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最多还有两天,刑部就会最终定案…虽说谋反一事没有确凿证据,但断然不会从轻发落,只会重判。”顿了顿,太子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如果重判,你亦会受牵连… 那时,即使我身为太子监国,也无法保你平安无事。”

愣了愣,我随即点点头,神色漠然的答道,“婉之明白…”

“下去罢…”

“婉之告退…”嗑完最后一个响头,我神情茫然地站起身。缓缓背过身子,我拖着虚软的双腿一步步往殿门走去。

这个时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方生方死、方死方生”这八个字的内涵。曾经几何,我也对赵延卓提及“狡兔死,走狗烹”的言论…嘲笑的是,这一幕戏码,却马上要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是如此迅速突然,令牵连进来的人都措手不及。

是生是死,我早已有过打算。只是,在他们眼里,我难道这么早就失去了能够利用的价值?

在阴谋家的眼里,趁火打劫、趁乱生事是他们行事准则的一个法宝,然而我坚信,一个人不仅仅要知道仰望未来,更重要的是如何洞悉身后之事,学会瞻前顾后。任何发动阴谋的人,在阴谋启动的那一刹那,都会成为另一场阴谋的猎物,甚至是殉葬品。只是在这无端的牵连之中,我亦无法避免的绊入其中,甚至是面临丧失性命的危险…

去洛阳之前,我大概猜到了赵延卓的狠心,但我没有料到程玄佑亦会如此绝然地下手,没有料到程玄佑亦会如此冷酷地将我也算计在内,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一直以来,我以为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一个蒙受过巨大苦难的男人在重新执掌权利后最常见的防备心态,他的抱负,是出于对命运不公的一种恐惧心态而不是老皇帝所认定的野心。所以当年,即使在没有倾心于他的情况下,我依然毫不犹豫地选择帮助他。但是,但是现在,我真的困惑了… 和记忆深处的小玄子相比,现在的他,竟然陌生得让我觉得惶恐。

也许萧奕安是对的,我又傻又笨又喜欢心血来潮,不懂得运筹帷幄,不懂得谋算人心,不懂得保护自己…可是,这一次,这最后一次,我将要动用我全部的智慧与决心、甚至是狠心,与多舛的命运做最后一回抗争。

孔雀东南飞(2)

出了宫门,拿着太子殿下之前赐给我的一道密诏,我只身直接前往刑部。费尽几番周折,我终于在刑部大牢见到了被囚禁多日的四哥萧奕轩。“四哥…”快速步到牢房,隔着一排粗壮厚实的木排栅,我急切地唤出口。

听到了我的呼唤,萧奕轩神色诧异地站起身来,随着他身体的活动,锁住手脚的镣铐发出低沉的碰撞声响,让我一阵阵心悸,“弟妹??弟妹,你怎么会来这儿?你怎么进来了?!”

“四哥,我,我向太子殿下请求…”看着奕轩身上遍布着一道又一道交错的血痕,我的心头猛然一阵揪痛,连语调也因为吃惊而颤抖起来,“四哥,他们…他们对你用刑了?!”

“殿下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为难府内其他的人??”目光紧盯着我,被铁链束缚着的双手已是紧握成拳,黑眸暗沉着,此时此刻,他的表情流露出无尽的悲伤与哀愁,“紫儿呢,她过得好不好?昭临过得好不好?”

“不好,很不好…”低低的说出这几个字,我的声线也变得有些潮湿,“四嫂她很挂念你… 连临儿,也常常哭闹着要爹爹…”

默默地垂下脸,他坚韧俊朗的面容上蒙上了一抹晦涩又黯淡的情绪,甚至是一对眸底,也是那化不开的痛苦之色。

“四哥,你先放宽心…”安慰的话,不由自主地从双唇中吐露出来,露出一个鼓励性的笑容,我清了清嗓子,“现在还没到最后关头,事态不一定就对我们不利。你要镇定心神,嫂子和昭临还在府中等你回去…”

