平安无事地跪在承乾殿。”

“谢殿下饶命,谢殿下饶命…”心底,愈发的寒冷。

“林婉之,我一直以为你是唯一一个可以让我省心之人…在我的记忆里,你不仅头脑清晰而且懂得克制自己。无论是行医,还是待人处事,你都可以值得信赖。然而,是不是正因为我对你太过于纵容…所以你也会一时忘了身份,做出些没有分寸之事?”

“婉之只是单纯的爱慕都督大人,而他亦是个性格纯良之人,我们万万不会做出违背殿下意愿之事…”既然事情已经被揭穿,我也没有隐瞒的必要。深呼吸几下,我鼓足全部的勇气把话和盘托出,“殿下,犹记得婉之还在东宫伺候您时,您曾经许诺过,我将来若是看中哪家公子,而他又愿意娶我的话,您便会为婉之指婚。如今,都督大人也钟情于我…”

“住口!”赵延卓的语气,顿时变得有些燥怒,“你已经嫁过人了,就不要再胡思乱想。”

“殿下,如果有一个方法,能够让您在此次的谋逆事件中最大限度得获取利益…”喉咙深处,因为惶恐与激动而变得干涩。舔了舔干涸的唇角,我毅然坚定信念继续往下说,“婉之想用这个法子…换取一道休夫的旨意。”

抬起头凝望赵延卓,我神色坦然。

“你…”脸色蓦然一僵,他的神情顿时变得愕然,“休夫?!你居然想休夫?!林婉之,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思维混乱、头脑发热?”

“殿下您错了,婉之现在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来的冷静,沉着。”无声的笑了,我笑得悲凉,亦是无奈,“正因为我以前一时头脑发热,才会判断失误,才会嫁给了一个并不爱男人。可是现在,婉之好不容易拥有了自己的挚爱,所以我必须不顾一切捍卫这来之不易的爱情。”

“你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想法?!你…”沉默了良久,赵延卓才低低的开了腔,“你若真是喜欢他,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休夫一事,切莫在我面前提及!”

“殿下…”

“够了!这个节骨眼,不是讨论你爱情归属的最佳时机。相反,你应该把全部的心思放在更重要的事情上!”不耐烦的打断我的话,太子的脸色愈发的不悦,“萧府谋反一事,想必你也有自己的主张。既然你方才都已经提到了应对的法子,那就快下去办。”

不甘心,亦是满腹委屈的,我重重地嗑了一个响头,“殿下,婉之真的很喜欢都督大人…”

“林婉之,和以前相比乖巧的你相比,你似乎糊涂、任性了许多… 往后,你要时刻提醒自己,有些话你可以说,有些话即使心里藏着掖着,也绝对不可以说出半个字。”叹息一声,赵延卓的口气忽然缓和了下来,可说出口的话却依然强硬,“你要明白,即使我曾经对你纵容,但亦是有限度的。”

咬紧下唇,我努力平复着自己激动的心绪,“婉之…知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