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我知道您是太子殿下最为欣赏的大将,出去在兵部担任要职,您亦是政事堂的主审…我们是真的别无他法才来请求你…你和奕轩共事也有好几年,虽谈不上交情深厚,但彼此关系也算良好…”眼眶,再次红了。上官紫儿一脸悲怆地开口,“我们,我们真的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这次来,是真心希望您帮帮忙,若是能轻判,则尽量… ”

紧紧地拉着我,不能自己地留着悲伤的眼泪,紫儿不断喃喃低语,“程将军,我们女人家什么也做不能,只能在府上干着急,天天担惊受怕…如果可以,我们也不愿意…”

沉默着,程玄佑没有回答。

“四嫂,够了!我们不必求他!”冷冷的盯着程玄佑,我毫不掩饰我对于他的忿恨,“我林婉之并不怕死,怕的是不能与大家死在一块儿!不过眼下倒也无须发愁了,我们一家人毕竟还是同年同月同日共赴黄泉…到了地下,总能团团圆圆一家和睦。”

拉着紫儿,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这几年的相处,我深深地了解程玄佑的个性。好胜如他,在经过了如此多的坎坷之后,虽然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但也不过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倘若我和上官紫儿同时声泪俱下的求他,不但对事态起不了缓和,反而只会徒增他的厌恶。相反,我若是唱黑脸,二者相较之下,在心态上,程玄佑或多或少地会更加贴近柔柔弱弱的上官紫儿。

刚迈开步子,上官紫儿忽然挣脱开我的手,转而跪倒在程玄佑的面前,“大将军,您还记得我夫君时任河北道行军大总管领兵北伐时的情景么?你和他一起出征,当时文武百官一致交口称赞你们俩的谋略,天下百姓亦是仰慕你们。你俩的威望,曾使北秦十万铁骑精英部队望风披靡、不战而溃。您与我的夫君奕轩一起,创造了南魏帝国历史上与蛮族交战最辉煌的传奇!而现在,朝臣离心离德,纷纷结党营私,我夫君更是受奸佞小人之害、蒙受不白至冤…我求求您,恳切地请求您为我夫君在陛下面前说几句美言罢…”

“四嫂…”我怔怔地看着潸然泪下的上官紫儿,心底,没由来的一阵阵酸楚。冷眼旁观着程玄佑,他的脸上亦出现了一抹明显的迟疑。

尴尬地瞧了瞧神色复杂的程玄佑与默默饮泣的上官紫儿,乔楚楚也站起身,僵硬的笑道,“我,我去看看碧螺春沏好了没…你们先好生聊会儿。”

待乔楚楚离开,程玄佑才缓慢地开了口,声线有些暗哑,仿佛是饱含了太多悲伤与无奈的情绪,“四夫人,你先起来…”

“程将军,我求求你,求求你…”她仰起头,泪流满面的看着程玄佑,哽咽的声音里,流露出了莫大的沉痛与绝望,紧紧地拉着程玄佑的衣襟,她语无伦次的说道,“在这个世界上,我欠奕轩太多太多了,我求求你,放过他吧…”

犹豫着,程玄佑却还是蹲下身子,伸出双臂把满是泪痕的紫儿搂进怀里。低低的,他一声叹息,“别哭了…”

泪,一滴又一滴顺着紫儿的面颊不断的滑落,她虚弱无力的倚靠在程玄佑的怀里,喃喃自语道,“我想他,我无时无刻不想他,就连大婚之夜我还在想他…我想着那个说此生非我不娶我的男人,想象着他会在最后关头骑着高大的白色马匹来寻我…可是,可是蜡烛熄灭了,所有的光明都转为黯淡…他人呢?他怎么不来…我想告诉他,我寂寞,我难过,我会乖顺的听他话…我不再是那个任性刁蛮、无理取闹的女孩子了…我梦见了,梦见他找到我的父母提亲,他说他要爱我一辈子…我和他在静安寺的树下拥抱,他的手臂是那样的有力,他的眼眸散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热情…我,我想他…”

程玄佑愣了,清远的眸子闪过一丝深刻的痛苦,下意识地搂紧了她,他轻柔地低语道,“别哭了,别哭了…”

倔强的背过身,快步往厅外走,我的视线,居然又模糊了…只是,在步出程府大厅的那一刻,在转至后院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终于没有骨气地落下一滴。

浑身颤抖着,我用力搓揉着早已冰凉且失去知觉的双手,慌乱地安慰自己,“不哭,林婉之不哭,他不值得你哭…”

而泪,却还是不能克制的,流了满面。 扬起手,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耳光,“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傻瓜!你这个…”

哽咽着,我已经说不出话来。

“小玄子,你有没有想过,未来会怎样?”