“弟妹…”打断我的话,萧奕轩忽然淡淡地笑了,“代我好好劝劝紫儿,让她照顾好昭临。”

蓦然间,一股莫大的恐惧袭上心头。心底一慌,我不确定地问道,“四哥,你莫不是要…”

“这一次,恐怕是在劫难逃。”轻轻地叹息一声,萧奕轩神色复杂地望向我,“与其带着一身冤屈等到日后定案处决,不如现在…”

“不!四哥,你千万不要有这种心思!”心急如焚地,我赶紧开口劝慰道,“现在虽然局势复杂,但鹿死谁手尚不可知。就算你打算牺牲自己,对目前局势起不了任何有利的推进,相反,说不定还会遭他人口实…四哥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放弃希望,耐着性子再多撑几天罢… 就当作,当作是我对你的请求,请求你…”

“谢谢你…”萧奕轩忽然伸出一只手,穿过木排栅,紧紧握住了我的手,“婉之,我真的很感谢你,感谢你今天的到来… 只是,只是我们萧家可能气数已尽、终将遭受诛灭九族之祸… 趁现在太子对你还多少有些信任,并不曾辖制你的自由… 我求你,请求你带着紫儿与昭临,一起逃罢!”

“四哥…”

“弟妹,我们四个都各自关押在不同的地方… 圣上若是有心轻判,断然不会如此待我们。”苦笑了一下,萧奕轩的神情愈发的淡凉,“或许是今天,也或许是明天,萧氏一族可能就…”

“不会的不会的,四哥你别说这丧气话!”握紧他的手,我按耐不住此刻内心复杂的心绪而哽咽了,“四嫂和临儿还盼着你回去… 你今天的一席话,让我如何转述给嫂子听?”

缓缓将手抽离,萧奕轩背过身子不再看我,“弟妹,你回去罢,此地不宜久留…”

“四哥…”

“回去!”他的语气,忽然加重,变得生疏陌生。

泪,悄然无声地流了下来。点点头,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四哥,如果你真的心意已久,那么我请求你,至少再等一天。我求求你,就等一天… 如果再过一天,婉之还是没有办法将你营救出来,那么,婉之再来亲自送你一呈。”话罢,我从衣袖里掏出一个锦囊,轻轻搁放在了地面上。

锦囊里的几颗药丸,正是当初藏匿在玉枕里的、后来经过我验证的致命毒药。自从萧府出事后,我便随身携带毒药…我亦有自知之明,如果不幸遭受到无法预料到的事情,我宁可先行自我裁断。

“你走罢…”低低一声叹息,背对着我,萧奕轩低哑着嗓子,缓缓开口。

“四哥,你一定要等我!”拭去眼角泪痕,深深呼吸一口,镇定下心神,我转身离开牢房。

没走几步,忽然听见萧奕轩低低的念出声来。“天亮了,我就像骊山上的清风一般,虚无缥缈地吹散向远方。但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的心魂又像风一样飘回来,吹灭你窗台前默默燃烧的烛火。如果有来世,我真想变成一只小鸟,飞到你的楼阁前咻咻的鸣叫,你会从这不间断的鸟鸣声中听出我的嗓音么?…我的爱,你怎么不说话?…天已经大亮了,太阳已经出来了,我就要走了,离你而去…我的爱,你是我寥寥心底的曙光,你是我不息生命的光华,你是我始终如一爱慕的神祇。”

“四哥…”喉咙干涩的,我唤出声来。

“我深深地感激上苍…

如果我今生无缘遇到你,就让我永远感到恨不相逢、念念不忘,就让我永远感到你已不再属于我。我的心境是如此的狭小,丢了东西,就再也找不回来…

所以我静静地候着你,候着你的来临。每当我无法克制默默想起你,我就会伸出双臂紧紧搂住自己…

就像这样一般,我这样抱着我自己,就好像能拥抱着你。”