“想,一直都在想,要为李家报仇。”

“你想告诉我,皇命难违你只是不得已才娶乔二小姐??!等你报完仇,还是会和我在一起??”

“婉儿,我知道你很委屈,我也从未想过要害你承受如此多的委屈…但是,我真的很爱你,除了你我也没想过要娶别的女人…皇上的圣旨我根本无法违抗,但是,我想好了应对的法子…我求求你!你再为我忍耐一次好么?我答应你,只要报了仇,我就马上辞官,一切都听你的,好不好?”

“婉儿,相信我,一个月内,我会亲自把你从萧府接出去…”

“我忘不了父亲的叹息,正如我自己无法放下所有的屈辱与憎恨!这六年,我是抱着复仇的信念才得以重生,也必将为复仇而活!我要让加诸在李氏家族的侮辱,千百倍的奉还给曾经的敌人…”

“如果你曾经喜欢过我,你就应该坚守你的誓言!你曾经在永和宫告诉过我,你不会娶乔楚楚,而你现在大婚在即,却还来要求我相信你?!信任?我凭什么信任你?!你的爱情,让我觉得莫名其妙!”

“我的爱情,曾经给过紫儿,可是后来,却全部给了你… ”

“骗子,骗子!!彻头彻尾的大骗子!”

泪,源源不断地滚落,在这一刻,承载在身体里的愤恨似乎全部化为泪水倾泻而出。我以为我足够坚强,坚强到可以独自一人面对他赤裸裸的背叛与欺骗…然而,当真相揭露的那一刻,我终究敌不住内心的脆弱而陷入煎熬的境地。一滴苦涩的泪水滑至唇边,咬紧牙关,我颤抖着身子,语不成调,“你一直在骗我!一直在利用我!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个人遭遇不幸,通常只有两条路。生,像不受伤害一般坚强的活着,才有可能使命运重新迈入幸福的轨道,并且令他人也分享你的欣喜。死,万念俱灰无动于衷地放弃一切,,则使命运跌入更不幸的深渊,并且把他人也强行拉入为你陪葬的行列。我以为我爱上了一个坚韧不屈、有远大志向的男人…对,他的坚韧不屈,是对另一个女子最虔诚的追思;他的远大志向,仅仅是对我最卑鄙无耻的利用!  

一个女人,最切肤的悲痛就是你所爱的人并不爱你,仅仅只是利用你!他的好,他的笑,他的温暖怀抱…通通都是骗人的诡计! 

我想了很久很久,为什么一夜之间他就变了?对我的感情就转得淡薄?…呵呵,原来他根本不爱我,他从来都没有爱过我!难怪在那个让我痛不欲生的大婚之夜他不曾出现,我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颗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棋子。嫁入萧府,成功地转移萧家人的视线,对他而言则是上上之策…暗自默许着这一切的发生,不动声色的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最后再把我这颗毫无利用价值的棋子摒弃… 以最少量的损失,换取最大的利益…不愧是骠骑大将军,好一个李代桃僵!

“是可忍孰不可忍,是可忍孰不可忍…”脸上泪痕,不知何时已经干却。低哑着嗓子,我仍然不断在心底默念着,“他在利用我,他一直都在利用我!我要报复,我要报复…”

忽然间,冰凉麻木的四肢好像恢复了知觉,而在下一秒,全身血液亦似乎都涌上了太阳穴。冷冷的笑了,转身正准备往回走时,我刚好遇上了端着托盘的乔楚楚。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在心底估算着时间,我强迫自己收拾好凌乱不堪的思绪,不敢让她看出一丝一毫的失态。