“我知道,我们今生无缘在一起,我也知道,我再也不能带你去任何地方…

抱歉,我已经没有了那个奢望…

我们分离,我们也可以永远的重逢,永远!…

我会化作风,我会化作雨,我会成为珠露,我会成为水雾,我会日日夜夜悄悄潜入你的梦境…

请相信,我和你的分别只是暂时,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待得太久。我一定会马上来看你…

我很想你,我不会让你长久的孤单和落寞,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静静的凝望着萧奕轩的背影,听着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消散在了这寂寞无边的囚牢,我居然在这一刻恍惚了心神。

李玄琛和萧奕轩,这两个外表看似深沉实则内心更加深奥难懂的男人,给予我了两个不得其解的问题:坦然与自我忠诚,释怀与自我随意。李玄琛是我爱情的启蒙者,而他却把自己的爱情理念不可辩驳、高高地置于我的人生之上,或多或少将我驱逐于幼稚无知与懵懂难懂的境地。以至于曾经一段时期,我时常怀疑他是不是真心爱我?而萧奕轩,一个遵循门当户对的原则、谨守媒妁之言的传统男人,面对着他与上官紫儿,我时常怀疑这两个人有没有真正的爱情火花?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这个沉稳随和的男人,不但了解爱情,也了解女人对于爱情的渴望,他用不拘束来激发一个女人,希望她能尽快以成熟的心智与他相随相伴…

苦笑着摇摇头,我转身离开。经过狱卒身边时,我停下匆匆的脚步,刻意压低声音吩咐道,“你应该明白,我是受太子殿下所托,秘密前来探见镇远将军。所以,此事你绝对不可以对任何人泄露出去。否则…”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点点头,我面无表情地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顺手抛给他。

朗朗的天空,不知何时已是乌云密布,细细的银线密密麻麻地从空中落了下来,湿润了我的衣衫,也潮湿了我此刻漂浮不确定的心神。连日来,几场绵绵细雨将长安城浸湿得毫无了昔日的光彩,甚至连路上行人的表情,也因为这望不到尽头的阴雨而变得苍凉伤感、显露出深刻的无奈。

我以为自己很坚强…到头来,终究还是战胜不了心底的脆弱,见不得别人在我面前生死离别。可惜,我亦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这个世界上,更没有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究竟要如何做,才能让身上背负的冤孽再少几许?

情绪低落地迈进萧府,刚刚行至回廊,本应该躺在病榻上休养身子的上官紫儿忽然从拐弯处快速步出,一脸焦急地看向我,她的双眼红肿得吓人,“弟妹,你四哥如何??”

这个问题,我现在能不能不要面对? 舔舔干涸的唇角,我万分无奈,亦是心中有愧,“四哥他,很不好…”

“不好?!真的动刑了??!”泪,毫无预兆的从她眼角流了出来,拉着我的衣袖,她本是悦耳动人的声音却变得嘶哑低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手下留情…弟妹,我听闻你以前和骠骑大将军常有来往…求求你,算我请求你,你能不能勉为其难去大将军府一趟,为奕轩求求情?”

“四嫂…”哑然失笑,我答应也不是,不答应更不是。

“弟妹,你是不是觉得我以前待你不好?我这就向你赔罪…”剧烈咳嗽着,紫儿紧紧拉着我的衣袖,已是泪流满面的哽咽道,“求求你,我求求你!大将军是不是因为你嫁入萧府的缘故,才会嫉恨奕轩奕安他们?我求求你,如果是弟妹你去找骠骑大将军,他或许会放过奕轩…”

“够了,别说了!骠骑大将军现在连我都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又怎会在此时的节骨眼上善罢甘休?!”心绪,因为她的哭闹而愈发混乱不堪,一脸恼火的,我脱口而出,“再说,骠骑大将军在意的,根本不是我!”

愣愣地看着我良久,上官紫儿看着我的眼神忽然变得涣散,“不是你?不是你那是谁?弟妹,快告诉我是谁… 我去求她,我去求她!”