“乔夫人…”对她点点头,我僵硬的笑着。

亦是尴尬的笑了,乔楚楚面露难色,“五夫人,其实你错怪我夫君了。我夫君他,他也只是遵循皇命行事…虽然玄佑他待人待事木讷、不懂通融,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断然不会故意为难萧家、为难镇远将军…”

“了解?!你和程玄佑认识了多久?你对他究竟了解到什么程度?!”嗤笑一声,我冷嘲热讽的开了口,“程夫人,你也不必为你夫君说话。毕竟,你夫君如今在朝中的威望是势如中天。自然而然,正一品大将军是不会把我们这些落魄之辈放在眼里…再者,替我向你姐姐问候一声。想必,薛夫人也认定你所嫁非凡!”

“我,我姐姐她…”脸色蓦然变得惨白,乔楚楚说话亦变得结巴起来,“她,她只是身体不适…”

“无妨,我们萧府攀不起薛家。”冷笑着,我摇摇头,“当然,萧府更不屑于攀权附贵。”

错愕地看着我,乔楚楚抿了抿嘴,口气亦变得不善,“五夫人,在我印象当中你一直是个温婉贤淑之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咄咄逼人了?”

啧啧嘴,我笑了,“程夫人,这才成亲几天呢?小两口居然连说话的口气、吐辞都变的一模一样了… 不过善意的提醒你一句,你不但察觉到了我变得咄咄逼人,而且等会儿,你亦会发现我还是个得理不饶人的悍妇!你和你的姐姐,将最终为你们的虚伪傲慢付出沉重的代价!”

话罢,我冷笑一声,转而向正厅走去。

行至正厅,如我预料般,厅内早已空无一人。放下托盘,缓缓地巡视了一周,诧异地望向我,乔楚楚姣好的面容上写满了困惑,“五夫人,你四嫂呢?”

我不由得冷笑,“程夫人,这个时候你应该问问你夫君去哪儿了!”

怔怔的看着我,乔楚楚仍旧是一脸茫然,“你这是什么意思?”

不再理会乔楚楚,我转而离开正厅,穿过回廊往厢房步去。我自信,乔楚楚不会料到我会如此熟知程府的布局… 对,没有人会知道我是如此了解程府院落。正是因为有这个能力,我才能够在这错综复杂的楼台轩阁里准确地找出任何一间隐蔽的屋子。

面无表情的,我用力踢开一道又一道屋门,穿过重重回廊,我来到了一间密室。

“五夫人,你这是做什么??”一脸焦急的,乔楚楚拦了过来,“你四嫂不可能在这里,你不要乱闯…”

乔楚楚的话,蓦然止住。而她的表情,亦在下一秒变得震惊、惶惑。

似笑非笑的,我神色漠然地看着散落一地的衣衫,以及遗忘在地的火精剑。缓缓的,我的视线移向被纱帐笼罩的床榻。依稀之中,还可以清晰地辨认出两具纠缠着的赤裸身躯。男人低低的喘息声,女人细细的呻吟声,肉体拍打所发出的靡靡之音…一声又一声,刺激着我和乔楚楚的耳膜,亦在这被火热馥郁的激情暗香所弥漫的室内显得特别清晰。

牵扯着面部僵硬的肌肉,我挤出一抹冰冷的微笑,“程玄佑,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你们…”惊恐无比的望着床上那对交缠在一起的男女,乔楚楚的声线突然变得尖锐刺耳,“程玄佑,你这个混蛋!”

程玄佑的动作突然一僵,似乎在这一瞬间,他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逾矩行为背后所意味着的惨痛代价。而在此刻,被压在他身下的上官紫儿毫无预兆地用力推开程玄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救我,快救救我!”

“程玄佑,你好大的胆子!”脸色为之一变,我大声斥责道,“你色胆包天任意妄为!居然垂涎镇远将军夫人的美色,不惜写下逆反文书故意陷害镇远大将军及萧氏一族。最卑鄙无耻令人发指的是,你竟然在自己的府邸公然玷污二品诰命夫人的清白!我问你,你该当何罪?!”

被我一闹,闻声赶来的程府下人们也在房间里越聚越多。乔楚楚也在此刻回过神来,急切的拉住我,她满是哀求,“五夫人,不是你看到这样的,我夫君他不会…”

冷漠的推开乔楚楚,我捡起地上的衣衫走上榻,神色凝重地披在了紫儿的身上。沉着脸,我赶紧扶她下床。似笑非笑的,我扭过头对一脸迷离的程玄佑开了口,“大将军,有什么冤屈,你直接去对圣上、对御史监察大夫解释。”

他那本是流露着迷离茫然的黑眸,在听到我的斥责后闪现出了几分清醒。一脸迷茫地拉着衣衫遮盖着自己赤裸的身体,他转头看向泪流满面的上官紫儿。定定的看着上官紫儿,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清醒彻悟,而又在顷刻间,转为沉痛与复杂。

冷笑着,我的心头涌起一股报复过后强烈的快意!对,我林婉之是个任你程玄佑恣意玩弄欺骗的傻瓜,但我同时亦是个在策略上不输于你的狡黠之人。你既然敢把阴谋玩弄得如此声势浩大、如此人神共愤,那我就有本事让你蓄谋已久的政治迫害通通演变成南魏国史上最旷古绝今的桃色新闻!我要让你不论是在政事、还是在家事上通通输得一败涂地!我要让你声誉扫地,如丧家犬一般,被人人唾弃、鄙夷!

搀扶着泪流满面的紫儿,我压低嗓音在她耳边低语道,“四嫂,你受委屈了。别哭了,至少四哥的命暂时保住了,他会得救的…”

看着紫儿有些红肿的双唇,我不由得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没想到,那瓶合欢散的药效竟然如此强烈,将一个冷感、理性十足的男人变成了不受理智控制的欲望之兽。

无声的笑了,上官紫儿突然没有预兆的推开我,从我地上捡起火精剑,快速地拔剑出鞘抵在了自己的脖颈处,她深深呼吸一口,暗淡无光的面色忽然添了几分释怀后的解脱,“弟妹,昭临就托付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待他…我只是觉得累了,倦了…容许我偷偷懒,少受十四年的罪孽罢!”

“四嫂,你不要做傻事!”声调陡然提高,慌乱的看着上官紫儿,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笑着,我故作平和地安慰她,“一切都过去了,把剑放下来…你忘了么?临儿还痴痴地等着你和四哥回去。你别吓我,我答应过他,要带着你平平安安回府…”

“回去?回不去了。很久很久之前,我就回不去了…”绝然的摇摇头,她的眸子里流露出一抹让我心惊的悲凉与失魂落魄,“我这一生,不曾有始有终地爱过一个男人,也不曾完完整整地表露过我的心迹,更没有无怨无悔无牵无挂地活在当下。我总是念念不忘着过去,却又在过去的记忆迎面扑来时选择了仓皇不知所措…我是个贪心的女人,我希望自己能幸福,却总觉得自己还遗落了什么…如果有下辈子,我希望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和你四哥共享生活与爱情!毕竟,我这一生,最对不起,最问心有愧的人就是他…” 

话罢,剑身突然离开了她的脖颈,然而却在下一瞬间,她执着刀柄,不曾犹豫地身体迎上前…剑身,无情地穿透了她的腹部。 血,顿时汹涌而出,染透了她的衣衫。

“不!”一声悲哀的呼唤,程玄佑冲到了上官紫儿的身边,紧紧地搂住了她,他惊慌失措地以手按压着她腹部的伤口,语无伦次,“紫丫头,你不能死!你刚刚还承诺过的,你不会离开我了…我回来了,我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不要离开我…”

“我,我对不起你…我承诺过,只,只爱你一个人…可是,我居然还是爱上了奕轩…我,我对不起…”血,源源不断地从她的伤口,嘴角涌出。喘息着,她似乎是用着全身的力气说出最后的心底话。

一滴清泪,悄然无声的,从程玄佑的眼角滑落,“没关系,只要你活着,我不介意你爱谁!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对,对不起,我不该爱上他…”吐出一大口血,她无力地睁着双眼,神色变得迷离,“临儿,我的孩子…和你一样,都是九月初八所生…我,我好希望,他是你的孩子…琛哥哥,原,原谅我…好不好?”