“四嫂,你怎么了?”眼见着她的情绪越来越失控,我顿时警觉,“四嫂,你先别慌,别自乱阵脚…”

“弟妹,我求求你快想想法子救救奕轩吧!我爹已经被刑部尚书解职了,眼下除了你,就没有人可以帮奕轩。我求求你,求求你…”紧紧扣住我的手腕,她脸上的神色变得恍惚且让人捉摸不定,“无论是什么法子,只要能救奕轩,我都愿意一试并为此在所不惜!”

孔雀东南飞(3)

看着那晶莹的泪花在她眼里打着转儿,我一时失了神。默默凝视着她眼底浮现出的坚决而无所畏惧的神采,方才还陷入低落的情绪我终于亦因此而勇气倍增,“四嫂…如果你真的愿意不惜一切代价救四哥,那么我倒有一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现在事态急迫,不论是什么法子,姑且都拿来试试。”

“四嫂,你有没有觉得程玄佑周身所散发出来的气息… 似曾相识?”尽量放慢语速,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坦然,我缓缓开了口。 困惑的瞥我几眼,她满脸不解,“弟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色凝重的看着她,我一字一句的说出,“你还记得李玄琛么?”

一瞬间,她那憔悴消瘦的面容上写满了错愕与震惊。怔怔地看着我,她的神色即刻变得复杂叵测,“你,你是说,程玄佑他是…”  

默默地,我点点头。

“李玄琛,李玄琛…”欣喜而激动的拉着我的手,她的语调因为狂喜而变得尖锐,甚至是微微刺痛我的耳膜,“琛哥哥没死?琛哥哥真的没死??!告诉我,他真的是李玄琛?!”  

被她紧紧握住的右手,疼得厉害。

皱起眉,我淡然的抽离手,神色平静地轻点下颚,“对,他是李玄琛。”

“我就知道他没有死,他不可能死…”喃喃自语着,她的唇边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而她的情绪,却在此刻陷入到了另一种混乱的境地,“他真的没死,真的没死…”

蓦然抬头,她冲着我笑了,泪流满面的笑了,“菩萨听见我的祈求了!相国寺的神灵听见我的祈求了!!我的琛哥哥没死,还好好地活着…”

“四嫂…”声线,不知何时变得暗哑。

细细地打量着我,她突然恍然大悟,“如果我没记错… 你,你就是当年在朝阳街玉器店遇见的姑娘…弟妹,不,林婉之你那时尚身居东宫,怎么会和琛哥哥…”

“我…过去的事情,不提也罢。”苦笑着,我欲言又止。拉着她,一起向西院步去,我神色淡然地转移了话题,“一个女人,若是不能忘记过去,那么她亦毫无将来… 四嫂,你说是不是?”

蓦地停下步子,上官紫儿神色复杂的看向我。她脸上的神情,分明告诉我,在这一瞬间她那本是混乱的思绪全归于冷静,“林婉之,你为何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或者说,你为何现在才告诉我?”

“因为李玄琛不愿意让你知道,而我亦是不愿意让你为难… 你以为事情的真相一旦被揭发,受苦受难的就不会是萧府?只怕到时候真正被折磨的人还是你。”咬紧下唇,我的心情亦是愈发低落,“你和李玄琛曾经深爱彼此… 这段感情在他心中是无可取代关系的。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段感情…”

“我??!”摇摇头,她无声地笑了,“弟妹,事情演变到了现在的局面…李玄琛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我的夫君,也不一定会放过我。”

“不会,你对于李玄琛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珍宝。我知道,他不会主动放人…但是,我有法子能逼他、逼太子不得不放人。”思考了再三,我自信满满地说出口,“四嫂,你是女人,身为女人有时会背负上太多的无奈…但在这无奈的背后,我们应该或多或少地明白自己身为一个柔弱女子可以拿来利用的全部价值… 至少,在我看来,你的身上有着李玄琛无法抗拒的东西。” 

“我…”