“原谅你,原谅你…只要你活着,无论怎样都好!”慌乱的点着头,程玄佑紧紧地搂着气若游丝的上官紫儿,悲恸的低喃道,“我记得你最喜欢君子兰,等你好起来,不,明天我就带你去沁苑赏花…还记不记得,那时候我们打赌,赌沁苑里有多少株君子兰…结果我输了,你告诉我你要吃什锦馅的饺耳,我带着你跑遍了长安城的小吃店…”

泪,无声地从紫儿的面颊流落。静静地,她阖上了双眼… 

“紫丫头,你还记不记得?你告诉我,你并不是想吃饺耳,你只是想我了,想多和待我在一块儿…那个时候,我还觉得你麻烦。可是,可是后来你不在我身边了…每每想起你的话,我便觉得难过…我告诉我自己,不要想你,不要想你…”仿佛没有察觉到怀里的她正逐渐丧失温度,程玄佑自顾自地诉说着,神情无限感伤。 

“夫君…”惊慌失措地,乔楚楚低低的唤了一声。 

猛地抬起头,程玄佑忽然转头看向了我。定定地瞪着我,他的目光充满了铭心刻骨的憎恶与不共戴天的仇恨,“是你,是你杀死了她!是你杀死了她!”

强烈的恐惧向我袭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抵着墙,我惶恐不安地摇着头,结结巴巴地开口辩解道,“不,不是我,我没想过让她死!真的,相信我,我没想过要害她…”

话,中断于火精剑那银亮的剑身直接刺入于我的身体。错愕而无力地看着刺眼的鲜血汨汨地从胸前的伤口处源源不断地流出,仿佛感觉不到痛,我只是忽然有了一种解脱。缓缓的,我笑了,笑的悲哀、亦是笑得释怀,“痛么?我以为如今平步青云的你,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痛苦了…这样也好,至少你还是知道痛的…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我有多痛…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既然你不爱我,可是你为什么要来招惹我?要来利用我?…对,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就是要让你程玄佑这一生最最重视的女人再一次亲手背叛你,再一次刻意伤害你… 我要让你这一身,永远落魄,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厌恶的看了我一眼,程玄佑稍稍用力拔出一部分剑身,却再一次深深地刺入我的身体。薄凉的笑着,他一字一顿地吐出三个字,“你该死!”

铭心刻骨的痛,如潮水般一波波涌了过来。这一刻,我仿佛又立身于一个孤苦隔绝的小岛,任凭心中的悲哀把自己淹埋。血,顺着嘴角涌了出来。绝然的笑着,我用尽全身的力气,以一种漠不关己地口吻开口道,“骠骑大将军,你行刺三品诰命夫人…罪,罪加一等!”

“林婉之,你该死!”阴鸷的凝视着我,程玄佑正欲再次提剑时却被乔楚楚强行拦了下来。声嘶力竭的哭喊着,乔楚楚哑着嗓子劝说道,“不要,不要!你如果杀了她,就真的…”

身体,已经快要到极限了… 吐出一大口血,我喘息着,望向哭得像泪人似的乔楚楚,我忽然大笑起来,“夫人,你,你家相公的右脚…是,是不是缺失了两个趾节?”

“你,你…”乔楚楚惊愕地看着我,“你怎么会知道?!”

大笑着,不顾胸口处莫大的伤痛,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大笑着。侧过脸,目不转睛的凝望着程玄佑,我的视线忽然变得不清晰,“你该问问你相公…我,我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你,你们…”

“程玄佑,你要记住…不是我欠你,是你欠我!是你欠我一个幸福!”泪,模糊了双眼,混淆了我的视线。感觉着血液正快速的流离我的身体,莫大的头痛袭来,我已经完全看不清楚程玄佑的面容,“今天的一切,都是你自己亲手造成。你,你怨不得别人… 我林婉之对天发誓,不久的将来,我要连本带利悉数讨回…”

而这时,我忽然听见有人鲁莽地闯了进来,,语气满是焦急不安,“将军,刑部刚刚派人来了… 说,说镇远大将军在狱中突然暴毙身亡!”

心,已经痛到麻木,毫无知觉了。萧奕轩…他居然还是连一天的时间都不肯给我。

无声地笑着,我用手按压着不断往外涌血的伤口,凭着自己的身体直觉,仓皇地逃离了那间让我快要窒息的屋子,逃离这让我快要窒息的骠骑大将军府…

血,不断地往外涌。

身体,越来越冰冷,而神智,亦越来越模糊…

“夫人,夫人…”依稀中,我似乎听见了轿夫的呼唤声。

眼睛,已经完全看不清楚事物了。下意识的从袖子里掏出之前在北院匆忙书写的信笺,我塞进了对方手里,“传散开去!命人传遍大街小巷… 我要让长安城所有的百姓都能诵读这首《天下佑》!”

翻开史书,清清楚楚记载前朝大唐国史… 神尧皇帝未受命时,天下百姓都唱《桃李子》;太宗皇帝未受命时,天下百姓都奏《秦王破阵乐》;高宗皇帝未受命时,天下百姓唱《堂堂歌》;则天皇后未受命时,天下百姓齐唱《武媚娘》;中宗皇帝未受命时,天下百姓唱《英王石州》;顺天皇后(韦后)未受命时,天下百姓歌《桑条韦》。

我林婉之对天发誓,我要让程玄佑这一生… 不,是让他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

“五夫人,五夫人!…” 

“我背你走吧。”

“为什么?”

“因为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背你…”

“我会争取早点结束战争,早日归来。”

“嗯,我等你!不管你回来多晚,我都会等你。”

“小玄子,能做的,我都会帮你做好。假如,假如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你要体谅我… 好不好?”

“对于婉儿你,我怎会不体谅?倒是你一直在体谅我…”

“无论做什么,我都绝不会伤害你,明白么?”

“我明白,我一直都明白。”

反方向的钟(上)

再次醒来的时候,侧着脸望着从半合的门缝中挤进来的明亮光景,那么一瞬间,我居然有种错觉…仿佛自己回到了孩提时代,正悠闲恬静地躺在床榻上,细细享受着冬日午后的阳光,切切体会着那像是被人捧在掌心般捂热的动人温暖,任凭自己的情绪和心境悄无声息地蔓延在这静谧的空间… 平和、恬淡。

对我而言,这是一个虽然细小、但却透彻的幸福。

然而,随着知觉的渐渐复苏,清晰的思维却在缓慢混沌,甚至变得晕沉起来。一如那些本想忘却的记忆,却不可抗拒地涌上了心田…之前还觉得轻盈的身子,因为那时不时传来的阵痛而愈发沉重。

呼吸,也随之变得不顺畅。

艰难的低唤一声,却因为声音的震动而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难耐的,我皱起了眉头,下意识的想去触碰那疼得让人难以忍受的部位。可是刚伸出手的一瞬间,自己那虚弱无力的手却被一只温热的大手轻轻握住。

“别乱动,之前才换的药…”声音哑哑的,却有着似曾相识的熟悉。

缓缓地偏过头,我的视线对上了一双黝黑深邃的眸子,只是眸底流露出的浓浓关切却让我觉得有些懵懂。细细地看着萧奕安,他那本是俊美的脸庞此刻却写满了倦意。薄毅的唇线紧抿着,让我感觉到了一抹困惑的紧张感。稍稍挪动了一下顿感麻木的身子,我刚想张嘴,却被喉咙深处泛上来的强烈不适感打断了说话的意图。本是呼吸不畅的我即刻觉得犹如窒息般痛苦,无法克制的,我剧烈的咳嗽着。

一方干净素白的绢帕随之递来,顺从地从萧奕安手里接过捂在唇边,我抑制不住地闷嗽着,伴随着的,是左侧胸胁处一阵阵揪心似的疼痛。

好不容易止了咳嗽,拿开手帕,我看见素绢上沾染了一抹刺眼的红色。红的让我心惊… 似乎是那刻意掩藏的伤口又被无情地撕裂开,让我心慌意乱。

默默从我手中接过被弄污的绢帕,扔入榻尾放置的玉质器盂,萧奕安再为我取来一杯水。我正准备撑坐起身体,萧奕安却又坐回了床榻,小心地扶起我的头,他饮下一口,而后俯下身子,把唇贴上了我的。