“四嫂,人这一辈子都要经历许许多多的不如意,不单单只是你我,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百姓,都会有想象不到的困难曲折。有些时候,是我们自己让自己不快乐,可是更多时候,却是别人铸就了我们的不快了。”叹息一声,我的声音也不能自己地颤抖起来,“但是,无论你选择哪条路,都不可能两全其美。你想要得到什么,必然因此而相应地失去什么… ”

“我,我…”此时此刻,紫儿怔怔地凝视着我。而涌出的泪水,又从她的眼角滑落,“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的局面?!为什么…”

“四嫂,李玄琛是为他的父亲而来,也可以说是为你而来…”嘴角扬起一抹悲凉无奈的微笑,我喃喃的开了口,“四哥和李玄琛代表的是两种力量,这两者不能旗鼓相当、更无论共存。我现在已经把骠骑大将军的秘密告诉你了… 主动权在你手上,是四哥死,还是李玄琛亡,一切在于的决断…”

“不!我不想他们任何一个人死!”惶恐不安地打断我的话,她的表情,又变得沉痛且悲伤起来,“弟妹,能不能不要让他们死?”

“我当然也不想他们任何一个人死。然而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凑近她的耳畔,我压低嗓子诉说着,把我的想法全部和盘托出。 

“这,这…”她一脸错愕的看着我,满是不可置信。

“现在时间已经所剩不多… 而且太子殿下今日告诉我,两天之后便是定案的最终期限…”苦笑着,我亦是万分无奈,“事情若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我也不会出此下策。嫂子,请你相信我!”

“我明白,我明白…”她慌乱地点着头,泪如雨下。

“我知道你很为难,但是上苍就是如此爱戏弄人,如果我们不能用手边一件珍贵的物品去做交换,又岂会得到另一个更值得珍惜的人?”不忍的,我轻轻拥住她,说出了我的心里话,“嫂子,四哥他很挂念你。他遍体鳞伤,但在狱中念念不忘、满是担心的还是你… 我,我真的很羡慕你…每个男人,都待你如此情深。”

她不再言语,却伏在我肩头不住地哭泣。

拍抚着她的后背,我亦是无言相对。

默默抽泣了很久,终于,她缓缓放开我,双眼红得有些吓人,“就照你的意思办罢… 择日不如撞日,我想先稍作一番梳洗,再赶往程府求见大将军。” 

点点头,我艰涩地开了口,“四嫂… 要委屈你了。”

深深呼吸一口,她并未回答,只是神色漠然地转身朝西院而行。而我亦是闭了嘴,带着满腹的心事回到了北院…

快步走回自己的卧房,我拉开铜镜前摆设的木屉,取出月荷日前为我准备的一个药瓶。叹息着走至书桌前坐下,我提起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一页书笺,然后放入衣袖内,小心收好。

爱情,或许是动人的,但往往亦是伤人的。然而,只有一个人孤独地坚守那份真挚时,爱情才是最美的。爱情本身,或许只是一种超脱现实的美好幻想,又或是一个隐蔽莫测的希望。可惜的是,当你有朝一日真的俘获了愿望中的爱情,自己却早已变幻了昔日的容颜,空留一抹无法把握的相思…我不知道别人的爱情走向是否也像我这般艰难坎坷,但我现在可以确定的是…

绝然地迈出一步,就是和沧桑多变的过去说声再见了。 

准备好一切,我便先一步回到了萧府正门,正准备上轿时,紫儿也恰巧赶到。只不过在她的身后,一名婢女亦抱着昭临徐徐步来。

“小婶婶,临儿要爹爹…”小人儿从婢女的怀里挣脱开,扑进了我的怀里,“爹爹怎么还不回来?临儿想爹爹了…”

“临儿乖,你爹爹再过两天就回府了…”掐掐他的脸,我一脸爱怜的解释道,“你再等等,到时候你爹一定给你带许许多多好吃又好玩的东西回府。”

“可是临儿想爹了,临儿要爹爹现在就回来…”小孩儿可怜巴巴地望向紫儿,奶声奶气的哀求道,“小婶婶,你和娘是不是又去见爹爹?临儿也要见爹爹…”

紫儿神色复杂地瞥了我一眼,欲言又止的,却还是默然地转身走进轿内。摸摸昭临的脑袋,我在他粉嘟嘟的脸上亲了一口,笑嘻嘻地说,“临儿乖,你娘和婶婶有些正事要办,所以不能带你出府。一会儿处理完正经事,小婶婶再陪你玩捉迷藏,好不好?”