“唔…”心一惊,张嘴刚要斥责他时,一股温温的液体缓缓流入了我的口中,缓解了喉咙深处的干涸。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人,第一次,我是如此近距离的看他…看着他那俊美的面部轮廓、浓黑的眉、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正轻轻颤动着、本应该闪烁着动人光彩的眸子却布满了血丝…看着他眸底所流露出来的、难得一见的温暖笑意…闻着口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蓦然间,我忽然感觉到了自己两颊微热。

离开我的唇,他忽然笑了,“别乱动,切莫又扯着伤口了… ”

“嗯。”我点点头,有些局促。

见着我窘迫的模样,他唇边的笑意似乎更是荡漾开来,“还口渴么?”

摇摇头,我干脆侧回了脸。静静的呼吸着,不敢太用力。此时此刻,我居然有一种类似于溺水之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岸,大口大口喘着气庆幸自己命不该绝时的特殊感受…高兴、亦是伤感。

细心的为我拉紧身上覆盖着的锦被,萧奕安默默无言地躺在我了身边。伸过手臂,他悄然地环住了我的腰,“会不会觉得冷?要不要再添一只火盆进来?”

“不用…”舔舔嘴角,蓦然开口说话,我才发觉自己的声线竟是如此沙哑、难听,“我,我睡了多久?”

“五天。”

唇边泛起一抹薄凉的的笑意,我不禁喃喃自语,“怎么没死…”

环在我腰际的手臂忽然稍稍用力,萧奕安瞥我一眼,却笑嘻嘻地开口道,“是啊,怎么没死?枉费我花了不少银子替你寻大夫… 早知你命如天长,合该任由你躺在榻上,睡醒便是。”

怔怔地看着他一脸不在乎的笑意,我为之愕然。似乎,心中的酸楚因为他满不在乎的笑意而消减许多,可随之而来的,却是油然升起的怒意。

咬着牙,忍受着莫大的疼痛,我瞪他一眼,不甘心的反驳道,“你,你也不想想!我,我是怎么受的伤… ”

话还没说完,我又克制不住的开始剧烈咳嗽。这一次,比方才还要来的厉害,以手捂着嘴,忍受着那一阵赛过一阵的胁痛,我觉得自己快要把心肺给咳出来… 而泪花,也在此刻盈满了眼眶。

好不容易,咳嗽才消停。

用干净的素帕为我拭去嘴角的血迹,萧奕安止住了笑,神色却变得沉重起来,“你这个女人,什么时候才知道温婉?像只斗公鸡一般,永远不知道适时示弱…是不是不咳完最后一滴血,就不知道闭嘴?”

黯然的笑着,我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如果示弱了…你,你还能平平安安地回来么?”

动作僵住,萧奕安神色复杂的凝视着我。

泪,没由来的落下一滴。我知道自己应该在他面前故作坚强,可是这一刻,我忽然很想放纵自己,放纵自己的脆弱。笑笑,我哑着嗓子出声反问,“怎么如此严肃的看着我?莫非,要为你四哥的事情而大发责难?”

顺手,将素帕扔进了痰盂,萧奕安重新躺回了我的身边。用指腹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痕,他低低地叹息一声,“你知不知道,如果再偏一寸…仅仅是一寸,你就当场没命了。”

眼泪,瞬时流落得更加肆无忌惮,连视野也随之模糊起来,“我是应该庆幸自己命大…还是,还是该感激他剑下留情?”

无奈的为我擦着眼泪,萧奕安忽然用力掐住我的脸,口气变得调侃起来,“小婉儿,我以前不是提醒过你… 你哭起来的样子很难看么?!蹙着眉、撅着嘴、眼睛红红的,还时不时地眨巴眨巴眼睛,说话也是含糊不清… 该怎么形容你?嗯…对,就是一头猪,还是又白又傻的小猪。”

泪还在眼里打着转儿,我差点没气得背过气去,“你…”

“嘘,别说话…”用手捂住我的嘴,定定的看着我,他的神色为之一正,“四哥四嫂的死,就某种意义而言,确实是成全了其他人的平安。就像我曾经提醒你的,我们这种人,看上去似乎什么都可以拥有,但实际上却是什么都不曾拥有。最为可悲的是,还必须把别人强加给我们的苦难,笑着转化为恩赐,默默隐忍… 至少在这一点上,我没有立场责怪你。”

“至于你,空有胆识,但也不过是位粗人莽夫…”顿了顿,他皱起眉头,“胆识,对于一个女子而言不过是其次,关键是谋略与手段。手段恰当了,才可以起到事半功倍、锦上添花的功效;否则手段错了,满腹胆识,也只不过为你提前敲响命运的丧钟!”

掐着我脸颊的力道加大,萧奕安板起脸,面色异常恼怒,“你倒是说说,你有几条命够你肆无忌惮地挥霍?”

“我…”

“雄心,和人的野心是有根本区别。对于天资充分的人而言,他做什么都是在成就自己的雄心大志;而对于后天能力不足且听不进他人劝告的愚者而言,只不过是徒劳地浪费自己的精力,甚至是生命。”顿了顿,他的神情居然透露出一抹难见的激动,“你这个呆子,无论我怎么告诫你,你始终不知道隐忍和以退为进… 一股脑儿的往前冲,全凭一时意气行事,你以为每个男人都会在最后关头放过你、宽恕你的恣意冒犯么?”

愣愣的,我看着他,忽然有些话堵在喉咙深处的错觉。想反驳,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乖,以后好好听话…”松手,放开我有些红肿的脸颊,他忽然改口反问,“你… 你和四嫂怎么会想到用这么一个法子?”

垂下眼,心头又涌上一股莫大的酸楚,我低低的回答道,“能不能,能不能不要现在问我这个问题?我、我…”

此刻,他居然也缄默了。

吸吸鼻子,我抬起头直视他,脑筋亦转过弯来,“我林婉之纵使再愚钝,也犯不着你来教导我… 你和你四哥并非一母所生,倘若,倘若眼下死的是你三哥,你还会如此心平气和地与我讲道理?你亦是个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的人,难道不会想凌迟我、报复我?”

“你…”这一回,轮到他语塞。

冷笑着,我张嘴,“如何?我是不是说中了你的心思?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最终获利的还是你们这些生还者!你当然可以站着说话腰不疼… 你以为你比程玄佑高明到那儿去?你们都不过是在物尽其才,人尽其用。唯一的区别是,他打着爱情的幌子,背地里为我营造出一个心甘情愿跳进去的陷阱;而你,则是堂而皇之地玷污了我的贞洁,然后要挟我,指颐气使地让我为你做这做那… 难道我应该因为你正大光明的利用就对你另眼相看、心存感激?做梦!你做梦!我纵使再落魄,也断然不会因为你现在的一点小恩小惠而跪在你的脚下,俯首称奴。我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李玄琛对我的利用,更加不会忘记,当初你是如何让一干无耻之徒…来,来侮辱我!”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我难耐的皱起眉头。因为呼吸不畅而喘息着,我觉得胸口处疼痛感愈发剧烈,“我永远记得…你站在床榻边,冷眼看着我受尽屈辱,却始终维持着漠不关己的冷笑…我林婉之之所以会变得如此疯狂,甚至是不可理喻,其中也有你的一半功劳!是你,用行动教会了我做事情要义无反顾、绝不后悔;而程玄佑一事,则告诉我成大业者,必须要狠人之所不能狠、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破釜沉舟!”

神色复杂的看着我,他默默不言。

“给我滚,我不要看见你!”痛得连面部表情都变得扭曲起来,我咬紧下唇,艰难的吐出后面的话,“你们都是一丘之貉…这一生,我都不想再看见你!”

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剑拔弩张。咬牙切齿地瞪着他,我以为萧奕安会大发雷霆,而后摔门而去。可是出乎我意料的,他的神情却是少有的平和,或者可以说是不动声色。

悄然搂紧了我,他的眸底流露出一丝深刻的无奈与落寞,“二哥降为房州刺史,三哥也被贬到凉州刺史…甚至是之前还是意气风发的骠骑大将军,也在转眼间被圣上贬为柳州司马。你知不知道,那儿都是些什么地方?白天飞沙走石、夜晚寒风刺骨,甚至连大雁都不肯为之栖息暂留…想来,他们这一生,都必须毫无光彩地活在那瘴疫猖獗之地。”