顺从地点点头,不知怎地,昭临竟然红了眼圈,“小婶婶,你和娘不要丢下临儿,不能不要临儿…”

笑着点点头,把临儿交给婢女,我转身上了轿子。刚刚坐定,余光瞥见紫儿手里正执着一柄宝剑。

“这是…”我诧异的问。

“这把剑,是前朝德宗皇帝时期流传天下的火精剑。相传这把剑,其剑之光如电,切金如泥。以朽磨之,能生烟焰;以金石击之,则火光流起…”顿了顿,紫儿一脸哀伤地叹息道,“我费了好长时间,才为琛哥哥寻得此剑。只可惜,当年剑在,人却不在… 而今人在,却…”

“事情发展到这一地步,也并非你我所愿见。既然都要做个了断,四嫂你更应该在此刻硬起心肠…”从怀里掏出方才从木屉里取的药瓶递给紫儿,我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低诉道,“把它涂抹在唇上… 对你,或许有些帮助。”

面无表情地瞥了药瓶一眼,紫儿顺手接过。默默无言地,她以指腹摩挲着瓶身,似乎很是犹豫。叹息一声,我把视线从她身上收回,转而看向轿外。

岁月匆匆过,上官紫儿亦不过是个被时间遗忘的路人。

“你,你和李玄琛…”沉默了半晌之后,她最先打破寂静。

“过去的事情,我不想再提及…”摇摇头,我冷笑着开了口,“即使是我再如何留,也终究无法回头。”

“那么,你恨他?”她再问,声调依然平静。

“不,我不恨他。我只是… ” 蹙起眉头,我毫不迟疑地反驳。可是在心底深处,我也不确定自己对李玄琛究竟有没有埋怨。摇摇头,我随之提出相同的疑问,亦是在我心中埋藏已久的问题,“四嫂,单纯的作为一个女人而言,你对李玄琛还有没有一丝爱慕?”

怔住,紫儿默默的闭了双眼,哑着嗓子低喃道,“我,我不知道。然而,我真的很想他… 每天都会想他。想他的额头、想他的眼睛、想他的薄唇、想他的微笑、想他一切的一切…”

“嗯…”

“在那漫长一段时间里,李玄琛对我而言意味着生命里的全部愉悦与惊喜…我依然记得,康定元年我和他分别了两个多月不见…朝思暮想地盼啊盼,终于盼他回来了。记得那个时候还是大冬天,天气很冷,我在静安寺的祈福树下来回走动着,全身似乎都要冻僵…但是见到他了,我那冻僵的心情立刻软软地融化在了一种醉人的温柔里…我怀揣着如飞蛾扑火般不容置疑的心态以及全部的热情坠入爱河…甚至,我动用了我全部的智慧与想象去勾画我和琛哥哥的未来…”陷入深深地思索,她慢慢的诉说着。此时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却是极其动人的。因为生病而显得憔悴的面容,竟然在此刻变得光彩照人起来。

“静,静安寺?”

“对,那是我常常和他去的地方…祈福树下,他告诉我他此生非我不娶。那一刻,我在他怀里流出了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泪水…”笑着睁开眼望向我,她的脸上,似乎荡漾着此生全部的满足。

“记得以前,我常常倚靠在他的肩头,默默凝望着那张动人的侧脸,然后甜蜜地畅想有关于我和他的一切…和他待在一起的每一刻,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全长安城最幸福的女子。他包容着我,包容着我我的任性、我的娇纵、我的无理取闹…从琛哥哥身上,他满足了我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子对爱情的全部幻想!”不知何时,她的嘴角亦泛起一丝甜美的笑意,眸底也流露着让我羡慕的流光,“琛哥哥常常告诉我…我是他的神祇,我是无所不在的,我是他心中无量的光明。” 

不知何时,我的脸颊,居然潮湿了。

“我爱李玄琛,至今不悔。”声音颤抖着,她低诉。

“…”

“可是,不是他背叛我,是我先遗弃了他…”

“如果我当初和他一起去了开封,情况又会如何?也许,也许我会和他一起逃亡,然后岁月匆匆过,变成一位最最普通的农妇。虽然贫穷,但却心情坦荡地面对身边围坐的孩子、面对我的夫君… ”

“…”

终于,轿子停了。

深深地呼吸一口,收拾好复杂悲凉的思绪,我神色黯淡地提醒她,“四嫂,程府到了。”

仿佛没有听见我的声音,她依然沉浸在自己甜蜜的心境里,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爱万物,爱这养育万物的自然。我也爱你,爱着天地万物中最最精华的你…请给予我这样的爱,它清凉而纯净像你的雨,赐福给干涸的大地,灌满平常百姓家的水罐… 请给予我这样的爱,它将深深地渗入生命的中心,从那里它像看不见的树液,流遍生命之树,使它开花,使它结果… 请给予我这样的爱,它能使我的心充满了和平而常保宁静。”

“四嫂,程府到了,该下轿了…”波澜不惊地,我打断她。

缓缓地,紫儿侧过脸看向我。那一瞬间,我看见她本是光彩动人的面庞顷刻间失去了全部活力与激情。讷讷的,她的眼睛留下一滴清泪,如同幽幽岁月刻在生命轨迹里的伤痕,那般醒目,那般触目惊心。哀婉地,她无声的笑了,笑得让我不由得为之心慌意乱起来,“弟妹,你不应该告诉我…不应该告诉我李玄琛还活着。”

孔雀东南飞(4)  

对于我和上官紫儿的突然到访,已嫁作人妇的乔楚楚表现出了一丝慌乱。反倒是程玄佑,一如率领神策军包围萧府那日般神色镇定。一脸自若地,他请我们入厅详谈。

“大将军,时常听到奕轩提及你,提及你的战绩与威名…我也一直想来拜访您,但,但是苦于不得空…今日,今日好不容易得空了,所以我…”上官紫儿神情专注地盯着程玄佑,表情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种淡淡的迷恋。她的目光是如此的深邃,仿佛是要透过那层面具把他真正的容貌刻进心里。此时此刻,就连说出口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所以我特地来见您…”顿了顿,她的声线开始轻轻颤抖,而本是苍白无神的脸却蓦然变的红润起来,“今日一见, 您,您是…”

“四夫人,您若有话直说便是。”程玄佑漠然地瞥了上官紫儿,颇为冷淡的打断她的话,“程某愚钝,听不懂拐弯抹角的言论。”

“我,我不是拐弯抹角…”紫儿怔怔地望着程玄佑,吐辞愈发的混乱,“我只是一时见到大将军,觉得很高兴… 不知道,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高兴??”乔楚楚微愕。 

“不,不是高兴…”紫儿意思到自己说错话,赶紧摇头辩解道。只是,从她那布满血丝的眼睛中,我依然看见了那深深掩藏的思念,以及积攒了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柔情。讪讪地盯着程玄佑,她几次张嘴,却欲语还休没吐露出一个字。

不动声色的,我拉拉她的衣袖,提醒她保持克制。

“我真是招呼不周,二位夫人来了这么久,也不曾为你们倒一杯茶水。”莞尔笑了,乔楚楚也不再追问下去,转而吩咐下人为我们沏一壶上等碧螺春。

对程夫人笑了笑,我清清嗓子,把上官紫儿不曾说出口的话补充完整,“大将军,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想必我们此行的目的您也料到了。诚然,我和四嫂的确是为了日前镇远大将军谋逆一事而来。长安城的百姓应该也同我们一样心存疑虑…素来就对皇上忠心耿耿的镇远大将军岂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谋权篡位?况且,至今也未能确定密信是不是南疆刺史所书。公正如您,难道不能猜测出镇远大将军是遭奸人陷害?以婉之愚见,眼下不应该急着定罪…”

“五夫人,我想你来错了地方。如果萧府真是满腹冤屈,你应该去御史台,或者是以外命妇的身份直接拜谒圣上。”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程玄佑的面色即刻变得阴沉,“程某实在觉得诧异,近日来,五夫人难道没有瞧见弹劾镇远大将军的官员之多,呈给圣上的折子之多?”

“我只是请求大将军您能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除了少数别有用心之人外,大多数递呈折子的官员无论官品还是官阶皆远远不在通贵之列。”镇定的,我一脸坦然,“若不是背后有一股党派力量的暗中支持,就算他们再怎么想浑水摸鱼、趁乱捞一把,也不会如此公然趋之若鹜、落井下石。”

“党派??!五夫人,你这是意指萧太师曾经大搞权术之争还是在含沙射影地暗讽我办事不公?” 程玄佑冷笑,“请求?什么时候五夫人变得如此低声下气起来?我以为,五夫人秘密出城前往洛阳时,就已经不知道如何用请求的方式与人对话。而且,让程某觉得困惑的是,五夫人什么时候对镇远将军如此惺惺相惜了?或者说,亦因为你夫君萧奕安的关系,所以爱屋及乌?”

“对,我就是爱屋及乌。”嫣然一笑,我定定地看着程玄佑,面不改色心不跳,“奕安他待我情深意真,而四哥亦待我如同亲生兄妹一般无微不至。能嫁入萧府,是婉之这一生最大的幸运。试问,我不爱他们,又该爱何人?”

“你…”程玄佑表情僵住。

“见程大将军您神色之中隐隐透露出几分怨气…莫非,大将军是恨屋及乌?难道正如婉之内心所揣测的那样,你对镇远将军有私人恩怨?或者说,这种恩怨会让您不惜一切代价扳倒我四哥?!甚至,甚至是捏造文书故意陷害萧府?”

“胡言乱语!”程玄佑猛地站起身来,满脸的恼怒,“五夫人,您与程某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还是请您回府罢。”

“五夫人,您说话的确有些过头了…”乔楚楚蹙起眉头。

“过头??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过头…相反,我还觉得委屈。”似笑非笑地看向程玄佑,我缓缓开口道,“神策军是您带进去的,文书也是您手下搜出来的。可是直到现在,也未能确定书信究竟是真是伪…我不由得怀疑了,究竟那封谋反文书是之前藏在礼盒中被人送进来,还是从一开始就是程将军您故意命人趁混乱塞藏进去?!”

愤怒的瞪着我,程玄佑的表情有些骇人,“林婉之,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毫不讲理、咄咄逼人?大难临头了,你居然还敢在此无所顾忌大放厥词?!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程府并不欢迎你,你马上给我离开!”

“大难临头?圣人老聃曾经有云,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在婉之眼里,也许这一切是萧府大祸临头的开端,亦是全部纷扰的终结!究竟鹿死谁手,还不可知晓…”挺起胸膛,我毫不示弱,“而且,我从来不觉得自己该死!因为,我亦拥有一个并不次于任何人的头脑。若真论起心肠歹毒,我并不输于你!”

一席话,说得程玄佑怔在原地。

“不不不,我弟妹只是一时情急才会口不择言,程大将军你大人大量切莫与她计较…”心急如焚地拉住我的手,紫儿惶惑的看着我,说话也支支吾吾起来,“我,我和弟妹只是太害怕了!大将军,您要体谅我们,你一定要体谅此时此刻女人心底的恐惧与无助…”

“你…”程玄佑神色复杂的看着上官紫儿,表情阴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